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忆澜[山西师范大学,山西 临汾 041000]
《庄子》作为道家的重要著作,表现出“法天贵真”的思想意识。原著中“真”字出现了六十六次,表现出庄子“尚真”的观点。其中“真人”一词多次出现,成为阐释庄子思想的媒介之一。
《庄子》中的“真人”可以说是作者心中的理想形象。若水《庄子“真人”论》探讨了庄子“真人”道通为一、人性天放、博大真人、修道之方等人格特征。概言之,文本通过塑造“真人”,表现出作者所追求的人格与道家的本质思想。
《庄子·田子方》中,孙叔敖三次做令尹而不感到荣耀,三次被罢官也并不见忧愁,而是神态自若。肩吾询问其中的原因,孙叔敖回答:“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他认为事物的得失不可控制,所以不需要为此忧愁,更无须沉湎于外物的得失。文本假借孔子对孙叔敖进行评价:“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作者认为孙叔敖的表现可称得上是“古之真人”了。“真人”对外界事物无动于衷,不喜不悲,其精神充满天地之间,实现了真正的自由。可见,“真人”思想的内涵之一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心绪平静。
《庄子·大宗师》中,作者认为:“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真人”睡觉不做梦,醒来后也不感到忧虑,表明“真人”无欲无求。作者又指明,凡是嗜欲深厚的人,便天机浅薄,进一步说明“真人”寡欲、天机深厚的特征。
《庄子·大宗师》中写道:“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真人”以顺其自然的态度对待生死,不会忘记自己与事物的本元,又能不刻意追求“道”,不刻意改变天意,遵循规律。
《庄子·徐无鬼》中写道:“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作者用一连串比喻说明“真人”应当平正如墨线,其机变能遵循自然。文本又指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真人”顺应天道,不人为地强行改变它,进一步说明“真人”顺应自然的特征。
《庄子·列御寇》中写道:“为外刑者,金与木也;为内刑者,动与过也。宵人之离外刑者,金木讯之;离内刑者,阴阳食之。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小人触犯外在刑法时,会遭到刑具的惩罚;触犯了内心的刑法时,又会被天地阴阳之气侵蚀。而“真人”则可以避开外在与内心的刑法,免于受苦,说明“真人”懂得避害。类似的观点在《庄子·养生主》中也出现过。文惠君询问庖丁解牛的技术方法,庖丁回答:“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将没有厚度的刀刃放进有空隙的牛骨节中必然会游刃有余,“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文本借庖丁解牛阐述出人应善于避害才可善终的道理,与《庄子·列御寇》中“真人”的避害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
《庄子·刻意》中写将吴、越之剑保存在匣子中不轻易动用,宝剑“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文本用吴、越之剑的事例阐述“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的观点。作者接着指出:“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真人”应当不与外物相掺杂,不亏损自己的精神。
《庄子·徐无鬼》中列举了“暖姝者”“濡需者”“卷娄者”三类人,阐述了作者对蒙昧之人、苟且偷安之人、卷曲不伸之人的否定态度。作者又指出:“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真人”应当远离尘世,不使众人归附自己,这样可以令人和乐。“真人”对人和事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这样可以保养淳和,顺从天下。这里的“真人”表现了出世以保养心神的思想。
《庄子·徐无鬼》中写徐无鬼借女商的引见去觐见魏武侯,徐无鬼向魏武侯讲述:“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天下的良马奔驰迅捷,如同失去身体,超越尘埃。听了徐无鬼的话,“武侯大说而笑”。女鬼曾向武侯讲述儒学、兵法、侍奉君王而立大功的事迹,都不能使君王满意。作者在这里表明了对儒家学说以及兵法、名利思想的否定态度,并进一步解释:“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文本借“越之流人”思念国人的程度随时间而加深的事例,说明了“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的观点。这里用“真人之言”反喻儒学、兵法、名利等学说,认为抛弃这些大道理,忘却外物,方可摆脱束缚,获得自由。这也是此文本中“真人”思想的真正内涵。
《庄子·天下》中,作者列举出两位正面人物关尹和老聃,来阐述“真人”的特征。关尹认为:“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关尹认为“真人”应当泯然乎众人,不在意得失。老聃则认为:“‘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真人”隐没自己的才智,不求露才扬己。“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真人”无欲无求,能达到心灵的独立与自主,无所作为却非常工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真人”不追求功名,以保全自身为要,懂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作者认为关尹、老聃的主张堪称“古之博大真人哉”!
《庄子》中的“真人”思想具有深厚而丰富的内涵,对后世的政治、经济、文化、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西汉初年,社会民生凋敝。《史记·平准书》中记载:“汉兴,接秦之弊,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饷,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即使天子的马车也凑不齐四匹同样毛色的马,可见当时社会物资的匮乏。在这种情况下,统治者吸取了黄老思想。《史记·儒林列传》记载:“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这里写出了汉初统治者喜好黄老之术的情形。
《新语·道基》中记载:“是以君子握道而治,据德而行,席仁而坐,杖义而疆,虚无寂寞,通勤无量。”陆贾认为君子应当以“道”来治理天下。《新语·至德》中具体叙述了以黄老思想治民的方法:“是以君子之为治也,块然若无事,寂然若无声,官府若无吏,亭落若无民。闾里不讼于巷,老幼不愁于庭。近者无所议,远者无所听。邮无夜行之卒,乡无夜召之征。犬不夜吠,鸡不夜鸣。”陆贾写出了君子应当以清静无为的政策来治民,不频繁颁布法令扰民,而是应该使百姓休养生息,顺其自然。这与《庄子·天下》中“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的思想有共同之处。《庄子·天下》中的“真人”徐缓地修治身心,并不费损精神,虽然无所作为却非常工巧。其中清静无为的思想为西汉初年统治者推行的黄老之术所吸收。汉初实施的黄老之术有效地恢复了战后的经济民生,也不失为一项适应当时国情的政策。
《庄子·大宗师》中认为:“亡身不真,非役人也。”“真人”应当可以保全自身。《庄子·列御寇》也认为:“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真人”可以避免外在和内在的刑法。《庄子》中“真人”全身远害的生存意识对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产生了重要影响。
曹魏后期,政局混乱,又有司马氏专权,大肆杀戮异党。《晋书·阮籍传》记载阮籍“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可见他受老庄思想的浸润。面对黑暗的政局,阮籍采取全身远害的方式。《晋书·阮籍传》记载:“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阮籍以饮酒来避免与司马氏合作,又能保全自身。“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受魏晋玄学影响,阮籍行为放诞:“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但他还是能“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懂得避开波谲云诡的政局以保全自身。
虽然阮籍能“口不臧否人物”,但他的内心充满了苦闷与忧愁。阮籍的《咏怀》五言八十二首可以说是他忧惧心态的写照。《咏怀·其一》末两句“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抒发出作者浓重而无法排遣的忧愁与悲伤。李善认为:“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遭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故粗明大意,略其幽旨也。”可见阮籍在诗歌创作中依然受避害观念的影响,从而形成“阮旨遥深”的文学风格。
《庄子·刻意》中写“真人”应当“能体纯素”。《庄子·徐无鬼》写道:“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真人”应当出世以保养心神,不与外物掺杂。这种观念为魏晋文学家陶渊明所接受,并加以发展。
陶渊明生活在魏晋之际,不能不受到玄学的影响,而玄学又与老庄思想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他深受老庄思想的浸润。据日本学者大矢根文次郎《陶渊明研究》第一篇第四章《陶渊明の思想》统计,陶渊明有七十篇诗文使用了《老子》与《庄子》的典故,共有七十七次之多。《晋书·陶潜传》记载“潜少怀高尚,博学善属文,颖脱不羁,任真自得”,可见他少时便受到玄学影响,行为放诞洒脱。
陶渊明对污浊的官场十分厌恶,“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义熙二年,解印去县,乃赋《归去来》”。《归去来兮辞》讲述了陶渊明辞官归家的喜悦和对田园生活的向往。作者认为官场生活“既自以心为行役,奚惆怅而独悲”,他的心灵受到外在形体的奴役,充满忧愁与悲伤。作者发出“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的感叹,肯定了归隐出世的决定。“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作者的本性与社会相背离,愿意断绝与世俗的交往。这与《庄子·刻意》中“无所与杂也”“能体纯素”的“真人”有相似之处。
陶渊明接受了《庄子》中“真人”的出世思想,远离官场,安贫乐道,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更可贵的是,他进一步发展了出世的思想,将出世隐逸与安贫乐道、崇尚自然相联系,丰富发展了“真人”思想的内涵。同时,正是基于出世隐逸的思想,陶渊明创作了优秀的文学作品。他开创了田园诗这一题材,一改玄言诗“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枯涩,其诗歌充满自然之美,语言纯朴而饱含意味。陶渊明隐逸出世的思想也对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成为失意文人士大夫治愈挫折的一味良药、保持心灵自由丰沛的润滑剂。
《庄子》中“真人”思想的内涵是多维度的。在天和自然的层面上,“真人”顺应自然,遵循规律;在社会与外物的层面上,“真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忘却外物以摆脱束缚;在为人处事的层面上,“真人”无欲无求,全身远害,出世以保养心神,清静无为。“真人”思想涵盖了天、物、人三个维度,其范围广阔,蕴含深刻,影响深远。西汉初年的黄老思想在政治经济方面接受了“真人”清静无为观念的影响,使社会民生得到了恢复;生活在曹魏后期的阮籍从为人处事方面吸取“真人”全身远害的思想,以“酣饮为常”与“发言玄远”来保全自身,避免与司马氏合作;魏晋之际文学家陶渊明受到“真人”出世观念的影响,辞官归隐田园,将出世与安贫乐道和崇尚自然相结合,丰富发展了“真人”的出世思想,他又以其思想观念为奠基,开拓出田园诗这一新题材。我们从《庄子》的“真人”思想中可以窥得庄子宏大的意识体系,同时,其可以作为探究庄子思想的有效切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