尼楠
小苏睡梦中见到一只红冠公鸡,堵在路中间,怒目圆睁。与他对视片刻,公鸡突然张嘴,喔喔喔地叫。
小苏陡然一惊,就醒了过来。
母亲从隔壁房间过来,嘱咐说,多穿些衣服。小苏又在被窝里赖了一会儿,才坐起,将衣服一件件套上。母亲早已准备好一副箩筐、若干麻袋,取过一条扁担。小苏正要动手去拿,母亲往他手中塞了一卷票子,说,在身上分几处放好。他摊开手掌,看了一会儿这卷由分至角至元面额不等的纸币,然后分成了两份,一份塞进袜子里,藏在鞋底,一份放在了外套的内袋。放妥后,母亲递来一碗热水,小苏一股脑喝下,转身用扁担挑起箩筐,走了出去。
门一开,一阵冷风灌进来,小苏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抬眼望了望四周。天上地下黑成一团,小苏疑是母亲记错了时间,张了张嘴,又把要问的话咽了下去。脚下不知深浅,小苏和母亲在黑暗中默然行走,仿佛梦游一般。
行至村口,他的眼睛才适应黑暗,隐隐见着一条路,蜿蜒着通向村外。右手边是一片小树林,高瘦的树干顶上稀疏地挂着几颗星星,路面泛白,铺了层薄薄的雪花。小苏说,下雪了。他裸在破手套外面的手指根根僵硬,风吹上来一阵阵刺痛,像被刀劈了一样。换下一只手,放到嘴边吹了口气,热气伏在脖子里的毛线围巾上,变成小小的水珠,更凉。
母亲跟在身后,默无声响,几次小苏都回过头去看看,心里总觉得不是很踏实。他上个月刚满十七岁,才抽条长起来个子,细细长长,两只箩筐在肩头摇晃着,走动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像移动的天平。
小苏念完初中,回到家里务农,诸多不适应。
那年夏天结束的时候,母亲把他叫到一边,说不可以再去上学了。那时,他只觉得心里一沉,接着脑子一片空白,恍恍惚惚的,什么想法也没有。他跟着父亲母亲下地,收稻、挑担、给菜园子浇水,每天早出晚归,书本堆到房间一角积起灰。秋天还没结束,他的手掌磨出老茧,脸黑了一圈,讲话开始粗声粗气,身材还是细细长长,看起来摇摇晃晃的,仿佛将要倒下去。
冬天来临之前,他生了一场病。
有一天傍晚,他就着腌萝卜喝了两碗滚烫的白米粥,裹着一身细汗和隔壁的大德绕着村子跑了一圈。他还记得,露水渐渐伏上了路边的麦田,雾气聚在脚底下,远处有一枚软红的夕阳。他们一直向西跑去,到了西边的一个村子。
村子被一团淡红色的雾气笼着,像一只倒扣着灌满风的口袋,隐隐地仿佛在动,再看又是静的。村口一片齐整的香樟树林,静静地散发着脉脉香气。小苏的鼻间溢满香樟树的香,略略觉得有些晕眩。
一时间小苏觉得这地方既熟悉又陌生,像是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是哪个村子。正待和大德走近,香樟树林里突然冲出一条黑狗,在路口对着他们张牙舞爪、一顿狂吠。大德不甘示弱,从地上抓起一块碎方砖向黑狗掷去。接着,狗便朝着他们奔来。
小苏一路跑回家,进了门仍觉惊魂未定,后来就病倒了。
母亲先以为他是偷懒,并没多加理会。连着两天小苏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到了第三天,小苏起不了床了。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也吃了药,却丝毫不见起色。小苏昏昏地在床上睡着,身体虚弱,思想倒异常活跃,怪梦联翩。他在梦中不停地去往陌生的地方,经历惊险刺激的冒险,身子发着虚汗,不知身处何地。近半个月后,他才渐渐清醒过来。
清醒过来以后,小苏望着床顶发了好一阵呆。正是傍晚,天色将暗未暗,隔着窗户,他听到外面来来往往的人声,有奇妙的感觉,仿佛身在他们中间,又仿佛置身事外。祖母把锅盖打开,热气四下翻窜,从门缝里丝丝缕缕钻进来,一团团聚在小苏面前。他下了床,打开门,摇晃着走到厨房间的饭桌前坐下。升腾的热气中,他看到祖母瘦小的身影渐渐清晰,如拨云见日。
雪慢慢大起来,一片一片,落在小苏的肩上、脸上、手上,望出去天地间越来越混沌。扁担在肩上压着,他渐渐觉得肩头有点疼。小苏停住,换了只肩。
母亲落后了一截。小苏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脸是木的,手碰到的像是别人的脸。他把热气呵到一双手上,又反复搓揉了一番,却觉得更是一股钻心的疼。
顺着路的方向往前看,灰扑扑的天空隐隐泛出惆怅的暗红,无边无际簌簌而下的雪花很快就把他的视线填满了。小苏回过头看母亲,她低着头走路,双手相交放在袖子里,穿着厚厚的棉袄,看起来竟有些老态了。
站在那里,四顾茫然间又觉得心中一凛,仿佛有股力量自胸口散开,向全身蔓延,这力量冲上头顶,溢出眼眶——小苏觉得眼前一凉。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母亲已来到面前,见他仍不动,问道,累吗?说着,便把手伸出来,要去换他肩头的扁担。
他一把按住扁担,头也不抬说不累,急急地走起来。
这一次,他们要去浔镇,为新建房的破土动工采购请客用的各种物品。家里人商量了很久,最后让他与母亲一起去。
建那间房,是今年秋天就决定的事。
母亲说,家里要沿着东边的墙再起一间房,是为了将来给他用。小苏当时正在用一根麦秆,为邻居家的孩子做一只小鸟。他手巧,会编各种小动物,远远近近的小孩都来找他。他听到母亲说,要为他建一间新房,并没有在意,仍專注在那只小鸟身上。
祖母踮着一双小脚走过来,笑开了,说,小苏长大了,该说对象了。她又说,邻村某某家的女娃,样子又好,里里外外的活又都是好手,还是村里的绣花状元,已经托人去说了。
小苏这才反应过来。
可是他一边听着,一边又觉得祖母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他心里漠漠的。他那时总是很容易走神,自己也觉得抓不住自己。
父亲最见不得他这样,经过时重重地哼了一声。
到浔镇去采购,是大事。浔镇在南边,十几里的路程,有水路可以直达。小苏喜欢坐船。可是家里人坐在一起列费用清单,决定不坐船的时候,他不吱声。他十七岁了,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事该做。
比如,此刻,他又冷又饿——肚子里除了母亲方才递给他的一碗热水,其余再没别的什么了,但他不说。因为母亲也同样又冷又饿。
浔镇是这样远,小苏埋头赶路,一味地觉得他们永远也到不了。
母亲突然说,到前面歇一下吧。
小苏抬起头来,看到一座拱形长桥。母亲指指桥洞,说,歇那里。他们绕到桥下,小苏把担子放在一边,与母亲一起猫着腰进了桥洞。
进到里面,才发现被人捷足先登。
是一对母女。见他们进来,已腾了地方招呼。桥洞边上正好掩着一个土堆,遮挡着外面的风雪,四个人团团坐着,小苏觉得身上暖和起来。
母亲们很快熟络起来,家长里短地攀谈。小苏无所事事地望向桥洞外,凭直觉感受茫茫的雪花铺天盖地。他靠在桥壁上,全身放松,想着,这雪简直像不会停了,他们会被堵在这个桥洞里吗?
这么想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对面。
女孩与他年纪相仿,或者再小一些,小苏只能够看到她扎着两根辫子,脖子系着块围巾,隐隐看出来是红色。她扭着头看向另一面,却突然转过来。离得这样近,小苏来不及避开。
这是他第一次,与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这样面对面地坐着。这样近,他能感觉到她嘴里哈出来的热气。他屏气敛神,双手端放在膝盖上,不敢用力呼吸。坐了一会儿,觉得喉咙阵阵发痒,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咳了出来。一连串响亮的咳嗽声,在小小的桥洞里显得异常突兀。
小苏顿感尴尬,又顺势虚咳了几声。
他仿佛看到对面的女孩笑了起来。她露出一口白牙,小苏只觉得眼前闪着明晃晃的白光,亮得耀眼。他再不敢抬头,专注于自己的膝盖。这一年身体长得快,就更显瘦了,膝盖骨直直地突出来,显得寒酸。
他在意起自己的样子来。可是小苏发现,他想不起来自己的长相,因为仿佛从来没有照过镜子,家里似乎也没有见过镜子。脸是看不到,只能打量自己的衣服。衣服也让人不甚满意,是一件袖口缝着补丁的外套。母亲的针脚再细密,到底还是一块补丁,小苏用另一只胳膊把补丁压在下面。
女孩的手指在他的面前纷乱地舞动。她把两只手的大拇指与食指交叉着叠起来,又迅速地放开,再叠起,反复,越来越快。
小苏眼花缭乱地看着。他仿佛又回到秋天病愈醒来的那个傍晚,一切都是熟悉的,却又有哪儿不一样了。到底哪儿不一样了,他又说不上来。
“你在哪里读书?”女孩突然开口说话。
小苏抬起头,看了看,觉得自己可能是发梦,她并没有开口。她两只手停止了舞动,重叠着放在膝盖上,勾着头,身体微微前倾。实在是不太好从这样的动作来判别她是否说了话,两位母亲之间嘈嘈切切的低声交谈并未有片刻中断,更让一切显得扑朔不明。
回答與不回答之间,小苏犹豫了一会儿。后来,他得到了明确的答案,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很显然,他已经辍学了,不可能和她成为同学。他继续沉默,脑中思绪万千,很多想法一闪而过,无头无尾,戛然而止。他想起学校里的泥地操场,跑步时尘土飞扬,一下雨就满脚泥泞,可坐在教室里能看到操场东南角那棵参天老槐树;班主任是数学老师也是语文老师,家住邻村,农忙时节中午常常要赶回家帮忙 ;英语老师是外地人,卷发,一口普通话,她喜欢把舌头重重地抵在上腭发音……
女孩的腿向前伸,脚尖碰到他的脚。他不敢动,不敢往回缩也不敢向前伸,一味屈着,觉得两条腿酸软不已。心脏怦怦地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耳朵里都是自己的心跳声,并且怀疑这动静过大的心跳声已经顺着脚尖传播出去了。
虽然天寒地冻,但是窄小的桥洞坐着四个人,也就不觉得冷。小苏甚至觉得自己的背上已经滋出了一层细汗,洇湿了贴身穿的衣服,手心也黏黏稠稠的。鼻间仿佛有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那气息芬芳、干燥、温暖,令小苏想到前几天的阳光,阳光下晒过的被子、晒过的书……万物被太阳晒过的气息。
桥洞外的大半个椭圆形天空颜色慢慢变淡了,光线就渐渐亮起来。女孩突然用嘴吹起额前的刘海,看了眼小苏后又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随后她又伸出手勾住自己母亲的手臂,侧着脸看洞外飘飘扬扬的雪花。
雪小下来,几乎停了。
他们四人走出桥洞。天空转成浅蓝色,远远地可以看到前方集镇隐约的轮廓。
母亲说,原来快到了啊,然后招呼那对母女把随身的东西放到小苏的箩筐里,让他担着走。
小苏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整个人顿时清醒。回过头去看了看刚才藏身的桥洞,那里仿佛是另外一个时空,时间把距离撑得无限大,那眼桥洞和时间一起留在了过去。他把扁担放上肩头,感受到了一定的重量,才觉得自己有了着落。
四个人踩着积雪走路,一时无话,只听见脚下此起彼伏的咯吱咯吱声。
天色已放明,不时还有细碎的雪花飘下,静静地伏上眉发。女孩走到小苏前面,细长条的身形,水红色的围巾厚厚一圈围在脖子里,却显得人更纤细。她小跑了两步,去挽母亲的手臂,斜挎着的布包打在身上,发出很轻盈的击打声。
浔镇像一张由远及近的画,画面越来越清晰。并且这是一幅会活动的画,他们能看到浔镇上空升腾而起的热气,能依稀听到嘈杂的人声。最后,他们一脚踩入了这幅画中,浔镇消失了。
踏上横跨在运河之上的大桥,小苏觉得自己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下了桥,他们与那对母女道别。
小苏没想到这么快就与她们分手,他把扁担从肩上卸下,将她们的随身物品取出来,站在那里,和母亲一起与她们道别,心里倒空了一样无所适从。
好几次,母亲与他说话,他都没有应答,自顾自地胡思乱想。
母亲也不疑有他,要采购的东西太多,她记不过来,总担心要漏掉些什么。
一个早晨,外套内袋里、袜子里的钱,终于全都花完了。母亲看着猪肉、鱼肉、菜油买了一堆,心放下来。她是个要强、灵活的女人,采购过程中的种种麻烦,都被她一一化解。
小苏第一次见识到母亲的这一面,看到母亲快刀斩乱麻似的解决了所有问题,不免吃惊。仿佛这里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她处处游刃有余。
装满了的箩筐,小苏担不起。他暗自掂量着重量,又不好开口问母亲,他们如何回去,是走路回去吗?这样的一副担挑着,走回去,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咬牙把扁担搁到肩上,才几步,已经觉得肩上似有千斤重量,腰撑不住,人就趔趄。母亲赶上来,说,你急什么?便把两个箩筐里的东西整理整理,放到一个筐里,再把筐子叠在一起,移到扁担中间,与他一人一肩抬起来。
母亲说,去码头,我们坐船回去。
小苏的一颗心放回胸口。
码头上的船排排坐,撑满大半江面。母亲正待去买船票,却一眼看到生产队的队长。她赶上前去打招呼,得知生产队的船眼下正停在码头。小队长答应让他们搭船,但是队长又说,要买的东西还没买完,一时半刻不能回去,小苏与母亲得等着。
他们把箩筐搬上船,一起坐在甲板上。
这时,太阳从江面上一跃而起,小苏的身前身后,被阳光照得一片舒坦。从没见过这样干净、坦荡、和煦的阳光,小苏与母亲坐在扁担上,闭上眼睛。
俩人晒着太阳,母亲突然关心起他来,说,小苏你饿了吧,我们上岸去吃碗面。
上了岸,沿着码头的路右拐,是一片沿河的店铺。母亲找了间面店,为小苏叫了碗阳春面,自己则讨了杯白开水。
小苏喜欢面食,大概是因为平时不能吃到,到浔镇来吃一碗面,更是不能想。母亲这回因为省了回去的船票,格外开恩。小苏现下眼里只看到面。他已经饿到极点,前胸贴后背。
小苏吃着面,母亲看着对岸。他几次放下筷子,欲让母亲吃面。母亲只是摇头,她让小苏先吃,吃不完再给她。小苏记着,可是吃起来却无度,很快把一碗面都吃完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有些懊恼。
母親不以为意,喝着余下的面汤,看着外面。
他们坐在沿街的位置,隔着条河,望着对面的一排房子。
对岸的房子也成片,但更高,能依稀看出来更精致,大多改造成各种店。有一间例外,门口坐着个晒太阳的老人。
母亲这时开口,说,我第一次到那里的时候,只有十岁。见到你外公,光头,很凶,像土匪。要不是因为家里实在穷,吃不饱,我是不会去的。她们将我当佣人使,还以为我不知道。我跑了出来,留在那里难道要等他们来赶?
母亲又说,你外婆一个人住在乡下,他在这里又买房又另娶了,一分钱也不肯拿回去。现在又怎样,还不是老成这样。
母亲说,小苏你来看,这个人,他是你的外公。
小苏做梦一样地听着母亲说话。吃饱了以后,他就想睡觉。可是母亲的话,令他一惊。
他顺着母亲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河对岸走过一对母女,女孩子脖子里的红围巾映得脸色一片雪白,在阳光里耀眼地亮着。
小苏突然站起来,沿着河岸就跑……
很多年以后,他回忆那个早晨,仍然无法对自己没头没脑的奔跑作出解释。他只记得阳光猛烈,河面一片白金色的光,对岸的红色围巾像一团红色的云飘在明亮的空中,柔软飘逸。身后一直有人追着喊着,小苏只有拼命地向前跑,将那些声音留在身后。跑着跑着,渐渐觉得脚下生风,四肢变得绵而轻,身体的面积不断地摊大,密度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他飞了起来,也成了一团云。
风从稀薄的身体穿过,沁人的凉意从四面八方浸透。他突然对“自由”二字有了具体的认识,自由以奔跑为表现形式,落实在被速度稀释的身体、被过滤后带着凉意的大脑,头顶上只有蓝色的天空,耳朵里灌满了风。
街边的人们惊奇地看着这个表情懒散、眼神迷茫的少年,疯一样地跑着,他带起了风,搅动得整条街变得更为拥挤和喧嚣。然后,他们看着这个少年跑进了河里,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凌空而降,像一团云轻轻地落在水面。
一个月以后,小苏的新房间完工。小苏却新得了一种怪病,他始终不能进那间新房,进去后就失去心智,只认得书本,其他都不认。
又过了数月,母亲托了许多的关系,小苏辗转回到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