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对,不在伊甸园里

2021-09-18 02:12廖伟棠
小资CHIC!ELEGANCE 2021年34期
关键词:约伯马利克伊甸园

廖伟棠

以树之名

树,—种遵循自然的古老生命,紧紧地抓着大地又极力地向上生长,与周边万物紧密关联,或傲然独立或连成部落,始终以一种张扬却坚毅的姿态,无声地见证着世事浮沉,存在于人类的思想和生活之中,尤其独特。

虔信基督教、又是研究存在主义哲学出身的导演泰伦斯·马利克的作品,一向充满救赎色彩,去到巅峰之作《生命之树》更是直达宗教哲学的核心。“生命之树”源于见于《圣经》,而马利克要说的这棵树,深藏更多个人思考。

圣经中的生命之树

两个多小时的长片里,以圣经创世记、约伯记、启示录三者为骨干,以生命树(希伯来语:

,英语:Tree of Life)为坐标系,来探讨人类生死与“缘”的诸种可能——生死并非终点,缘则如树绵延,荫蔽虚无世间。

生命树是《圣经》中记载的一棵树,在《圣经:创世记》的记载中,和善恶树一起种在伊甸园,其果实能使人得到永不朽坏的生命。《创世记》记载狡猾的古蛇(即魔鬼撒旦)诱骗无知的夏娃吃分辨善恶树的果子,说她将会变得如神能知道善恶,而且“不一定会死”。

但在吃了分辨善恶树的果子以后,亚当和夏娃便被上帝逐出伊甸园,《创世记》第3章记载:“耶和华神说,那人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就永远活着。耶和华神便打发他出伊甸园去,耕种他所自出之土。于是把他赶出去了。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

可见生命树本来是神的最后筹码,是一个“区隔”而非“联系”。只有它从神学概念回归到“树”的本身隐喻当中,才能达成泰伦斯的救赎目的。我们可以看到,泰伦斯用意识流般的诗意叙事,讲述了五十年代一个中产家庭的起落——在一棵渐渐长大的树的光影之下,控制欲强、好斗的父亲,温良、梦幻的母亲,和敏感的三兄弟成长的点滴。

马利克心中的生命之树

主角杰克是兄长,是父权的首要承受者,但也是母爱的第一对象。如果在一部典型的美国电影里面,甚至在大卫·林奇的电影里,他如果要“弑父恋母”,那是毫不意外。但泰伦斯的处理是恰到好处的“几乎”一一他几乎要把千斤顶拨开砸死父亲,他偷窃邻居的内衣转移了对成年女性的欲望,然后把内衣扔进流水…--这些其实都是每个男孩成长史必经之路。泰伦斯把它拍得若即若离,一方面是镜头语言的朦胧跳跃所致,另—方面在于杰克向父亲承认的:“我更像你,而不像母亲。”

这个承认几乎改变了他和父亲的关系。本来接近“神”的父亲向他弯身,变成和接近“树”的母亲一样。杰克本人也和树一起成长,但树超然永在,人的成长却必然伴随别离、死亡。邻居玩伴的溺毙不过是开始,三兄弟在墓畔打闹嬉戏,不知道死神始终在窥视。杰克被送去寄宿学校,故事并没有中止一一而是循环回到电影开始时的死亡讯息之谜,原来十九岁在战场死去的是他最爱的二弟。

“我是阿拉法(第一个字母),我是俄梅戛(最后一个字母),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那些洗净自己衣服的有福了,可得权柄能到生命树那里,也能从门进城…一”《启示录》第22章里关于“生命树”的断言.应该在此处响起,于是泰伦斯用了非常令人震惊的手段陈述这种死生的衔接和循环:他在死亡消息击溃母亲之后,拍摄了一段长达十几分钟的“创世记”影像。

这段影像为没有信仰的影迷们诟病,说是美国国家地理大片,说是模仿库布里克《2001太空漫游》著名的开篇未遂。我并不这么认为,这段堪称神来之笔的行云流水般宏观幻象,描画了宇宙大爆炸以来直到恐龙与哺乳生命的出现,说是地球历史的还原,实际上是抒情段落,是诗。

它让我想起伍尔夫的名作《到灯塔去》,里面也有这么长长一章纯粹描述岁月变迁、世界草木枯荣,而没有一个人,以及人的痕迹出现一一恍然梦觉之时,小说里的许多人物已经逝去。就像《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一一个作家的生命历程》作者林德尔·戈登( Lyndall Gordon)所言:“‘时过境迁部分以非人化视角观看季节的循环,在令人震惊的随意性括号里抹杀掉了可爱的人物拉姆齐夫人、普鲁和安德鲁,这是造物者自身的角度。”

电影也在刹那提醒造物者角度的存在,这是一个悲痛欲绝的母亲恍然惊悟的造物者。而窗外,与她、与死亡的消息并存的,是依然舒展、不吝啬其光影的大树丛丛。

盖亚假说

“樹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我脑海中油然而忆起这句诗,也应该是导演痛苦的追问。诗句出自宋代词人姜夔的《长亭怨慢·渐吹尽》,是对庾信名篇《枯树赋》里的名句“树尤如此,人何以堪”的一种反写。同时又包含了李商隐“一树碧无情”的意思。

这里的“无情”,我愿意取佛经里“无情”的意义:没有情识活动的矿植物,如山河大地及草木等是。又是道家“相忘于江湖”、道教徒诗人李白“永结无情游”的境界。然后在这无情天地之间,我们是有情众生,从我们对彼此的珍惜中觉悟“缘”的存在,然后再恍然发现草木有情,只不过它们的情更深广辽阔。

“地球或许生气勃勃,但已不若先祖们眼中的她一一她不是意味深谋远虑、有所企图的女神,而像是一株活力十足的大树。大树静静耸立,一动不动,仅仅随风摇摆,然而它与阳光和泥土的对话却是无止无休。它吸取阳光、水、矿物的养分,滋长茁壮,变换面貌,但一切都是如此低调,令人难以察觉。在我眼中,草坪上那株古老的橡树跟我幼时所见一模一样。”

这段话不是泰伦斯写的台词,而是詹姆斯·洛夫洛克( James Lovelock)说的。他是英国科学家、环保主义者、未来学家,“盖亚假说”的倡导者一一这个假说认为,地球本身是一个超级有机体,生物圉具有自我调节的机制,借由控制化学与物理环境,维系生命的延展。

马利克的生命之树

电影里,树和人一起长大,而树留下来、人走了一一但人真的走了吗?还是他根本就是这有机体的一部分,因而永存?生命之树也许并不被隔绝在伊甸园之内,而是在我们身边、在我们身内一一杰克的妈妈,不就是一座宽容、娴静和充满梦幻的生命之树吗?容纳了二弟之死、父亲之怒的杰克,也将成为树。

其实,当树在电影中部出现时,是作为顽童们攀援的树,是引领杰克偷窥禁果之树,所以也即是智慧树。智慧树与生命树合二为一,才能解决电影一开始暗示的约伯记的问题。上帝对约伯说“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那时晨星一同歌唱,神的众子也都欢呼。”但约伯在意的却是:死亡为什么会临到无辜的人身上?这一点,也只有尝过智慧树之果实的人能够明白一一生命树并非绝对,它的永生里面容纳了死亡,容纳了我们命运里所有必须承受的变故。

我想起我也写过两首给树的诗,其中一首叫《致白昼的树》,实际上是写给我当时尚未出生的小儿和那个尚未死去的自己一一

“你们自身怀抱黑暗/不同于我们的黑暗/你细分叶簇与星宿、星宿与海

黑暗是你们的金刚少年,走遍世间/找到我,微笑着询问我的姓名。

且欢咱举手——泪珠滚落化作白钻/这无远弗届的静,这深如峻海的清/这哇—声哭泣的全部灿烂/这轻敛我目的瞬间浓酽。”

一一在这些文字中,我像杰克一样,和即将成为父亲的自己和解了。

电影的结尾,杰克穿过窄门,这窄门他早逝的二弟早已穿过,他的母亲也已经穿过,他们都在世界的另一侧等待着他,所有离散的都因为爱而重聚,因为生命之树始终照临这有情世界,它就是呼吸着的盖亚大陆本身,从未离开。这是泰伦斯的愿望,是他的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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