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化玉
摘 要 荀子对墨家的批评是先秦思想史上儒、墨之间的重要思想交锋,他们交锋的问题是关于礼乐制度以及统治者德性内涵的认识。荀子通过否定墨家节用爱民、不饰礼乐、义利统一的“圣王”形象,塑造了重视礼乐、符合儒家德性论的“圣王”。荀子“后王”概念的产生亦与此相关。从儒家思想的发展历程来看,荀子“圣王”观念产生是对战国以来礼治派儒家忽视君王德性修养的反思,也是对儒家传统的君子德性论的一种改造。荀子的“圣王”观念奠定了儒家政治学说的一块基石,对帝制时代君臣之伦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
关键词 荀子 墨子 “圣王” “后王” 君子
儒、墨之争是先秦思想史上的一个重要问题。以往学界对此问题的关注,多在孟子与墨家“仁爱”学说与“兼爱”学说的分歧,时代在战国中期。近年有学者指出,在孟子以前的战国早期,儒家与墨家就有关于“不言与言”的争论,并据此揭示了早期儒家与墨家在政治学原则上的一些差异,诚为卓识[1]。儒、墨之间这两次争论,由于历史时代的变迁和学派内部的思想演化,侧重点各有不同。这两大“显学”之间的争论在孟子以后并未消弥,作为先秦儒家殿军的荀子,仍不乏对墨家学说的批评。这说明墨学在战国中后期的影响之巨,以至于儒家集大成式的人物,在统合自家学说时,不能不对墨学做出回应。与此前的儒、墨之争不同,荀子与墨家的思想交锋主要在于对礼乐、德性诸问题认识的差异,而这种差异始终围绕着两家对“圣王”人格的不同定义。受儒学的刺激,墨家塑造了不重礼乐的“圣王”形象,以增强本派学说的威信力;而荀子通过对墨家“圣王”形象的否定,又在儒学内部树立了自家的“圣王”观念。对礼乐、德性问题的探讨是儒家的老生常谈,但在墨学的冲击下,荀子重申礼乐德性、再塑“圣王”的努力便显得格外重要,并且奠定了后世儒家政治思想的一块基石。本文即旨在对战国时期荀、墨之间的思想交锋进行梳理,进而探讨荀子“圣王”观念产生的思想背景,并据此分析荀子的“圣王”说在先秦儒学政治思想发展中的地位。
一、从“仁爱”“兼爱”之争到礼乐、德性之异
自墨家学派开创以来,由于其思想主张与儒家鲜明对立,兩家相互之间就多有争论。备受学界关注的孟子与墨者之间争论,是围绕着“仁爱”与“兼爱”的差别展开的。《孟子》一书中对墨家的批评多针对于“兼爱”学说,如谓:“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在孟子看来,墨家“兼爱”学说表现为对所有人的爱都是相等的,不因血缘关系的远近而有所区别,这种毫无差等的爱打破了人类与生俱来的伦理原则,故孟子斥之为“无父”之论。在《孟子·滕文公上》篇中,孟子与墨者夷之有过一次正面交锋,孟子发起的话题针对于墨家的“薄葬”说,夷之立足于“兼爱”理论对此回应,认为爱应无差等,不应在丧葬之事上偏爱自己的亲人。孟子的回应为薄葬违背人情,“兼爱”之说不合人伦。“薄葬”说当然可以引申出“兼爱”与“仁爱”的差异,但另一明显的指向是是否要重视礼乐的分歧。儒家厚葬的主张依托于历史中形成的厚重的礼乐文明,在《墨子》一书中常常可以看到墨家对儒家过分讲求礼乐的批评,而在孟子与夷之关于薄葬的辩论中,“仁爱”与“兼爱”的差异似乎是二者心照不宣的关键点,礼乐问题未被提及。这可能说明了一个思想史上的事实,即:以孟子为代表的儒家与墨者之间的争论,礼乐的问题尚未成为焦点[1]。孟子与战国早期编纂礼书、重视礼治的儒家不同,其学说的侧重点不在于对礼乐问题的讨论。他将“仁爱”学说推而广之,发展成针对君王的“仁政”学说。当时的诸侯对于儒家纷繁复杂的礼制规定甚为反感,孟子与齐宣王讨论“好乐”的问题,齐宣王以为孟子要谈先王之乐而“变乎色”(《孟子·梁惠王下》),便反映了儒学的这一现实处境。孟子游说诸侯,尽量避开儒家复杂的礼制设计,而以“仁政”说动君主,将王道的推行讲得特别容易,《梁惠王上》篇中“见牛未见羊”的故事便是如此。孟子思想的这一特点,使他与墨者之间争论的焦点不在礼乐问题上。然而儒、墨之间关于对礼乐认识的分歧确实是个重要的论题,墨家批评儒家“繁饰礼乐以淫人”(《非儒下》),认为“俛仰周旋威仪之礼,圣王弗为”(《节用中》);《墨子》一书中专门有《节用》《节葬》《非乐》等篇针对于儒家的礼乐主张,而战国早、中期的儒家对此的回应却甚少[2]。对墨家批评儒家礼乐进行全面回击的是战国后期的荀子,通过回击,荀子建构了儒家的“圣王”观念。
从文献上来看,儒家“圣王”观念的产生是在《荀子》,以往学界的研究多集中在分析《荀子》中“圣王”这个概念的内涵,以及这个概念可能包含的思想内容,而鲜有学者从思想史发展的角度来探讨荀子的“圣王”观念何以形成。在荀子以前的诸子百家中,最热衷于称述“圣王”的是墨家。墨家利用春秋战国之际流行的尧、舜等上古君王在传说中的某些特点,塑造了符合自己学派需要的“圣王”形象。借助远古时代的历史、人物来增强学说的影响力,是古代中西方思想家的通用做法。在先秦时代,不仅儒家如此,墨家也特别擅长使用这种方法[3]。墨家所看重的上古帝王的特点有以下几点:第一,节俭爱民。《七患》篇谓:“故虽上世之圣王,岂能使五谷常收,而旱水不至哉?然而无冻饿之民者何也?其力时急,而自养俭也。”然后接着论述为国君者要懂得节俭、储备之道,以使百姓富足。这其实是在反对儒家繁饰礼乐而过多的消耗民力、财力。第二,不饰礼乐。上文所引《节用》篇中之语就是一例。墨家认为“圣王作为宫室,便于生,不以为观乐也;作为衣服带履,便于身,不以为辟怪也”“圣人之为衣服,适身体,和肌肤而足矣,非荣耳目而观愚民也”“圣王作为舟车,以便民之事。其为舟车也,全固轻利,可以任重致远,其为用财少,而为利多,是以民乐而利之”(《辞过》)。古代的圣王制作宫室、衣服、舟车皆是为了使民便利,而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的身体、耳目之欲。这与儒家讲求礼乐,进而在礼乐制度之下所产生的名目繁多、等级鲜明的设施、器物形成鲜明的对比。第三,义利统一。“义”是墨家思想的一个核心观念,在《墨子》中专门有《贵义》篇讲述何为“义”。墨学由“贵义”的思想主张推出“义政”的政治学原则[1]。墨家的“义”是和“利”相统一的,有利于天下、百姓的言行,便是大义。为此大义,圣王可以与百姓同甘共苦、休戚与共。《贵义》篇列举商汤不顾伊尹卑微的身份而往见之,便是出于为了天下大义的目的。禹治洪水,汲汲于为百姓除害;文王治西土,孜孜为百姓谋利(《兼爱中》),都是圣王人格中义利统一的特质。墨子本人就是一个奔走于列国之间、务求为天下百姓谋利的“义士”。这可以看做是墨家对儒者重义轻利的批驳,也是墨家的“圣王”在德性上最重要的表现。墨家“圣王”形象的产生与儒学的刺激有关。儒家自孔子开创以来,便喜好称述先王之道,墨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上古之世物资不丰、阶层分化不巨,是战国时代尧、舜等君王传说的原初背景;墨家利用上古时代的这些史影,将不重礼乐、与民休戚演绎为圣王固有的品德,以与儒家学说相抗衡。换言之,墨家对“圣王”形象的塑造,其本质就是为了批判儒家在礼乐、德性等方面的主张。
二、荀子再塑“圣王”的努力
在战国早期的文献中,不见儒者对墨家“圣王”说有力回应;战国中期的孟子,由于关注点不在礼乐问题上,也未将论争的重点放在墨家的“圣王”说上;儒家在此方面的回应直至荀子才出现。荀子生活在战国后期,是儒家礼治派的代表者和集大成式的人物,以礼治国是其思想的核心主张,这就从理论上要求荀子不得不对墨家学说进行回应。事实上,在《荀子》中也的确不乏对墨学的批评,这些批评正是集中在墨家对礼乐等问题的态度,而贯穿其中的一条主线,便是荀子对墨家“圣王”形象的否定,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
第一,反对墨家节俭的圣王形象,认为墨家的节俭是“私忧过计”。荀子认为:“夫天地之生万物也,固有余,足以食人矣;麻葛茧丝、鸟兽之羽毛齿革也,固有余,足以衣人矣。夫有余不足,非天下之公患。”(《富国》)世间存在的万物、资源,自有其规律所在,只要合理利用,足以供人类之需,不必过分担忧[2]。荀子虽然也主张“节用”,但荀子的“节用”是与富国、富民相结合的,即所谓“足国之道,节用裕民而善臧其余;节用以礼,裕民以政”(《富国》)。有良好的政治引导民众富足,然后以礼节之,使财货用之有度即可。圣王何曾如墨子所言的那样节俭得近乎吝啬?“圣王之生民也,皆使富厚优犹知足,而不得以有余过度。”(《正论》)荀子富国思想中的“节用”提法,可以看做是在墨学的冲击下,对以往礼学派繁饰礼乐、消耗财力的一种调试,而其最终落脚点还是在于国家、民众要富足,惟其如此,国家的礼乐制度才有保障。墨家式的主张,只能使天下“尚俭而弥贫”(《富国》)。
第二,否定墨家圣王不重视礼乐的说法,塑造了制礼作乐、选贤任能的“圣王”形象。与批评墨家“圣王节俭说”相承接,荀子认为,圣王的礼制本来就是“重色而衣之,重味而食之,重财物而制之,合天下而君之,饮食甚厚,声乐甚大,台谢甚高,园囿甚广”(《王霸》)。这种物质条件的讲求,并非是为了圣王个人的骄奢淫逸,而是与“王天下,治万变,材万物,养万民”(《富国》)的职责相匹配的。与墨家不同,荀子认为圣王必讲求礼乐。《荀子》中的《乐论》篇,便是专门针对墨家的“非乐”立论,是篇否定墨子认为的“乐者,圣王之所非”,而认为“乐者,圣王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音乐是圣王教化、引导百姓之具,不可废止。《荀子》中对于墨者“非礼”的回应,则更是随处可见。《礼论》篇探讨礼制的起源,认为礼是圣王为调节人的欲望、避免争端而设。礼的重要功用体现在对等级的区分,藉此方可实现社会秩序的稳定,此即荀子“明分使群”说的来由。圣王“论德使能而官施之”(《王霸》),以礼仪分官设职、规范王国秩序,天下的政治局面方可安定。而如果像墨家所说的那样,君王与百姓同劳作、共苦极,不饰礼乐、不分阶层差等,只能使礼义、德性“两丧”,将导致社会治理不能落实,政治运行不能实现[1]。
第三,不赞同墨家赋予圣王义利合一的品格,而对“圣王”注入儒家的德性观念。在荀子看来,墨家所讲的凡事都劳苦自为、“以自苦为极”[2]的做法并非圣王之道,而是“役夫之道”(《王霸》)。荀子心目中的“圣王”是“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顺”的人物(《非十二子》)。圣王居于高位,以礼乐教化、治理民众,选举贤良者作为民众之官长、表率,不必事事亲为、孜孜逐利。《解蔽》篇谓:“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先秦儒家文献中多见“德”与“位”的表述,在荀子思想中,“王”对应的是“位”,“圣”对应的是“德”。“圣王”是需要“尽伦”的,也即是需要有德性修養的,其人足以为学者师,其制足以为学者法。为君者要有德性上的讲求,是荀子“圣王”观念最重要的内涵。以优越的物资条件供养君王,是为了突出君王“位”的一面;重视礼乐的主张兼具“德”与“位”两方面——唯君王可以制作、宣教礼乐,而礼乐又是德性的外在表现;而君王要有德性的提法,则直指君王的内在修养,注入了儒家最重要的精神内核。荀子通过与墨家在以上三方面的交锋,塑造了儒家的“圣王”形象,从此“圣王”成为儒家政治思想中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
由此来讨论一个相关的问题。荀子既有“圣王”的提法,又有“法后王”的主张;“后王”之内涵究竟为何,学界比较主流的看法是指当今之王[3](P42)。然而荀子之时的君王既不注重儒家礼乐,又无德性上的修养,有何可法之处?如果将荀子的“后王”观念放在荀、墨之争的思想背景中来体认,则或可得出一个贯通性的解释。如前所述,战国时期关于尧、舜等上古君王的传说已大为流行,这些传说中上古君王的形象更便于为墨家学说所借用。荀子难以回避这一事实,在对墨家学说的辩驳中,荀子鲜有关于上古时代某一具体的君王“并非如此”的举证。因此荀子另外提出“后王”的观念,以与墨家口中具体的上古君王相区别。如《非相》篇谓:“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这里将“后王”与“上古”对称,说明荀子必是对二者之间的不同之处有所区分。当时最热衷于称述上古之君的正是墨家,上古之君不饰礼乐、与民休戚是当时学者共同的历史记忆,荀子无法对此提出有力的质疑,于是创造“后王”的概念与之抗衡。这里的“后王”可作为上古时代之后所有重视礼乐、德性的君主的统称。《儒效》篇称:“道不过三代,法不二后王;道过三代谓之荡,法二后王谓之不雅。”三代以前,即是尧、舜圣王活动的时代,而荀子以之为“荡”[1];这里的“后王”也是与三代以前之君相对立的概念。同篇另一处称“后王”是要“一制度”而“隆礼义”的,则更为直接的说明了“后王”与上古圣王相区别的制作礼乐的内涵。《成相》篇道:“凡成相,辨法方,至治之极复后王。”“后王”之治需要“复”而得之,很可以说明“后王”并非当世之王[2]。由此可见,将“后王”解释为上古之后重视礼乐德性之王的通称,更为接近这一概念的本质。荀子的“后王”内涵与其“圣王”内涵是重叠的,只是相对于“上古君王”时,荀子使用前一概念与之区分。对“后王”含义的讨论可以使我们更加清晰地认识荀子“圣王”观念的形成;而墨学的刺激殆为一个可以确定的因素。
三、荀子“圣王”观在先秦儒学发展史上的思想进路及其地位
礼乐、德性问题,是儒家的“老生常谈”。至荀子的时代,儒学发展近两百年,这一问题似已了无新意,是故以往学界对荀、墨之间分歧的讨论重点不在于此。但从先秦儒学的发展历程来看,在政治思想方面,儒家对礼乐、德性的讨论是随着时代变化而时有偏重的。礼乐与德性统一的“圣王”观念出现在荀子学说中,与儒家自身思想脉络的演进相关,在战国中后期的儒学思想中有其创新意义。所以本文特别注重荀子与墨家对圣王在礼乐、德性问题上的分歧,而将此视作儒、墨之间重要的思想交锋。
春秋晚期的孔子开创儒家学派,彼时霸政体系未已,贵族分层而治,权力重心的不断下移,使小区域的城邦独立行政成为可能,这为士阶层登上政治舞台提供了条件。职是之故,孔子与其弟子对天下政治的关注多在小邦、小邑的治理,这是《论语》中一个非常清晰的线索。孔子虽向往西周之世礼乐繁盛、“郁郁乎文”的政治局面,但对于小局面政治的治理,孔子更强调执政者的个人品德,而非礼乐。孔子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在小范围政治中,民众人数不多,执政者可以直接面对每一个人,这就要求执政者要有德性上的修养,以此来教化、引导民众。在此种政治情形中,礼乐只是德性的附属,是德性政治的一个辅助手段。小区域民众的阶层差异不大,用以“别异”的礼制并非施政的重点内容。至战国之世,社会性质剧变,集权国家开始出现,在这种政治形势下,底层君子直接负责小范围政治已无可能。当时的儒家多潜在民间,“隐而不见”(《史记·儒林列传》语),薪火相传地编纂儒家礼典及其他经典,《仪礼》的编纂便在此时[3](P1-58)。《仪礼》原称《士礼》,诸篇所载多为士阶层的礼仪,这些篇章论述的重点仍在底层,在于士阶层自身的礼仪修养,以及乡中秩序的维持与规范。这一时期,由于可以独立行政的地方官长的消失,儒家开始将小范围治政的关键点由德性转向礼仪。在这种转变之下,君王统治者的品德问题不被提及,王国层面的政治不在民间礼治派儒家的重点关注对象之列。因此学者称这一时期的儒家有不注重到处言说的特点[4]。民间礼家的这种思想倾向是与战国统一、集权的政治形势相脱节的,故墨者讥之为“立命缓贫而高浩居,倍本弃事而安怠傲”(《墨子·非儒》)。儒学对战国政治局势的回应是在战国中期,以孟子学说的出现与《周礼》的编纂为代表[1]。孟子注重游说君主的上行政治路线,他从性善论出发,将德性的产生完全看做是内心生长出来的,而不谈礼乐规范,以此来对诸侯讲述“仁政”施行之易的道理。在孟子看来,当今天下民众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及早施行仁政、解决民生疾苦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礼乐制度的施行问题可退居次要。孟子的这种关怀直指社会现实问题,特别使人对此产生同情和共鸣;但从儒家学理上来看,脱离外部的礼乐规范来讲德性,以此来实现王道政治,实属偏门之论。而《周礼》则与之不同。《周礼》不再局限于小规模的治理,也将关注点放在王国层面,并为此规划了一整套的职官体系。层层展开的官僚系统需要严密的礼制与之配合,故在此意义上,古代经学家将《周礼》看作王国礼制学说的大宗。面对庞大、复杂的王国,在政治上主要的任务是秩序的维持,而颁行礼制则是最为有效的手段。统治者以个人德性所能影响到的人只在少数,在大规模的政治环境中,这种影响力微乎其微,所以《周礼》很少涉及君主的德性问题,甚至很少体现君主在王国政治中的作用[2]。《周礼》不将大规模政治的改善寄希望于君王,而是寄希望于秩序——也即不寄希望于德性,而重视礼乐制度。
从小规模的城邦到大范围的王国,社会性质的变化使儒家在政治问题上的关注点也随之转移。由重视执政者的个人德性到重视王国的礼乐秩序,儒家政治学中的这一转向在战国中期完成。儒家的这一转向虽合乎战国政治发展的大势,但过分强调礼乐秩序,而忽视统治者的德性,内中却隐藏有理论的危机。墨学的冲击使这种危机爆发出来:过分追求礼乐,则带来物资的过度消耗;儒家不讲君王之德,墨家便借助上古传说,塑造了符合自身学说体系的“圣王”形象。荀学的出现,便是在墨家的刺激下,对儒家礼学的一种调整。重视礼乐,但也要对物资用之有度,是针对于墨学第一点冲击的回应;而否定墨家的“圣王”形象,要求统御天下之君也要讲求德性,则是儒家政治学说中更为深刻的变化。这种变化在《荀子》中还表现为“君”与“君子”概念的混合。《荀子》中的“君子”概念,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内涵,学者将之归纳为五种:作尊称用、作圣人或圣王用、作有位用、作有德者用、作德位兼备者用[3](P83—133);而绝大多数时候,“君子”都可以作为德位兼具者使用[3](P108)。作为尊称和作为有德者之称,是“君子”本来就有的涵义;而“君子”可以作为有位者的称呼,其内在就暗含了对执政者德性上的诉求。《荀子》中有《君子》篇,是篇以“君子”命名,所论述的却是君主在礼乐、德性上的表现,古代学者多为此感到困惑不解[4](P531)。实际上,这种混合“君”与“君子”概念的现象,与荀子对君主德性上的要求相关。君主唯有具备了“君子”的品德,才能成为被人效法的“圣王”,也即荀子口中的“后王”。
从儒家政治学的发展来看,荀子的“圣王”观念是对战国以来儒家轻视君王德性的一种反动,其外部的刺激是墨学;而从儒家德性论发展的角度来看,“圣王”观念的产生,在儒学内部有着长期的思想积淀。德治与礼治,本就是不可截然二分的两种治理思路,上文所举的战国礼家的治政思路,只是偏重于强调礼仪规范,无论是《仪礼》派还是《周礼》派,都没有说为政者要放弃品德修养。注重修身,是儒家一贯的思想主张,但其侧重点在于君子,而非君王。《荀子》中的《儒效》《不苟》篇、《礼记·儒行》篇、《大戴礼记·曾子立事》篇等,皆是自孔子以来儒家强调君子修身传统的详细诠释。除《荀子》外,战国中后期的儒家文献并非毫无对君主德性问题的讨论,而这些讨论大多是由君子修身养德推衍而来。如《大学》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是篇认为君王也需要修身,而其“修、齐、治、平”的论述逻辑,说明了此处的天子修身是从君子修身延伸而来的一种说法。即君子通过修身,先治理好小范围(家),然后在一步步地往大的政治局面发展,最终成为治平天下的君王。《中庸》称:“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只有德、位合一,才可以制礼作乐。这一说法与其所抱有的“大德必得其位”“大德必受命”的信念相关联。君子通过修身成为大德之人,获居高位,然后再制礼作乐,这与《大学》的思想逻辑是一致的。《大学》与《中庸》的表述具有理想化的色彩,即认为只有具备大德之人才配做人君,这种思路在现实政治环境中并无用武之地。荀子的意义则在于不假定得位之君本就具有德性,而是塑造一个德、位统一的“圣王”形象,作为当今君王学习、仿效的对象,是对儒家君子修身传统的一种改造和思路创新,这一转变大大增强了學说在现实政治中的可行性,“圣王”从此成为儒家思想中的一个重要的观念。
荀子以前的儒家,也有赞美上古“圣王”的言说。如在《论语》《孟子》中,都有关于尧、舜是有德之君的故事。但在荀子以前,儒家对于上古“圣王”的描述并不成系统,“圣王”这一概念也未出现。在《论语》中,尧、舜被看做是大智慧之人,而其形象在孔子心目中只是“恭己正南面而已”(《卫灵公》)。天下之主不需要太多作为,这种颇近与道家的主张,实与孔子以君子治理小邦的政治思路有关。在《孟子》中,尧、舜成为完美人格的化身,而主要为了孟子“性善——仁政”的政治思路服务。即“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滕文公下》)、“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离娄上》)。《孟子》中尧、舜(主要是舜)的特点主要在于异乎常人的品格[1],而不在于礼乐。这是其学说偏重所致。至荀子方有礼乐、德性合一的“圣王”出现。儒家“圣王”观念的定型,对汉代以后的儒学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主要体现在君臣之伦方面。帝制时代统治者至高无上的“位”已确然不可转移,但并不是每个皇帝都喜好礼乐、具备德行——事实上,大多数的皇帝皆非如此——于是辅助皇帝制礼作乐、修身养德便成为儒家的一个重要论题。儒学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成为官学,自此儒学特别注重与帝国政治的互动,其学术面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东汉的《白虎通》确立了以“三纲六纪”为核心的儒家伦理,而君臣之伦成为“三纲六纪”的首要内容。君臣之伦的一个重要表现是,臣子不仅要在具体的职事上,而且要在皇帝的德性修养为他尽忠。“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2](P12),即使皇帝与圣王之德相去甚远,为臣者也要尽心尽力辅佐皇帝成为圣王。在这种思路的引导下,虚心接受规劝的唐太宗成为儒者心目中的典范君王、敢于冒死进谏的海瑞亦成为儒林中的美谈。而追寻这些现象之后的历史踪迹,荀子所塑造的“圣王”观念殆可作为原初且重要的思想资源。(责编:张文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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