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而活

2021-09-24 01:00王奕君
莫愁 2021年25期
关键词:多长时间管子靶向

文/王奕君

“我听你的”

父亲被查出肺癌后,我一直担心他会不会笼罩在恐惧的阴影中?没想到,父亲竟十分淡定,说他不怕死。与之相比,他更怕我承受不住,所以劝导我说:“到时候,你别太难过,多想想我发脾气、不讲理的时候,你就释然了。”父亲担心在医院里受了好多罪却不免一死,为此,他在寻找解决方案。他跟我说:“我安乐死行不行?我写个遗嘱,证明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你们都没关系……”

我打断他说:“你可千万别,我咨询过专家了,有办法……”我知道,父亲未必相信,但他还是拿出最慈祥的态度,顺从地说:“好,我听你的。”

从父亲住院到去世,不到四个月的时间。他确实都在听我安排:在各大医院的肿瘤科,在普通病房、抢救室、重症监护室之间,不停地辗转。他听我的,做了让他痛苦万分的胃造瘘手术;他听我的,吃了副作用远大于治愈作用的靶向药……

听我的安排,父亲受了很多罪,吃了很多苦头。这一切,让我今天回忆起来,充满了心疼和悔恨。可直到最后,父亲都没有责怪我。我每次去病房,他都笑着伸出手,把我的手紧紧攥住,无数次地夸赞:“我闺女真好!”

“我得为我闺女活着”

父亲住院后,因吞咽困难,插上了鼻饲管。而胃造瘘手术有一定风险,而且对于生命不久于世的重症病人来说,做一次痛苦的手术未必值得,所以医生未置可否。而我急于想让父亲摘掉他脸上那根晃来晃去的管子。我没跟父亲商量,就马不停蹄地去排队挂专家号。及至手术前,在医生告知了各种可能的风险后,在父亲被推进手术室,并把我们全家人隔离在那扇门外时,我的心才突然悬了起来。

一小时后,父亲被推了出来,他满头大汗,表情痛苦。他用眼神找到我,轻轻叹一声:“唉……”到了病房,几个护士帮忙往床上抬他时,他才缓过劲儿来。他苦笑着说:“这手术,比上次做那气管镜,要难受一万倍!”又说:“我都看见阎王爷了。”护士逗他说:“阎王爷有胡子吗?”父亲调皮地看着护士回答:“有。”

随后,父亲又极认真地说:“要不是想到我闺女,我真坚持不住了,真想死了得了!可是不行啊,我得为我闺女活着……”父亲跟好几个人说了同样的话。

事后,我痛悔不已:怎么就没有问清楚,早知手术这么痛苦,在父亲只剩几个月的短暂生命里,还让他受这个罪干吗?

我为父亲做主的第二件事,或许更是错的。对于80多岁的老人来说,肺癌中晚期几乎封死了所有治疗的可能性,唯一的希望就是靶向药。取样后,我开始眼巴巴地盼望,无比虔诚地祈祷。直到十四天后,终于等到了基因检测的结果。那时父亲住在重症监护室,肿瘤科的医生联合会诊后一致摇头。可我不甘心!我宁愿让父亲试试,我想让他活着!我见大夫反对得并不坚决,便又替父亲做了决定。

那些天,我除了跑医院,整个人就像一棵植物,长久地长在电脑前面,任性而执着。我知道靶向药的神奇,也了解它有很多副作用,我救父心切,无法多想。

当我将那盒药从门缝递进重症监护病房时,我仿佛觉得,那是为父亲开启了一道生命的光亮。第二天,我去看父亲时,他正戴着眼镜研究盒子上的说明。他可能也寄予了很大希望,所以问得异常仔细。我跟他说:“这个药有两种规格,我选的是剂量大的,一片250克。”父亲明知是我口误,还是惊讶地张着嘴:“什么?一片药半斤?你想毒死你爹呀?呵呵。”他的笑容里带着些许宽慰:“你这孩子啊,明白的时候挺明白,糊涂的时候真糊涂。”

自从父亲开始吃靶向药,我就随时关注着他的所有检查指标。他的状况并不见好转,而副作用很快就来了。他眼前出现幻觉却总跟我开玩笑:“我看见天花板上游来一只大虾,一尺多长,游过去一只,一会儿又游过去一只,排着队似的。”他又说:“我成天吃流食,饿呀,那天我就看见眼前有个大白馒头飘过去,我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唉!”

我还以为可爱的父亲是为了缓解我的难过,逗我开心。可又过了几天,父亲的幻觉变本加厉,他梦见连夜坐火车到了天津,又说买不着卧铺票,站着到了新疆……终于有一天夜里,他在昏睡中差点拔了导尿管。这下把大夫和护士都吓坏了,给他戴上了束缚手套。

这下父亲也急了,一辈子最怕受约束的他,现在连拿瓶子喝口水也做不到了。那天,他趁护工给他摘了手套、活动身体的间隙,给我打电话,接通后,他又不说话。一天中,他打了好几次。我知道,他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他有事了,让我赶快去。

我到病房时,他正跟医生吵架,说要投诉,说要告他们侵犯人权。看见我,他更激动了:“他们说,是你同意让他们捆我的?你还是我闺女吗?我那么疼你,可你太让我寒心了……”

我哭了,不是委屈,是深深的自责。那一刻,我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希望的弦,彻底断了。

“你还想让我活多长时间?”

一连好多天,我夜里总失眠,终于睡着了,又开始做噩梦。我梦见一棵粗壮的树,正在被腐蚀,枯萎的叶子哗哗落下;我梦见有无数条绳索堆在那棵树前,要去缠绕那棵树;我梦见父亲眼中的愤怒变成熊熊大火,窜向了茂密的森林……

我四处联系医院,把父亲转到了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有“拔管子”前科的地方。父亲恢复了往日的开朗。他一边跟护士、大夫开着玩笑,一边偷偷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搞着“小动作”,比如,他让我带好吃的给他,他虽然吞咽困难,可多少也能吃到一点味儿。我还给他带进去茅台酒、剥好的螃蟹。父亲坐在病床上,支起了折叠小桌,美美地拉开了又吃又喝的架势,连护工都说:“看您这小日子过得简直赛过神仙,哪里像病人啊!”护士来了,他就赶紧把吃的捂在胳膊底下。护士逗他说:“别藏了,我都看见了。”

有一天,我没去看他。我用视频跟父亲“请假”,挂断后,没多一会儿,他的视频就原路返了回来。我说:“爸,怎么了?”

父亲愣了一会儿说:“没怎么,没事儿。”后来,他忽然想到一个话题,就开始喋喋不休,半小时、一小时,不停地说。到最后,还做个总结:“我闺女真好,跟我闺女聊天,是享受……”说完,就又呆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我。这沉默让我心慌,直到他又说:“我还有多长时间?你跟我说实话。”

我回答了,他又不相信,所以他又问:“你说吧,你还想让我活多长时间?”

“这话问的,我想让你永远活着!”深夜,我突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是想问,他还需要熬多长时间,才能让我做好思想准备,接受失去他这一现实……

那天,守着弥留之际的父亲,我突然想起,他刚查出病时说了那样的话:“要是没有你,我肯定不去医院,我不想插管子,不想要各种急救,我不想受那么多罪,最后还是死,我觉得不值。可是,我真要那么做了,你能受得了吗?”

父亲去世后,我常常半夜醒来。生命中,那个大半辈子为我而活的人,我再也看不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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