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庆
盛夏的大街,了无行人。
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照射下来,天空蓝得耀眼。建筑沉沉地矗立,地面滚烫的热气不断地从脚底升腾起来,让人有了一种被热尘封住的感觉。
踏上河桥的一瞬间,她想起了那个新买的保温茶杯。和女儿坐人力三轮车来到河桥,看到河桥倾斜的陡坡,人力车夫蹬车时用力的脊背,她招呼车夫,说和女儿下车步行,减轻三轮车的重量。
女儿下了车。她拿起放在座位上的保温杯,在跳下车的一瞬间,保温杯失手掉在了地上。
她慌忙捡起杯子,拧开杯盖,里面的紫砂内胆碎了,留下一个豁口。
不能用了,扔了吧。她向女儿说道。
女儿委屈地抿着嘴,这只茶杯是她给女儿新买的,女儿只用了一天。
再往前行,人行道两侧的树木浓密了许多。十年前,这些树木还是稀疏的,街道显得空旷,而现在,行道树树冠交织,绿意如云朵般盖在你的头顶。街边绿化带里的绿植也表现出了旺盛的生命力,是的,还没有在哪一处看到小草是这样蓬勃地向上生长,每一片叶子都长到弯了腰,乍一看,一丛丛如一朵朵盛开的菊。
盛夏阳光照耀里的景物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在蓝色天空的映衬下,有一种明亮的干净。她转头四望,街那边的小面馆还在,只是正午,没有顾客,大门紧锁;街这边的蛋糕店已被一家干洗店替代,竟没有了一丝旧日蛋糕店的痕迹。
她努力在记忆里拼凑昔日的画面,却又是若有若无。
她抬头,看到了街道对面的高楼,“众安大厦”四个金字仍在,经过年份,有些灰暗,它们在高楼背阳的阴影里不怎么明显。她曾在这个楼里租过房子。
十年前,她在这片区域生活过。今天,坐着新开通的城际铁路,没有想到出站口就在曾经的租屋旁边。
这是一次不经意地故地重游,同住的故人已不知所踪,往昔的街道也似曾相识,流年可以将时光里的故事揉碎了,再重新展开,就像一帧帧的电影大片。
今夕何夕,她也成了流年的看客了。
又或许,她早已经是流年的看客了。那幢青色的三层小楼在心底萦绕,她努力去握住如沙般在掌心漏走的流年,将自己送回了那一日傍晚的小楼。
橘红色的夕阳浅浅地勾勒出这幢青砖小楼的影子。小楼不高,只有三层,每一层却又很长,青砖间凸显出十几扇窗户,窗格一律是红色木头制成。推开窗,将长长直直的窗钩插入窗框上的小孔,玻璃窗就可以这样固定住了。
她立在小楼之下,对着从左边数过来的第五扇窗户,急声呼着“奶奶!奶奶!”
二楼红色的窗推开了,穿着淡青对襟袄子的奶奶出现在窗边。
她为和奶奶这样的对视而开心,奶奶,我再玩一会儿回家。
奶奶微笑着,早点回来,等一会儿就吃晚饭了。
得到奶奶的允许,她转身跑开了,去找刚才的伙伴。跑到小楼前的一片草坪上,她回头再看,倚在窗前看着她的奶奶在青色的砖墙间变得无比清晰。她觉得奶奶的淡青袄子配着红色窗框,在一大片青砖的映衬下,像一幅油画,渲染着幸福和温暖。
再早几年,小楼旁边是职工幼儿园。从小楼出来,穿过草坪,就是幼儿园的大门了。当她被父母送入幼儿园时,她是拒绝的。那时的她,总爱跑到教室的窗户边,站上小凳子,双手扒着窗栅栏,遥遥地望向草坪对面的小楼。当她从左边开始,数到第五间窗户时,每次总能看见亲爱的奶奶。
她的小脸凑近窗栅栏,这样能更清楚地看见奶奶。果然,奶奶也看见她了。
奶奶在青砖小楼的红色窗框里向她挥手。
这是多么美好的相逢!
这幢青砖小楼是杭州大学(现浙江大学西溪校区)的河东宿舍。当时杭州大学校园里有不少这样的建筑,这幢小楼也是。
她特别喜欢小楼里的楼梯。每一级台阶都不高,并且比一般的楼梯要宽敞,这样即便是一口气走上三楼,也不会感到太吃力。当然,小楼一共也只有三层。
小楼左右两侧都有边门,进门走过三户人家,就是楼梯。所以,小楼的楼梯就有两部。那时候小伙伴们追着玩,都是从左边或右边的楼梯跑上去,再从另一侧的楼梯跑下来,七拐八绕之后,跑得慢的人往往会找不到小伙伴们的影子。
小楼的正中央,还有一个大门,大门和边门同样的颜色,是近乎白色的淡黄色漆门,门的上半部分是玻璃窗格,下半部分是木制的。
大门是二扇对开门,门前还有二级台阶。台阶正中,有一个长方形的大浅槽,下雨天总是注满了水。她觉得这个浅槽在台阶上特别有气派,让小楼像是某个重要的建筑。但抛开形象思维,回到理性的维度上,她又禁不住地疑惑,这个长方形的浅槽让每一个下雨天都变得糟糕,不小心踩进槽里就湿了鞋,为什么要设计成这样。
而且,她发现,杭州大学的青砖楼都是这样的台阶和这样的长方形大浅槽。
她的家有两个房间,分别位于楼道的南北两侧,也就是说一个房间是朝北的,一个房间是朝南的,两个房间被走廊这个公共区域分割开了,各自是独立的。这样的家庭户型在房屋设计都是套房的今天是很难想象的。
走廊上堆放着各家各户的煤饼炉、杂物桌、橱柜等各色物件,让原本不宽敞的走廊更狭窄了,也更有烟火气了。阴雨天光线不好的时候,她走在杂物的阴影里,想得最多的一件事是,自己会不会在某户人家的门前被绊倒,不过她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倒是有几回,跑在她前面的小伙伴毫无预兆地在她前面扑倒在地。
她家的南北两个房间都位于东边的楼梯口。楼梯不仅宽敞,而且楼梯口也非常开阔。在当时的她看来,这个开阔的楼梯口不亚于一个迷你型操场。
确实,这个楼梯口是小伙伴们的活动场地。
拿一块搓衣板反面朝上放在楼梯上,就是一个平滑的自制滑梯。在楼梯口踢毽子、跳皮筋、造天房(一种跳格子的游戏)都是刚刚好的。
有時,这个楼梯口会停着一辆嘉陵摩托车。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有想明白,这摩托车是如何来到二楼的。邻居嘉勇赤着精壮的上身,吹着小曲擦洗着他心爱的坐骑。
那个年代摩托车非常少见,嘉勇回杭州后进了工厂,平时都是开摩托车上下班的。在小孩子眼里,摩托车就是时尚,嘉勇就是摩托车,那么,嘉勇就是时尚。
嘉勇摆弄摩托车时,孩子们放弃了一切娱乐活动,都静静地蹲在嘉勇旁边。嘉勇也不说话,仔细地修理车零件,孩子们伸手过去摸摸车身,摇摇车把,嘉勇也不制止,而是友好地微笑。
有时,摆弄好摩托车,看着久久不散去的孩子,嘉勇会即兴表演一段当时最流行的迪斯科,看得孩子们一愣一愣的,更是在心里坚定了嘉勇就是时尚。
嘉勇的妹妹嘉珍,18岁的年纪,已经在工厂上班了。大人嘴里总是唠叨嘉珍笨,嘉珍不反驳,也不恼。
小楼的夏天是夜不闭户的。夏天的晚上,敞开房门,拿一方草席铺在地上,穿堂风一阵阵吹来,暑意立刻消散了。那一天不知怎的,嘉珍和她一起躺在了草席上,她发现,嘉珍讲的故事这么好听。
嘉珍其实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大人们是没有发现嘉珍的好。她看着嘉珍青春饱满的脸庞,想着。
嘉珍的手腕上有一块长方形的疤痕,她伸手过去抚了抚,嘉珍笑着对她说,这是一块肉手表。
那个疤痕在手腕的位置,还真的像是一块手表。
我也有一个手表。她将手伸到嘉珍眼前,手腕上有圆珠笔画的一块手表,时针分针秒针和表带一样不落。
那个夏天,让她记住了嘉珍有一块肉手表。
小楼里最让她愧疚的人是住在西侧边门第一户人家的老奶奶。老奶奶常穿着黑布对襟袄子,戴一顶黑帽子,平日里并不和人多话。她和儿子两人同住,儿子也是独进独出,在她的记忆里,儿子的样子便是肩上背着几根竹竿支撑着的渔网,从小楼的边门走出去,去到河边捕鱼的背影。
那日他们经过西侧边门时,老奶奶正坐在屋里。他们朝屋里看了看,老奶奶便高兴地向他们招呼。
他们从来没有走进过老奶奶的屋子,大人有时会叮嘱,不要去她家。这个屋子对孩子们来说就是一个神秘的禁区,而此刻,只要他们一抬腿,就可以轻易地打破这个禁区了。孩子们互相瞅着,也不知是谁带了个头,大家一拥而入老奶奶的屋子。
屋里真的是许久没有这么多孩子了,老奶奶笑得合不拢嘴,她从桌上取来饼干罐,从罐里拿出了瓜子、话梅,还有几颗巧克力糖。每个孩子都分了一大把。手里拿不下了,老奶奶示意放在口袋里。
原来平时大人们口里的这家并不是可怕的,原来一身黑衣黑裤严肃得从不和人聊天的老奶奶是很和蔼可亲的。
孩子们带着探险禁区的成就感和口袋里装满食物的满足感离开了老奶奶的家。
他们在小楼巡游的队伍没多久就来到了童童爷爷家。
爷爷不在家,童童朝坐在床前抽烟的女人喊了一声,奶奶!
女人很瘦,朝童童身后的这支队伍看了一眼,去哪儿玩了?
奶奶的这个问题在今天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大问题。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向奶奶汇报去了老奶奶家,还把口袋里的食物展示给奶奶看。
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回家了,应该是听到了孩子们的对话,爷爷恼怒地呵斥童童,怎么不长记性,叫你不要去她家!
奶奶这时站了起来,让孩子们把口袋里的食物都掏出来。
现在就扔到窗外去!奶奶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
童童闻言掏出了口袋里的瓜子、话梅、巧克力糖,第一个扔到了窗外。
她是最后一个掏出食物扔窗外的,扔出去的瞬间,她想,老奶奶会不会看见这些食物,她若看见,会伤心吗?
扔完食物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往西侧边门走,她害怕经过老奶奶的家门,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背叛者,没有脸再见老奶奶了。
小楼后来拆除了,原来的旧址立起了几幢多层洋房,形成了一个小区。小区有豪华的大门,气派的保安室,这里现在是全市房价最贵的区域。
她记不清楚小楼是什么时候拆除的,有时拼命地回忆,但涌上记忆的还是小楼旧时模样,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自己都会迷糊,仿佛时光里的人和事从未曾走远。
有几次,她经过小楼附近,忍不住向小楼方向拐去。
旧时的小巷还在,只不过穿出小巷,是另一番光景了。她环顾四周,仔细地辨认每一幢建筑,这是以前的煤饼店,这是副食品店,这是卖油条的早餐店。她站着的柏油马路,就是当年直接通向小楼的水泥小路。
沿着马路走到尽头,是一圈围墙,这里是小区的边界了。她惊喜地发现,这一圈砖墙中,居然有一小段是旧时的青石砖砌成的。大约是那种大块的青石砖比较牢固,所以被保留了下来。她的视线从青石砖上移开,环顾四周,似乎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她明白了,流年更迭,但无关风月,无关人事,小楼仍然在她的心底矗立着。
这一日的傍晚,夕阳红灿,那是落日前的热烈。青色的砖墙映衬着金色的阳光,一楼淡黄色的大门敞开着,露出了门内停着的几辆永久牌自行车,偶尔有几个熟悉的人影晃过。她从左边开始,数到二楼的第五间窗户,紅色的窗框内没有人。她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泥地,又往前几步,离小楼更近一些,脚边几株白色的野花在晚风中摇曳,她仰起脸,向着窗户大声喊道: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