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红霞
县城的主街道就两条,被人们习惯地称为前街和后街。城市改造步伐的加快,原本寂寞冷清的后街也盖起了一幢幢整齐的楼房,人行道都是由红绿相间的彩砖铺砌而成,沿路种植了白蜡、垂榆等风景树,一律被整齐划一地修剪成了圆冠状。
可就在后街上,和我每天上班的办公楼隔一条公路的地方,却唯独留下来了一棵气势庞大的老榆树,孤独而又骄傲地站在那里。它的根生长在离人行道的彩砖不足一米的地方,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米的距离,也许就是因为老榆树足够老,它幸运地被留下来了。
这棵老榆树,因为自由肆意地生长,与路边那些规规矩矩的风景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的身材足够粗大,两个女人手拉手勉强可以抱住。它不够挺直,与地面形成了三十度角,微斜地站立着。老榆树的表皮皴裂、坑坑洼洼的,仔细观察,可以看到牲畜啃咬、被利刃砍过而留下的疤痕。它枝蔓横生、扭曲向天,有些粗壮的枝条甚至够上了街边的风景树,一副很霸道的、想把那棵白蜡树揽入怀抱的样子。
不管是春天,还是秋天,每次从树下过的时候,总是轻风飞舞的天气,老榆树摇摆着枝条,柔声细语地和我打着招呼。而我总会停下来,以凝视的目光来回礼,有时走好远了,还会回头张望。每年的杏花飞了、桃花落了,榆树便绽放出一串串肥嘟嘟、圆鼓鼓的榆钱。榆钱肩并着肩,一簇簇地挤满枝头,空气中满是淡淡的、幽幽的清香了。
伴着盛夏的到来,便是老榆树一年中最葱笼郁茂的时候,兀自擎起一顶树冠,便成了华盖。那浓浓的绿荫便在四周铺展开来,洒下一地的荫凉。老榆树宛如一位风情十足、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宽容待人、矜持有度地始终微笑着。
这时候,老榆树的周围就是一个世界,一个欢快的世界。这里有嬉笑打闹的孩子爬到老榆树有些倾斜的躯干上,也有围着围裙、手里还提着蔬菜、扎堆聊天的主妇,还有目光平静、享受着绿荫遮蔽的老人们……一副活生生、趣味盎然的人生百相图。也就有了我很想说的有关馕饼、牛奶和修理自行车的故事。
就在离老榆树不远的地方,新开了一个馕饼店,一对中年的维吾尔族夫妇经营着,老榆树的树荫完全可以庇护到他们。
因为打理着家里的一日三餐,这个馕饼店就成了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据我的观察,就近二三年的时间,这个馕饼店已换了好几个经营者了。但是都因为馕的口感不好,生意萧条,没开多久就关门歇业了。唯独不变的只有那个用泥土打制而成的灰扑扑的馕坑,像一只倒扣的碗一样,静静地站立在那里。就在去年的夏天,换了这对维吾尔族夫妇经营以后,生意却红火得不得了,经常出现排队买馕的情形。远远地,那混杂着牛奶、酥油、芝麻、皮牙子的香喷喷的味道就钻入我的鼻翼里,牵住了我的脚步。我宁愿排队等候,也不会到别处去买馕了。
他家的馕种类很多,而且用料实诚讲究,有油馕、奶子馕、干馕、甜馕,玉米面馕和高粱面馕,大的、小的、厚的、薄的……一摞一摞的、层层叠叠的,不久就会被抢购一空。一个锈迹斑斑的、用铁皮打制的钱匣子,就放在离馕饼不远的桌子上。维吾尔族老板忙不过来的时候,就让客人自己放钱、找钱。
在一次等待馕饼新鲜出炉的空隙,我和不停忙碌着的维吾尔族大哥聊了起来,他一边和我说着话,一边不停地用铁钩从馕坑里勾出热腾腾的油馕。这是个热情健谈的维吾尔族汉子,一年四季都胾着一顶四棱的小花帽,汉语水平很好,有时还能冒出一两个成语来。他告诉我,他今年43岁,打了27年的馕了。我有些惊愕地问道:“你16岁就开始打馕吗?”他有些得意地连连点头,说他的父亲以前就是打馕的。
我面前的这个健谈的维吾尔族男子就继承了父业,怪不得他打出来的馕是如此美味呢!
打馕的女主人略微胖了一些,頭上围着色彩艳丽的头巾,乌黑发亮的眼睛清澈平静,总是围着一个大红的围裙忙碌着。我从来没有看到她闲下来的时候,擦擦洗洗涮涮,发面,卖馕,似乎是她生活的全部内容。馕店紧挨着老榆树,四周都是泥土路,这个女主人就一天洒几次水,就连老榆树的四周也扫得干干净净,泥土路也平平整整、紧紧实实的了,在最炎热的夏季也扬不起一点灰尘。几个长条板凳就放在离老榆树不远的地方,女主人用大红色的绸布把凳面包了起来,客人有时就坐在板凳上等候。还有几个矮矮的小板凳,她总是在看到有老人等待的时候,笑眯眯地搬出来,请老人坐下,她是担心长条凳太高,老人不方便。
这个馕店还卖新鲜的牛奶。自家的奶牛,早上挤出奶之后,就放在馕店里销售了,而且也是货真价实,不掺一点儿水,烧开的牛奶上,总有一层厚厚的奶皮子。就像他们的为人一样,真实而坦然,一点也不掺假。
这家店就这样红红火火地经营着,连牌子也不挂。也许他们并不懂得“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经营之道,但却懂得憨厚纯朴的为人之道。
也就在离这棵老榆树不远处,老榆树的树荫能庇护到的地方,还有一个修理自行车的摊位,也是一个面相敦厚、话语不多的维吾尔族老汉经营的。一个巨大的放置工具的铁箱子,一个黑黝黝的木板凳,一个塑料盆,一个打气筒,占据了一块小小的地方,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这给骑自行车上下班的我提供了不少便利。今年夏天的一个下午,自行车爆胎了,我便将自行车放在了那里修补,告诉老人下班的时候来拿。谁知一到办公室,又被临时通知下乡,回到县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来到了老榆树下。远远地,我看到老人坐在榆树下,向我办公室的方向不停地张望着,榆树下就放着我的一辆孤零零的自行车。在我又愧疚、又感动地连声道歉的时候,老人就用不很流利的汉语说了一句话:“想的嘛,你下班要回家骑!”
就这样,我常常被感动着,被老榆树下的打馕人、修车人感动着。这个老榆树在我的眼里,也风情十足,美丽极了。我想,不管是来来往往的过路人,还是受到老榆树庇护的维吾尔族生意人,一定也和我一样,喜欢上了这棵风情十足、略显霸道的老榆树。我们的心灵还是如此的晶莹剔透,渴望美,渴望善。
又是一个起风的日子,老榆树摇摆着枝条和我打着招呼,“沙沙沙”的声音是我们在窃窃私语,您听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