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登翰
沙坡尾的风依然带着海的咸腥味。
这里是厦门最早的一个古村落。像一个饱经岁月的老人,那些丝丝的风、碎碎的雨,那些劈天的电、砸地的雷,都写在它满脸沧桑的生命皱褶里。
坐在栈道边临水的咖啡座,眼前的这片曾经鲜活而生动的海,已被重重叠叠的建筑推到远远的地方,只留下一道几十米宽的水流,随着潮汐涨落,像在不甘地呼喊:我是海,我是曾经吐纳百舸、涵通大洋的海!
沙坡尾,一个以细沙如玉、绵延数百丈而与沙坡头合誉为“玉沙坡”的著名古渔港,一个从明代初年就设立中左所留下抗倭、抗“红夷”无数英雄伟绩的滨海故垒,一个郑成功操练水军、挥师东渡、驱荷复台的出发地,一个从清康熙年间就指定对渡台湾的通关汛口,一个无数过番客泪别故园走向茫茫异邦的出洋正口……
这里的每粒细沙、每朵浪花,都在讲述它的过往和变迁,它的坎坷和梦想。
在我少年的记忆里,沙坡尾是讨海人的家。
很早以前,就有疍民的“连家船”,水处舟居,浮家泛宅,沿着九龙江南下,到了出海口的厦门,聚集在玉沙坡一角叫作沙坡头的地方,讨海谋生,繁衍生息;会同从晋江流域和附近河海不断漂来的疍船,以及本港的讨海人家,形成了一个热闹的渔区。近岸有天然的避风坞,山顶(岸上)有煕攘的街市,聚集着二十几家鱼行,十几家造船作坊,还有专供讨海人所需的打索、制帆、染汁、做钓钩的手工作坊和盐馆、制冰厂等。一业兴,百业旺,玉沙坡成了人们口中“厦门港”的代表。直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厦门市政发展,沿着海边修堤筑岸,聚集在沙坡头的渔船,连同水上之民和傍之而生的渔家百业,才向玉沙坡的另一角漂移,以碧山岩入海的一道南溪仔为界,划出了渔家一个新的繁盛聚集区:沙坡尾。
我最初认识的沙坡尾,就是这样一个热热闹闹的讨海人的世界!
那时候,避风坞里聚集着大大小小的渔船,最多时达数百艘,从被疍家称为“关帝鞋”的三支桅大钓槽,到疍家的“连家船”和穿梭其间摇橹划桨的舢板和阔头。20世纪50年代初,我刚上初中,调皮,常常呼朋唤友算准潮水去海边游泳。一个去处是厦大边上的胡里山海滨浴场,另一个就是到沙坡尾的避风坞。在避风坞里游泳,另有一番风味。浪不大,浪却不小,穿梭在大船和小船之间,游累了,还可以扶着舢板边沿歇一会儿。几个半大小子,有时候故意淘气,扶着船沿暗暗使力,让小舢板左摇右晃,逗来船上妹子真生气或假生气地嗲嗲骂你两句。舢板上摇橹划桨的,大多是年轻的疍家妹。没出嫁的疍家妹,长长的秀发编进一大卷艳丽的“红碰纱”,那些红色的、粉色的羊毛线夹在黑色的发辫中,蓬蓬松松地盘在头顶,像是一片彩霞落在了她们头上;平常走在岸上,也像头上闪着一片霞光。疍家女上街喜欢结伴,乍一看,像是从海边飘来的一片祥云。这是疍家女未婚的标志,也是沙坡尾的一道风景。那时候喜欢诗,后来也学着写诗,记得有两句:“渔女的木屐敲打着石板路/熙熙攘攘,晚霞缠在发纱上。”写的就是这时情景。
从避风坞上岸,是一片阔大的海沙坡,细白如玉,绵延数里。赤脚踩在上面,脚底痒?的,像踩着一团棉花。渔人出海,有许多讲究,出航要祭拜,归渔有接风,都在这片海沙坡上举行。特别是归帆,满载渔获,等待在沙滩上的渔家女人、小孩,远远看见风波中出现的亲人,欢声雀跃,涌向船边,七手八脚,手抱肩扛,帮着卸货。岸上的几十家鱼行、盐馆、制冰厂和鱼贩,也跟着欢腾起来。于是,船进坞,鱼上岸,欢乐便从沙滩上漾开,感染了整个厦门港。而此时,避风坞却骤然安静下来。“潮水退下去了/连同沙滩上的喧嚷/船进坞,鱼上岸/卸下的风帆卷夕阳”,这也是当年留下来的诗句。
准备再次出海的时候,避风坞前这一大片海沙坡也再次喧闹起来。小时候到沙波尾玩,最喜欢就是到这片沙滩看渔人出渔的准备,绞索、织网、?帆、染煮衫裤……都在这里进行。疍家讨海有特别的服饰,他们衣着宽阔、肥大,大?口、大裤脚,而且要用荔枝树皮、薯莨根皮或一种叫作“海墘红”的红树皮榨汁,把龙头细布(亦有用麻袋布、帆布)做成的衫裤煮染成枣红色,再涂上一层桐油,这些都是为了海上操作方便和减轻海水对衣服的腐蚀,却成了疍家服饰独特的标志。疍家上岸,远远就能认出,女人看头饰,男人看衫裤。我曾有幸体验过一回疍家的穿着:1957年夏天,我在北方读书返厦过暑假,请一位在渔区团委工作的中学同学(也是疍家子弟),安排我跟随渔船出海“体验生活”。那时候两岸关系紧张,渔民捕鱼只能在附近海域,出了大担、二担,就靠近金门了,对方的海巡艇时不时会突然冒出来追着大陆渔船抓人。我戴着眼镜,一副书生相,混在渔民中,万一碰上肯定一眼就被认出来。所以要我摘下眼镜,换上一身红柴汁染的帆布栲衫,扮成渔民。虽然不像,但有幸让我尝试了一番这种宽大的疍家服饰。出海的头一天,吐得天旋地转,第二三天就慢慢适应了。海上布网、收网,要看潮水,有时太阳刚刚升起,有时晚霞洒满粼粼波光。讨海人出海,不带粮食,“粮食”就在海里。一网上来,挑最大最好的鱼蟹,用海水剖洗干净,放进锅里,加一点淡水清煮,也不用盐,大家围在锅边,就动手开吃。那种鲜味,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仿佛还在嘴边。
俗话说:行船走马三分命。讨海人都把自己的半条命交给大海。大海无情,渔难的事,时有发生。特别是早年疍民的连家船、夫妻船,船不大,不及几米长,船身两头尖,前撒网,后摇橹,中间用篾竹、棕蓑和麻布榙棚,一家人“蛏干吃、虾米腄”,就蜗居于這狭窄的空间。一条船,就是一个家。风里雨里,随着潮水漂泊,日夕与风浪做伴,也旦夕与厄难相邻。船上夫妻有了孩子,也提心吊胆,从小就用一条绳索系在腰间绑到桅杆上,以防不慎掉进水里。1956年散文家杨朔在《人民日报·副刊》发表的散文《夫妻船》,就记述这样的悲剧:“有一回,在丰收的季节里,全家人只顾捞鱼,猛回头,孩子已滚落大海,霎时间,孩子已无影无踪了……”渔人乐观,在表面的洒脱背后,是一连串的苦难和灾祸。
讨海,其实就是拿生命与大海搏斗。当人无力战胜自然时,只有祈求神明保佑。因此,疍家的信仰是一种泛神信仰,无论释道,观音菩萨、关公妈祖,也无论是字姓神还是船仔神,行业神还是地方神,抑或风雨雷电、天公月娘、豚蛇龟鱼、树桩怪石,神灵无处不在。“石狮无言而称爷,大树无故而立祀,木偶漂拾,古柩嘶风,猜神疑仙,一唱百和。”(清道光《厦门志》)小小一个沙坡尾,延至整个厦门港,从鸿山寺到南普陀,方圆不过几里,自明以来兴建的寺庙宫祠,就达四十余座,所谓十丈一宫、百丈一寺,密集度在全厦门堪称第一。疍家虔诚,佛道同尊,神鬼共祀,见庙烧香,见神叩头,相信“拜神神就在,礼多神不怪”。但与疍家、渔户最为密切的,还是与海相关的几尊神明。例如妈祖、四海龙王、风神、代天海上巡狩的各府王爷、落水献身的水仙诸神,以及行业守护神的钓艚王、钩钓王,字姓神中张氏敬奉的老标元帅、阮氏敬奉的三妈夫人,还有驱荷复台的延平郡王等,都被虔诚崇拜。信仰广,神明多,香火自然也旺,每年的祭祀敬拜、抬神挂香,声动整个厦门城,煞是热闹。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离家多年,偶尔返乡,再到沙坡尾,这些寺庙,多已不在,连同曾经的祭祀上香,也都销声匿迹。岁月沧桑,政局波荡,有些是毁于自然灾难,不少却是损于人事祸端。有人悄悄把神像和一些祭拜物件秘藏起来,或搬回家里。当那场肆虐十年的风波过去,许多宫庙迅速修复起来,那是广大信众你一点我一点不拒多寡集资建造的。有的简单朴素,有的却雕龙绘凤,规模宏大,更胜昔日风光。民间信仰的顽强生命力,植根于世俗人生的精神需求。虽然繁简有异,但宝贵的是人心中那一份不灭的虔诚与崇敬。
传统民间信仰的观念,在现代生活的精神激荡下,常会生出新的诠释和寓意。近日颇为热闹的“送王船”就是一例。王爷信仰及其“送王船”祭拜仪式,盛行于闽南滨海社区,后随着移民的足迹和海上贸易,传播到台湾和东南亚一带,据说最早自明清年间就已开始。一个佐证是,厦门同安的吕厝村,四年一祭的“送王船”,其主祭的王爷至2001年已是第148任。依此推算,已有600年以上的历史。它不同于北方的“送瘟神”。瘟神祭拜始于隋,据称隋文帝时天空出现五力士,穿五色袍,执不同法器,降瘟布灾。《黄帝内经·素问》称:“五疫之至,皆相染易。”隋文帝为其立祠供奉,尊为五瘟神,后为道教收纳,列为神灵。其仪式主题是一个“送”字,为避禳却灾,将瘟神驱走。而闽南社区的王爷信仰,与之相反,其无具体形象,只一块木牌,上书“代天巡狩”,寓意亲民。仪式的主题是护送王爷,四海巡游,以拯疾扶危,抚苦救难,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姓王爷(朱、吴、池、李、范),或三年一任,或四年一值,轮班替天行道。隆重的出巡仪式,从“迎”开始,“竖灯篙”、“造王船”、列牲祭拜、巡境踩街,到入海焚烧,每个环节都寄托着信众的祝愿。特别是“竖灯篙”,把历年不幸罹难海上的游魂,称为“好兄弟”,召唤至王爷船上,成为兵将,随同出巡;所造王船,精仿如真,木质构造,彩绘沐漆,由信众备足柴米油盐及各种生活用品,以各种民间歌舞艺阵,踩街开道,簇拥送至海边,出境巡游,福荫四方。这一套从明代流传至今的仪规,其规模之宏大,其群情之热烈,仿如一次人神共欢的盛大嘉年华!
2020年,“送王船”作为“世遗”项目,由中国和马来西亚两国联合申报成功,在联合国《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名录》上,写的是“送王船——有关人与海洋可持续性联系的仪式及相关实践”,张扬这一信仰的正能量,突出“人与海”亲密关系的主题,可见当代文化意识对于传统民间信仰观念的重新诠释和提升,赋予新的文化内涵和价值。当这一申报正在讨论审议中,恰好这一年轮值的沙坡尾龙珠殿,和马来西亚马六甲的勇全殿相约,同时举行盛大的“送王船”祭拜活动。我曾经参加过厦门吕厝、台湾台南和马六甲的“送王船”活动,其盛大的规模,庄严的仪典,群情激扬,万人空巷,给我留下极深印象。遗憾的是这场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审批前夕举办的盛典,我恰在外地,无缘亲暏盛况,相信它会格外隆重和意味深长。一艘长11.12米、宽2.55米的仿真福船,通体沐漆精绘,船上旌旗招展,仓内备足柴米油盐、五牲,从避风坞边的龙珠殿出发,万人簇拥,各种民间艺阵开道,载歌载舞,绕境踩街,推送到几里外的曾厝垵海边,举行祭拜焚烧仪式。“送王船”仪典列入“世遗”名录的荣耀,给沙波尾增添了一份光彩!
沙坡尾正面临转型。昔日的水上疍家都已上岸,近海捕捞也已走向远洋,新的现代化渔港已另辟新岸,容不下大型渔轮的老避风坞只剩下一道小小水流,避风坞前那片著名的玉沙坡,建起了大片大片新的楼宇……沧海桑田,谁能挡得住岁月的脚步?曾经鱼欢人跃的沙坡尾渔港的退场,意味着一个渔捞时代的结束。
沙坡尾将向何处去?
它会成为另一个将小渔村变为以特色餐饮和民宿招俫游客的曾厝垵吗?还是像许多退役的老工业厂房挂上“文化创意园”的招牌一样延续日渐衰老的生命?近几年的沙坡尾仿佛摇摆在这两者之间:它有了一幢五层楼的“吃堡”,“吃堡”周边荟萃了闽南各种特色小吃;也有在厦门水产品加工厂旧址改建的面临大海、占地数千平方米的“艺术西区”,这里聚集着披着新潮外衣充满文艺气息的各种小店,依然以餐饮牵头,让人在啜饮咖啡或品尝小吃的随意间,欣赏着包括雕塑、版画、陶艺、影像、音乐、动漫、服饰、手工艺制品等店主人精心设计的创意作品,不时还举办一些小型展览,吸引外来游客和本地文青。最引起轰动的是几年前举办过“彩虹节”,整个艺术西区被绚丽的虹霓般的色彩重新包装。我得悉后也赶去观看,站在这个披红挂彩的小小空间,环望四周,突然想起,仅只百步之遥,就是老避风坞前有数百年历史的妈祖庙、朝宗宫(祀四海龙王)和龙珠殿(祀钓钩王)。我的眼前,依然可以看到不远处妈祖庙、朝宗宫和龙珠殿虔诚信众的明灭烛光和氤氲香火。从宫庙内信众的喃喃默祷到“彩虹节”的尽情狂欢,二者的距离,在空间上是如此贴近,在精神上又是如此遥远。历史的骤变,只在瞬间,让你无法辨识,也难以想象,使我不禁恍惚,如在梦游。
这也是沙坡尾!
然而,关于沙坡尾走向的争议,依然没有结束。毕竟,曾经的讨海人家,大都还聚居在这里;沙坡尾的每条街道,都烙着岁月的印记:从镇南关到演武亭,从鱼行口街到设有台湾会馆的“馆口船头”,走在沙坡尾,你仿佛步步都踩在“历史”上面,许多海洋往事都在这里凝聚……沙坡尾的风依然带着海的咸腥味!
沙坡尾无法抹去历史在它身上烙下的印记。无论是胡里山炮台克虏伯大炮的轰响,还是挥泪过番留在沙滩的叠叠脚印,也无论是浮家泛宅的疍民“连家船”泊岸形成的讨海聚落,还是新楼林立鸠占鹊巢渐行渐远的一代渔港……沙坡尾都是厦门的缩影。这是中国从16世纪以来抵御外侮、走向海洋的历史记忆。有一个声音在呼吁,让这份记忆保存下来,沙坡尾应当成为人与大海数百年发展的见證!
沙坡尾该如何响应这样的呼吁?
一个地区的形成、定位和走向,是历史选择和时间积淀的结果,有其必然性,也有许多偶然性。沙坡尾从军港、商港到渔港的身份转换,也是这样的。一个变化中的缓缓揭开面纱的沙波尾,将以何种面貌向我们走来,人们都在等待。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