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芬
“谢谢你呀,满足了一个老母亲所有的虚荣心。”
2020年仲夏,高考成绩揭晓的日子,一位老同事在朋友圈里写下了这样的一行字。配图是一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他正站在演讲台上,为台下黑压压的人作高考状元致辞。他看起来很阳光,身板魁梧,腰背挺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自信的气息。
我有些恍惚,这是他吗?这是那个放学回家找不到家门哭着在校园打转、说话从来不看人只会拉着妈妈衣袖跟在妈妈身后、经常把衣服反着穿、一整天汗津津、实在憋不住了才红着眼说我要上厕所的小男孩吗?是他吗?那样的他和眼前的他是同一个人吗?
心里知道是他,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关于他的记忆,实在太深。
那些年,我住八楼,同事住在七楼。因为性情相近,常常来往。最早看见她孩子的时候,孩子六岁,刚从老家接过来。初次见面,这孩子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他的“目中无人”。是的,从我进门到离开,他从未看过我一眼。他也跟我说话,但不需要我给他任何反应,他只是自问自答,自说自话。后来,去得多了,许是我的耐心换来了他的真心,他偶尔会看上我一眼,有時还会抛给我一个问题,却不等我回答又马上兴致勃勃地把答案告诉我,还绕着圈圈搓着双手解释半天,也不管我有没有听他讲。有时我跟他妈聊天,他会走过来扯住他妈妈的衣袖,意思是我们太吵了,要安静下来听他说。他妈妈便微笑着说:“好,你说,你说。”我便也停了下来,笑着听他说。有时瞅一眼同事,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心里不禁想:“这当妈的,脾气也太好了。”
同事性情温和,典型的贤妻良母,按理说,家中必定是窗明几净,井井有条。可事实上,非也。每次去她家,家里都是乱糟糟的。地上躺着裤子、鞋子、袜子、纸皮、扑克、棋子、画笔……还有各种各样本不应该躺在地上的物品。有次,我实在忍不住了,说:“你能不能把你家收拾一下,让我有个落脚的地方?”同事就笑:“收拾了也没用,他一会儿就可以让它更乱。”“他”自然是指她的儿子,我看她笑得如此自在坦然,便也罢了。
也许是被同事的态度感染,我对这孩子比旁人有更多的耐心。而且,不得不说,有时听这孩子说话也是一种乐趣。虽然他说话含糊不清,有时还要“嗯”上半天,内容却挺有意思,都是生物、物理、科幻等知识性很强的话题,有一些知识我可是闻所未闻。我对同事说:“你生了个爱因斯坦。”同事就笑:“他喜欢,由他去吧。”闲聊中,得知这孩子打小就喜欢做各种古怪的事,有时站在路边看店家做豆腐脑,从头看到尾,一动不动;有时一个人捧一本相当偏门的图书,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像走在一个无人的世界里……同事就在旁边陪着,由他喜欢。
九月,孩子上学了。孩子还是那个孩子,妈也还是那个妈,但情况却变得很不一样——因为有了老师、家长和同学涌进了他们的生活。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想要顺利融入一个集体,真的不容易。
班主任频频找到同事,说孩子不认真听课,不写作业,写的字很糟糕,上厕所找不到路;说班上家长希望给自家孩子换一个同桌,不想自己的孩子跟一个“怪”孩子坐在一起;说同学也整天告状,受不了孩子上课自言自语、下课自说自话,整天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题……同样身为教师的同事除了道歉,还是道歉。准确地说,她只是不停地道歉,并没有改变自己的教育方式。她还是无底线地包容孩子的缺点,笑着看他做一些在我们看来稀奇古怪的事。
有时,办公室的同事会聊起她的孩子,摇头叹息的居多,觉得这么好的一个人要被一个这样的儿子拖累了;也有不停给同事出主意的,说什么熊孩子得狠狠揍上几顿,现在不管将来更管不了;还有些比较偏激一点的,对同事颇有微词,觉得“慈母多败儿”。我自知这孩子的与众不同,有时忍不住会跟对方争辩几句,但听者并不太愿意接受我的说辞,有的还直接撂下一句:不是每个“傻瓜”都是“天才”。
面对这样的纷扰,同事却貌似比我淡定得多。无论别人跟她说什么,她都笑着听,笑着说:“是啊!”听完、笑完,一切如常。有一次,年级交叉改期末测试卷,我们改的是三年级的试卷。一位改卷教师突然拿起一份试卷叫道:“天啊,这是字吗?简直就是鬼画符!”众人都凑过去,改卷教师说:“算了,把分全扣了,让他长个教训。”这时,一位三年级的语文教师跑过来,说:“别别别,我来读给你们听,我教了一年了,我认得出他的字,你们听完再打分。”众人笑,说这“天书”也就只有他才写得出来。这个“他”就是同事孩子。自己的孩子这样被拎出来品头论足,换作一般人,要么生气,要么尴尬,要么羞愧难当吧?但同事就立在一旁,也跟着众人笑。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同事扯着我的袖子,皱着眉说:“你看她,孩子写出这样的字,还笑得出来!”我看着脸上挂着笑容的同事,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怒其不争,也不是哀其不幸,而是心疼她。她对孩子的爱一点儿都不比别人少,只因眼前成效与众人预期的不一样而成了众矢之的,这不公平!
只是,众口铄金,我也做不了什么。
后来,我换了工作单位,与原单位同事的关系渐行渐远,但还是会陆续听到跟她和她孩子有关的事。比如,孩子数学考试考了40多分,老师抱怨,她当面道歉,但走出办公室,她跟孩子说:“挺好呀,还差50多分就100分了。”比如,孩子语文抄写作业写得不好,她便帮忙抄一遍,让孩子交给老师,说:“今天太晚了,妈妈帮你写,明天晚上你自己再写一遍。”比如,孩子的英语发音不标准,老师要求读好再回家,她在一旁听,边听边夸:“比妈妈读得好多了呀。”有时,传话人会做个总结:“有其母才有其子呀!”话里隐含的意味就是:“有这样怪异的妈妈才有这样怪异的孩子!”
分处两校,我都能感受到她承受的压力。
再后来,因为工作太忙,事情太多,关于她和她孩子的小道消息几近于无。偶尔会跟同事发个信息,却从不提及孩子。她不提,我便也不提。已经有那么多“热心人”对她的孩子感兴趣了,不差我一个。
转眼间,十年过去了。谁曾想,再次看见这孩子,竟已是高考状元!虽知人会变,但心里的震惊依然难以名状。祝贺之余,忍不住问:“这些年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回了我一个笑脸:“你又不是不知道底细。”
“就是知道底细,才觉得你甚是伟大!”我无法掩饰内心对她的敬佩。
“哪有?他不过是慢慢长大罢了。”
好一个“慢慢长大”,我可是知道个中辛酸苦楚的人呢!
“真想知道,你是怎么扛过那些日子的?”
“扛?我没觉得自己在扛呀,过的都是平常日子。别人说什么,我还真没多想。孩子是我的,我知道他是个怎样的孩子。只要品质不坏,他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我都接受。他有他的生長节奏,我们做父母的,不必过多地干扰。”
她说得云淡风轻,我心里却是波澜起伏。我以为,是她的坚强与隐忍让她度过了这些艰难岁月,成就了她和她的孩子,却不知,她根本没把外界纷扰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她活得比任何人都轻松自在。
可笑我这个旁人,这些年在人前、在心里为她写了各种版本的诉状,觉得她在育儿路上“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一直替她打抱不平。谁曾想,人家正怀着一颗平常心,和自己的孩子潇洒自在地过着自己的寻常日子呢!
在同事孩子去上大学之前,我们终于见了次面。十年未见,已是人到中年,却依然可以一眼认出对方。但对于她的孩子,我真的不敢相认。一米八五的个子,挺拔而俊朗。他笑着叫我“李老师好!”他跟我十二岁的女儿聊学习、聊电影、聊流行事物,说者眉飞色舞,听者津津有味。他张罗点菜、移凳子、涮茶碗,吃饭时会把妹妹喜欢的菜放在她面前……我一直看着他,明知道盯着一个人看是件很不礼貌的事,可我还是操控不了自己的视线——他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转头看到有些拘谨的女儿,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是不是该给女儿松松绑了?这些年,嘴里常说“孩子健康就好,快乐就好”,实际上却常常被世俗的标准左右,对女儿诸多挑剔,以致本来特别开朗活泼的女儿变得有些缩手缩脚,少了孩子该有的天真模样……
上菜了,看着同事笑着接过儿子装好的饭菜,我对她说:“你真伟大!”
她抬眼看着我,又笑了:“哪有,我就是一个不怎么管孩子的妈。”
我也笑了。在这个内卷时代,敢做一个“不怎么管”的妈妈,让孩子自然生长,需要多少勇气呀!
“孩子上大学了,将来想让他往哪个方向发展呀?”我随口问道。
“啊?这个呀,要问他呀!他的人生,他做主。”同事又笑。
好吧,我知道自己又问了一个笨问题。想起同事朋友圈底下的各种取经、讨教、祝贺、赞叹,不知道这些评论者是否还记得十年前的自己是如何围观和断言这个孩子、如何评价和指责这个母亲的?
窗外,花木繁茂,却都被修剪得整齐划一。我想,也许应该常到山野里走一走,那里的花木,一树有一树的姿态,那里的野草,一株有一株的气息,那里,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
责任编辑 王思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