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真相

2021-09-22 11:13
海燕 2021年10期
关键词:坟墓庄稼村子

文 朱 镛

这是2014年的夏季。按照规律,一般来说,这个季节是庄稼疯长的拔节期。可是,在我回家经过的庄稼地里,望见今年庄稼的长势,它似乎没有跟上季节的步伐,比时间的节令,慢了些节拍。我有些疑惑,为何同样的村庄,同样的季节,地里庄稼的长势却大不相同啊。本来对于庄稼,从我去年观察到的一直在耕种土地的人们,庄稼的好与坏,似乎都激不起他们过多的兴奋。但是,我回到村子里,听到一些老人们说起的,还是庄稼,是去年的庄稼。有两个老人,站在村口的田边,一个在说,“去年的夏天,一阵风,就有一阵雨。自下种以后,就风调雨顺的,到了四月间,一天雨水一天阳光,五月端午的雨,六月初六的阳光,有时,晚上下雨白日晴,庄稼的长势多好啊!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往上提着一样的疯长呀。逢着这样的年成,晚上下雨白日晴,一个人可以苦了养十个人。今年就不行了,不行了,风来了,雨却没有与它同路。”另一个也在叹息,“又一个夏天了,又一个夏天了啊!这鬼打的时间,咋这样快,也不等等庄稼的成长。”当然,对于一年的庄稼来说,只要有过乡村经验的人都知道,庄稼的好与坏,与自然是密不可分的。五谷丰登,不是哪一个季节的气候决定的,它与一年四季联系紧密。冬天的雪,夏天的雨露,秋天的光照和春天的温暖,这些节令和过程对于秋天的收获来说,都起着关键性的作用。

我听到他们的谈话,更加触动我的,是他们在叹息的时间。他们对去年夏天每场风每场雨水的记忆,还都熟悉得要命,似乎去年的夏天才经过一个夜晚似的。从这个老人对时间的叹息里,好像是吃了一定时间的安眠药,仿佛一下醒来,就是又一个夏天的轮回。虽然与去年一样是同样的夏天,但是,时间又翻走了一年,它却是在今年的日历上。

插图:王炫然

在这个夏天里,我要讲述的是,村庄里一个老人过世的事情。我从老家离开还不到一个星期,就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村庄里的一个老人过世了,问我能不能找时间跟着回去送葬。过世的这位老人,就是前不久我回家时还听母亲说起,他病了躺在床上说只想吃昭通城西街上卖的包子的那个人。村子里的人都说,“他都挺了恁长时间了,现在终于死了。”当然,这不是在诅咒他。谁也不会巴望他死,任何死亡,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他白日黑夜那种病痛的苦楚,等同于在死的深渊,却又不是在棺材里,在土里。而是人活着,在呼吸,在板命,最后才终于悲哀、痛苦和死亡。现在他走了,完全是一种解脱,没有谁觉得惋惜,相反是为他松了口气。人人都说,“他是被折磨了恁长时间,比死更受罪,像他这样活着,就是不如早死早超生还好点!”

在村子里,面对这样的事,我必须回去。这不仅是村庄里的风俗,重要的是,我顶上一辈的人,在村子里又少了一个,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虽然现在没有长期居住在这个叫朱家营的小村庄,但作为故乡的一个养子,这个叫朱家营的村庄永远是我生命的开端,无论我离开还是在场,我时刻都在注视着,对它一往情深。在我的内心里,这个地方的自然万物,它们是各种各样神灵的化身,全都带着神灵的启示。并且,我以为,不光是我,就是从墓碑上的祖先到现在活着的每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可以否定。因为在这块土地上,永远贮存着生命的意义,贮存着四季的种子。人的生老病死,生命的存在和离开,并没有明确的分界线,因为坟墓和村庄,都是连在一起的。人与大地,与庄稼,与四季,与动物和自然的生活,关联密切。

在我们老家,村庄里死了人,场景都会一一铺开。每一个人由肉到灵后,规模不亚于刚过去的插秧的农忙场景。少则三五天,长则有十一天或者半个月。我回到老家,还未走进村子,就听见凄怨的哀乐,长长的念经声,孝子的哭声,主事领头安排人的喊叫声,从一个高音喇叭里送出,幽幽地在高过村子的上空扩散。这些各种交织的声音,仿佛在诉说沉重的生命,在为一个肉身喊魂。但我同时发现,一些东西确实不在了,四筒鼓舞不在了,拖声曳气的孝歌声听不见了,似乎随着唱孝歌的那些人一起埋葬了,再不会从村庄飘出来。守灵凑热闹的人,也冷清得可怜,仿佛谁都把时间看紧了。但是,他们也不得不这样,因为一帮年老的人又忙庄稼又得帮忙送葬,把一天的时间都分得支离破碎了,甚至像以前用钱一样,把一分掰成了两分来使用。

我唯一看见天空中还有一些飞鸟,在白天将要离去时,它们会扇着翅膀,相互叽叽喳喳,向着村庄集拢来。然后,在黑夜降下时,和村庄一起安静,与人保持着最密切的交往。这种只有白天和黑夜的感觉,还让我有些欣慰外,其余的场景,却全带着一种凄凉之感。我发现在整个葬礼的过程中,人到得最多,最热闹的是在送葬的这一天,留在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走出来了。这一天的人,不用谁喊,不用谁安排,自己都会主动走出来,是看热闹,也是为永远离开村庄的人送最后一程路。这种氛围是村子里一直留下来的,谁都会跟在10多个汉子抬着棺材的周围缓缓移动。特别是抬棺材的人,步子是稳,是慢,走路的脚不是提起,是拖着,搓着地面。这种步伐,在我们老家称为“抬丧步”。看热闹的人,也会像抬棺材的人一样,走着缓慢的“抬丧步”,跟着缓慢移动。整个场景,唯一让人感到轻松的是,跟在棺材后面不停地欢跳着,一帮又一帮敲锣打鼓的妇人。她们浓妆艳抹,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不时地唱着一些民间歌曲,有的根据死者身份自编自唱,有的还会唱起流行歌。她们总是理直气壮,一帮赛着一帮,比歌喉,比扭屁股,比围观的人多,使用各种技艺,把围观的人逗笑,把送葬的过程变成一场生活的闹剧。

但是,其余的场景,会给人一种酸楚。其余看热闹的人,心里都带着某种失落和怅茫。特别是一些老妇人,有的拄着拐杖,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唠叨,她们总是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像是难得的聚会。有的走着走着,伸手抹一下眼泪,有的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叹息,“唉!又走掉一个了!”又发出一声叹息,“唉!都走了!都走了!”是的,又走掉一个了。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生的人,现在村子里还活着的,太少了。现在又走掉了一个,对于同一个时代出生的人来说,等同于在他们日常的生活里,抽走了一丝能奢谈童年的时光,更直接的是,找个打招呼的人,也意味着又少了一个。生活里增多的,不过是说起死去的人,又多了一个谁,多一份孤独和失落。

我不想如实记录一次葬礼,生命的离去,谁都无可奈何。在村子里,送走了一个人,过了就很少有人再提及。因为谁都清楚,把死去的人送入坟墓,活着的,一样身在坟墓的边缘,未来,谁都一样。我更想记录的是,活着的人们对时间的概念。我注意观察一直没有离开过土地的这一辈人,而在他们之上的一代人,已基本过世,他们已是村庄里目前最老的一茬了。在他们的下一代人中,劳动力非常虚空,因为大多都出去寻找自己的梦想,留给他们一片挂念。再在他们下一代的下一代,是出不起劳动力还要随时让他们照看着的小人儿。所以,面对那些生长庄稼的土地,他们不得不尽心尽力去把时间撕开。谁都仿佛被时间俘获,焦虑和忙活,成了他们一种生活的主旋律。

其实,时间本是一个永恒的东西。它不缓不急,一个白天一个黑夜地走,它永远不会走到两个白天才有一个黑夜,或者两个黑夜才出现一个白昼。但是,他们现在确实没有办法。有时,生活被切成了片段,一些日子,仿佛成为一种空白,被不停地忙剥夺掉。

我记得在以前,人们生活在这个村庄,对于时间的概念,谁都会觉得,只有白天和黑夜。白天过去是夜晚,夜晚过去回到白天,周而复始,一天就是一天,是整体,是笼统,不会支离破碎。没有精确,只有大概,没有小时,没有分,没有秒。如果在白天,人们想知道时间的大概,是上午,中午还是晌午,就抬头看看天空中太阳的位置。如果在夜晚,无论是睡熟后醒来还是一直没睡,要知道是三更还是五更,是子时还是卯时,就凭大地的感觉来判定。反正在一天之中,天亮了,就做事去了,即便在下地干活时,遇上住村东头或者村西头不是每天相见的人,也要站着拉拉家常。干活回来,炊烟和飞鸟一起绕在屋顶的上空,吃了晚饭,串门子摆摆龙门阵,或者到天黑了不久,睡觉去了。生活就这么简单,日子就这么长久,村庄就这么有况味。生活于村庄里的人们,即便在一个季节或者一年的时光里,即便从春天播种守望到秋收的时候,也不会急急忙忙,焦焦虑虑,追追赶赶。农活多了,谁都在不需要报酬的相互帮助,管它是谁家在先还是谁家在后,谁也不会去计较,只要活路忙完就行。秋收的时候,管它是早一天还是晚一天,谁也不会争抢,只要最后颗粒归仓就行。这种传统和朴实的一种亲和,一种温暖,成为了村庄一种无形的力量,成为了人们最真实的生活味道。并且,这种力量和生活味道,传了一代又一代了。当然,以前这样慢节奏的生活,倒不是说村庄的人们生活得有多么的逍遥和自在,或者是对生活的态度的消极和懒散,更不是说村庄的人心灵有多么高贵。但是,即便他们的思想和心灵,才有村前的山那么远,才有村前的山那么高,才有村庄所在的范围大,有一点却可以完全肯定,就是他们容易懂得知足和满意。

因为人们共同生活在这块谁都熟悉的土地上,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无时不在弥漫。有时,一句平常的话语,或者在诉说和倾听的过程中,就传递了。有时,一个眼神或者一个无声的行动,就可以在朴实的内心里相互感受到。有时,在一次相互帮忙劳作的过程里,就亲近了,升温了。可以说,这完全是一座村庄该有的一种生活秩序。虽然物质清贫,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休无止地围绕着每一天,但是,宫廷里有叹息,茅屋中有歌声,谁都自得其乐。精神是富有的,生活是不用如此地紧张、焦虑和匆忙的。它完全不像现在,人们在时间面前充满了焦虑。当聪明的人类把时间割碎,分细之后,时间就像催命鬼一样,不断地催着人往前跑。对于时间的精确,这是西方最先干的鬼事情。西方人为了要充分利用时间,发明了钟表等许多计量时间的装置,当东方如法炮制地把它移过来时,它逐渐地成为了具体,不再是大概,是笼统。而是小时,是分,是秒,充斥在人们的内心里,成为了一种控制人们生活的节奏工具。时间的细碎之后,它割裂了生活的整体。

即便是在乡村,当时间不再是一年,一个季节,一个月,一天,或者是太阳的位置,而是几点几分几秒时,毫无疑问,时间就会把快捷、现代、时尚、潮流、趋势和流行带到了乡村社会,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人们生活的主旋律。不知为啥,我总觉得虽然在同一个地球,但在不同的背景下,如果过度地把时间剥裂和撕开的缩小,和亩产上万斤的夸大说法有异曲同工之感,有时,它不仅有弊端,还会有害。我不完全否定的是,一些事情是需要在时间中奋斗的,越快越好,越准确越好,但是,把所有的东西卡在时间中进行,秩序相反会混乱。因为当快节奏反过来推着人向前跑时,人的精神正在逐渐被瓦解。人失去的不只是信仰,还有内心的安静和纯净,人们在千篇一律的生活节奏中,将丧失飞翔的梦想,丧失本源,丧失对自然的敬畏。几千年传承的一些优美的德性,将会被割碎和撕裂的时间耗掉。我想,这不只是对于生我养我的朱家营这个村庄,对于一个以农业占据大多数人口的国度来说,也同样如此。一些东西,在上天那儿,保存和创造具有同等的意义,那些保存千年的传统,难道不是一种创造,它创造了永恒。只是时间的细化,也正在一丝一丝地抽走一些东西。

当然,我所指的不是生命。时间让生命诞生,也让生命死亡,这是规律。正如这个刚过世的老人,他出生在这个村庄,又从这个村庄里离开,归于了尘土,归于了大地,这是必然。其实一茬又一茬的人都如此,我相信多年后,这个结果无疑会轮到我们这一茬人身上,谁也逃不过。我以为故乡的土地,是永恒的,它之所以一直没有改变,永远给生活在上面的人,不但提供着一个巨大的粮仓,还供养着村庄和坟墓。人走出村庄,就会看见坟墓上越来越茂密的荒草,是与万物同在的。其实,在这样的伦理和情义的村庄里,是什么让人们的生活在时间面前如此焦虑?它的无序的、模糊的、线性的、内在的、浓厚的生活味道,被什么东西取代了?难道未来,总意味着一切变化,在精确的时间中却反而难以辨认?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在我的故乡,还有一点存在的是,对于生者和死者,谁也不会惧怕一座坟墓在村庄旁。谁都对已经离去很久或者刚离去的人,哪怕像背包袱一样,都会背负着,因为谁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亲人。墓碑里的先辈们,永远与村庄和土地紧紧联接着,人们即便站在坟墓的面前,也同时在上帝的面前。在需要祭奠的节日里,坟墓一样是神的符号,会虔诚祭奠。我发现,只有在这一点上,人们对于时间,谁也不慌,不急,不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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