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身胸衣兴衰的偶然性与必然性

孙 丽

（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 服装设计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紧身胸衣是16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流行于欧洲的一种穿于上半身的无袖束身内衣，符合当下社会的时尚和审美标准，和裙撑共同构成了近代欧洲女装造型，尤其是紧身胸衣，在塑造和矫正人体方面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选择紧身胸衣作为研究对象，是因为其在西方服装史上的重要地位，它的出现、流行、演变、淡出是由一系列复杂的因素共同作用产生的，了解紧身胸衣的兴衰和演变是理解西方服装史发展的关键。

欧洲女子穿着紧身胸衣的风尚既不是一夜之间凭空出现的，也不是毫无原因突然消退的，而是由一系列偶然性因素和必然性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必然性是指事物运动的规律，偶然性是指事物发展的不确定性，两者关系是辩证统一的。偶然性因素一方面通过规律起作用，另一方面又会改变社会现实的某些方面，从而在创造新事物的同时，可能带来新的规律，并打破旧规律的作用和方式，甚至通过消灭旧事物，使得旧规律也随之消亡[1]。紧身胸衣曾经是一些偶然性因素在必然规律作用下打破旧规律而产生的“新事物”，之后又多次因为偶然性因素成为被消灭的“旧事物”。

1 克里特人的裸胸紧身衣兴衰的偶然性与必然性

1.1 持蛇女祭司

20世纪以前，人们普遍认为紧身胸衣是在文艺复兴时期首次出现的。20世纪初，英国考古学家在克里特岛上挖出了传说中的克诺索斯王宫，在出土的众多文物中，持蛇女祭司小雕像（图1）较为著名。女祭司的服装为上衣下裙组合的分离式，上半身的紧身短上衣搭配下半身的多层钟形长裙，塑造了一个丰乳肥臀纤腰的女性形象。令人惊叹的是，这件短上衣的款式非常性感和具有现代感，袖长及肘，领口极大，双乳完全裸露，衣襟在乳房下扣合，支撑起胸部，使其更加高耸挺拔，腰间系宽腰带将腰勒细。考古学家认定，这件雕像制作于公元前1600年前后。

图1 持蛇女祭司小雕像（约公元前1600年）

1.2 裸胸紧身衣在克里特出现的偶然性与必然性

除了持蛇女祭司小雕像，在克诺索斯王宫中反映当时社会活动场景的壁画上也能看到一些身着紧身露乳上衣的女性形象，可见，这种性感的紧身衣是当时女性普遍穿着的服装。这种服装形式与同时代其他地区文明中普遍流行的裹缠式服装大相径庭，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这种“不合时宜”的独特性，似乎出于某种“突变”的偶然，但是其背后却是由很多因素促成的必然。

（1）克里特岛是爱琴海最大的岛屿，岛上居民开放热情，形成了追求人性自然的海洋性文化。社会对于性的态度也更加开放，对性的差异和可能带来的快乐表现出坦率的欣赏，这是孕育裸胸紧身衣的文化背景。

（2）女神崇拜是克里特宗教与文化的核心，这里的社会也是母系氏族社会，因此，女性在社会中占有重要的社会地位，并且尊崇繁殖多产的女性化表征。这是倡导裸胸紧身衣的宗教底蕴。

（3）克里特岛的气候属于温和的地中海气候，夏季高温干燥，冬季温和多雨。紧身衣加短裙或长裙的组合适合一年中大部分季节穿着。这是适合穿裸胸紧身衣的自然环境。

（4）在克诺索斯王宫中发现的各种艺术作品都展现了克里特人喜欢户外活动、轻松欢快的生活习性，其中的人物形象，无论男女都是宽肩细腰的健美体态，体现了他们喜好体型曲线之美、追求灵秀气质的美学观点。这是欣赏裸胸紧身衣的审美依据。

（5）克里特人是天生的航海者和贸易商人，他们凭借海上船队在希腊、埃及和西南亚诸国之间进行贸易和文化、技术交流。通过这些交流，克里特人吸收了来自这些地区的文明和技术，并推陈出新，形成了超越当时其他文明的艺术和手工业技术[2]。其中，在服装制作上率先开发了独特的裁剪和缝制技术，这是制作紧身衣的技术保障。可以说，克里特人创造出裸胸紧身衣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

1.3 裸胸紧身衣从克里特消失的偶然性与必然性

克里特人的裸胸紧身衣在公元前15～16世纪，随着克里特文明的消失而突然销声匿迹。近年来的地质发现已使许多历史学家相信，克里特文明的消失源于一场毁灭性的灾难：桑托林火山爆发。火山位于克里特岛以北不远处，而在公元前1480年左右，该火山发生了人类历史上最猛烈的一次爆发。火山爆发引起强烈的地震和海啸摧毁了很多城市和船队，致命的尘埃雨使岛上的土地数10年不能耕种。克里特文明因此遭受毁灭性的打击，迅速走向衰亡。此后，克里特岛又经历了蛮族入侵，岛上文明再一次遭到毁灭，甚至连文字也失传。因此，克诺索斯王宫和克里特文明一起被尘封于地下，直到3 000多年后才重见天日。

由此可见，克里特文明和他们的服装形式的消亡都不是由于自身发展所造成的，而是因为火山爆发和外族入侵这两个偶然因素共同作用产生的结果。

2 近代欧洲紧身胸衣兴衰的偶然性与必然性

2.1 走出“寒冬时代”

克里特文明的紧身衣消失了3 000多年以后，紧身胸衣才以独立内衣的形式出现在欧洲女性的衣橱中。但是，女性从中世纪中后期就开始采取各种或明或暗的手段，从束身收腰到袒胸露背—反抗基督教以禁欲主义为名的服饰方面的封闭。12世纪的女装中出现了一种叫布里奥（Bliaut）的连衣裙，在裙腰两侧或前后有打孔穿绳的设计，可以勒紧以收紧腰围，同时也支撑和强调了胸部的线条。到了14世纪，意大利女性率先穿起了袒胸露肩的衣服。种种迹象表明，中世纪末期，欧洲服装走出了“寒冬时代”。

2.2 紧身胸衣在近代欧洲兴起的偶然性与必然性

中世纪的基督教强力推行禁欲主义，并且将女性的身体形容为引人犯罪的恶魔，因此，妇女们只能穿着包裹严实的服装。违背自然天性的禁欲主义和服装制度遭到反抗并且最终被破除，是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必然结果。但是它的实现，是十字军东征、黑死病等一系列偶然性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1）罗马教廷在11世纪末发动的十字军东征运动，让广大民众看到了教廷自私、贪婪、丑陋的黑暗面；14世纪中期，欧洲爆发了造成1/3人口死亡的黑死病，加上教廷的无能为力，使得广大信徒对教会的诚信和权威产生了严重质疑。曾经的欧洲人认为人体是上帝的杰作，通过服装改变人体形态是对上帝的冒犯，如今基督教的根基动摇了，文艺复兴运动使人们认识到自我创造的能力和价值，用服装塑造肉体成为可能[3]。

（2）十字军在君士坦丁堡的图书馆里发现了西欧已经失传的古希腊文化，并将其带回西方，将欧洲人的视线重新引向了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的文明和人文精神，最终导致文艺复兴出现。人们发现古典美学十分强调人体美，并将其与自然美相提并论，显示出对个性和人性的尊重。当然，此时的西方人对人体的审美态度并不像古希腊那样坦然无邪，不带情欲色彩地审视和表现人体，而是强调人是有人性、有情欲的，通过服装美化人体线条就有了理论依据。

（3）黑死病使人产生的恐惧导致幸存者走向两个极端。一部分人关起门来更加虔诚地祷告，希望得到上帝的庇护；另一部分人则开始怀疑上帝，抛弃信仰，放纵生活，用感官刺激麻痹自己。黑死病造成的人口锐减使得生育率提高，保存家族血脉成为当务之急，体现女性生育能力的沙漏型身材得到了推崇，公开展现性吸引力的穿着和行为也被广泛接受，这为紧身胸衣的出现埋下了伏笔。

（4）宣扬骑士精神、骑士爱情的骑士文学在12～13世纪繁荣发展。这些作品将女性放在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地位，大大提升了女性形象，激发了女性意识的萌芽。14～15世纪的教育普及运动使欧洲人的文化普及率显著提高，一些精英阶层的女儿们也能和她们的兄弟一起接受新式的人文主义教育。其中，法国的克里斯蒂娜·德·皮桑是欧洲历史上记载的第一位通过写作来证明自己的女性，她的论文有力地反驳了基督教宣扬的“女性是邪恶的”这一偏见，并且得到了众多支持。人文主义思想下女性意识的增强，使得女性不再羞于展现自己的第二性征，为紧身胸衣的流行创造了良好的社会环境[4]。

（5）十字军从东方带回了丝绸面料、香料和工艺品，东方在建筑服饰烹饪艺术等方面的精致和考究让西欧人大开眼界，唤醒了他们的求知欲和创新意识，也刺激了欧洲贵族们的奢侈欲望[5]。西欧学习东方的技术，发展了自己的制造业，其中，纺织业代表了当时最先进的制造工业。15世纪开始，科学的透视法在绘画上得到了广泛的应用，人体艺术也开始强调造型、空间和光影。画框外，女性通过服装追求浑圆的空间感和庄严的雕塑感，省道技术在服装裁剪上的成熟运用使得这一追求得以实现，为日后制作紧身胸衣提供了物质基础、美学理论和技术保障。

（6）紧身胸衣得以在整个欧洲流行离不开一个人—法国王后凯瑟琳·德·美蒂奇（图2）。她酷爱骑马且技术高超，追求纤腰的她要求贵妇在宫中骑马时必须穿着紧身胸衣和衬裤。同一时代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也曾对入宫贵妇的腰围有过要求，使紧身胸衣成为贵妇入宫的必备服装，从而在欧洲上流社会广泛流行开来。此外，上流社会普遍相信紧身胸衣不仅可以让穿着者身形优美、举止端庄，还可以约束其道德，净化其心灵。因此，紧身胸衣成为身份的象征，被赋予了道德的意义。

图2 凯瑟琳·德·美蒂奇画像

由此可见，紧身胸衣在16世纪欧洲出现和流行是政治、宗教、经济、文化、艺术、技术等各个方面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共同作用的结果，是西方服装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2.3 紧身胸衣淡出历史舞台的偶然性与必然性

紧身胸衣称霸欧洲女性衣橱近400年，曾因为18世纪末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流行而短暂消退过，但是真正淡出时尚舞台是在20世纪初。1906年，保罗·波烈（Paul Poiret）和维奥涅夫人（Madame Vionnet）同时在设计中抛弃了紧身胸衣，开创了现代女装的新线条（图3）。这两位设计师的创新在当时是前卫的，也是顺应潮流的。

图3 保罗·波烈1912年的设计

（1）紧身胸衣对健康的危害一直受到诟病。早在18世纪中期，著名医生、解剖学家温思陆（Jacques Bénigne Winslow）就曾撰文论述紧身胸衣对呼吸系统、血液循环和消化系统造成的损害。到了20世纪初，随着现代医学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医生呼吁女性们抛开紧身胸衣，让自己的身体自由呼吸。

（2）19世纪末，西方世界迎来了妇女解放运动的第一次浪潮，女性开始争取与男性同等的权利和价值。如果说紧身胸衣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出现表达的是对神权的反叛和挑战，是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表现，到了20世纪，则成为对女性的束缚和压迫。从紧身胸衣中解放出来，不再依附于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审美也成为当时女性争取的权利之一。

（3）19世纪以来，东方文化艺术对欧洲产生了巨大影响，在服装上也出现了反西方传统的趋势。来自中国、日本、印度、阿拉伯等不同文化异国情调的面料、色彩、纹样、款式，成为贵妇人热捧的时尚元素，在各种宽松大袍之下，紧身胸衣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4）20世纪初，越来越多的女性走出家门，参与各种社交、工作与体育运动。她们需要更加轻便、舒适、实用的服装，而紧身胸衣和巨大的撑裙无法适应新世纪新的生活需要。

（5）1859年，雷摄先生（Henry S. Lesher）设计的文胸在纽约获得了专利，被认为是文胸的雏形。但是这款文胸在设计上还有缺陷，穿着并不舒服。在这之后，又有其他设计师对文胸的设计和制作进行了研究和探索，终于设计出舒适实用的文胸，逐渐取代了紧身胸衣。

1920年代末，文胸才真正取代了紧身胸衣。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交战各国劳动力的紧缺和物资的贫乏迫使妇女除去衣服上多余的装饰，换上更适合活动的衣着，以便投入繁忙的军工生产和医务护理中去。战后欧洲工业持续萧条，现代主义美学运动的蓬勃发展以及反对资产阶级生活左派思潮的兴起，使得紧身胸衣和其所代表的古典女装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现代女装成为时尚的主流。

3 结语

紧身胸衣作为近代西方女性服装中的重要配件，它的出现、流行、消退、消失并非出于偶然，而是由于地理环境、风俗习惯、社会制度、审美观念、宗教信仰、技术发展等不同因素相互作用而导致的必然结果。16世纪，紧身胸衣的出现体现的是中世纪女性对宗教压迫的反抗；17～19世纪，紧身胸衣的演变体现的是女性对体态美的追求和对男权社会的讨好；20世纪，紧身胸衣的消退体现的是女性对自我价值的认识和追求。从紧身胸衣的兴衰可以看到社会的进步和女性地位的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