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晓莉,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关公可谓中国民间社会最具影响力和号召力的人格神,围绕关公信仰的研究一直是学界热点。正因为关注度极高且成果累累,也增加了研究突破和创新的难度。郝平与杨波的新著《超越信仰:明清高平关帝庙现象与晋东南乡村社会》(以下简称《超越信仰》)作为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后期资助重大项目成果,不仅凝聚了作者数年的学术积淀,而且以独特的视角、深入的调查、详实的资料、细致的描述实现了研究的突破与创新。该书以中国乡村社会普遍存在的关帝庙为考察对象,以明清高平地区为时空范围,通过全面细致的田野调查和碑刻资料解读,从文化、社会与经济三个方面揭示出以关帝庙为代表的信仰空间在乡村社会的多重意义。可以说,《超越信仰》拓宽了关公文化研究的新视野,提供了从信仰入手开展区域社会史研究的新范例,是具有学术启发意义的力作。
一、立足区域社会,深描“关帝庙现象”
人们常以“村村都有关帝庙”来形容中国关帝庙数量之多、流传之廣、影响之大,至于某一区域关帝庙的具体数量多少、分布情况怎样,却很少有人进行实地调查,作出详细统计分析,这使得我们无法准确地了解关帝庙究竟在乡村社会处于什么地位,关公信仰又在何种程度上影响民众生活。《超越信仰》一书的作者正是从这样一项艰巨繁琐的工作入手,以山西东南部的高平县为范围,通过近五年的田野调查,深入乡村,考察了县域内200多座关帝庙的存续时间和分布状况,收集碑刻378通,实现了对高平县域内关帝庙的全面掌握。其工作量可想而知,辛苦自不必言。引入历史地理学的方法,立足区域社会,从一个较长时段梳理高平县域内关帝庙的时空分布状况,不仅为后文研究的徐徐展开奠定了基础,也将读者领入以关帝庙为中心的历史现场中。
在论及高平及高平地区关帝庙的总体情况时,作者并没有停留在对关帝庙时空分布的简单勾勒上,而是尝试进一步分析和总结关帝庙时空分布的特点和成因,其中不乏颇有新意的见解。作者在阐释区域内关帝庙的分布特点时,创造性地提出了“邻近性原则”,即在神祇的选择过程中,村庄庙宇会倾向于参考临近的其他村庄的神祇,仿效周围其他村庄。作者认为,在小区域范围内创修关帝庙的过程中,这种临近性原则表现得尤为明显,而在更大区域范围内,邻近性原则也同样成立,只是其效力会受到交通环境、人群流动等更多因素的影响。虽然邻近性原则的适用性问题还有待其他区域研究的验证,但这无疑为我们认识民间信仰的发展和传播提供了一种可供借鉴的理论模式。
当然,全面把握区域范围内关帝庙的时空分布并不是作者研究的主要目的,在充分掌握一手资料,明确关帝庙时空分布的基础上,从社会生活的多个层面深描区域社会的“关帝庙现象”,考察关公信仰与地方社会的复杂关系才是作者的问题意识所在。为了实现对关帝庙现象的深描,作者将研究的关注点从关公这一神灵转向更为具体的庙宇空间,这大大扩展了关公文化研究的领域,丰富了研究内涵。从书中内容可以看到,当以关帝庙而非关公作为考察对象时,庙宇建筑、庙会组织、庙产收支等过去信仰研究较少关注的部分都成为了研究的重点,而在解释庙宇修建、信俗仪式、乡村治理等问题的过程中,作者又进一步抛出了乡民如何筹集建庙经费、不同人群如何参与寺庙活动、村社内外如何解决庙产纠纷等问题。可以说,通过研究视角的转换,关帝庙现象在作者细致入微、抽丝剥茧的描述中,全面而立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民间信仰本身具有鲜明的区域特征,即使是全国性的关公信仰也有着不同的区域表现。因此,要想实现对关帝庙现象的深描,就必须立足于某一特定区域。就该书所考察的高平地区而言,“山环水绕”之势和地方工商业的发展不仅影响着关帝庙的时空分布,而且左右着乡民围绕这一庙宇空间的社会活动。比如,即使已达到“村村都有关帝庙”的普遍程度,高平某些边远山区也仍存在没有关帝庙的空白区域;工商业的繁荣使商人和商号成为庙宇修建的重要捐款方,甚至扮演了寺庙承办者和碑文撰写者的角色。
把属于精神层面的关公信仰落实到具体的庙宇、村庄和区域社会中,必然会产生一系列与信仰相关的新问题,对这些新问题的解答,不仅会大大丰富我们对信仰的认识,同时也会让我们对信仰影响下的乡村社会有更多的思考。从这个意义上看,《超越信仰》一书开启了信仰研究的新领域和新视野,为研究的深入开展提供了新范式和新途径。相信随着越来越多的类似区域研究成果的出现,我们对流行全国的关帝庙现象也会有更全面深刻的了解。
二、超越信仰研究,探究现象背后的多重意义
《超越信仰》一书围绕关公信仰展开,但其着眼点却并不在信仰本身,而是希望探究关帝庙现象对于乡村社会的多重意义,从书名“超越信仰”也可以看出作者的这一立意。通观全书,作者很好地回应了这一立意,该书在结构设计、论证过程和观点表达等方面都体现了这种“超越”。
如前所述,关公研究一直是学界的热点,相关成果层出不穷,但这并不意味着研究已臻完善。相较从民俗信仰角度对关公文化的研究,从社会生活领域对关公影响的考察极为有限,即使有也多是在“以神灵为中心”的思维模式下展开的,这在某种程度上弱化甚至单一化了关公信仰在乡村社会的意义。诚如作者所言,过往研究存在偏差的根本原因是没有明白庙宇在乡村社会复杂而多样的作用,仍然只把庙宇看作是一个信仰的场所,其根源就是没有真正深入关帝庙的历史现场中。换句话说,只有超越信仰,将关帝庙放入到社会生活的大环境中,才能真正了解这一信仰对乡村社会的意义。《超越信仰》探讨的中心问题是高平地区的关帝庙现象,而作者对这一现象的考察显然并未局限于庙宇空间和民众的信仰世界。在作者看来,关帝庙不仅仅是一个信仰活动的场所,更是乡村各种文化、社会、经济活动的发生地,是乡村日常生活的缩影和体现。
基于以上认识,作者选择从文化、社会与经济三个方面,从庙宇、村庄、区域、中国乃至中华文化圈多个维度描述关帝庙现象的具体表现,力图打破就信仰言信仰的窠臼,全面揭示关帝庙现象背后的多重意义。论证中,作者引入历史地理学的理论方法,将关帝庙现象解释为一个地理上相互嵌套的结构,在不同维度上关帝庙现象的意义各有不同,却又都与文化、社会、经济密不可分。作者提出,在庙宇维度,关帝庙就是以关帝为文化符号,具有一定经济基础和组织管理制度的信仰载体;在村庄维度,关帝庙是村庄各项文化、社会、经济活动的中心,源头,目的与价值标准;在区域维度,关帝庙是区域社会的主要文化标志、发展动力和社会凝聚力的来源;在中国乃至中华文化圈维度,关帝庙是中国民间社会的象征、商人群体的象征和民间性价值观的集中体现。这样的解释既新颖又有启发性,可以清楚感受到作者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由文化信仰到社会生活层层展开的研究理路,实现了对以往信仰研究思维定式的突破。
全书的重点是从文化、社会、经济三个方面展现关帝庙与乡村社会的互动,相较文化方面,作者显然在社会、经济两方面着力更多,分析也更有新意,这也是对关公文化研究偏重信仰,忽视社会、经济意涵的补充和纠正。特别值得一提的有两点:一是对关帝庙在村社治理中作用的阐释,二是对为关帝庙筹款而组织的摇会的分析。从以往研究来看,学界已注意到关帝庙作为地方公共空间在处理乡村事务中发挥的作用,但究竟在哪些事务上、在何种程度上发挥作用,却没有更多研究。作者对此作了进一步探讨,指出关帝庙是村庄制定禁止及规范性条约、处理诉讼纠纷、解决信用危机、组织社会公益等事务的主要场所,其在村庄的中心地位使它具有了处理村社内外复杂关系的能力。关帝庙的修建和维持需要经费,对庙宇经费来源的考察也常见于各种信仰研究中,该书的贡献在于,不仅细致梳理了如布施捐款、社费和地亩摊派、社产和社费的经营收入等主要经费来源,还专题探讨了為关帝庙筹集经费而组织的摇会,这是以往研究较少涉及的方面。这种具有民间金融性质的摇会由村民自发成立,通过民间放贷方式,在为关帝庙修建带来持续经费的同时,也为乡村经济生活提供了某种资金支持,对摇会的分析使读者对关帝庙与乡村社会经济的深层联系有了更多认识。
总之,《超越信仰》一书在传统信仰研究之外,提供了一个把握和认识关帝庙现象的相对完整的结构体系,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现了关帝庙对乡村生活的多重意义,这对其他时段、其他区域或其他信仰文化的研究不无借鉴和参考价值。
三、重视田野调查,解读碑刻中的乡村故事
除了研究视角和结构体系之外,《超越信仰》一书在研究方法和资料利用方面也有值得称道之处,田野调查方法的运用和对碑刻资料的深入解读可以说是该书的两大亮点,这在增强论证说服力和著作可读性的同时,也彰显了作者强烈的人文关怀。
田野调查是人类学、社会学、民俗学较常采用的研究方法,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社会史研究的复兴,田野调查方法被越来越多地运用到历史研究中,研究者倾向于围绕某一问题开展选点式、个案式的调查。《超越信仰》一书的作者在田野调查方面走得更远,表现出更大抱负。该书的田野调查不是对某些典型村庄和庙宇的选择性调查,而是涵盖高平地区400多个村庄的“逐村逐庙”调查,是“以历史为主兼顾现实,以宏观研究为主兼顾微观,以社会经济为主兼顾文化,以文字史料为主兼顾器物”的全面调查。作者将这一田野调查方法定义为“新型田野调查方法”,以凸显其不同于其他学科田野调查的社会史特征,并强调其对研究所具有的“极其重要的基础性意义”。
正是因为有这样全面的田野调查,作者才能对关帝庙的时空分布作出“邻近性原则”的总结,才能从关帝庙的位置安排和规模形制分析它在乡村事务中的作用,也才能获得大量留存有乡村生活信息的碑刻资料。事实上,全面田野调查工作的开展对研究的“基础性意义”还不仅于此,在获取地方文献、形成整体认识的同时,作者在田野调查中生成的“同情之理解”是他们能够对关帝庙现象准确把握、多维阐释的关键,这也让该书在平实的叙述中充满可感知的生活气息。
碑刻是作者在田野调查中的最大收获,解读碑刻中的乡村故事成为《超越信仰》一书的显著特色。从历史研究的角度看,碑刻是广泛散布于民间的地方文献,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不过,对多数研究者而言,碑刻资料存在着零散、收集困难的问题,完全或主要利用碑刻资料开展的研究并不多见。《超越信仰》一书的作者在田野调查中,对关帝庙的碑刻资料几乎做到了巨细无遗的收集整理,不仅实现了数量上的突破,而且在内容上也更趋完备,除碑文之外还整理了碑阴题名部分,从附录所展现的84通碑刻可以看出收集整理工作的细致程度。
丰富的碑刻资料使作者围绕关帝庙讲述的乡村故事条分缕析,逻辑合理,其中不乏生动的细节。比如作者在考察了大山石堂会关帝庙自明天启年间到民国年间的碑刻后,提出当地关帝庙经历了从家庙到社庙的演变过程,同时,他们还利用碑刻信息对庙宇创建者姬仕书的家族故事作出推理,颇有说服力。他们通过对大量关帝庙诉讼碑的整理,以举例方式展现了关帝庙在村社治理中的作用,让人读来极易产生共鸣又感觉有趣。作者对碑刻资料的解读功力在关帝庙现象经济方面的分析中尤其突出,无论是经费的收支管理,还是摇会的组织运作都需要从庞杂的碑刻资料中进行提炼和总结。可以说,在全面田野调查基础上,该书很好地实现了对碑刻的解读,系统完整地讲述了围绕关帝庙的乡村故事。这也是对社会史所倡导的充分利用地方文献,开展区域的整体史研究理念的践行。
作为利用地方文献,借鉴多学科研究方法进行的区域社会史研究,《超越信仰》一书在取得成功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不足和尚待深入之处。笔者不揣浅陋,提出几点个人看法以供讨论。该书是对高平县域范围内关帝庙现象的研究,在全面考察关帝庙现象后,却没有对这一现象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区域性)作进一步总结分析,并缺少区域比较的内容,这使研究在历史解释方面稍欠深度。该书从文化、社会、经济三个方面分析了关帝庙与乡村社会的互动,但在围绕关帝庙的乡村事务中,这三方面往往相互交织,彼此影响,作者对此没有作进一步探讨,让读者难免有意犹未尽之感。通过解读碑刻资料揭示关帝庙在乡村社会的复杂作用是该书的一大特色,但资料的相对单一也限制了对某些问题的深入,存在无法充分展开的情况。
总体而言,郝平与杨波所著的《超越信仰:明清高平关帝庙现象与晋东南乡村社会》一书是近年来区域信仰研究的一部力作,对关公文化、碑刻研究、民间信仰、区域社会史、乡村社会经济、华北地方史等领域的研究者都有启发和借鉴意义。该书立足区域社会,运用丰富的碑刻资料对关帝庙现象进行了细致描述,内容通俗易懂,也是一部具备可读性,能够引发关心地方历史文化的普通读者阅读兴趣的佳作。书中收集整理的大量碑刻资料具有重要史料价值,为研究的深入开展提供了丰富的资料积累,对晋东南地区的文化遗产保护和开发有现实意义,也希望作者能将田野调查收集的更多碑刻资料尽快整理出版,以便其他研究者利用。
(责任编辑:李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