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天宇
从雅典卫城筑依山势,山以筑彰,到罗马七丘之城人寻神迹,人与自然秩序合一,再到山野间“无建筑师之建筑”对地貌形态、气候环境的巧妙回应,无不呈现建筑浓厚的场所特征。建筑因与其立足的场所间维系以潜在的联结,而具有明晰的可识别性和认同感。
工业革命以来,技术进步增强了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和速度。在建筑方面,以功能和技术为主旨的“现代主义”更将“国际式”普及到各个角落。人所存在的空间及其载体愈发趋向单一的价值方向,审美趋同,特征消解。当今,数字和网络技术发达,技术几乎使一切的形式建造成为可能,使不同地域人群间的特征差异进一步弱化。建筑学进入新一轮思考。
与此同时,一批建筑师和理论家仍在固执地,甚至“保守”地坚持自己的建筑理念,寻求建筑立足的本源,孜孜不倦地在建筑的场所性和地域性方面探索和实践着。瑞士建筑师路易吉·斯诺兹(Luigi Snozzi)便是其中之一。
斯诺兹1932年出生于瑞士提契诺州(Ticino),1957年在瑞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获得建筑学学位,同时积极从事建筑设计和城市规划方面的实践活动,自1982年起在洛桑联邦理工大学任教。如同其他提契诺建筑师,他受到意大利古典文化的熏陶以及新理性主义的影响,同时他们在早期的教育和职业经历中接受现代主义建筑思想的洗礼。由此形成了建筑创作独特的表征:接受“现代主义”建筑的语汇表达,同时秉持对传统城市“理性”的思考和对场所地域细致入微的应对态度。
1970年代,瑞士南部提契诺地区,以奥雷利奥∙加尔弗蒂(Aurelio Galfetti)、马里奥∙博塔(Mario Botta)、路易吉∙斯诺兹、利维奥∙瓦基尼(Livio Vacchini)等为代表的一批建筑师及其实践为国际建筑界所关注,并获得一个略带歧义的称号:“提契诺学派”(Ticino School)。提契诺学派,与其称为一个“学派”,毋宁说是一个建筑师群体或者一种建筑态度,它并没有统一的“学说”或者“纲领”,甚至每位建筑师的建筑表达亦不存在一致的“风格”。然而他们的创作都有着基于地域文化的深度思考——对于“场所”特质的挖掘与回应,对于形式、材料以及光的独特运用与表达。建筑评论家肯尼斯·弗兰姆普敦(Kenneth Frampton)在其著作《现代建筑—— 一部批判的历史》中提出“批判地域主义”(Critical Regionalism)并讲到提契诺建筑师,他认为:“批判地域主义这一术语并不是指那种在气候、文化、神话和工艺的综合反应下产生的乡土建筑,而是用来识别那些近期的地域性学派,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反映和服务于那些他们置身其中的有限机体。”[1]他指出“批判的地域主义的地域性表现是:它总是强调某些与场地相关的特殊因素,从地形因素开始。它把地形视为一种需把结构物配置其中的三维母体。”[2]“批判的地域主义”,正是出于对技术文明与传统文化间冲突的反思,它超越了普遍意义上地理、气候或者风俗文化层面的乡土特征,既不是对传统乡土建筑符号的简单承袭,也不是如传统乡土建筑对场地环境的被动顺应,它并不否定现代性和技术进步,更倾向于一种对特定文化背景下场所精神的回应态度。
关于“场所”,1970年代挪威建筑理论家克里斯蒂安·诺伯格-舒尔茨(C.Norberg-Schulz)以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存在主义现象学为理论基础开启以“场所精神”为核心的建筑现象学研究。
现象学强调“重返于物”,不赞同对事物认识的抽象化和主观心智构造,而主张通过对现象“直接的认识”回归对事物本质的探求。海德格尔以现象学的方法探讨“存在自身”的问题。他认为定居(dwelling)是人存在的基本特征。人通过营建而获得定居的场所,从而存在于世。根据海德格尔:事物,比如房屋,是一部联结天空与大地、永生之物与短暂存在的方式,这种联结即是场所。场所是事物(房屋)的结果,所以房屋不是被置入一个给定的场所,而是创造和表达了场所。[3]海德格尔认为:人所经历的日常生活空间的存在是由场所和地点所决定的,空间只有通过场所和地点才具有其生活的特征和存在的立足点,因此,地点和场所是具体的有生命力的生活空间的基础,这才是首要和根本的。具体空间的性质来自在特定地点和场所中所建造的特定之物中。
在著作《场所精神》中,诺伯格-舒尔茨以现象学的角度论述了场所之于建筑存在的意义。诺伯格-舒尔茨的建筑现象学强调人们对建筑的知觉、体验和真实感受与经历。他认为讨论建筑应该回到“场所”,从“场所精神”中获得建筑最为根本的体验。他认为场所不是抽象的地点,而是由具体事物组成的整体,事物的集合决定了环境特征。建筑存在的目的就是使得“场地”(site)成为“场所”(place),也就是赋予场所以特质,从而揭示场所的潜在意义和使命(vocation)。
基于现象学的“场所”和“场所精神”理论,为建筑之存在意义提供了一条可持久立足的根基。
建筑师路易吉∙斯诺兹的实践没有刻意地引用现象学的思想理论和方法,然而其作品中对于场所关注与塑造的态度和构思,无形中赋予其所营造的建筑和环境以持久和得以立足的意义。
提契诺,因其所处的地理环境,阿尔卑斯山脉的地形地貌是其建筑立足的本因,河流湖泊的地势景观是建筑回应的外照,场所是本土建筑师与生俱来的敏感和创作的原点。作为提契诺建筑师,斯诺兹重视对建筑所在场地潜质的挖掘和分析,将发掘场所的方式作为设计应对的主要问题。对于他,设计的过程即是使场所具体化的过程。斯诺兹通常能够发掘一种建筑与场地之间微妙的结合方式,一种内在的逻辑关联,形成对场地独一无二的回应,从而构建场所。
在斯诺兹的设计过程中,每一个微小的举动都在揭示场所隐含的真相(hidden truths)。斯诺兹认为,人类生存环境里最根本的元素为:宇宙地理环境、阳光、空气、水,以及人类改造活动的印记,等等,这些因素对设计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建筑不再聚焦于设计本身,而是由特定场所的文脉而产生,建筑的形式只有通过特定的环境才能获得特定的意义。建筑并不是简单地安插在场地,它在与环境的交互中建立一种与场地的新的关联。通过建筑可以呈现场所的文化价值和新的特质。
1976年完成的卡尔曼住宅(Kalman house,图1~图3),建于俯瞰卢加诺城的陡峭山体上,道路止于建筑地坪标高下方的一处葡萄园遗址台地。斯诺兹设计一条沿着台地山体并跨过一条溪谷的步行小径到达建筑入口。住宅建筑由两个严整的几何实体穿插构成,定义了建筑自身的形体和内部空间,以及形体间的“空”——室外露台。室外露台以观景步道的形式沿山体等高线向外延伸,转过山体,在端部以观景亭结束,观景亭向山谷方向展开,获得俯瞰整个山湖景观的开阔视野。
图1:卡尔曼住宅(一)
图2:卡尔曼住宅(二)
图3:卡尔曼住宅平面图
在1984年设计完成的海斯尔住宅(Heschl house)(图4、图5),斯诺兹延续了同样的处理手法。建筑选址在俯瞰蒙卡蒂诺(Magadino)平原的山坡台地上。入户院门设在台地的下一层标高,进入院门后,一条沿混凝土挡土墙的长长步道引向位于建筑底层的主入口,经楼梯上行到达上部的主空间—— 一个围绕通高的带屋顶采光亭的中庭组织起来的起居空间。一条观景平台由起居空间沿山体向外延伸直到端部的观景亭。建筑正方形的平面转译了当地传统乡村住宅的平面类型,中部突出屋面的采光亭的四坡屋顶,呼应了提契诺山区传统民居的类型特征,斯诺兹借此表达其建筑的场所归属。
图4:海斯尔住宅
图5:海斯尔住宅平立面图
斯诺兹的建筑锚固在自然环境之中,呼应场地地形,直接与外界交流。通常会引入“建筑漫道”(architectural promenade),或者以步道的形式由城市过渡、延伸进建筑;或者以平台的形式由建筑向外延伸出去,穿过整个场地。漫道延续、渗透,将自然与城市景观引入建筑。斯诺兹将漫道或露台定义为“空”,“空”是重要的空间,是联结房屋与场所的中介物,借此,建筑与环境融合为一个整体,并昭示出场所的特征。
斯诺兹并非以建筑去顺应自然,亦非简单地模仿自然形态,他认为设计的每一次介入都是人为的活动,哪怕是一片墙体,都产生于自然形态及地形改造之间的相互作用,建筑是所有关系中的综合体,通过建筑,场所呈现一种文化价值,一种新的特质。由此,斯诺兹构建了“场所”。
斯诺兹的建筑并不寻求自身形体的崇高感,不做刻意的雕琢。朴素的混凝土盒子,由采光与视线需求而顺势的“开口”完成建筑与环境的对话,从而形成建筑立面开与合、虚与实的表观。在建筑材料方面,斯诺兹倾向于使用中性特色的混凝土,相对于材料的“美学”或“技术”方面的呈现,他更在意表达建筑本身的意图:建筑自身空间的表达,以及建筑与场所的关系。在一次采访中斯诺兹讲道:“如果混凝土仅仅作为建造元素存在,我对它不会有兴趣。在我的方案里,我不感觉有任何精炼这一材料的必要。在它的形式构成方面,对于‘立面’问题也是同样的,在我的建筑里,立面通常是不存在的。我对‘主立面’或是‘侧立面’不感兴趣,比如卡尔曼住宅设计的精髓在于通过惊鸿一瞥,发现融入景观中的建筑,而不是正对它的刻意观察。我的建筑是为动态的观察设计观察路径,而不是为静止的立面设计。”[4]
正是对于形式与材料等外在表象的克制,使斯诺兹的建筑更加关注建筑之于场所的意欲何为的表达。建筑从未凌驾于场所之上,建筑是场所的延伸,建筑表达了场所,而场所强化了建筑的存在。
斯诺兹的建筑语言建立在简洁、清晰地界定条件的基础上,常常在历史城市中提取参照,发展出特定建筑类型。类型元素会在不同的设计中重复出现,有些会根据条件调整变化,有些则保持恒定。这一方法源自“新理性主义”思想的影响。根据意大利“新理性主义”的代表人物阿尔多∙罗西(Aldo Rossi)的类型学理论:建筑的本质是历史文化的产物,建筑的生成联结着一种深层结构,而这种深层结构存在于城市历史积淀的集体记忆中。建筑原型不仅是对场所精神、种族经验的沉淀,而且还是气候环境、自然地理特征及社会文化状况在建筑上的累积与凝聚。[5]罗西借由原型的概念将类型学与集体记忆联结起来,设计即是回溯建筑现象本源的过程,并由此唤醒场所的记忆。
在1973年的塞勒瑞纳住宅项目(图6~图8)设计中,项目场地位于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小镇塞勒瑞纳(Celerina),设计任务书要求一幢40套公寓的住宅建筑。斯诺兹设计一幢带形建筑,沿村外一条古老小径的遗迹展开。建筑为小镇限定边界,避免小镇建设向河道平原方向无限制蔓延,同时与小镇之间形成一片开放空间。建筑由两部分构成:一条底层架空的带状主楼和一系列独立的塔楼,面向历史小镇一侧的带状主楼布置住宅的私密空间——卧室,而向平原方向伸出的塔楼部分则布置住宅的公共空间——餐厅和起居室,可以一览山区平原的壮丽景观,两部分由“天桥”连接。住宅每个单元垂直交通的入口设置于塔楼的底层,而带状主楼底部的架空层则设计为柱廊形式,交通功能之外,作为居民休憩、交流的公共空间。在这里,斯诺兹以当地传统民宅和街道的跨街廊为原型提取参照,以现代的设计手法回应传统的形态与类型,从而获得场所及精神上的认同。“墙”——带状主楼与“亭”——塔楼的组合构成新的类型,“墙”作为限定元素限定场所的边界,“亭”作为拓展元素与外部环境展开对话。而两部分之间的连接体“桥”则与其山地住宅建筑中的漫步平台异曲同工:居住活动与外部环境的动态交流。而建筑底部架空的走道,似乎来自勒·柯布西耶“建筑漫步”潜移默化的暗示。“墙”与“亭”的组合类型及漫步走道的概念,在斯诺兹的其他项目设计中多次运用,根据不同的场地条件作调整变化,赋予不同的意义。
图6:塞勒瑞纳住宅项目(Residential quarter in Celerina)规划总平面图
图7:塞勒瑞纳住宅项目(Residential quarter in Celerina)平面图
图8:塞勒瑞纳住宅项目(Residential quarter in Celerina)手绘透视图
在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执教期间,斯诺兹写道:“当你设计一条路径、一个厩棚、一座房屋,或者一个街区,头脑里要一直想着城市。”[6]。斯诺兹擅长梳理复杂的场地环境,营造清晰的场所空间。通过解读场地条件,突出场地的边界和标志物,从而建立新的场所形态和空间环境。
1987—1991年间设计的瓦杜兹行政中心竞赛项目(图9~图11),位于列支敦士登公国首都瓦杜兹市(Vaduz)东端的山脚下,是市政厅的所在区域。竞标文件要求重新规划整理整个区域,包括建设新议政厅,更新既有行政办公大楼、档案馆,以及扩建博物馆及音乐学校。设计的基本思路是创建一个新的整合的公共空间。斯诺兹的设计在山脚引入一条沿地形等高线伸展的带状建筑,限定山体与城市公共区之间的边界,带状建筑面向城市的立面作为城市清晰的背景,将规划区域整合为一个整体。同时带状建筑的二层设计为架空的漫步走道,形成连接建筑群各个组成单体的交通纽带。在整合后的公共空间中部,规划新建的议政厅并更新既有的行政办公楼,作为广场的标志性建筑,其两侧是改扩建的博物馆和音乐学校。场地东侧有一新哥特风格的教堂,标志了新广场的边界。在最后一轮的设计稿中,斯诺兹规划设计了一条沿行政办公前广场向东延伸的轴线,以缓步台阶通达教堂,同时设计一幢L形的建筑限定出教堂广场。
图9:瓦杜兹行政中心竞赛项目(Government quarter and parish center in Vaduz)场地总平面图
图10:瓦杜兹行政中心竞赛项目(Government quarter and parish center in Vaduz)规划总平面图
图11:瓦杜兹行政中心竞赛项目(Government quarter and parish center in Vaduz)方案模型
新议政厅大楼建筑由两个体量不同的半圆柱状体块垒叠构成,上部体块正面向广场悬挑伸出,其下以两根圆柱支撑,形成高大的柱廊,标识建筑的主入口。进入主入口,为一个3层通高的大厅,整面的玻璃幕墙向广场开敞。大厅内部房间以入口大门为圆心,呈环形布置,环形墙体退台式逐层升高,引导人流向上,在第三层形成开放的休息大厅,并通过步行桥与带状建筑的漫步廊道连接。在休息大厅,公众与议会办公人员的交通开始分流,通过不同的路径到达各自的活动区域。由休息大厅向上,为2层通高的议政大厅,环绕议政大厅设计环状回廊和夹层空间,光线经过外墙上高大的竖向条窗,由回廊上部洒向议政大厅。
在《场所精神》一书中,诺伯格-舒尔茨讲到场所认同性时指出:使市民能体认场所的一般性角色为一个地方性的区域中心,为了实现这种功能,这些空间必须包含所有使场所集结的意义明确化的“物”(建筑物、纪念物等)。而在城镇(人为场所)中,通过道路汇集为一个结构中心。中心使聚落成为一个富有意义的有机整体。
在瓦杜兹行政中心项目,斯诺兹的一系列设计和构思的核心围绕着为城市构建一个中心广场而展开,对既有场地和建筑进行外科手术似的梳理和操作,塑造城市中心清晰的形态。设计从来不是为了某个建筑自身的表达而出发,而每个建筑单体又在整体环境中体现自身的属性和特征:沿山体伸展的带状建筑塑造了广场的边界,同时作为连接体将各个功能要素连为一体;新议政厅大楼为广场树立了一个中心,大楼的内部空间亦是外部空间的延伸——整面的玻璃幕墙延续大厅与广场间的过渡,首层的大厅与三层的休息厅之间通过退台形成空间的连续和呼应,甚至设于三层休息厅通往漫步廊道的步行桥的开口都微妙地考虑了城市与自然(广场与山体)间的联系;教堂广场是竞标文件之外的内容,然而出于城市整体的考虑,斯诺兹对其进行整理,使之纳入整体结构中,并引入一条轴线,使其与主广场建立联系。
诺伯格-舒尔茨在论述场所变迁的历史性问题时指出:场所精神由区位、空间形态,和明晰的特征表达出来。当这些因素成为人的方向感和认同感的客体时,就必须加以保存。必须加以尊重的是它们的主要结构特质,如聚落类型、营造方式(量块与构架等),以及具有特性的装饰主题。……如果主要的结构能受到尊重,一般性的和谐氛围将不会沦丧。尊重场所精神意味着肯定场所的认同性并以新的方式加以诠释。[7]
在斯诺兹的观念里,城市意味着人类长久以来改造自然,使之文明化,创造栖息地的漫长过程,城市隐含了人类改造自然,贡献于人类居住发展的文化变化的线索。斯诺兹在他的设计笔记中写道:“城市是文化变革的最高层次表达。建筑是构成这一非凡人类责任的本源。”[8]城市不是一个寄托个人兴趣的构筑物,而是一个与整体场所关系相协调的人类存在价值。这一态度旨在建筑与城市规划间搭建一条桥梁。建筑行为作为人类活动的载体,包含了城市的结构性的部分。相对于设计本身,斯诺兹更是将设计当作一种反思城市以及社会的工具,通过设计,以它自身特有的规则作为工具来探求真相。
蒙特卡罗索(Monte Carasso)小镇改造项目(图12~图18),是斯诺兹思想真正得以实施并为其带来众多认可与关注的项目。其中以小镇修道院改建从而建立小镇新的中心这一项目最为成功耀眼,几乎如教科书案例一般,吸引众多建筑师和建筑系学子前来拜访。
图12:蒙特卡罗索镇1978年状况
图13:蒙特卡罗索镇1979年原状总平面图
图14:蒙特卡罗索镇1979年规划总平面图
图15:蒙特卡罗索镇1993年规划平面图
图16:蒙特卡罗索镇2002年总平面图
图17:蒙特卡罗索镇修道院更新改造为小学校
图18:蒙特卡罗索镇小教堂入口广场更新
蒙特卡罗索小镇,位于提契诺州的贝林佐纳市的郊区。1960年代,随着经济发展转型,城镇化加剧,乡镇人口外移,逐渐衰弱。小镇的公共服务设施一度处于缺欠状态,缺乏公共活动中心。
1977年,镇政府与斯诺兹合作研究小学校的规划方案。通过对基地环境和历史状况的仔细研究,斯诺兹认为应该对修道院及其周边场地进行梳理整治,使其在形态和结构上成为小镇真正的中心,并通过设置小学及其他公共服务设施而赋予其活力。
规划设计包括修复改造老修道院建筑,置入小学校、酒吧、展示等功能;整理修道院内院,使其成为与城市共享的开放空间。在修道院的西侧,斯诺兹规划城市的开放空间,包括教堂的入口广场和公共绿地。以环路、树阵及规划上控制高度与密度的建筑界定清晰的界面。对于教堂南侧的墓地,斯诺兹的规划将其保留下来,延续修道院建筑群的平面结构,重新规划场地形状与范围,使其纳入公共中心的范围,形成可眺望小镇居住区的台地,沿台地两侧规划步行道路,连接小镇居住中心与教堂入口。
在斯诺兹1979年的规划平面中,可以看到,斯诺兹在修道院的东面沿道路规划了一排布局严整的建筑,限定出公共中心东侧的边界。目前,位于东南角的体育馆已建成。
修道院建筑群建于15世纪,在不同历史时期经历多次占用和改建,拆拆补补,已经破败不堪。根据传统修道院建筑的典型类型,附属于教堂的修道院通常为回形柱廊围合内院的形态。斯诺兹希望在他的改建方案里能够回溯修道院建筑的原型,以唤醒场所的历史记忆。同时,斯诺兹不希望将修道院建筑的修复做成古建筑的复原,他希望结合当代的建构方式、材料特征和功能要求对老建筑进行重新建构。
斯诺兹在修道院面向内院的内立面恢复了双层柱廊,作为建筑的主要交通廊道。为满足位于修道院建筑东翼的小学教室的使用功能和采光,斯诺兹对其顶层进行改建,增加一个夹层作为教师办公和学生活动的空间,并以此将各个教室串联起来。教室屋顶改建为5个互有间隔的灰色锌板材质的1/4圆筒壳形屋顶,朝向西面。这样,每个教室都有双侧的视野和采光:教室的东侧开窗可以接纳早晨的阳光和山村的风景,西侧的高窗可以望到天空、群山和教堂的尖顶。筒壳状的屋顶退后于檐口以下建筑的主立面,使建筑面向内院各翼的一二层立面形成连续完整的界面,而筒壳的几何形又与其他各翼的坡屋顶形成形式上的和谐。
修道院的西侧翼,在斯诺兹1979年的方案中,被加建出来,将内院围合,从而恢复修道院建筑应有而一直未得以建成的形态。而在最终实施的方案中,斯诺兹取消了对西翼的加建,取而代之,将西翼设计基地范围内的回廊部分地面以青石板铺设,并在对应柱廊的柱子定位点留置了一排短柱,隐喻了回廊与内院应有的形态关系。同时也限定了内院的空间范围。
在蒙特卡罗索镇经历数十年的不懈努力、讨论与坚持、协商与理解,斯诺兹的理念和工作渐渐得到政府部门和公众的认同和支持。
在1960至1972年间,斯诺兹作为州委员会成员参与提契诺州的景观和场地保护工作,负责州地区建设项目许可的审批。在此阶段的工作中,斯诺兹认识到,那种一味排斥新的形式,倾向接受对既有形式复制模仿式的“保护”态度,反而导致对场所既有价值可持续性的破坏。他同时也意识到,新形式的所谓“破坏性”力量同样可以导致建设性规则和扩展性计划的产生。这一时期的经验使斯诺兹更好地理解了城市,尤其是建筑与场地间的关系。
斯诺兹认为,历史城市与现代建筑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历史城市是现代建筑需要参考的载体,同时,若没有现代建筑,历史城市也将失去它在今日文化背景下存在的意义。
斯诺兹的建筑并不刻意借用历史符号,而是将体量与空间作为主要元素来组织设计,使小镇的结构或者肌理实现某种程度的自治,同时赋予未来发展的开放性,避免陷入形式或者风格的束缚。他所致力的工作,在于重构场所原有的空间结构,让原本模糊的结构清晰起来。在蒙特卡罗索镇其他几个公共项目中,我们可以清晰地阅读到这一特征,比如“Verdemonte edifice”和“Morenal quartier”项目,建筑完成自身功能需求的同时,始终承担着对小镇空间结构进行塑造的角色。这里有必要提一下位于小镇中心南侧地块的“F.Guidotti house”住宅设计,这是拥有一片葡萄种植园的私人宅邸,根据斯诺兹的设计意图,需要对小镇中心区的边界进行限定。斯诺兹的设计一反常规,将住宅建筑布置于靠近小镇街道一侧,沿垂直方向安排居住空间,形成竖向耸立的、具有标识性的4层塔楼,同时沿街道设置一道石砌界墙,石墙延伸的端部以休息亭结束,一条沿石墙的漫步小道将住宅主体与休息亭连结为一体。由此,斯诺兹以其独到的设计手段,为住宅建筑赋予一定的公共属性,参与到城市结构的塑造中来。
半个世纪前,人们对“国际风格”忽视地域特色进行反思。今天随着技术手段的发展,数字化、网络化应用的普及,技术、经济、文化等各个层面的迭代更新日益频繁。时尚性的建筑风格和颠覆性的创新理念层出不穷,目不暇接。如今的城市,尤其以经济发展和政治目标为导向,领域急剧扩张,以浮夸形象来标榜“成功”的城市中,城市的文脉被漠视,场所的特质日渐消逝在对“先锋”形象狂热追逐的过程中。而这一现象正在向郊区和乡村蔓延……。
斯诺兹认为建筑是关于社会的艺术,他将现代主义的美学传统与当代的政治文化相结合,将设计作为一种对城市、对社会进行批评的工具,而不知疲倦地坚持探索和主张。对于教育,斯诺兹强烈反对“艺术性的职业化”(artistic professionalism)的建筑学培养方式,反对通过“艺术技法”为导向的对“光辉”形式的追求,他认为这样将导致设计中最首要、最本质、最具智慧部分的丧失。他主张建筑设计不仅是风格问题,而且应该对城市、对历史、对社会保持持续的反思态度。
尽管斯诺兹所生活的环境在地理条件、历史传统、文化习俗、政治形态等方面与我们有较大差异,但希望他的设计思想和实践可以给我们带来思考和启示。
注释
[1] 肯尼思·弗兰姆普敦.现代建筑:一部批判的历史[M]. 张钦楠,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2] 同[1]。
[3] Martin Heidegger. Building Dwelling Thinking[M].//Poetry,Language,Thought.translated by Albert Hofstadter. New York:Harper Colophon Books,1971.
[4] Pierre-Alain Croset. A conversation with Luigi Snozzi[M]. //Luigi Snozzi—the complete work Ⅲ(1994-2003). ADV Publishing House Ltd,2003.
[5] 阿尔多·罗西.城市建筑学[M].黄士钧,译.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
[6] Aphorism written during a period of teaching at the Federal Polytechnic of Zurich,1973-1975.引 自Roger Diener. The Seduction of the Architect[M]. //Luigi Snozzi—the complete work (1958-2003).ADV Publishing House Ltd,2003.
[7] 诺伯舒兹.场所精神:迈向建筑现象学[M]. 施植明,译.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0.
[8] Luigi Snozzi. notes on a design process,in catalogue of the 9H Gallery,London 1986,p4.引自 Peter Disch.Luigi Snozzi:an architect in search of a place. A preface[M]. //Luigi Snozzi—the complete work (1958-2003).ADV Publishing House Ltd,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