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古典泛希腊主义的两种面相

2021-09-28 09:13王志超黄晓博
外国问题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自治自由

王志超 黄晓博

[内容摘要] 泛希腊主义定义模糊,涵盖芜杂。自治(或自由)与征服是古典泛希腊主义的两种不同面相,二者单独或共同主导了这一时期的大部分泛希腊主张和实践,存在着明显的共生和冲突关系。泛希腊主义的两种面相构成的张力有助于古典时代希腊城邦的生存和发展,但同时也呈现出一种“悖论”,进一步凸显了泛希腊主义的灵活性和包容性。从自治(或自由)面相与征服面相入手分析泛希腊主义,可以深化对这一重要历史现象的理解。

[关键词] 泛希腊主义;自治;自由;征服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674-6201(2021)01-0034-08

泛希腊主义(Panhellenism)是古希腊历史上一种重要的政治文化现象,①它是现代学者为了更便利地分析古代希腊社会而创造的术语,虽然古代作家们不曾使用过这个词语,但很多史实都反映了这种现象。麦克·A·弗拉沃(Michael A. Flower)基于现代学者在不同语境中对泛希腊主义的运用,认为泛希腊主义有两种虽然不同但相互关联的含义:“一种是指希腊族群认同的概念,以及由于波斯入侵而迅速发展起来的希腊人和蛮族人的两极对立;另一种是指不同的希腊城邦能够解决它们之间的政治争端,进行一场共同的事业,即发动对波斯帝国的远征。”②从这个意义上讲,泛希腊主义是希腊族群认同形成和维持的基础,而希腊族群认同的发展与演变转而又使泛希腊主义进一步政治化。《牛津古典辞书》(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则从更为理论化的高度定义了泛希腊主义:“泛希腊主义是这样一种思想,即认为希腊人所共同拥有的特性以及他们与蛮族人之间的差别,要比他们自身内部的差异更为重要。”③这里强调的是希腊人的共有观念,而国内学者徐晓旭对此做了进一步发展,他对泛希腊主义的定义是,它是一种认为所有希腊人之间存在诸多共性与共同利益的思想和实践。④两相对比,可以看出徐晓旭的定义更为全面,不仅包含了“泛希腊式”(Panhellenic)的观念、话语,还囊括了与之相关的行动,涵盖范围更广,概括性更强。

萨洛蒙·普尔曼从定性的角度出发,认为古希腊政治家都将泛希腊主义作为一种推行霸权和帝国主义的工具,他们对泛希腊主义思想体系的运用,都是为了在希腊世界维护自己母邦的利益。[S. Perlman,“Panhellenism, the Polis and Imperialism,” p.30.]這种观点较为消极,带有强烈的实用主义色彩。然而,无论普尔曼的看法是否反映了古希腊人的真实想法,他对泛希腊主义的考察实际上开辟了一条新的理路,在《泛希腊主义、城邦和帝国主义》(Panhellenism, the Polis and Imeperialism)一文中他不再只是强调泛希腊主义的整体性,即整个希腊的共性与共同利益,而是开始强调部分城邦(一个或多个城邦)的泛希腊性(即局部泛希腊主义),可以理解为介于单个城邦与希腊世界之间的局部区域对泛希腊主题的利用,这无疑拓宽了泛希腊主义的适用范围。

综上可见,各位学者对泛希腊主义的定义大多侧重于政治方面。在上述这些定义的基础上,笔者尝试对泛希腊主义做一个较为直观的定义,即泛希腊主义是希腊人(或政治实体)对超越城邦的政治利益的一种渴望或追求,它的范围上限在于血缘、文化上的整个希腊族群,[希腊族群认同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目前学界对此问题的主流观点认为希腊族群认同是在特定历史环境中的一种主观建构,并且处于不断演变的状态。J·M·霍尔(J.M. Hall)认为在公元前5世纪希腊认同标准经历了由“族群(即血统谱系)”向“文化”的转变。实际上这两种认同标准在古典时期一直存在,只是不同阶段某种标准的社会影响力有所不同,而此处探讨的整体希腊族群认同是一种整体概念,并不细究具体标准的差异,所以将二者并列。参见J.M. Hall, “Contested Ethnicities: Perceptions of Macedonia within Evolving Definition of Greek Identity,” in Ancient Perceptions of Greek Ethnicity, ed. by I. Malkin,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159-186; 徐晓旭:《马其顿帝国主义中的希腊认同》, 《世界历史》2008年第4期。]其政治主张包括但不限于对城邦自治权利的捍卫、对其他城邦的支配以及希腊人联合起来征服蛮族人。然而,这其中存在着显而易见的悖论:一个城邦既可以利用它来为自己的自治权利张目,也可以利用它来控制和支配别的城邦乃至征服蛮族人,具体则取决于政治局势。本文尝试在前人研究和古典史料的基础上,分析古典时代泛希腊主义所呈现的这一“悖论”以及两种不同面相之间的互动及其历史作用,希望可以进一步丰富学界对泛希腊主义的理解和认知。

一、古典泛希腊主义的“自治”或“自由”面相

公元前480年,波斯大王薛西斯征调大军亲征希腊本土,这是希腊城邦有史以来面临的最严重的一次生存危机。[Herodotus, Histories, Ⅶ, 20-21, trans. by A. D. Godley,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8. 以下所引用的古典文献,除特别注明外,均来自洛布古典丛书。]薛西斯兵锋所至,各部落、王国和城邦纷纷表示臣服,斯巴达、雅典向德尔菲请示的神谕也都体现出不祥之兆,[Herodotus, Histories, Ⅶ, 140-142.]面对严峻形势,决意抵抗的城邦没有退缩,他们召集会议成立同盟组织——“希腊人同盟(Hellenic League)”,同时向西西里等地派出使者求援。“希腊人同盟”的成立是为了抵抗波斯、维护希腊人的自由,这是泛希腊主义在古典时期的第一次大范围应用。在这场拯救希腊的事业中,对自治(autonomia)、自由(eleutheria)[在城邦之间的关系方面,“自治”是等同于“自由”的,张纪华对“自治”这一概念的缘起、含义以及它与“自由”的关系有过详细的论述。参见张纪华:《浅析公元前四世纪希腊城邦的自治问题》,硕士学位论文,东北师范大学,2003年,第3—13页。]的主张不仅体现在同盟的指导思想和对外宣传上,而且体现在同盟的具体运作之中。“希腊人同盟”的核心是“拉凯戴蒙人及其盟友(Lacedaemonians and their allies)”,斯巴达在同盟中占据主导地位,它拥有同盟海陆军的全部指挥权,[雅典曾经试图主张联盟海军的指挥权,但联盟成员拒绝在雅典人的指挥下作战。参见Herodotus, Histories, Ⅷ, 2.]但斯巴达并没有将凸显其特殊地位的“拉凯戴蒙人及其盟友”的组织原则应用于这个新成立的泛希腊同盟。[在“拉凯戴蒙人及其盟友”的决策过程中,存在两个议事机构:一个是斯巴达公民大会,一个是同盟大会,这两个会议权力平等且互相独立,一项政策需同时得到两个会议的批准才能通过。参见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Ⅰ, 87, 119, 125.]“希腊人同盟”只有一个议事机构,即同盟会议,在这个同盟的最高决策机构中,每个盟邦都享有平等的一票,少数服从多数。斯巴达作为同盟的领袖,充分尊重同侪诸邦的平等权利,从而保证了盟邦之间的团结,为这场抵抗波斯帝国侵略的战争的最终胜利打下了基础。可以说,在这个为了抵御外敌而组织起来的泛希腊同盟中,得到贯彻的仍然是希腊城邦所珍视的“自治”或“自由”原则。

在希腊世界内部冲突中,希腊人对泛希腊主义的“自治”或“自由”面相的利用更加频繁,弱邦利用它来捍卫自己的独立,强邦利用它来打压其他竞争者。希波战争结束后,对大多数希腊人而言,波斯人的威胁逐渐成为一种朦胧的意识形态威胁,而其他希腊人的威胁却是近在咫尺的实际威胁。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开始的时候,斯巴达宣称自己是希腊人的解放者(解除雅典对他们的压迫),得到不少希腊城邦的热烈响应,希腊世界的舆论大都站在斯巴达一边,并用言语和行动支持斯巴达。[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Ⅱ, 8, 4.]斯巴达国王阿基达玛斯(Archidamus)在尝试争取普拉提亚人时再次重申道“……这次召集军队征战的目的是解放被雅典统治的人和其他希腊人”。[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Ⅱ, 72.]公元前428年,米提林人(Mytilenaeans)在为自己叛离雅典的行动寻求斯巴达支援时说道:“除了名义上自由的我们和开俄斯(Chios)之外,盟友们都被(雅典)奴役了……,对于希腊人,我们决定不再与雅典人一道伤害他们了,相反我们要加入他们的解放事业。”[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Ⅲ, 10-13.]斯巴达名将布拉西达斯(Brasidas)更是将富于自由面相的泛希腊话语运用到了极致,他只依靠少量军队就说服阿堪托斯(Acanthus)叛离雅典,[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Ⅳ, 85-88.]攻陷重镇安菲波利斯(Amphipolis),[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Ⅳ, 106, 4.]因为他但凡脚步所至,便声称自己的使命是让希腊人获得自由,同时行事又温和节制,所以当地许多受雅典统治的城邦对其信任有加,纷纷伸出橄榄枝。为了(受制于雅典的)希腊人的自由而战,将雅典塑造成希腊城邦自由的敌人,这是斯巴达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夺取舆论制高点和体现政治正确的重要宣传手段,它也从中获得了很多益处。

到了公元前4世纪,雅典也利用同样的方式将斯巴达描绘成希腊自由的新敌人。前378/7年,雅典组织成立了第二次雅典海上同盟,成立该同盟的目的是“使斯巴达允许希腊人获得自由和自治,并且使他们得以在自己的土地上和平安全的生活”。[P. J. Rhodes and Robin Osborne, Greek Historical Inscriptions, 404-323 B.C.,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93. 伯里(J. B. Bury)說得更为直白:“与斯巴达关系的破裂促使雅典把这些分立的城邦组成一个联盟,并且声称它的目的是保护希腊城邦的独立,对抗斯巴达的压迫。”参见J.B.Bury, A History of Greece: To the Death of Alexander the Great,英文影印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49页。]如果说雅典人组织该同盟是出于一种前瞻性考虑,带有预防性质的话,底比斯人的行动就要坚决彻底的多了。前370年,埃帕米农达(Epaminondas)率大军侵入伯罗奔尼撒半岛,解放了美塞尼亚人。[Diodorus of Sicily, Library of History, XV, 66, 1. ]作为斯巴达的国有农奴黑劳士(Helots),美塞尼亚人饱受压迫350多年,为了打击斯巴达,底比斯人竖起了恢复美塞尼亚人自由的旗号。无论是为了灭亡斯巴达,还是出于平衡伯罗奔尼撒半岛地缘政治格局的目的,底比斯人实际上为众多略显空洞的自由的泛希腊口号进行了一次完美的实践。若是连希腊人早已习以为常的黑劳士都能恢复独立,建立自己的城邦,那么,还有什么理由和力量能阻止其他希腊城邦的类似诉求呢?可以说,泛希腊主义的这一面相,为希腊城邦的政治发展提供了一种非常强大的助推力。

不同于城邦政府对泛希腊主义的利用,这一时期部分演说家对泛希腊主义的使用更为复杂微妙。吕西亚斯(Lysias)曾在奥林匹亚的泛希腊赛会上,呼吁希腊人联合起来把僭主狄奥尼索斯(Dionysius)赶下台,恢复西西里人民的自由。[Lysias, Olympic Speech, 4-6.]因为终身致力于泛希腊主题的宣传,伊索克拉底被许多人视作公元前4世纪泛希腊主义的代表。在《泛希腊集会辞》(Panegyricus)中,伊索克拉底用了很大篇幅进行反波斯的政治宣传并抨击《大王和约》,[Isocrates, Panegyricus, 67-71, 117-121, 125-128, 134-140, 144-155.]普尔曼认为伊索克拉底泛希腊思想中的这部分内容是“一项旨在改变雅典地位并把和平与自由带给希腊城邦的政治计划的一部分”,[Perlman,“Panhellenism, the Polis and Imperialism,” p.27. ]他构想希腊新秩序的主要目标是城邦的自由和自治。德·罗米丽(Jacqueline de Romily)甚至认为伊索克拉底将希腊人的自由观点进一步提升,塑造了希腊人作为欧洲自由捍卫者的形象。[Jacqueline de Romily,“Isocrates and Europe,” Greek & Roman, Vol.39, No.1(Apr. 1992), pp.2-13.]伊索克拉底一再宣扬自由的优越性,并且认为希腊人只有联合起来征服波斯才能保证希腊的自由与和平,[Isocrates, Panegyricus, 95, 150-151, 173-174; To Philip, 9.]即以征服(波斯)求(希腊)自由,这反映出泛希腊主义的自治面相与征服面相的互动关系,前者是后者的目的,后者是前者的工具。

德摩斯梯尼的泛希腊主义更为务实,偏重于防卫而不是进攻,即以共同防御来保卫希腊人的安全和自由。在《论海军筹委会》(On the Symmories)中,他将波斯视作希腊自由的敌人,呼吁雅典人应设法获得其他希腊城邦的支持,一起对付希腊人的这个共同敌人。[Demosthenes, On the Symmories, 3, 7.]随着马其顿威胁的日益增长,德摩斯梯尼对泛希腊主义进行了巧妙的嫁接,将希腊自由的敌人由波斯转换为马其顿。在公元前346年到前330年间,德摩斯梯尼连续发表了7篇抨击马其顿的演说,[王志超:《德摩斯梯尼的泛希腊政策与实践》,《安徽史学》2019年第4期。]成为雅典反马其顿派的代表性人物。这些演说大多都有浓重的泛希腊色彩,尤其是在《反腓力第三辞》(Third Philippic)中,他频繁使用泛希腊认同话语来激励雅典人行动起来,组建反马其顿的泛希腊同盟。[Demosthenes, Third Philippic, 30-31.]在《反腓力第四辞》(Fourth Philippic)中,他甚至倡议联合希腊人的宿敌波斯来抗击马其顿。[Demosthenes, Fourth Philippic, 32-33.]然而,无论敌人是谁,德摩斯梯尼的泛希腊政策的出发点都是维护雅典的自由和独立,尽管他的泛希腊主张随着现实政治局势变化会有所调整,但不变的总是联合尽可能多的希腊城邦共同御敌,他不仅鼓吹雅典人的自由,也鼓吹希腊世界的自由和独立。德摩斯梯尼最终在前338年组织起了希腊联军与马其顿决战,除了政治局势迫使希腊人不得不联合之外,这次联合也从侧面说明,以自治或自由为旗号的泛希腊主义一直有着极强的号召力,对希腊城邦政治的发展和演变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从整体上看,不同场景下的泛希腊主张都体现了明确的自治或自由面相,而希腊人对自治或自由等理念的灵活运用正是理解古典时代泛希腊主义持久活力的关键。然而,作为一系列灵活且合乎逻辑的主题与表达的集合体,泛希腊主义绝非只有这一种面相,下面将考察影响其发展的另一种面相。

二、古典泛希腊主义的征服面相

希波战争是泛希腊主义发展的转折点,对蛮族人的鄙视逐渐成为泛希腊主义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为希腊族群认同的表达以及定义希腊世界与非希腊世界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种重要的话语工具。在普拉提亚战役和米卡莱战役获胜后不久,希腊人就将进攻波斯本土的计划提上了日程。雅典在其中扮演了核心角色,他们组织起了提洛同盟,“规定了哪些城邦应该为这场反波斯的战争贡献金钱,哪些城邦应该贡献战船——宣称目的是通过蹂躏波斯国王的土地来为他们所遭受过的不幸复仇。”[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Ⅰ, 96.]这样一来,对波斯的战争开始失去防御性质,逐渐转入战略进攻,甚至通过征服波斯来掠夺战利品逐渐成为战争的目标。伯里也说提洛同盟“……要破坏大王的国家,以便通过劫掠弥补这场战争的花费和损失。”[J.B.Bury, A History of Greece: To the Death of Alexander the Great, p.313.]泛希臘主义渐渐露出了征服面相,它的主要目标就是所谓的“蛮族”,即波斯人。

雅典将军客蒙(Cimon)是这个泛希腊同盟在公元前5世纪上半叶的一个主要代表人物。在他领导之下,提洛同盟真正践行了对波斯人发动泛希腊战争的初衷。[自前478年提洛同盟初建至前450年,近30年间提洛同盟基本上围绕着主要目标波斯征战,客蒙参与了期间大多数军事行动,从前478年率军攻占埃昂(Eion)一直到450年围攻塞浦路斯时病逝。前449年雅典与波斯缔结《卡里阿斯和约》,之后提洛同盟被雅典用作与斯巴达争斗的工具,直至战败解散再未针对过波斯人。]客蒙领导同盟军队在欧律墨冬河战役中掳获了大量战利品,[Plutarch, Cimon, 12-13.]向希腊人展示了征服波斯所能带来的巨大收益。他不断规劝雅典人要维护同盟的团结,希望“把从他们的天然敌人那里夺得的财富输入希腊,使他们得到合法收益”,[Plutarch, Cimon, 18, 2-3.]客蒙的志向非常远大,曾经设想过颠覆波斯大王的政权。[Plutarch, Cimon, 18, 5.]无论诱因是劫掠还是复仇,或是二者兼有,客蒙主政期间提洛同盟的军事战略切实体现了泛希腊主义中的进攻性特征或征服面相。

到公元前5世纪末,经过伯罗奔尼撒战争摧残的希腊城邦出现了危机,以失地公民为主的希腊雇佣兵横行地中海世界。在这种背景下,出现了色诺芬的“万人远征”事迹,[前401年,一万余名希腊雇佣军卷入了小居鲁士策划的波斯王位争夺战。小居鲁士死后,深陷波斯内陆的希腊军队在色诺芬等人的率领下奋勇转战数月,最终成功脱险。参见Xenophen, Anabasis.]这一事迹传开之后,波斯帝国的外强中干刺激了深陷于危机之中的希腊人的贪婪,泛希腊主义所含的征服面相越来越显著地体现了出来。前397—396年在莱山德(Lysander)的鼓动下,斯巴达国王阿格西劳斯(Agesilaus)率领一支成分复杂的泛希腊军队远征波斯。[Xenophen, Hellenica, Ⅲ, 4, 2-4.]阿格西劳斯在小亚细亚取得了很大的胜利,就在准备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时候,因斯巴达形势危急而被召回。伊索克拉底认为阿格西劳斯的功败垂成是因为他支持自己盟友的努力给希腊人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和危险,由此导致的大混乱使得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力量进攻蛮族人,[Isocrates, To Phillip, 87.]并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一个人在促成希腊人和解并终结现在支配他们的疯狂行为(指激烈的内部纷争)之前,不应该发动针对波斯大王的战争”。[Isocrates, To Phillip, 88.]阿格西劳斯实践着一场以征服为目的的泛希腊远征,却没有解决希腊世界内部普遍的泛希腊认同问题,换句话说,他没能将族群上的希腊认同与政治上的超国家认同成功整合,阿格西劳斯(或斯巴达)虽然联合了部分城邦,却没有化解雅典、底比斯等实力大邦的认知疑虑,它们仍然以一种内部争霸的视角看待阿格西劳斯的军事行动,即他的成功会助长斯巴达的实力,从而巩固斯巴达的霸主地位,加剧希腊世界的政治不平衡问题。如此,希腊内部的掣肘也就不足为奇了。事实上这个症结一直困扰着所有试图征服波斯的后来者们,而它的最终解决方法似乎也并不高明,只是依靠一股更强大力量的压制。

在这一时期,许多思想家都表达过希腊城邦联合起来征服波斯的想法,尤其是伊索克拉底。在《泛希腊集会辞》中,他系统阐述了“将战争带给波斯,把财富带回希腊”的泛希腊战争构想。[Isocrates, Panegyricus, 187.]乔治·考克韦尔(George Cawkwell)说道:“泛希腊主义思想在伊索克拉底的作品中到达了它们的顶点。”[George Cawkwell, The Greek Wars: The Failure of Persia,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6.]伊索克拉底还具体思考过这场泛希腊战争的领袖问题,包括雅典、斯巴达、叙拉古的狄奧尼索斯、马其顿的腓力二世等。仅从这点看,伊索克拉底似乎将泛希腊主义中的征服面相发挥到了极致,只要能征服波斯,他并不在乎领袖是希腊城邦,抑或是僭主、君主之类的强人,因为他的终极目标是通过征服波斯的泛希腊战争来结束希腊人的内部纷争、促成希腊人的联合以及夺取亚洲的财富,最终纾解希腊城邦的危机。

无论是否受到了伊索克拉底思想的影响,马其顿的腓力二世和亚历山大大帝在很大程度上都实现了伊索克拉底的泛希腊远征构想。对于掣肘阿格西劳斯的希腊内讧问题,马其顿人的解决办法是在强大军力压制之下组建更为广泛的泛希腊同盟,这便是前337年建立的“科林斯同盟(League of Corinth)”。[Sarah B. Pomeroy, et al., A Brief History of Ancient Greece: Politics, Society, and Culture, New York &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266.]当然,这一同盟是武力威慑的结果,是刺刀下的和平。为了保障同盟内部的稳定,腓力二世在各处战略要地,如科林斯、底比斯、卡尔基斯、安布拉西亚等地都留下了驻军。马其顿人以这种方式为他们的远征做好了铺垫,尽管腓力二世遇刺,但最终亚历山大率领马其顿—希腊联军成功征服了波斯帝国,泛希腊主义的征服面相从构想变成了现实。

泛希腊主义的征服面相(即攻打蛮族人的战争)一方面为希腊世界创造了一种持久的历史感,并在道义上支持希腊团结和希腊共同体,另一方面又是希腊强邦或者僭主、国王之类人物进行帝国主义宣传的工具。也就是说,泛希腊主义的征服面相不仅表现为对蛮族的征服,也体现为对希腊城邦的控制。普尔曼认为,泛希腊主义通过提出一个共同目标,即攻打蛮族人的战争,来为霸权和某个城邦对其他城邦的控制进行辩护。[Perlman, “Panhellenism, the Polis and Imperialism,” p.5.]在提洛同盟建立初期,因为雅典的霸道作风,发生了多起叛离同盟的事件,例如,前466年的纳克索斯叛离,[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Ⅰ, 98, 3-4.]前465年的塔索斯暴动,[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Ⅰ, 100, 2.]这些反抗都遭到了雅典的镇压,后来,雅典对盟邦的控制和剥削现象愈发严重,提洛同盟渐渐有了“雅典帝国”之说。可见,在以反波斯的泛希腊战争为旗号的提洛同盟中,泛希腊主义的征服面相一方面表现为对波斯的进攻,另一方面则体现为作为盟主的雅典对盟邦的支配和剥削,前者为后者提供了隐蔽的手段,后者则为前者提供了动力和支持。

科林斯同盟也表现出了类似的特征。同盟甫一建立,希腊城邦就与马其顿人结成了永久性的攻守同盟,并以同盟的身份对波斯宣战,公推腓力二世为盟主。腓力二世遇刺之后,以底比斯为代表的不少城邦试图脱离同盟,继任的亚历山大立即对其进行无情镇压。他摧毁了底比斯,将全部公民和妇女小孩卖为奴隶,并禁止余下的底比斯人在希腊土地上居留。[Arrian, Anabasis of Alexander, Ⅰ, 9.]如此残酷的镇压,马其顿人的理由就是底比斯背叛或破坏了希腊人的共同事业(即征服波斯)。泛希腊主义中的征服面相再一次实现了对外征服和对内控制的统一,体现了泛希腊主义的灵活性和包容性。这一征服面相通常体现为一种帝国主义倾向,反映出了希腊人对城邦危机的思考和应对,也为希腊政治思想的实践和应用探索出了一条途径。

三、古典泛希腊主义两个面相的共生与冲突

从希波战争到亚历山大东征,泛希腊主义在将近两个世纪中一直是希腊世界最重要的政治宣传工具之一。“自治”或“自由”与“征服”是这一宣传工具所包含的两个不同面相。两个面相都与希腊族群身份认同观念结合在一起。自治或自由与希腊族群身份认同的结合出现在希波战争之前,逐渐成为希腊人定义自我身份的一个重要工具,而征服与希腊族群身份认同的结合则始于希波战争之后产生的鄙视蛮族人的观念,它为希腊族群身份认同的建构提供了一个重要他者工具,使希腊人可以通过对异域他者民族的鄙视或攻击来确定自己的族群认同。作为古典泛希腊主义的两个不同的面相,自治或自由面相与征服面相并非总是泾渭分明,而是存在显而易见的共生、交叉、冲突关系,二者构成的张力推动了古典泛希腊主义的发展演变。

首先,自治(或自由)面相与征服面相在希波战争期间相伴而生。抵抗波斯入侵的希腊同盟打出了捍卫希腊自由的旗号,这一主张的巨大吸引力维系了希腊人的团结,进而迸发出强大的战斗力,对波斯战争的成功又鼓舞了泛希腊主义的征服面相的产生,新成立的提洛同盟不断尝试着进攻并征服波斯,复仇和掠夺战利品等动机混杂在泛希腊主义的这一面相之中。另外,这种共生关系在希腊世界的内部纷争中也有体现。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斯巴达的泛希腊主义宣传始终围绕着自由(或自治)概念进行:抨击雅典控制、压迫和剥削盟邦的行为,并以希腊人的解放者而自居。但是,在战争后期,为了击败雅典,斯巴达却以小亚地区希腊城邦的自由为代价,换取了波斯人的财力支持,[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Ⅰ,18,37,58.]而且在赢得胜利之后,斯巴达并未践行承诺,给予希腊诸邦以自由,相反,它步雅典后尘,也走上了肆意扩张和利用强力控制希腊各邦的道路,它的帝国主义倾向较之雅典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斯巴达大将莱山德在小亚和爱琴海岛屿上广泛建立寡头政体,并派驻军队,设置斯巴达军事统治者(harmost)总揽各邦大权。[Plutarch, Lysander, 13.]在这里,泛希腊自由面相体现出了虚伪性,以自由之名行征服之实,二者不仅是前后相继,而且是虚实相间。

底比斯也隐晦地利用了泛希腊主义的两种面相。底比斯人一直谋求控制彼奥提亚同盟诸邦,该同盟具有浓厚的征服色彩。在前386年签订《大王和约》时,底比斯希望代表彼奥提亚同盟宣誓,[Xenophen, Hellenica, Ⅴ,1,32.]目的在于在不违反该和约倡导的“自治”原则的同时,使斯巴达乃至希腊世界都承认自己对彼奥提亚同盟的控制权。结果,斯巴达人同样以泛希腊“自治”原则为理由,不仅拒绝了底比斯人的提议,还强制解散了彼奥提亚同盟。不久之后的前378年,底比斯重建了彼奥提亚同盟,并以更为严苛的方式控制同盟诸邦。当然,底比斯人控制彼奥提亚同盟的理由恰恰是维护彼奥提亚人的“自治”权利,反对斯巴达人的驻军和压迫。这不可避免又引來了斯巴达人的强力干涉,然而,底比斯人这一次击败了斯巴达军队,[Xenophen, Hellenica, Ⅵ,4,14-15. ]并将战火引至斯巴达本土。正如上文所述,底比斯人高举“自由”和“自治”的大旗,一方面进攻斯巴达及其盟邦,另一方面支持受斯巴达压迫的城邦恢复独立,尤其以斯巴达“黑劳士”的解放为代表。从这一角度看,底比斯利用泛希腊主义在内涵上的这种模糊和多变,在“自治”(或自由)的旗号之下,既反抗斯巴达的压迫,又谋求彼奥提亚的控制权,还直接打击了斯巴达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霸权,最终造成了斯巴达的衰落、美塞尼亚人的独立以及底比斯霸权的兴起。

在泛希腊主义的两种面相中,自治(或自由)面相是显性因子,是可以用做公开宣传的话语,至于征服的面相,要分开来看:在针对以波斯人为代表的“蛮族”时,“征服”便是可以公开使用的话语;而在希腊世界内部事务之中,尤其涉及控制其他城邦的帝国主义行为的时候,“征服”便是一种隐性话语,隐蔽在“自治”(或自由)话语之下。一个例外是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雅典对中立岛邦米洛斯(Milos)的征服,修昔底德详细记载了双方开战前的对话,[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Ⅴ,85-113.]在对话中,雅典人公开标榜强权即公理的帝国主义逻辑,即使米洛斯人没有对雅典造成威胁,雅典依然要征服他们,哪怕只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力量和勇气,因为强者可以为所欲为,而弱者只能被动接受。[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Ⅴ,89.]当然,这只是一个例外。在希腊世界内部的政治问题上,希腊城邦甚至包括马其顿在内的征服者,仍然会对征服之目的加以掩饰,并通过塑造共同的敌人来合法地推行有征服之实的政策,这个敌人往往被宣称会威胁到希腊人的自治(或自由)。在这种情况下,自治(或自由)面相与征服面相共处于泛希腊主义的口号之内,二者是一种表和里、显性和隐性的关系。

在一些希腊知识精英看来,泛希腊主义中的自治(或自由)面相与征服面相还可以互为因果。在《泛希腊集会辞》中,伊索克拉底主张斯巴达与雅典联合起来领导希腊人去征服蛮族人,以此实现希腊世界的自由与和平,[Isocrates, To Phillip, 173-174.]即通过征服并掠夺波斯人的财富,方能避免希腊城邦的内耗。这是伊索克拉底对希腊城邦危机解决方案的一种思考,因为连年战争已经导致大量公民破产,社会危机严重,经济上的困境反过来又加剧了政治的不稳定性,城邦政局动荡,政体更迭频繁,要想继续维持希腊城邦的独立和自治,唯有征服蛮族人并抢夺他们的财富。在《致腓力辞》(To Philip)中,伊索克拉底又提出只有实现希腊的自由与和平,才能确保成功征服蛮族人,[Isocrates, To Phillip, 88.]即希腊人的自治(或自由)是征服蛮族人的前提。此时,马其顿王国的实力日益增强,伊索克拉底已经预见到,自己设想的泛希腊远征只能由这个王国领导,但作为雅典公民,他又不能不对马其顿可能会对雅典及其他城邦的自治(或自由)和独立造成的威胁作出反应,因此,伊索克拉底更多地强调应保证希腊的自由与和平,[此举可以使希腊人和马其顿人双双受益,对希腊人来说,可以维持他们一直追求的自由独立,免受马其顿帝国主义霸权影响;对马其顿人而言,则可以保障远征行动的后方安全,消除内部隐患。]并以此作为征服蛮族人的先决条件。他试图说服腓力以泛希腊的自由来维护希腊人的团结,以此求得征服波斯帝国之目标的实现。于是,在伊索克拉底的泛希腊主义构想中,就出现了两种相反的说法,而且似乎都有道理,虽然这可能出于伊索克拉底在不同政治形势下对雅典利益和希腊利益的不同考虑,但是,自治(或自由)面相与征服面相在泛希腊主义之中的缠绕、抵触和互动,由此也可见一斑。

从古典泛希腊主义的实践来看,有一点值得深思:当超越城邦认同的族群利益与城邦自身利益一致时,无论这种利益是自治(或自由)还是征服,都能够激发出极强的凝聚力,无论是防御性的行动还是进攻性的行动,似乎都容易取得成功,例如,捍卫全体希腊人自由的“希腊人同盟”在抵抗波斯帝国入侵时的成功以及以征服波斯为目标的“科林斯同盟”远征波斯帝国时的成功。反之,当二者发生冲突时,泛希腊主义就更容易沦为个别城邦实现自身利益的宣传工具。超越城邦的泛希腊认同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以自治(或自由)面相和征服面相消解一般行为体的认知差别,使希腊世界呈现出某些一致性,例如,对自治、自由的向往和对蛮族人的蔑视,但是,超城邦认同与城邦本位主义之间的矛盾是无法真正调和的,因为超城邦认同需要各邦让渡部分主权或者说牺牲一定的“自治”(或自由),而这有违于希腊城邦的基本政治原则和传统观念,他们难于接受或者说难以长久接受这样的“调和”。

结 语

总之,泛希腊主义的内涵非常复杂,但自治(或自由)和征服仍旧构成了它的两种主要面相,正是这两种面相使泛希腊主义在看似杂乱无章的表象之下,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内在统一性。自治(或自由)是希腊城邦的基本特征之一,它使泛希腊主义有了存在和发生的基础,而泛希腊主义一旦出现,既可以被用来为城邦的自治(或自由)张目,也可以被用来控制、支配其他城邦;既可以被用来组织希腊人抵御蛮族人的入侵,也可以被用来集结希腊军队去征服蛮族帝国。在这里,泛希腊主义的确存在被滥用的可能性,主要原因就在于它内含两种既互相成就又互相驳斥的面相,是共生还是冲突,主要取决于它所发生的历史场景:在与波斯人发生冲突的时候,捍卫希腊自由与征服波斯人就共生于泛希腊主义概念之内;而在处理希腊城邦间关系的时候,城邦的自治权利与强邦霸权就很难共存于同一种泛希腊主义概念之中。因此,希腊人利用泛希腊主义宣传可以实现动员目标,击败波斯人的入侵,但却无法统一希腊城邦世界。泛希腊主义的这两种面相之间的共生和冲突,既赋予了希腊城邦生存和发展的驱动力,也使希腊世界陷入了难以超越城邦国家时代的困境。

(责任编辑:李 强)

[收稿日期] 2020-11-24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德摩斯梯尼演说辞的翻译与研究”(编号:14CSS001);山西师范大学优质课程建设项目“西方文化史”(编号:2017YZKC-40)。

[作者简介] 王志超(1981-),男,山西广灵人,山西师范大学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副教授;黄晓博(1988-),男,山西运城人,山西师范大学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硕士研究生。

① 彼得·格林(Peter Green)认为“泛希腊主义(Panhellenism)”一词是英国历史学家乔治·格罗特(George Grote)创造的。参见Peter Green, From Ikaria to the Stars: Classical Mythification, Ancient and Modern,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2004, pp.105-106.

② Michael A. Flower, “From Simonides to Isocrates: The Fifth-Century Origins of Fourth-Century Panhellenism,” Classical Antiquity, Vol.19, No.1 (Apr. 2000), p.65. 伊迪丝·霍尔(Edith Hall)对第一种含义中的两极对立概念有过详细的考察,参见Edith Hall, Inventing the Barbarian: Greek Self-Definition through Traged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3-13. 萨洛蒙·普尔曼(Shalmon Perlman)也认为波斯战争孕育出了一种共同的希腊民族意识,泛希腊主义首先是指向蛮族敌人的,而且它的基础是希腊人和蛮族人的差别。参见S. Perlman,“Panhellenism, the Polis and Imperialism,” Historia, Vol.25, No.1,1976, p.19.

③ Simon Hornblower and Antony Spawforth, 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 4th e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1075.

④ 徐曉旭:《古代希腊民族认同中的各别主义与泛希腊主义》,《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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