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老师?恩人

2021-09-22 19:22:37阎纲
现代阅读 2021年9期
关键词:私塾戏曲爷爷

本文作者阎纲,1932年生于陕西礼泉,著名作家,“首届冰心散文奖”获得者。

我的老师是亲人,也是恩人。

余生也早,七八十年来,凡三教:家教(重以孝)、师教(重以道)、形形色色的政教(重以忠),轮番塑造了我的性格。

这里仅仅是师教的几个镜头,定格,感恩,难忘。

我的第一位老师是爷爷

爷爷阎守诒不是渊博的宿儒,他通读四书五经,确有孔孟之道的根底,熟识修齐治平之理,能背诵《朱子家训》《三字经》《百家姓》甚至《二十四孝图》;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却劝善规过,鼓励老婆婆们烧香拜佛。在家乡,爷爷算是有学问的人。

爷爷办私塾了。私塾就是家庭学校,我叔叔们就在家里念书听讲。

县上创办小学,爷爷的私塾与公立小学并存。开运动会,通知爷爷的私塾参加,学生王同洲快步如飞,是第一人选,但是家穷,没有带色的布头做运动帽,徒唤奈何。曾祖母闻讯,连夜给娃做了顶帽子,奇特的帽子在阳光下飞动,成绩优良。谁料到,帽子竟然是纸糊的!

私塾里飞出个金凤凰。一时间,爷爷的私塾桃李盈门,直到20世纪30年代关门大吉。

爷爷是我的第一位老师,学前在家,他单独为我一个人授课,一直到我上了初中结束。母亲家教,教我以勤,爷爷授业解惑,教我以智。

爷爷教我认字、写字,背诵先贤修身的格言,教材大多是《三字经》《朱子家训》里忠孝节义的一套:“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说什么家是小国,国是大家,不违父辈之道,不忘精忠报国。爷爷教我誊写、打婚单、代书、做善事。我家厅房,悬挂着一具厚厚长长的戒尺,戒尺就是打学生的板子,那是爷爷坐镇私塾的权柄,神圣不可侵犯。

一根大板子打痛了学生,打出了师生的爱。学生们一个个长大成人,四时八节,总有给老师进奉香羹等应时小吃的,这些吃货都成了爷爷和我的夜宵美味。

父亲和大哥把新文化带回家,我知道的比爷爷多了,共同语言少了,爷爷津津乐道的老古董败下阵来。后来上班出大门时,坐在门礅石上看牛车上坡的爷爷总想拦住我说话,我总是走得慌忙,爷爷也总是说:“那你忙去吧!”我反倒有挣脱之感。让自己有生以来第一个老师伤了心,我留下终生的遗憾。

爷爷脑出血去世,不满70岁,我泣血稽颡,长跪不起,萦绕心头的是《四郎探母》里的一句唱词:“千拜万拜赎不了儿的罪来。”

三年困难期间,做饭只欠一把火时,炕上的油布烧了,香椿树砍倒烧了,爷爷教师的权柄和光荣——戒尺填入灶门,眼睛一闭,也烧了!

给我授课的老师景庆勋

景庆勋先生是我初小的班主任,家道殷实,神清骨俊,多才多艺,尤以戏曲和戏曲音乐最拿手,二胡拉得动人心弦。他喜欢我,有意在语文和戏曲方面培植一棵幼苗。

景先生先教我磨性子填影格,教我练二胡。我此后能掌握弦乐乐器,包括小提琴在内,那1 5二弦(二胡5种常用定调之一)的指法练习就是他把我引进门的。日后在乐人何九叔手把手地速成下,我又学会了打板(鼓师),能指挥一个偌大的自乐班走街串巷了。

戏曲成了我毕生在读的艺术学校。戏曲的唱词就是我心目中最早的诗;戏剧冲突成为我理解艺术的重要特征;戏曲的对白使我十分看重叙事文学的对话描写;戏曲人物的脸谱反使我对艺术人物的性格刻画产生浓厚的兴趣;戏曲语言的大众化使我至今培养不起对洋腔洋调过分欧化语言的喜好;戏曲深受群众欢迎,使我不论做何种文艺宣传都十分注意群众是否易于接受。

转眼到了20世纪90年代。一日,和作协同仁兼同乡周明聊起秦腔。我说上高小时粉墨登场,扮过李陵和张君瑞,问他怎么喜欢起秦腔来。他说,上周至县中时,有个老师能拉会唱,教他唱戏,而且登台演出:“你不要笑话,老师见我脸蛋秀气,叫我唱旦,男扮女装。”“啊,对了,老师还是你们礼泉人,景庆勋!”

巧了,教我唱戏的正是景先生,太巧了!

周明和我相约拜望老师。老师钟情教育,推助美育,发表了不少论文和宣传品,早已是驰名省内的“模范教师”。他已年过八十。

我俩一踏进先生的客厅,伏身便拜,跪倒磕响头,匍匐不起:“景先生,学生看你来了!”

“景先生,我们想你啊!”

景先生说:“我也想你俩。你们两人,一个阎振纲(我原来的学名),一个周明,是我教过的最有出息的学生,六七十年了,都在心上挂着! ”

给我授课的老师李秀峰

大学期间,我曾担任学生会宣传部副部长,组织文艺社团进行文艺演出,成立乐队举办周末舞会,特別是两周一次放电影,集中放映了一批苏联影片,同学们喜不自禁。

由于我在县文化馆和县文联期间发表作品,参加陕西省文艺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并获奖,所以入学后颇受李秀峰老师的关注。李老师给我们讲授当代文学课,经常约我到他的居室面授写作经验,一盏有些灰暗的灯光下那对期望的双眼让我终生难忘。他又是甘肃省文联副主席,经常邀我参加省文联的活动,听写作讲座,听杨朔介绍小说《三千里江山》的写作过程,让我境界大开。

我还有幸观看叶盛兰、杜近芳回国后演出的《白蛇传》。此《白蛇传》由田汉改编而非旧日的版本,唱词诗意盎然、流畅优美,“断桥”一折声情并茂,我泪如雨下,这才叫戏曲艺术啊!

我的恩师侯金镜

在从事文学编辑和学写文学评论方面,《文艺报》是我的摇篮,侯金镜是我的恩师。

侯金镜手把手教一个出身不好的人熟悉业务。他教我“刚柔相济”,更要我“有胆有识”。他嘱咐我说:“你自己有了写作实践,方知评论的甘苦,约稿时就有了共同语言。”

侯金镜提醒我警惕教条主义倾向的危害性,如简单化、庸俗化,武断、粗暴和专横。“不能充分保证作家个性和想象力宽阔而自由地发展,教条主义的堡垒不能彻底被冲垮。”他的文艺思想里有一条十分明晰的红线,就是坚持直面现实的现实主义和干预生活的批判现实主义。

《红岩》就是他发现的,他放手让我给《人民日报》写文章推荐。他自己组织专家座谈,一时洛阳纸贵,人称1963年是“《红岩》年”。

侯金镜为人处世的实事求是作风,为文衡文的现实主义精神,严谨周密的卓识锐见,颇得鲁迅之遗风神韵。

(摘自重庆出版社《长长的话,慢慢说》    作者:阎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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