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陈颖 印静 [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南京 211800]
金原瞳小说《无助者》以日本3.11 大地震、海啸、核泄漏为背景而展开。当地时间2011 年3 月11 日14 点46 分,日本东北部太平洋海域发生里氏9.0 级的强烈地震,震中位于宫城县首府仙台市外海,震源深度24.4 千米,并引发高达10 米的海啸。此次地震是日本有观测记录以来规模最大的地震,引起的海啸也最为严重,并引发了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泄漏。
《无助者》描述了四个互相有关联的日本人各自由于种种原因,丧失了对自己来说最珍重的东西,成为失去生活动力的无助者。第一章的主人公保田修人,是个有名的平面设计师。自从地震发生后,修人担心刚出生的女儿会受到核辐射的污染,要求妻子带着女儿去相对较远的关西避难,因此与妻子产生意见分歧。居住在东京(福岛以南240 公里处)的修人,担心核辐射的泄露,每天通过各种途径收集地震、核辐射的信息,在长时间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下,暂时丧失了工作的能力。第二章的主人公是千鹤,与修人是特殊的情人关系。千鹤从小一帆风顺,过着顺利接近圆满的人生。与丈夫一起生活在法国期间,儿子因为急性脑症而死亡,千鹤便陷入了儿子的死是因为自己在怀孕期间还和修人发生关系的魔障之中。第三章主人公绘里奈,是千鹤的妹妹。她为了躲避核污染不得不带着六岁的女儿萨拉去英国避难,绘里奈为失去了命运的掌控而感到无助。文化差异和语言障碍使她刚刚移居海外的生活万分艰难。她邂逅的年轻舞者尤里,是绘里奈在伦敦枯燥生活里唯一的光亮,也帮助绘里奈从循环往复的无聊日常中获得救赎。最后一章的主人公朱里,是绘里奈在法国的朋友。作为海外驻员的妻子,在英国生活了两年后,好不容易和女儿理英一起回国。本想回国照顾公公,但在贷款25 年才建起来房子里,发现了丈夫的哥哥嫂子抢占了自己的房间。完全不做家务的嫂子和始终只会讨好妻子的丈夫的哥哥,这意料之外的事态致使朱里的精神一度濒临崩溃。
《日本书纪》中允恭五年发生的地震是日本历史上最早关于地震的记载。日本整个国家都处于地震带上,常年地震频发。日本人早已习惯了地震的频发,再加上日本重视孩童的防灾教育、特殊的建筑结构、深刻的防灾意识、完善的防灾用品、地震发生时政府积极的部署、自发的志愿者、专门性的法律体系以及地震保险制度,使得日本人在频发的地震灾害面前,具有较强的心理承受能力。虽然日本人习惯了地震的频发,对地震有较强的承受能力,但并不等于对地震无感。里氏9.0 级的强烈地震,高达10 米的海啸,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泄漏,面对如此沉重的灾难,即便是习惯于地震频发的日本人,心理上也会有恐慌、无力、焦躁等情绪。
弗洛伊德认为当惊吓时的刺激感穿透了我们大脑中的“保护系统”,就会产生创伤:“像这些强大到足以突破抵御刺激的那些屏障的外部兴奋,我们称之为创伤性的。”无论是因为地震、核辐射而离婚的修人,还是因为儿子急性脑症死亡而崩溃的千鹤、在异国他乡丧失生活希望的绘里奈,或是好不容易回国却被抢占房间的朱里,都是在无法承受的打击之下,留下了极大的创伤。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伤害,他们在物质或是精神上也都受到了打击。
在3.11 地震发生前,书中的主人公修人,与妻子香奈平淡的日常对他来说即是幸福。香奈嫌弃育婴书籍的封面老土,修人便将译为英文的标题印在书籍上,自制了单色设计的封面。修人无论工作多么繁忙都会陪香奈去产检,也会参加准父母课堂,为抽筋的香奈按摩。美好平静的生活被突如其来的地震打破。因为担心核泄漏会影响刚生下来两个月的女儿的健康,修人想让妻子带着女儿去神户避难,但妻子不怎么在意。修人因对于核辐射“病态的执着”与香奈产生意见分歧,生活的矛盾开始被放大,最终二人离婚。修人的故事是作者自身经历的一个缩影。地震发生时,她位于东京准备临产,震灾第二日,便立即去了相对安全的岡山,并且第一次衍生出了去国外的想法。她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总是想象最坏的情况。修人也是如此,他担心核辐射的感染,凡是家里有与外界接通的缝隙,全部用胶带密封。在地震发生后,修人对食物的要求也苛刻到了极致。统计食物里的放射性元素,禁止香奈购买关东地区可能被污染的产品,禁止吃产地不明的食物。当修人看到冰箱里产地不明的食物时,他紧张的神经被压断,与香奈发生争执。修人对于核辐射的过度敏感,体现出震灾后修人承受的巨大的心理压力。
创伤的病理学是由创伤经验的结构 (structure of its experience) 或反应 (reception) 构成:事件不会在当时被全部吸收或感受到,但会延迟并以重复性面孔出现。这一点在修人身上也得到了体现。修人原是著名的平面设计师,但地震发生后,丧失了工作的能力。就像落水的人会抓住水上的浮木一般,一开始修人并不相信自己已经丧失了创作的能力,只是挪用以前设计好的东西硬撑着。地震一年半后,无法再支撑下去的修人失去了工作。他已经无法理解自己以前创作的内容,认为以前想出来的愿景全部是虚构的,他丧失了生活的目标和动力,依靠酒精麻痹自己。
日本出版文化史研究专家李长声在一次演讲中说:“我认为日本人的价值观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没法子’,这个人生哲理整个控制了他们的行动。正因为‘没法子’的观念,日本人做事情往往会表现出一种无助。” 人类的力量在自然面前是如此弱小,在这部小说中,日本人在东日本大地震以及接踵而来的海啸、核泄漏面前,虽无助依然挣扎。作者以这些人物命运的希望书写来唤醒日本国民的灾难意识。
季丽晔在《20 世纪以来日本地震题材文学作品的文化功能》中写道:“灾难意识是人们对灾难的主观映像,灾难意识强不强是人们能否有效应对灾难的前提。有的人的灾难意识处于‘原始童年状态’,灾前麻痹大意、心存侥幸,遇灾则信谣由命、消极等待,灾后则情绪低落、意志消沉。灾难意识贫乏不仅可能是灾难的诱因,也可能会加剧灾难的危害性。”
第一个主人公修人,有着“过度”的灾难意识,甚至在超市购物时提醒他人香菇易吸收核辐射。他周围的人极少数人在意核辐射,但是他因为过度在意和妻子产生矛盾,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都有一种被孤立感。这些内容暗示了大部分日本人的危机意识与修人相比是淡薄的,对于核辐射的防范意识相对缺失。日本地震海啸频发,日本国民极度缺乏安全感,精神无处归依,人们寻求各自各样的方式去填补心灵上的空白。众所周知,日本是娱乐产业非常发达的国家。有不少日本人通过娱乐来麻痹自己以逃避现实。修人与暂时归国的千鹤在酒吧见面时,聊着过去的生活和近况。酒吧里,在千鹤和修人的周围,性感女孩的甜美声音像是烟火大会的烟花一样连绵不绝地升入空中,还有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和年轻男子的联谊会。作者采用插叙的手法来叙事,一边是修人因灾难而家庭破碎的悲剧,一边是他人的寻欢作乐,产生了强烈的对比,颇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之感,暗示了大部分日本人灾难意识落后的现状。
修人在与千鹤的会话中说:“日本已经不行了,支持核电的党在执政,而且大众传媒界腐败,由于日本人特有的消极主义和偏见文化,想说却不能说。”在这样一个社会环境中,说与核辐射相关的事反而会招人厌烦,可见有较多日本人对于核辐射问题是持有逃避的态度。千鹤接下来说的一句话是振聋发聩的:“修人你认不认为在日本的人从此以后会前仆后继地死去呢?”这句话与其说是对修人说的,不如说是对读者说的,意在唤醒读者的灾难意识。
日本出版文化史研究专家李长声还说过:“日本人没有逃亡观念,政府要把他们拉去避难,他们都很不愿意动。”然而小说中的修人极力劝妻子带着女儿去西日本逃难。另外一个主人公绘里奈身为单身母亲,亲身经历地震,收到福岛核泄漏的消息后立马准备逃向英国。小说中这两个主人公的做法,都遭受到了周围人的反对,得不到亲人的理解与支持。他们对于逃难的态度,与他们周围的人表现出的态度,以及与现实中不愿意动身去避难的日本人的态度,形成反差,作者意在批判日本人这种逃难的消极态度。
绘里奈说:“只需在没有地震的土地上生活过两年,就能感受到地震非常可怕。”在海外的生活,让她跳脱出身处的日本社会来看日本,更能看出日本社会的特殊性。海外比之日本,绘里奈认为“人们都平常地生活着,因为有这样的前提,所以欲望和娱乐都没有必要”。而日本人却不能像自然灾害少的国家的人一样,他们会担心地震和海啸会瞬间摧毁他们所拥有的一切,日本国民大多有“命运无常,及时行乐”的观念,他们纵欲、尽情娱乐,以此来逃避现实。核泄漏发生后,居住在日本的外国人纷纷逃回国,而小说中绘里奈了解到居住在海外的日本人却都想回到日本,完全没有人在意核辐射。这种以逃难去海外的日本人看日本的视角,让读者也可以随着主人公一起来反思当时一些日本人灾难意识落后的状态。
不论是修人还是绘里奈,他们都必然是一部分日本人的映射,总有那么一部分人,他们即使饱受着命运无常的摧残,仍旧在绝境中努力求生。修人也曾消极颓废,但是因为有对未来的期待,他才颓废并痛苦着,最终他也从“无法工作”转变为“想要工作”。绘里奈逃往海外,克服千辛万苦,也在海外展开了全新的生活。作者如此塑造人物形象,无疑有唤醒日本国民的灾难意识的目的。
如前所述,东日本大地震给日本国民的身心都带来了极大的伤害。人们失去了生命或者家人,致使人们怀疑自己活着的意义,失去人生的方向,就像小说《无助者》里的修人一样,地震后他丢了工作,丧失了原来的自我,每天以酒精和烟草来麻痹自己。可就是这样的修人最后也重新找回了他的工作,震后伤痕累累的日本社会中,各方力量也进行了灾后重建。
这些灾后重建分别主要体现在政府措施、媒体报道、人民互助、日本人民自身对于未来的希望等四个方面。
首先是政府措施,政府作为国家的领导核心,能凝聚全社会的力量,保障救援工作有效进行。针对不同类型的灾害,日本政府不仅在中央设立了不同的本部,并且在灾害较严重的岩手县、宫城县和福岛县分别设立分部,多次召开内阁会议,有针对性地下达指令、布告,派出紧急救援队,进行物资补给。在书中当香奈和修人发生争吵的时候,香奈给出的理由是到了四月份外出禁令就解除了,由此可以推知当时政府应该是给东京下了外出禁令的。而且地震发生时香奈知道洗手间和浴缸是最安全的,从这也可以看出政府在对公众平时的防灾教育方面也做得很好。
其次是媒体报道,媒体在此次劫难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为政府与公众搭起了信息共享的桥梁。地震发生之后,日本 NHK 等电视台迅速跟踪报道了受灾地区的伤亡情况、道路交通等信息,真实、准确地反映了灾区的状况,既安抚了民众,也有效地避免了虚假信息传播,稳定了社会秩序。据内阁府2012 年发布的“关于东日本大地震时的地震以及海啸避难的居民调查报告”,在地震发生后能够意识到接下来会有海啸的人不到60%,而听到大海啸警报的80%多的人都成功避难。在书中,作者也多次提到主人公们通过电视来获取有关地震灾害、食品污染、海啸警报的信息。
再次是人民互助。首先是灾区人民互助,受此次复合型灾害的影响,很多灾区人民失去了自己原本拥有的一切,被迫背井离乡,流落于各处的避难所和临时住宅。一方面,很多震后迅速建立起来的避难所都是灾民自建的,另一方面,这些避难所和临时住宅都会有町内运营会,负责管理和日常运营,会定期组织活动,加强灾民之间的交流,缓解临时居民的孤立化问题。其次是非灾区人民的互助。因此次灾害中的核污染波及范围非常广泛,所以非灾区人民的担心就集中在核污染上,那么互助就主要体现在互相搜集并传达有用信息,缓解精神上的高度紧张。书中的主人公修人的一个很久不联系的朋友也会发短信提醒他说至少把妻子和孩子转移到稍微安全的地方去,还有修人的同事愿意给他提供未被污染的食物的购买渠道。
最后是日本人自身对于未来的希望。在书中关于修人那一章中,除了主角修人,很少有其他人会密切关注灾难的情况,小到日常生活的吃穿住用,大到时刻关注新闻报道有关情况,似乎非灾区的人都在极力地逃避现实,对于现实情况仍保持一种虚假乐观。而在修人与同事交换关于灾难的情报时,修人的同事也鼓励修人说,对于现在的生活必须采取一种积极向前的态度。另一章的主人公绘里奈对于震灾也采取理智且积极的态度,地震发生后第一时间回家查看情况,然后去确认女儿的安危,再到后来决定去英国避难。而在现实生活中,据NHK 针对东日本大地震制作的特辑,灾区的人即使远离了自己的故乡,但内心仍然向往有一天能回到自己的家园,如长谷川健一在伊达市度过了六年的避难生活,却一直想要回去重新开垦已经荒废的田地;而有的人即使在避难所也继续着自己的梦想,一直守护着当地的传统,如19 岁的横山和佳奈在避难所一直和伙伴们努力练习故乡农户的插秧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