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光发
(昆明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00)
李长之是鲁迅批评史上为数不多的取得多个第一的文学批评家,“《鲁迅批判》成了中国鲁迅研究史上第一部系统完整的鲁迅创作论”[1]、“《鲁迅美学思想初探》是鲁迅研究史上第一次从美学的角度研究了鲁迅的思想”[2]。从1929年《猫》到1957年《鲁迅美学思想初探》,李长之的鲁迅批评共计二十三篇,但关于李长之的鲁迅批评研究,却多局限于1935年的《鲁迅批判》这一著作。其中,主要涉及四个方向:李长之的鲁迅批评“感情的型”的研究、《鲁迅批判》的改动版本研究、《鲁迅批判》的人格批评研究以及比较批评研究。
这样的研究方法陷入一种窠臼,并不能全面地梳理出李长之的鲁迅批评全貌。除此以外,在以往研究中,多沿用旧版文献,旧版出现了文章标题、写作时间与刊登时间的错误。所以,重新整理李长之的鲁迅批评实践是研究的基础,通过蒐集资料,于文本细读中考据,整理出一份较准确的批评文本(见附录)。但是,这样的整理尚不全面。正如于天池在《出版题记》中所说,“当然,细大不捐,实录悉收,也有难处,比如,这样就很难回避遗漏的责难了。但我们想,所谓文集,收录得全面是相对的,都难以避免绝对的遣漏。”[3](P40)
在二十三篇鲁迅批评中,于天池曾提出“李长之对鲁迅及其作品的研究大概可以分为四个阶段”[2]。但是,于天池对这一“提法”并没有给出更多支撑性论据,更靠近一种“经验性”论断,显得有些不足。无独有偶,通过文本细读发现,李长之曾在《鲁迅和我们——在北平师大鲁迅纪念会上讲》有过类似的自述。“我回想最初喜欢鲁迅,是因为文章”、“后来喜欢鲁迅,是因为他始终监督我们的青年,始终保护我们”,“最近爱鲁迅,却是因为逐渐发觉他是非常严肃”[4](P185)。依据李长之自述,至1948年,其鲁迅批评实践已有三个鲜明的阶段,参考于天池的提法,并考量李长之鲁迅批评的不连续性以及批评方向的转变,1950年后则是最后一阶段。这四个阶段并不孤立,而是承前启后,渐入本真。
1929年—1933年,李长之正值青年(19 岁—23 岁),其鲁迅批评呈现出一种杂散式与印象式的风格。偏好于抒情,难掩于技巧。这一时期,李长之刚入清华生物系,高中的知识框架并没有因为升学而殆尽,相反,这一阶段的鲁迅批评正是某种旧有知识体系的再现。正如他在《猫》中写到,“当我读到那些最热烈的最有趣的一针见血的句子时,笑虽然止住了,却赚得肚子好痛”[4](P106)。初读鲁迅,青年时代的李长之并未知其真意,但他能意会到某些幽默。在这个阶段,李长之对直抒胸臆的抒情技巧十分敏锐,并受到鼓动,但他没有过多的时间去细品其中的深邃,以至于后来在《<阿 Q 正传>之新评价》中回忆到,“因为它太长,耐心地看去,乃是以后的事情”[4](P126)。在这样的年龄段,其阅读方式显得有些“真实”,其中写成的批评性文章也不得而说了。在1931年之前,李长之对鲁迅的印象以及对文章的理解是不够全面的,但在当时是勇敢的。正是这一种勇敢,使得李长之避开了三十年代“捧鲁”的取向,正如他在《读<鲁迅在广东>》一文中写到,“不怕幼稚,不怕挨骂”“不过我正好因此知道文艺的价值”[4](P125)。这一时期,鲁迅作品对李长之的启蒙偏向于文艺价值,李长之也主动地向文艺靠拢。
《<阿Q正传>之新评价》更是凸显了李长之初入批评,好于技巧的特征。关于鲁迅写作《阿Q正传》的动机,李长之用青年式的口吻说到“他是随便的”,接着用大量文笔谈论阿Q一文的“文学技巧与瑕疵”,罗列了“毫无结构”“片断的印象”“转折特别多”的瑕疵。其中,也罗列了几处技巧上的优点。与其说是批评,倒不如称之为“鉴赏”,而这正是青年学生的风范,造成了某种情感式、印象式的“呓语”。在文章的结尾中,李长之的情感呈现出“跳跃式”,结合阿Q形象的同时也联系了“国民性”,得出了片段式、随感式的呐喊:“阿Q的时代确是过去了”。这似乎迎来了某种希望,但却不乏青年追随者的形象。
初入批评,李长之不仅关注了鲁迅写作的技巧,更是欣赏直抒胸臆的情感表达。他在阅读《三闲集》后,直言不讳地说到“我更爱鲁迅抒情的笔调”[4](P139),这样的直抒胸臆,或勇敢或幼稚,都是一种青年时期的真实情感。而对于李长之自身,他也在享受批评鲁迅的快感,对于他而言,1931年后的几个作品,“用成语说,便是‘技痒’”[4](P108),在他关注到鲁迅的文章技巧后,自身也加入到技巧的大营,以批评鲁迅来探索这样的技巧,频繁穿梭于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在1932后,李长之由生物系转入哲学系,新的知识体系终于填充了青年李长之随感式、印象式和技巧式的批评风格。
1935年,李长之的鲁迅批评告别了诸如“鲁迅的行为,文章,不过是他那聪明和热情”[4](P141)的呐喊,由苍白、无力的青年式随感,转向哲学式的批评体系。在第一阶段中,李长之曾认为鲁迅不过是社会上特别优秀的分子,所以各种呐喊表现出来自然有声有色,言语之下蕴藏了“反叛”精神,更是认为鲁迅凭借几篇文章就飘飘然了。与其说鲁迅,不如说李长之的这一评价正是李长之内心的一种映像,他想打破鲁迅这个偶像,达到他所谓的“不足以成为迷信的目标了”[5],因此,李长之用哲学进行了操练。
1935年,李长之(25 岁)已经从清华大学生物系转入哲学系,在经过一定的哲学涉猎后,急需一个对象来实践他的批评理论,并且他有意识地寻找一种科学的、客观的论证方式,温儒敏将它标示为“传记批评”[6]。关于李长之的“传记批评”已有较多研究,可参考胡经之、王岳川《文艺美学方法论》及张蕴艳的博士论文《李长之的学术—心路历程》,此处不再赘述。
在新的理论框架下,李长之不仅吸收本土文论,还向西方文论借鉴。对内有诸如传统的人格分析和感情分析,对外则深受温克尔曼和宏保耳特理论的影响。其中,前者有如李志孝与安涛《“感情的批评”与“理智的硬性”——李长之文学批评论》、梁刚《理想人格的追寻:论批评家李长之》,后者有翟慧娟《李长之文学史写作之精神史观研究》和袁梓贤《李长之文艺美学思想研究》等,都有涉及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唯心与德国古典浪漫主义的论述,详细论证了李长之这一阶段的文学批评的思想渊源。李长之的这一特点,将他与左翼马克思主义学派和亲美派区别开,哲学的操练,成功的融合了中西方文论。李长之的鲁迅批评实践,对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理论具有借鉴意义,其成与不成都值得文艺理论工作者思考。
这一阶段,李长之哲学体系的基点,即唯心高于唯物。他在《论唯物论派和唯心论派的长短》一文中提到,“关于真理,唯心论者才有建设”[3](P236)。他的唯心,是以德国古典哲学为外衣,里子里却受中国古典文学的涵养,德国古典哲学的思维模式彻底激发出李长之的“内蕴”,这是一种感情的、意志的和智慧的结合,聚焦于作家的精、气、神和人格魅力。因此,本阶段的研究视角集中于鲁迅的“人格”和“精神进展”,侧重鲁迅的内在形象,这是一种表里如一、文如其人的古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并非是某些“资产阶级的代言人”的论调。
对鲁迅“精神式”“人格式”的批评,学人多以“唯心”冠之,但深究,李长之并未读全鲁迅的出版作品,便着手批评鲁迅。第一版《鲁迅全集》出版于1938年,这距初版《鲁迅批判》还晚三年,而李长之也在《鲁迅批判·后记》中有所提及,1930年前后“文学方面的书渐渐读得少起来……算又是搁笔”[4](P108),李长之便转向自然科学,这对于搜集整理鲁迅的作品存在很大漏洞,难免出现写的仓促、唯心,分段不规范,也出现内容与先拟定好的题目不相符的情况。其后,更有出版时直接删掉《鲁迅译著工作的总检讨——鲁迅批判之十》的问题。此外,在三十年代,虽然鲁迅已经被瞿秋白、茅盾等较出名的批评家关注,但是李长之在写作鲁迅批评之前,并没有阅读学人的相关评论。所以说,李长之对鲁迅的认识尚不全面是必然的,他的理论框架仅仅是贴合鲁迅作品的某一方面。
这一阶段的代表作品即《鲁迅批判》,从初版到多版,学人对它的褒贬不一。有持李长之诋毁鲁迅的态度,也有认为李长之在为某些主义代,这些论调直接跨过鲁迅本人的立场。在1935年《鲁迅批判》出版前,李长之曾致信鲁迅,并附上《鲁迅批判》初稿,希望得到鲁迅的一些建议。鲁迅在信中回复到“但我以为这其实还比小心翼翼,再三改得稳当了的好”[7](P509),在信中,鲁迅认同了李长之的批评方式。于鲁迅来看,《鲁迅批判》已经是写得小心翼翼,写得也还不错。至于那些就“批判”一词便开始攻击的,当然难以站在鲁迅的角度理解“批判”一词的日语用法。在日文中,“批判”与“批评”同义,当作“分析评论”[8](P3)的意思,鲁迅之所以能为人景仰,离不开他那洞察力。于是鲁迅在第二封回信中又说,“不过这也无关紧要,后来会由作品和事实上明白起来”[7](P547),这无疑是再次肯定李长之的批评态度与批评方式,尽管鲁迅可能也有所察觉,有些篇章显得浅薄不足,但这不足以否定这样的批评体系,青年需要成长,这正是鲁迅的期望。所以,面上的“反鲁”,确实是一种误读,它忽略了鲁迅的立场,这一因素应该得到重视。
在出版前询问鲁迅的建议,这不仅是一种尊重,也体现了李长之的治学态度。他在《现代中国青年几种病态心理的分析》中批评到,“我们需要思想家!同时我们要为思想家争自由!”[3](P336)。这是一种追求学术多元的思想,更是维护自由的研究精神,与当代多元的文学研究不谋而合。李长之的鲁迅批评无疑是丰富了当时的马克思主义鲁迅研究,同时他的批评实践正是受鲁迅鼓舞、支持。在某种程度上,李长之站在三十年代文坛的对立面,实践了鲁迅不怕幼稚不怕挨骂的批评精神。在这一阶段,李长之基于鲁迅的某些作品,考察了鲁迅的思想艺术,同时考察鲁迅的生活,虽有所欠缺,但在三十年代,这一批评方式给当时的鲁迅开创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在破与立的局面中,李长之践行了“青年的使命”,他用独特的批评方式,将鲁迅进行新的解读,这正是鲁迅在《灯下漫笔》中对青年使命的号召,鲁迅说到“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曾未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而鲁迅所说的“使命”,便是青年批评家李长之的批评实践,那就是“批评必须坏处说坏,好处说好”。在“真”与“率”的批评风格中,李长之既继承又发展了鲁迅的美学思想,但却被学人忽视。即使在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周海波《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许道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新编》中,也没有关注到两人的思想关系。
如果说前一阶段的鲁迅批评是李长之专业研究外的另一种表达,他关注到了诗人的鲁迅、战士的鲁迅和思想家的鲁迅,那么这一阶段的李长之批评实践已经不仅仅是“批评家的批评,只是为批评”[9](P27),还超越了个人主义的宣扬,对于“真”的理解,李长之已经融入了对社会的考察。1936年,当鲁迅逝世时,李长之并没有过度煽情,他写到“但是当时我是没有十分太难过的情绪的,这是说实话”[4](P182),这对于李长之未尝不是一个新的起点。在鲁迅逝世后的几年间,李长之几乎忘却了鲁迅,他深陷于社会现实,待他归来时,“精神的鲁迅”、“人格的鲁迅”和“感情的鲁迅”已经走向人间鲁迅,告别了政治和艺术割裂的二元论鲁迅。
在这一阶段,李长之弥补了前期作品的狭小空间,将批评视角转入社会现实,关注到了现实生活中的鲁迅。1942年,当出版李长之《鲁迅先生二三事》后,李长之有幸阅读此书,并从中了解到经验中未关注到的鲁迅,这是人间鲁迅,而不再是“作品鲁迅”。从认为鲁迅爱名,到“纵或使一个人获有一时的名声和荣华,但都是次要的”[9](P380),他认识到名声和荣华不足以使作品和人格有什么不朽,神坛的鲁迅从李长之的精神园地落下。因此,李长之发文公开认同这一本书,这无疑是自毁以往批评,但换来了对旧有哲学框架的蜕变。这一蜕变,得幸于生活的磨练。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次年李长之便前去重庆任助教,直到1941年任命为中国文学系讲师,从青年时代在报纸中了解中国,到亲历亲为并教书育人,此时的他已经是颇有成就的学者、美学家和文艺批评家,李长之从唯心的道路中归来。
于是,该阶段的鲁迅批评,“鲁迅”和“民”被反复提及,鲁迅挂上了现实社会的烙印与联系联系。如关注到了鲁迅的人际关系,鲁迅家族的地缘关系、鲁迅作品中人物关系所对应的现实关系,鲁迅对人民的理解等。这些细微的转变,打开了青年批评家李长之的新天地,将前期纯文学中的鲁迅放入社会的大环境,进而发现鲁迅的苦恼和愤怒,更加贴近于人间鲁迅,这样的批评更具有本真的味道,蕴含了“个人的鲁迅”向“人民的鲁迅”转移的态势。在探究鲁迅的批评标准时,李长之曾阐释到“一是现实性,要叫人看了‘血脉相通’,二是大众性”[4](P192)。在这一阶段,虽然李长之的鲁迅批评文本不多,但却都指向“大众性”,其文深入浅出。如果说鲁迅所说的“真”对李长之的第一次启蒙,那么“现实性”与“大众性”就是鲁迅对李长之的第二次启蒙。李长之对孙伏园的“人间鲁迅”的理解,无疑是对前一阶段精神人格式批评体系的洗礼。
文学批评形态与社会环境是否稳定具有极大关联。在这一阶段,李长之经历了“大票满天飞,人民活不了的时候”[9](P525),他非常敏锐,他认为如果仍旧讲文学批评,这便首先要被批评。他在北大的讲演词中,明确提出了“文艺离开了人生(活的现实),是没有意义的,批评离开了这种文艺,也是没有意义的”[9](P528)。李长之认为,过去的文艺批评空谈太多,而文艺和社会相结合是现在最需的,为此,批评家在进行批评实践时需要配合社会理想。
当李长之于1946年应邀北京师范大学任副教授时,南北的经济差异,让他更加深信“我们彷佛觉得鲁迅所说的话,都逐渐证实,或者逐渐兑现”[4](P184),他人间鲁迅越来越近,鲁迅的呐喊就是时代的呐喊。他从“人格论”中挣脱,于是在北平师大鲁迅纪念会上,发出了属于李长之自身的呐喊,“时代是什么?时代就是大多数人所觉得的。大多数人是谁呢?就是人民”[4](P529),鲁迅的预言性,就是鲁迅的伟大;李长之的理论沉潜表现于:他在非常态的社会现实下,从他那“个人的自我”中抬出“大我”,并设法“挽救民族命运于世界生存竞争场”[3](P110~113),李长之无疑是把自己融入了国家的人民大众中,不仅仅认识到了文艺批评的现实性,更是在实践批评的大众性。
在理论的沉潜过程中,李长之较早就表达了文化与国防的关系,并写下《国防文化与文化国防》一书,又于1942年思考中国文艺与现实的关系,写下《迎中国的文艺复兴》一文。在理论与精神的锻冶中,从前期研究鲁迅的文学作品,转向学习鲁迅的批评文论。1948年,在中法大学的讲演中,李长之就鲁迅的文艺批评展开了自我启示。其文为《鲁迅在文艺批评工作上的启示》中,李长之将鲁迅对他的启示分为六部分:批评的重要性、对当时批评界的批评、理想的批评形态、批评方法、批评实践和批评精神。在阐释这六个部分时,李长之以传递鲁迅本意的口吻进行解读,李长之的“自我主体”渐渐隐藏,实则表达了李长之对社会文艺批评的理想。
在这一篇演讲中,李长之大抵是认同鲁迅的,在文中,“人民”“阶级”“科学”等词汇频繁出现,曾经的思想界战士已经将文学并置于时代的背景下前行。理论的沉潜,精神的锻冶,换来了“能操马克思主义批评的枪法”[4](P192),并认为这样的批评方法论体系是科学的,而科学的文艺批评体系是否科学,也许要化为大众的一部分,被大众理解。对于批评家的使命理解,他认为批评家需要注意阶层、时代精神,为苍白的形式主义敲响了警钟。另一方面,李长之在讲演中用两小节强调了鲁迅对外国文学的重视,并例举鲁迅翻译各种外国文学理论,这似乎为下一阶段的马克思主义文论翻译埋下了伏笔。
青年阶段的李长之钟爱于康德、宏保耳特和温克尔曼,那么在经过第三阶段现实的历练与理论的沉潜后,第四阶段则深受马克思主义理论启发,苏联作家及批评家首当其冲。为此,在批评鲁迅的文本中,多以唯物辩证法为框架,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与文学批评实践之间找到了某种契合点。
李长之的鲁迅批评,无异于鲁迅式的“战士”批评。之所以为“战士”,是因为他的批评品质之真:批评他者和自我批评同步进行。1950年,为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十四周年而作的文章中,李长之将以往研究的问题,尤其是对鲁迅认识的不足悉数列出,再一次践行了鲁迅对批评工作者的指示。如果说《鲁迅在文艺批评工作上的启示》仅仅是一个口头反思,那么第四阶段就是对这个启示的具体实践:批评应该怎么做、批评方法的具体操作。李长之回忆,在写成《鲁迅批判》时,存在鲁迅作品取材的不完整、方法理论上偏向于古典哲学和形式主义美学而无视具体的社会现实,导致“缺乏党性,缺乏阶级观点,缺乏战斗性”[4](P198),这样的自我批评难免被冠于向新政权低头,实则不然。李长之的思想转变,大抵是对中国文艺道路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负责任的姿态进行自我反思,这也是他在践行鲁迅批评战士的历史使命。文中一以贯之,除剖析自我缺点外,不忘展示长处。如写作《鲁迅批判》时是认真的,方法上是生物学发展的观点,最重要的是与鲁迅有思想的共鸣,最后得出方向上大致不错。他依旧做到了像鲁迅一样,有对言对,有错说错,一点也不含糊,李长之在批评过程中是严肃的。
当李蕤写出《保卫鲁迅先生》一文时,李蕤认为李长之在为自我辩护,李蕤未曾发现,李长之的自我批评出发点,仍旧是为了还原一个真实的鲁迅。李长之未曾忘记鲁迅是精神的战士和批评的战士,于是十天后,他在《光明日报》上回对李蕤先生。李长之对真理的求真态度,正是他批评品质的体现。1950年后,李长之经常受到批评界的责难,但他仍旧用新的方法论研究鲁迅,从鲁迅的小说作品到鲁迅的批评文论,再到鲁迅的杂文,李长之用自己的批评态度和成果来践行鲁迅的批评精神。从不同文例到不同方法,李长之无限接近于时代的方向,他也不断地将鲁迅标榜为“旗手”“主将”[4](P211),积极地加入文化建设,当他操得马克思主义手法时,更是尝试用“鲁迅”这面旗帜来建设中国文艺理论。这在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二十周年时得到体现。他写作《鲁迅先生和杂文》,文中试图以鲁迅继承优秀传统文化,来桥接当下对“杂文”的态度。他认为,杂文有战斗精神、讽刺艺术,更是倡导中国的杂文短评应当走向国际。对于鲁迅杂文,李长之强调了鲁迅利用杂文的社会功用,而李长之也正是想达到社会功用的目的,而分析鲁迅杂文的重要性和鲁迅杂文的讽刺技法,于杂文中看到鲁迅的战士形象。
当李长之把鲁迅标榜为批评界的标杆时,他也在践行一个批评战士对文艺批评的严肃态度,正如他不忘法捷耶夫在《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中的提示“只有当你把自己的缺点看得一清二楚, 你才能前进”,与其让他人将缺点指出,不如“把人的缺点老实告诉他”[4](P375)。李长之在这个阶段的鲁迅批评,处在破与立的往返过程中,他的批评批评品质即批评他者与自我批评,其战士行为不仅是清算历史问题和自我校正,更是一种对读者负责和对文艺批评的科学态度,这样的治学态度,在出版商请求将《鲁迅批判》改为《鲁迅分析》的答复中得到佐证:“我为《鲁迅批判》遭了一辈子罪,不改,不出,也罢”[8](P201)。他的回答诠释了何为批评界的战士,何为批评品质,战士的“真我”的形象得到了加强。
当文坛落于现实与艺术、体系与历史和典型与个性的关系渊薮时,李长之已经找到了鲁迅的突破口。在标榜鲁迅文史思想与美学思想时,李长之尝试从中构建文化遗产的正确继承方式、当下文学史与美学的正确写作方式,从而达到通过运用马克思列宁思想,建设一条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文学发展道路,这是一种思时代之思,力图为文学找寻一条新路。
在这一阶段,李长之力推鲁迅,避免了青年式呐喊,而是采用了一些策略。从《文学史家的鲁迅》到《鲁迅美学思想初探》,李长之先是指出文坛的问题,然后从鲁迅这个文化资源中挖掘解决问题的方法,其次在解读鲁迅的同时运用一些马克思主义文论,来佐证鲁迅与马克思主义的继承关系,最后也点明鲁迅在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同时,也具有中国特色。这样一种文学批评的策略模式,较青年时代的文学批评更易让人接受,少了自我呐喊,多了史料和论据,以及更多的社会现实。这样的批评策略,受益于西蒙诺夫和法捷耶夫。
1949年10月,在题为《国家与文学》的演讲中,困扰了李长之有关“孤独感”的问题被解决,重新理解了个性、独立性。其后,法捷耶夫纪念鲁迅的文章,也解答了李长之这一困惑。李长之了解到,应当把民族作家和世界作家相统一,因此,“中国民族作家”“世界文学”和“世界作家”[4](P377)深深地刻印在李长之《关于一九四九年的文艺动态的几个考察》中。李长之意识到,鲁迅就是这样一个世界性的作家,但是文艺走向与鲁迅期待相悖,出现了“速断的无产文学批评家”和“庸俗社会学”[4](P264)。为了挽救其肤浅和偏颇,李长之重新批评鲁迅,希望批评界可以从鲁迅的治学方式和治学态度上,借鉴一些科学的学术方式,并弥补鲁迅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科学世界观和方法中的不足。诸如对鲁迅作品的社会意义估计不足等情况,实际上强调当下作品和作家需要多挖掘现实意义。
但是,像鲁迅一样处理好传统与进步之间的关系并非易事,“需要一些真本领——首先是掌握马克思列宁主义”[3](P475),而不是粗暴地赞成什么和反对什么。在文学理论的建设中,李长之始终以鲁迅为标杆,着手于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翻译与解读,如在《中国文学史稿略》中写到,“一个不真正懂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科学的人,运用唯物史观不免要闹笑话,很容易流入庸俗社会学”[10],在《什么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中详细阐释什么是辩证唯物主义[11]。李长之始终追求真理,他希望给文坛创作出一些最接近真理的翻译及批评文本,为此也效仿鲁迅写作了《中国文学史导论》和《中国文学史略稿》等。至于《鲁迅美学思想初探》,不仅有开风气的效果,更有重立经典的作用。
李长之的鲁迅批评实践,即是一个发展的、动态的过程。在探索文艺与时代的关系时,他认为“文艺的永久乃是相对的”,对于文学的社会功用,因为那时,为供当时就是一种理解。在探究鲁迅的美学思想时,更是继承了鲁迅未完成的工作,他写到“鲁迅一向是一个美术爱好者”“是不可能不对美学问题有一些宝贵的思想的”[4](P220),对于一个文学理论批评者应该有广泛的涉猎,在其它学科中找到本学科的研究方法,于是李长之也从鲁迅《近代美术史潮论》和《北平笺谱》找到灵感,写出了《中国画论体系及其批评》,弥补了他所认为的鲁迅的美学思想较零散、不成体系的问题。李长之的批评思想与实践,是一个批评界的战士形象,他始终以鲁迅为标杆,并从中获得思想资源。如果说李长之的学生时代受益于德国古典哲学,那么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鲁迅无疑是李长之的另一启蒙者。李长之从鲁迅身上挖掘的思想资源及批评模式,也未尝不是一种批评资源,文学史及文学批评史都应当认识到其地位和作用。
李长之跨越近近 50 年的鲁迅批评实践,是一个阶段性的、动态发展的过程,应该宏观把控,任何只停留于某一阶段的论断,对李长之的鲁迅批评都是不全面的。他的理论来源从康德哲学到马克思主义,一直处在批评与自我批评之中,李长之一生都在践行孔子、嵇康、鲁迅式的人格标准,其批评实践处在批评他者与自我进步的双向互动。李长之的鲁迅批评历程,是一个通向批评战士的过程,即使因风湿而手脚变形,他也坚持写下儿童读物《鲁迅》,更在晚年教导晚辈,鲁迅是民族的财富,鲁迅的真理性并不会因为时代的弯路而扭曲;对未来新一代青年批评家,他更是多次强调只有多次读鲁迅,才能明白他的不朽。李长之以鲁迅为标杆,积极参与新中国的文化建设,如果说鲁迅提供了一种省他自省的治学模范,那么李长之的批评历程就是以鲁迅为模范,一生践行鲁迅的战士观。
附录:李长之的鲁迅批评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