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郁
月子中心护工和新生儿父母交流。
2017年,陕西榆林产妇小马因为产痛到了生无可恋,带着腹中已过41周胎龄的宝宝,从5楼坠下,母婴双双殒亡,留给世人无尽的叹息。如果她当时能用上无痛分娩,一切会不会是另外的走向?
世界卫生组织 (WHO) 早已把孕产妇死亡率作为衡量社会发展和文明程度,以及国民健康素质的重要指标。但很多人是从榆林事件之后,才惊觉“产痛真的能致命”。
2018年11月,国家卫健委办公厅发布了《关于开展分娩镇痛试点工作的通知》,2019年3月,913家医院成为首批分娩镇痛试点。
多位麻醉学专家相信,中国产妇的“无痛分娩时代”正在到来,并对前景审慎乐观。而我们所关注的则是,一个并不高难的镇痛技术,为何在中国迟迟没有大规模推行,使得九成产妇难以享受到舒适的分娩?
从1980年代至今,中国陆续引入椎管内镇痛技术、静脉镇痛、经皮神经电刺激疗法 (TENS) 、心理疗法、导乐等不同的分娩镇痛方式,目前统称和采访所涉及的“无痛分娩”,基本指的是使用广泛、效果确切的持续硬膜外镇痛技术。
原理和常用的剖宫产麻醉一致,即在产妇腰段脊柱硬膜外放置一根导管,连接输注泵后,持续给药,但药物剂量不到后者的八分之一:“所有痛觉的产生,都是先传导到脊髓,再从脊髓上传到大脑。椎管内麻醉就是从脊髓的位置把信号阻断,不再进一步传导到大脑。”经过医生评估,只要没有颅脑高压综合征、凝血功能障碍、药物过敏史、败血症、腰部局部皮肤感染这些禁忌症,产妇都可使用这项技术。
真的可以立马无痛?知乎的相关提问里,八成以上的亲历者都给予了肯定的回答。记者在为期一个月的实地采访里,也有三四位产妇,回答惊人的一致:“真是生命之光!人类之光!”另一句频率很高的描述,当数“从地狱到天堂”。
通往那个宁静境界的路径,其实很短,一般麻醉科医生用5到10分钟即能完成。就是这么一根直径不到两三毫米的导管和其中的镇痛药物,改善了千万产妇的生育质量。
專家指出,硬膜外分娩镇痛也会有低血压等不良反应,但概率非常低。由于用药剂量很小,而且硬膜外用药并非静脉,进入妈妈血液循环微乎其微,药物很快就会代谢掉,无痛分娩对哺乳没有负面影响。很多产妇担心的产后腰疼或头疼,目前也没有科学论证与硬膜外操作有关。
关于产痛,一千个产妇能给出一千种描述。譬如:像潮水般涨了退,退了又涨上来;身体被粉碎,骨头都快被拉开;感觉肚子和腰在被人用锤子使劲锤,拿刀子捅;就像腰被掰折一样,可怕的是掰折之后几分钟又会重复……
即便看过再多书或道听途说,实际的疼痛感依然远远超出预期。但对于她们的遭遇和感慨,并不是人人都领情——也包括和她们同样性别的过来人。
在医学疼痛指数中,产痛仅次于烧伤痛,位居第二。这种疼痛源于宫缩和宫颈口的不断扩张,不仅局限于下腹部,还会蔓延至腰骶部及大腿根部,是一种有间隔的、弥散性的疼痛。通常潜伏期 (指临产规律宫缩开始到宫口开到4至6公分) 就有平均8小时,而进入活跃期 (宫口开4至6公分到开全) 的时段,平均4小时,疼痛最为剧烈。
人类发展历程中,疼痛或许是一个类似警示信号的东西。从医学来讲,疼痛是有害而需要干预的。产妇全身处于应激状态,会大量释放儿茶酚胺,减少血供,导致胎儿窘迫和心脑血管并发症风险增高。对母亲来说,疼痛也会在心理上造成或短或长的创伤。
产痛如此的“反人性”,然而长达数个世纪里,始终有人认为,“解除这种被安排在平产中的痛苦会违背神的意志。”各种陈旧观念像一道道无形的网,罩在中国女性头上。2010年,一位俄亥俄州立大学的护士在中国产房里看到产妇们 (因为有外国客人来访) 涨红脸却不喊疼,感到特别吃惊。“现在的研究已经发现,其实各国产妇对疼痛的感受是一样的,只是表达疼痛的方式会因为文化、环境、经济状况等等的不同而产生差异。”“无痛分娩中国行”的发起人胡灵群说。
正因为社会流行的传统观念和技术短板,中国的医护人员多年来习惯了产房里的“呼天抢地”。
张光波却不。
上世纪60年代,她在北大第一医院麻醉科上班。“轮到我去妇产科做麻醉的时候,手术室离产房很近。每天我做麻醉时,就听到产科那边很惨痛的呼叫声。我听着难受极了。”
既然能用药物让其他手术的病人不疼,为什么不能让生产的“姐妹们”也不疼呢?
懂日语的张光波查阅了大量资料,自信地开始了本土实践。从1963年9月开始,张光波一人用低浓度的药物利多卡因和普鲁卡因,为67位产妇实施了分娩镇痛,并详细记录了50例临床样本的情况。次年5月,在南京召开的第一届全国麻醉学术会议上,她提交了《连续硬膜外阻滞用于无痛分娩的探讨》的论文。
距离北京市区几十公里外,在三河一家养老机构里,我们见到了92岁的张光波。老人家头发银灰,精神矍铄。当年的8页论文稿纸记载了她的努力与成果:“以低浓度、小剂量及分段准确阻滞的硬膜外阻滞进行无痛分娩,于大多数(83.3%~95%)产妇中可以获得良好的无痛效果。”
半个世纪后的稿纸,并未泛黄。可惜的是,因为“文革”,她的这项突破性研究便告终止。中国麻醉学和产科学界也是近几年,经过“发掘”才知道了张光波这位“中国无痛分娩第一人”。
1980年代后期,无痛分娩开始在众多西方国家作为产科工作常规普遍推广。到90年代末,英国产妇的无痛分娩率已高达90%以上,美国已超过80%,法国、加拿大等国家的无痛分娩率也已达到或超过50%。
前北大医院麻醉科医生、“中国無痛分娩第一人”张光波 。图片|南方人物周刊
得克萨斯大学西南医学中心麻醉科主任陶为科用视频和图片向国内产妇介绍无痛分娩,打消她和家属的顾虑。图片|南方人物周刊
1994年,在北大妇儿医院麻醉科工作的曲元行将分娩,她的生育观念却不比产妇“先进”多少。“当时我整天跟产科大夫打交道,生个孩子,我还认为剖宫产挺好的,所以我找到我们产科专家,说你给我剖了吧。人家说你傻啊,你骨盆条件好,能生你干吗不生?”
心里颇有点“委屈”的曲元,把刚刚还在“实验期”的无痛分娩当作了救命稻草。无痛分娩尚未普及的那个年代,中国极少的分娩镇痛都是在医护人员和他们的熟人身上使用。给曲元操作硬膜外镇痛的,正是她的老师徐成娣。因为“以身实验”成功,曲元成为这条路上坚定的探索者。
2008年,时任美国西北大学芬堡医学院麻醉学副教授胡灵群有感于国内产妇的生产状况,发起“无痛分娩中国行”,带领近千人次的美国医护人员来华,与国内100多所医院合作,推广分娩镇痛,宣扬现代产房理念。此后,类似的推广和教学培训活动在各地风生水起。
新技术的应用总会有曲折,何况分娩镇痛这样涉及不同学科的项目。
“产科也分两派,因为它毕竟是药物镇痛。产科最大的顾虑就是说产程延长了,或者因有创性穿刺、并发症之类的。2000年前后,我们院产科有一个医生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一篇文章,说中国是发展中国家,生孩子是属于自然过程,产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要镇痛应该主张非药物性镇痛对吧?这种说法盛行一时,到现在也还有这么想的。而且他们老觉得产房是他的地盘,你们过来打无痛好像抢了他的饭碗似的。如果你真的把剖宫产率降下来以后,产科的利益的确受一些损失,它的剖宫产补贴怎么办?这也是一个具体的问题。”曲元说。
“麻醉科医生人力严重不足啊。”在采访的每家医院,都会听到这样的声音。
中国目前麻醉科医生数量有9万左右,若按照英国每万人口拥有2.8个麻醉科医生、美国每万人口拥有2.5个麻醉科医生的比例,全中国至少还有30万的缺口。而国内外科手术量以每年10%的速度增长,远超麻醉科医师数量的增长速度。
通往那个宁静境界的路径,其实很短,一般麻醉科医生用5 到10 分钟即能完成。就是这么一根直径不到两三毫米的导管和其中的镇痛药物,改善了千万产妇的生育质量。
“我现在基本睡在医院,做完一台麻醉手术,抓紧时间休息一下,随时又要开始下一台,只有凌晨2点到5点可以睡个整觉,其余时间就要随叫随到。”中南大学湘雅三医院麻醉科医生李潇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透露,自己一个星期和爱人只能见一两次面。
一般非紧急的手术,多半是病人预约好的;但生产这件事无法确定时间,现实中一半以上产妇都是夜里“发动”,医生值“无痛班”,意味着通宵熬夜。南京妇幼保健院麻醉科主任沈晓凤告诉记者,他们一个麻醉科医生最多一晚“打了37个无痛”。
这当中,综合医院是难中之难。调配时,分娩镇痛往往被挤压掉。胡灵群建议,在人力安排上,可以用换位、重组和补位的方式。“白天有人去产房,晚上让麻醉科医生进驻产房,有非产科急症时再去手术室。再就是将从事剖宫产麻醉的医生组合在产房或就在产房手术室,重组合理利用。”但在国内,能从产科麻醉特别是分娩镇痛的角度出发,来做这样的安排的,屈指可数。
记者走访获悉,在过去的20年里,许多公立医院为了激励医生,每做一例分娩镇痛,会给100到400元不等的奖励。但这笔奖励是发放给包含麻醉科医生、产科医生、助产士等在内的整个团队,有时还是二次分配、平均到人。“你想,辛辛苦苦做一例,从头盯到尾十几个小时,才得几十块,有时甚至都没给到自己头上,谁想做呢?”有医生吐槽。
“我们招的学生大部分是来自于北医8年制的学生,但已经连续两年招不到新人了。”曲元叹道。“没有人来报考麻醉科了。科室人员断层非常明显,除了像我们这拨五六十岁的高年资医生,干活的大部分是规培生和外地进修生。我们医院对SCI(科学引文索引)要求还特高,发的分值不够高的,很难留下。又要人,没人考,进来还难留,这就是个恶性循环。”曲元称。
椎管内分娩镇痛中,麻醉科医生就是将微量的药液通过这根极细的导管持续注入到产妇的硬膜外腔中。图片|南方人物周刊
与此同时,社会对于麻醉科医生的认知还停留在“打一针麻药”的层面。中国医师协会麻醉学医师分会 (CAA) 2019年最近刚做完一个针对100万民众的线上问卷调查。“我问,你认为麻醉科医生是医生、技师、护士,还是其他医务人员?有1/3都不知道麻醉科医生是医生。我再问,手术过程中和做完以后,麻醉科医生可以离开吗?有一半以上认为麻醉科医生是可以离开的。”在另一项针对麻醉科医生的职业现状调查里,他提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会让你的子女选择麻醉吗?回答“会”的不到1%。“我们医生自己都没有认可这个职业,感受不到它的价值,对吧?”
高级全科医生——这是许多麻醉专家对于麻醉科医生的定位。“实际上绝不只是打一针,手术过程里可能会打几百针。更多的药物是维持病人的心跳、血压、呼吸脑功能、肾功能等各种生命体征,要根据病人的身体变化随时调整药物组合,就跟飞行员一样,仪表一波动,他就得去处理,才能保证飞机正常航行。我们做的就是维持生命,保驾护航。”
◎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