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芸[浙江金融职业学院工商管理学院,杭州 310018]
世至魏晋,门阀渐盛,当其时,严于士庶之辨,遂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之社会格局。自先祖名位,至现实之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地位乃至名望,士族之特权无处不在。出身高门大族者,往往可凭借门第而获得清名,占据要津;出身寒素者,无祖荫可资凭借,或仰赖著述以立身,或依靠军勋而入仕。终六朝之世,寒庶以文义致位显达者屈指可数,而士族“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其缘由大抵在于“名之抑扬”与“位之通塞”多系于门第,而非才德。
刘勰《文心雕龙·程器》篇云:
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名之抑扬,既其然矣。位之通塞,亦有以焉。
此论将相与文士之疵累,将相有之,文士亦有之,固然不因文武而有异。刘勰认同“人秉五材,修短殊用”的个体差异性,但社会现实却是将相因位高而显达,文士以职卑而多遭讥诮。才德固然有高低之分,如名副其实,则名位自有高卑之分,此本顺乎正理,因此有“既其然”“亦有以”之语。然而齐梁之世,士庶天隔之社会格局并未改变,阀阅之势如江河之腾涌,寒素之微如涓流之寸折,士庶境遇殊异。而士庶之间的不平等,并非仅在“名之抑扬”与“位之通塞”而已,更在于名与才相背,位与德难副。正如王沈《释时论》所写:“空嚣者以泓噌为雅量,琐慧者以浅利为鎗鎗,脢胎者以无检为弘旷,偻垢者以守意为坚贞。……斯皆寒素之死病,荣达之嘉名。”由此可见,名望多系于门第之高卑,而非才德之高下。
名位若与才德相匹,则寒素与士族得以竞胜于才学。然而“名之抑扬”非关才德,而关乎 “位之通塞”。刘勰云:
孔光负衡据鼎,而仄媚董贤,况班、马之贱职,潘岳之下位哉?王戎开国上秩,而鬻官嚣俗,况马、杜之磬悬,丁、路之贫薄哉?然子夏无亏于名儒,俊冲不尘乎竹林者,名崇而讥减也。(《程器》)
此论文士之瑕累,据鼎者有之,贫薄者亦有之,固不以势位高下而异。孔光虽贵为三公,对董贤亦“送迎甚谨,不敢以宾客钧敌之礼”,况乎身处下位之班固、马融、潘岳之流呢;王戎虽封安丰侯,鬻官嚣俗,何况贫薄之司马相如、丁仪等人呢。然而孔光谄媚并未损害其“名儒”之名,王戎与俗俯仰,阮籍以为“俗物已复来败人意”,而钟会以“简要”称扬之,终未玷“七贤”之名,所以刘勰说“名崇而讥减”,大抵位高者名崇,是名声系于地位,非关才德,而寒门之士,宜其“以职卑多诮”。
《史传》云:
勋荣之家,虽庸夫而尽饰;迍败之士,虽令德而常嗤。
得势者虽譾庸而常得虚饰之美,失势者即令美亦屡遭谤嗤之患。魏晋以来,汉代清议的综核名实,渐变为名士之间的相互标榜及其对于寒士的压抑,遂致品鉴失类,名德相乖,正如葛洪《抱朴子》所言:“品藻乖滥,英逸穷滞,饕餮得志,名不准实。”而刘勰理想的文人社会应该是:
彼扬马之徒,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也。昔庾元规才华清英,勋庸有声,故文艺不称;若非台岳,则正以文才也。(《程器》)
司马相如、扬雄之徒有文无质而终于下位,庾亮才华清英,即使不处台岳亦可以文才扬名。才德与名位本有高下之别,因此决定一个人“名之抑扬”与“位之通塞”的应该是其是否具备“达于政事”的才华,而非“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之所在“地势”。
门阀之世,士族之特权涉及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而其无所不在之特权也浸淫于社会各方面,名德相乖之社会现实自然与其特权不能无涉。寒士所可与之竞争者乃在于才学,而才学固不能无待于品鉴,因此刘勰所叹士族品鉴之失类及由此提出的批评标准,实则是在门第观念之外别立一套公正的批评标准,以求士人之名位与其才德相配,非关门第。
名与德相乖,才与位不副,实是门阀社会士庶不平等之衍生状态。士族为了表示门第族望的优越,自矜门第,避免混淆“士庶天隔”的界限,多严格排斥寒庶之流。而名位与才德,必依赖于品鉴,而品鉴又不能不牵涉于品鉴者的门第。当时高门士族与寒素士人之别,“服冕之家,流品之人,视寒素之子,轻若仆隶,易如草芥,曾不与之为伍”(《文苑英华》卷 760,引《寒素论》)。因此,士族与寒素者两个阶级是有严格界限的,而品鉴亦受此影响。《知音》云:
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忘,不见西墙也。
世以士庶相分别,故高门士族以高门为同类,相互标榜,是为“会己”之偏。当时士族内部相夸之风蔚然,《世说新语·文学》载:
王敬仁年十三,作《贤人论》。长史送示真长,真长答云:“见敬仁所作论,便足参微言。”
王濛将其子王修之文送示刘惔,欲其题拂。《王修集》载录其文,余嘉锡案曰:“此论所言,浅薄无取。‘一豪之领一梁’云云,尤晦涩难通。晋人之所谓微言,如此而已。”然少年之作,原本浅薄,无甚高论,刘惔却以“足参微言”论之,大抵所论本无所取,但是因其与王濛交情甚深,而评以“足参微言”之语。《世说新语·言语》注引《晋阳秋》载,孙楚与王济相善,当时王济为大中正,孙楚父宏为访问。宏为乡里品状,济以楚非父评所能名,乃自状之曰:“天才英特,亮拔不群。”乡评权在士族,而王济以其中正之职,亲自为楚品状,尤见士族厚相封殖之意。刘惔之称王修少作,亦类之。
庾仲初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谢太傅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世说新语·文学》)
庾亮出身颍川鄢陵庾氏,庾阐为别族。阐作《扬都赋》,庾亮将其与《二京》《三都》并论。按刘知几《史通·烦省》曰:“高门甲族,世多髦俊。邑老乡贤,竞为別录。”由别传之盛行,可见延誉族人,实为当时风尚。《品藻篇》载王胡之与王濛品议王羲之与王坦之之优劣,胡之曰:“临川誉贵。”濛曰:“宛陵未为不贵。”胡之属琅琊王氏,濛属太原王氏,二人对本族人物各有所称,反映出阀阅世家相互之间的势位较量。氏族与族中人物的声望彼此相成,庾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或有提升氏族声望之意;庾阐作赋,骤得盛名,正其有氏族名势以为依托。
寒俊无“地势”可凭,欲以自振,何其不易。湛氏卖发剉薦,陶侃乃得范逵延誉,而左思《三都》未成,即已遭覆瓮之讥。
初,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
世以士庶相别,故高门士族以寒素为异类,是为“异我”之偏。左思《三都赋》未成已遭“覆酒瓮”之讥,而陆机轻视太冲,固以才学自负,又未尝不出于门第之见。刘勰写作《文心雕龙》,初成并不为时流所称,干车鬻书拜见沈约才得以见赏,寒士之境地如彼。
“音实难知,知实难逢”,知音原本不易,而士族之品鉴又多受门第高卑之影响,或“会己”,或“异我”,遂致品鉴失正。寒素士人欲以才学立身入仕,不能不依赖于公正的品鉴;而公正之品鉴,必依赖于公正的品评标准。因此刘勰有“六观”之论: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阅乔岳以形培塿,酌沧波以喻畎浍。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奇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行,则优劣见矣。(《程器》)
品鉴欲其“圆照”,必以“博观”为先务,“将赡才力,务在博见”,此与士族品议之出于门第偏见者,便根本不同。“博观”犹颜之推所谓“薄闻”:“夫学者,贵能博闻也。”(《颜氏家训·勉学》)则品鉴以“博观”为先,即以才学为本也。“圆照”即公平与客观之品鉴,博其学则“无私于轻重”而得其公平,“不偏于憎爱”而得其客观。不以“会己”而扬之,不以“异我”而抑之,亦即不涉于品鉴者的身份,则门资之高卑与势位之轻重皆可不论。观此“六观”,皆就文章本体而论,而由此所确立的批评标准,其所见于《文心雕龙》一书者,大抵也能免于门阀观念的浸染。
齐梁之世,高门士族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地位诸方面占有优势特权,他们可凭借父祖名望,平流进取,坐取公卿,恣意享乐。特权的世袭使得他们菲薄吏治,崇尚玄虚,偏爱“职闲廪重”的清贵之职,缺乏实际的政治能力;作用于文学,他们多务华弃实,遂致讹滥。
史臣论曰:
魏正始及晋之中朝,时俗尚于玄虚,贵为放诞,尚书丞郎以上,簿领文案,不复经怀,皆成于令史。逮乎江左,此道弥扇,惟卞壸以台阁之务,颇欲综理,阮孚谓之曰:“卿常无闲暇,不乃劳乎?”宋世王敬弘身居端右,未尝省牒,风流相尚,其流遂远。望白署空,是称清贵;恪勤匪懈,终滞鄙俗。是使朝经废于上,职事隳于下。”(《梁书·谢举何敬容传》)
文人多追求浮华,不务实事,望白署空。袁粲“爱好虚远,虽位任隆重,不以事务经怀”(《南史》本传),张率“虽历居职务,未尝留心簿领”(《梁书》本传),刘惔之“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晋书》本传),皆为不屑实务之类。《南史·殷不害传》载,梁武帝谓庾肩吾曰:“卿是文学之士,吏事非卿所长。”文学之士不以吏事为长,本不足为奇。一人如此,也不足以成世风。颜之推曰:“文义之士,多迂诞浮华,不涉世务。”(《颜氏家训·涉务》)则知六朝士风如此。而此士风见于文学,遂致讹滥:
近代词人,务华弃实。(《程器》)
按陈子昂《修竹篇序》曰:“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彩丽竞繁”即“务华”,“兴寄都绝”犹“弃实”。重文饰而轻实质,正是南朝文学的风尚。当时的士族,多崇尚虚谈,喜以文义自饰。高门贵士之诗,晋世为玄言,见其尚玄虚之风;南朝为宫体,见其尚文饰之风。晋士以清谈为文学,则两晋之尚玄虚,犹若齐梁之尚文饰。刘勰曰:“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忘机之谈。”(《明诗》)又曰:“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馀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时序》)江左士族“嗤笑徇务之志”,好以玄言为虚饰,时事不关于心,故在乱世,犹为夷泰之声。而后由玄入文,其风已变,其“弃实”之实则前后相承。
士风与文风之弊如此,刘勰著论曰:
盖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程器》)
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若此文人,应“梓材”之士矣。(同上)
按《尚书·梓材》曰:“若作梓材,既勤朴斲,惟其塗丹雘。”则“梓材之士”,即“贵器用而兼文采”者。然名士不以物务自婴,崇尚玄虚,如王徽之为骑兵参军而不综知职事,终不能对官马之数。有见于士族之崇虚,故刘勰特重“以成务为用”。
士之学文,达于政事,亦即“以成务为用”。“摛文必在纬军国”,因此彦和“论文叙笔”,以实用性文体为主。三十四种文体之中,以表现才情为主而不直接用于事务者(犹今所谓“纯文学”),大抵骚诗赋数种而已,其余皆“成务”之体。《奏启》曰:“夫奏之为笔,固以明允笃诚为本,辨析疏通为首。强志足以成务,博见足以穷理,酌古御今,治繁总要,此其体也。”以为强志成务,博观穷理,乃奏体之义。《诏策》曰:“孔融之守北海,文教丽而罕于理,乃治体乖也。”指孔融教令,虽文辞华丽,但不能有治理之用。《议对》曰:“若不达政体,而舞笔弄文,支离构辞,穿凿会巧,空骋其华,固为事实所摈,设得其理,亦为游辞所埋矣。”则议体之文,忌才华之空骋,政体之不达。又曰:“使事深于政术,理密于时务,酌三五以熔世,而非迂缓之高谈;驭权变以拯俗,而非刻薄之伪论;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对也。”亦言对体必合乎时政,以救治时弊,斯为美。就其分而言,文必切于功用,功用不同,则囿别区分而有众体。就其合而言,士必有才,才必有偏,其通则一,即“贵器用而兼文采”。
难矣哉,士之为才也!或练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疏治。对策所选,实属通才,志足文远,不其鲜欤!(《议对》)
“通才”之士,即“梓材之士”。士或练治,或工文,皆才之偏者,而通为难。至于近代士风,弊在“疏治”,至有“甲族不居台郎”之说。
王中郎年少时,江虨为仆射领选,欲拟之为尚书郎。有语王者。王曰:“自过江来,尚书郎正用第二人,何得拟我?”江闻而止。(《世说新语·方正》)
按《晋书·王国宝传》曰:“国宝以中兴膏腴之族,惟作吏部,不为余曹郎。”《颜氏家训·涉务》曰:“晋朝南渡,优藉士族,故江南冠带有才干者,擢为令仆已下,尚书郎已上,典掌机要。”吏部郎有选授之权,故世家子弟乐居其职,尚书郎则当用“第二人”,正因尚书郎主文书起草,有刀笔之烦劳,而无吏部之权势。何充看文书,王濛谓之曰:“我今故与林公来相看,望卿摆拨常务,应对玄言,那得方低头看此邪?”(《世说·政事》)士族既厌于案牍之事,则《文心雕龙》所叙众多文体,恐非士族所常用,更与士族之趣味相违,亦可得而知。彦和则以为“庶务纷纶,因书乃察”,虽书札小文,亦不可忽。其曰:
夫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杂名,古今多品。……虽艺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务。(《书记》)
彦和“论文叙笔”,既重“艺文”之品,也重“政事”之用。盖“艺文”之品以才情为主,故二十篇文体之论,先“文”后“笔”。由朝政及于庶务,凡所用者,彦和已大体囊括,是知其论文体又以“政事”之用为重。彦和之为寒士,原非以文才自饰为尚,又痛感士风之弊,故“纯”“杂”众体,一一罗列,选文定篇,敷理举统,是期于后世之士,才情与吏治并重,以“应《梓材》之士矣”。
六朝门阀之世,寒素士人无门第可倚,难以获得政治与经济的特权,所以刘勰著书立说,其用心所在与其寒素出生不能无涉。其论传统文士的名望与才德关系,对名德相乘之社会现实多有批评。针对士族品鉴之失类,刘勰提出“六观”实在门第观念之外寻求一客观标准,以超越现实之士庶之辨。士族务华弃实,不屑实务,刘勰提出“以成务为用”,期以崇实拯救现实之玄虚弊端。彦和著论,必关系其社会身份,而其身份与其观念关系具体如何,还有待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