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类型学视角下波汉疑问表达的共性与差异选择

王小穹

(重庆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54)

0 引言

波兰位于欧亚大陆之间，是中东欧国土面积最大的国家，波兰语是波兰的官方语言，属印欧语系斯拉夫语族的西斯拉夫语支，与俄语同属斯拉夫语族。由于地域接触，波兰语除受同为西拉斯夫语支的捷克语影响较大外，还与东斯拉夫语(如俄语)和日耳曼语(如德语)相互影响(Скорвид，2016)，其语言具有跨语种的混合性特征。对波兰语的研究，国内相关论文10余篇，主要为波兰语义学派介绍(李炯英，2005)、语支概述(Скорвид，2016)，以及涉及波兰语的大致提及(李思旭，2015；张爱玲，2016)。波兰语作为一门非通用外语，目前国内学习和研究它的人还很少。在国外，波兰语研究大致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早期的波兰语学者多从语用角度介绍波兰语的疑问结构和功能特点(Bogusawski, 1979；Danielewiczowa, 1996)，或从波英、波俄的比较角度考察疑问语调、类型和语义(Puchalska-Wasyl, 2014；Winiewski, 2016)；第二个阶段始于20世纪90年代末，波兰语法学界引入生成语法理论，并用来解释波兰语疑问词句法左移的特点(Bokovi, 2005；Witko, 2007；Wiland, 2010)；进入21世纪后的第三个阶段，疑问范畴研究转移到了疑问习得(Ogiermann, 2015；Fory-Nogala et al., 2017)、疑问心理测试(Polczyk, 2005；witek, 2014)，并延伸至心理学、声学等跨学科领域的考察(Kao et al., 2010；ygis et al., 2017)。

总的来说，在国内尚无专门研究波兰语疑问表达的情况下，国外研究已相对丰硕，他们基于波兰语疑问范畴，进行波外比较、语言习得和跨学科的研究。不过，他们的研究多限于波英、波俄、波德等少数印欧语系内语言的比较，鲜有涉及汉语。基于此，本文着眼于波兰语与汉语疑问范畴的对接研究，从波汉疑问词的类别、疑问句法特征和疑问词的超疑问功能等三个方面考察波汉疑问表达的共性和差异，以补充、丰富汉外比较的研究对象，为非亲属语言之间的跨语言共性和差异寻找语言类型学的证据。全文原始语料均来自波兰语国家语料库(Narodowy Korpus Języka Polskiego)，自省语料随文标注。

1 波汉疑问词的类别

1.1 波兰语的疑问词

波兰语疑问词分为有格位变化(morfologiczna)和无格位变化(nie morfologiczna)两类，前者包括名词性(rzeczowniki)、形容词性(przymiotniki)、数词性(liczebniki)的疑问代词，后者包括疑问小品词(partykuy)和副词性的(przysówki)疑问代词。

波兰语有格位变化的疑问词都是静词性质的。分别是：名词性的kto/kogo/komu/kogo/kim(“who”)、co/czego/czemu/czym(“what”)、形容词性的jaki(“what”)、który(“which”)、czyj(“whose”)、形容词性疑问代词的单数阳性阴性中性和复数男性非男性，以及数词性的ile(“how much”)和数词性疑问代词的复数男性非男性。

1.2 汉语的疑问词

汉语疑问词分狭义和广义两种。

狭义的汉语疑问词指疑问代词，即汉语界前辈学者称为“求代词”的疑问代词。王力(1985/1954：294)指出，疑问代词并不是一种代词，它只是履行一种“求代”功能，要求听话人用相应信息去替代问话人的问题。狭义疑问词的类别是按指称意义、替代功能来划分的。吕叔湘(1985/1943,1944)称疑问代词为“无定指称词”，分为与数量有关和与疑问有关两种。高名凯(1986：446-470)称疑问代词为“特殊询问词”，把口语中的疑问代词分为关于人、事物、方位、原因、时间、方式及状态、数量等七类询问词。

广义的汉语疑问词研究着眼于疑问词在问句中的疑问承载功能，将疑问语气副词也纳入疑问词的范畴，指一切具有[+疑问]、[+指代]、[+不确性]等词库语义特征的词(王小穹 等,2019a,2019b)，既包括问人、物、方所、数量的“谁”“什么”“哪”“哪里”“几”“多少”等体词性词语，也包括问原因、方式、性状的“怎么”“怎么样”等谓词性词语，问程度的“多”“多么”副词性词语，同时还包括负载疑问信息的“究竟”“难道”“莫非”“或许”等语气副词(江蓝生，1992；赵长才，1998)。

1.3波汉疑问词的差异与共性

1.3.1波汉疑问词的差异

波汉词类的语法体系不同，波兰语“静词-动词”的词类概念与汉语“名词-动词”或“体词-谓词”的概念并不一致。波汉疑问词在疑问词有无变格以及小品词的功能范围等方面，差异明显。波兰语疑问词是按词形有无变格来区分的，汉语没有变格形式，汉语疑问词是按指称意义来划分的。另外，在是非问、正反选择问的实现上，波兰语用疑问小品词，汉语则运用超句法成分的语气词“吗/吧/呢/啊”或超词语的“V不V”等形式。其中，波兰语疑问词的变格是波汉疑问词之间最大的差异。波兰语名词性、形容词性和数词性的疑问代词都有变格要求，如：

Particlfrom whoGENyou borrow and whoACCI have ask

向谁借的？应该请求谁呢？

(2)Powiesz, kim jestem dla ciebie. z kim i dla kogo pracowae.

you say whoINSTI am for you with whoINSTand for whoGENyou worked

请你告诉我：对你来说我是谁，你跟谁工作，为谁工作。

例(2)波兰语对身份、职业等提问时要求用工具格，故第一个kim是kto的工具格形式；不同的前置词要求后接不同的格形式，前置词z要求后接工具格，dla要求后接属格，故第二个kim是kto的工具格形式，最后的kogo是kto的属格形式。

1.3.2 波汉疑问词的共性

波汉疑问词都涉及名词、形容词、数词、副词等多个词性类别，在词性上都具有混合多元的特征。词性跨类导致了波兰语和汉语疑问词在句法上的多功能性，故波兰语和汉语的疑问词皆有体词和谓词兼有的综合属性。

where go

去哪里呢？

whom ask

问谁呢？

尽管不同语言疑问表达所采用的方式不同，如是非问，英语用语序，波兰语用小品词，汉语用语气词，有些语言甚至会结合多种手段，但无论怎样，都是语言结构在表层形式上标示疑问语义的手段。尽管疑问表达在句法表层结构上各有特点，但疑问表达的语义信息独立于句法操作之外，波汉疑问词负载的疑问语义编码都是相同的。

2 波汉疑问句的句法特征

2.1 波兰语疑问表达的半wh-移位特性

疑问句中，波兰语疑问词大多移至句首，kto(“who)”、co(“what”)、ile(“how much”)、jaki(“what”)、który(“which”)，czyj(“whose”)、kiedy(“when”)，jak(“how”)、gdzie(“where”)、dlaczego(“why”)等疑问代词位于句首，构成特指问句。如：

(4)a.Kto to jest? (自省语料)

who this he/she is

“Who is he/she?”

这是谁？

b.Ile to kosztuje? (自省语料)

how much this it costs

“How much is it?”

这个多少钱？

what you want to hear

“What do you want to hear?”

你想听什么样的？

d.Kiedy wyjedziesz do Warszawy?

when you will leave for Warsaw

“When will you leave for Warsaw?”

你什么时候去华沙？

与英语等wh-移位语言相比，波兰语与英语同中有异。相同的是，发起疑问时波兰语疑问词也前移至句首；不同的是，波兰语的时态语素留在原位，并没有随疑问词前移。汉语是典型的非wh-移位语言(wh-in-situ language)，汉语发起疑问时疑问词是留在原位的。波、英疑问语序的不同从侧面体现了波、汉语序的相同之处。从wh-移位的彻底性角度，可以说，波兰语是介于英、汉之间的半wh-移位语言。

波兰语除了用副词性的疑问代词对状语提问外，还可用po, w, o, na, z等前置词加上疑问词对目的、原因、程度、方式、时间等状语提问。

问目的：Po co? W jakim celu?

for whatACCfor whatDATpurpose

问原因：Z jakiego powodu? To czemu?

for whatACCreason for whatDAT

问程度：W jakim stopniu?

to whatINSTdegree

问方式：W jaki sposób?

in whatNOMway

for how long

波兰语前置词和间接宾语构成前置词组。对前置词宾语提问时，前置词和宾语一起移至位于句首，如：

(5)a.Oczymmówicie? 你们在谈论什么？

PREPwhatINSTyou talking

PREPwhatINSTsir world you live

2.2 波兰语疑问语序的中间特性

如果说疑问词移至句首但时态语素仍留在原位是波兰语疑问语序的半移位特性，那么，当主句的谓语动词为第二人称时疑问词移留两可的疑问表达，更说明了波兰语的疑问语序是一种介于英、汉两种疑问语序的中间语序。如：

you tell what happened what you tell happened

你(倒)说说发生了什么？

Wójcicka(2016)认为，表否定的认知动词后面带疑问代词的宾语从句时，应与主句一起在整体上视为另一种形式的疑问句，其疑问性质等同于特指问句(wh-questions)，如：

(7)a.Nie wiem, czego chcę.

not I know what I want

“I don’t know, what do I want?”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b.Nie pamiętam, kiedy przyjechali.

not I remember when they came

“I don’t remember, when did they came?”

我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同时，Wójcicka也指出，如果补语从句的疑问代词移至句首，句子则表达一种对比语气，与位于句中的疑问代词所表达的疑问有区别。如：

you think thatCOMPhow this does

“You think, how is it been done?”

你认为怎么做呢？

how you think thatCOMPthis does

“How do you think it is done?”

你是怎么认为做这件事的呢？

Wiland(2010)指出，波兰语从句中的疑问短语(wh-phrases)的移位位置还存在争议，他承认从句条件下波兰语的疑问词缺乏前置的优势，但是他仍然认为波兰语是疑问词前置语言(wh-fronting language)。

例如：

JanNOMthought that what carACCPaweNOMbought his wifeDAT

简认为鲍威尔给他的太太买的是什么车？

波兰语从句中的多个疑问词是可以连用的，但英语不可。如：

JanNOMthought that what whom PaweNOMbought

简认为鲍威尔给谁买了什么？

波兰语跟其他斯拉夫语一样，多个疑问词连用后是不可左移的，如：

b.*Czyjej1jaki2kupiPawe[NPt1onie ] [NPt2samochód ]?

波兰语疑问句为单句时，疑问词位于句首，主语和谓语的位置能够互换。

what carACCbought PaweNOMhis wifeDAT

what carACCPaweNOMbought his wifeDAT

或者，对疑问短语(wh-NP)进行分裂提取(split extraction)，即，samochód留在原位，仅把疑问词jaki提取出来并左移至句首，jaki samochód被分裂成两部分：

波兰语疑问词左移的不彻底和可移可留的不确定性，说明了波兰语与英语德语等wh-移位语言的差异，这种差异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了波兰语与疑问词留在原位的汉语具有某种程度的句法语序共性。

2.3 波汉疑问句的是非问和附加问

Particlethis possible

英、汉语言中都有一种求证式的附加问句(张德禄，2009)，研究英语附加问句的学者根据这类问句的结构特点将之称为“省略结构”(韩景泉 等，2016)。不同语言在这类问句上的相同之处是，都是在陈述句后面加上简短问句构成，英语根据陈述句的肯否状况来构成“时态语素+代词”(e.g.is it? wouldn’t they?等)的简短问句，汉语用“谓词性词汇+吗/吧/啊”构成简短问句，波兰语则在陈述事实之后，用后接名词prawda或tak来实现，如：

(13)a.Nie ma problemu, prawda? (自拟语料)没问题，是吧？

3 波汉疑问结构的超疑问功能

波汉疑问结构的超疑问功能，指疑问词不在四类疑问句中负载疑问信息，而是起着传递非疑问信息的作用。波汉疑问结构的超疑问功能包括疑问词的非疑问功能和疑问词的连接功能两个方面。就波兰语而言，波兰语疑问词为疑问代词、疑问副词时，有非疑问功能，为关系代词、关系副词、连词时，有连接功能。就汉语而言，汉语疑问词只有非疑问功能没有连接功能，汉语疑问词需要通过前后连用或跟连接副词组配才能实现连接功能。

3.1 波汉疑问词非疑问功能的一致性

波兰语疑问词的非疑问功能主要表现为感叹和反问否定，汉语疑问词的非疑问功能也有感叹和反问否定，不过，除了感叹和反问否定，汉语疑问代词的非疑问功能共有21类(王小穹，2019b)，其中，汉语疑问语气副词的非疑问功能，即反问、感叹和否定等三类与波兰语疑问词的非疑问功能是对应的。

3.1.1 感叹

“What an unpleasant thing!”

多么让人不愉快的一件事啊！

“Such a moving speech!”

多感人的演讲啊！

“How much weight you have lost!”

你瘦了好多！

(17) Sami doktorzy ile kosztowali!

“How much money was paid to the doctors alone!?”

光是(请)医生就(花了)多少钱！

3.1.2反问否定

反问否定，即用问句形式表达否定意义。由于反问否定带有说话人强烈的主观情感，波兰学者Danielewiczowa(2015)将之视为感叹句，不过，她指出，应将这种修饰性问句所表达的感叹与其他感叹结构区分开来，反问否定在形式上既是修饰性问句更是否定句，其语用目的是说话人为了强化与该问题相对立的否定的态度。如：

“Who does not love their own mother?”

谁不爱自己的母亲啊？

“Our hero set off to travel far and wide. Where hasn’t been?! What hasn’t he experienced?!”

我们的英雄远赴各地，哪里没去过？！什么没经历过？！

3.2 波汉疑问词句法连接功能的差异

波兰语疑问词的连接功能，指在复合句中作为关系代词或关系副词用来引导从句并起到连接主从小句的作用。关系词是从句成分的一员，由于其连接功能和引导功能，关系词需移至从句和主句的衔接处。在连接主、从句时，关系词引导的从句分有先行语和无先行语两种情形。

有先行语时，关系词引导并连接的是定语从句，如：

I tried replace you all whatACCI lost

我曾试着用你来替代我失去的一切。

wszystko是关系代词co的先行语。

从句无先行语时，关系词引导的是宾语从句、状语从句，如：

check out whoNOMhe did attacks in 1979

你查查是谁执行了1979年的那些刺杀。

left me when I needed her most

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抛弃了我。

疑问小品词czy在复合句中相当于关系副词，有连接功能，通常引导宾语从句，如：

we have to know whether child survive transformation

我们必须知道这个孩子是否能度过转型。

有时，czy相当于连词，连接两个并列成分，如：

really you scanned his subconsciousCONJsomething over there

你的确仔细观察了这个小孩的潜意识或别的什么。

波兰语一直不断地受斯拉夫语和日耳曼语等语言的影响，其现有的语法体系还没明确czy在引导宾语从句时是关系副词还是疑问小品词，czy在复句中的词性还不清晰，但czy在波兰语是非问、选择问中提起疑问的功能，以及在并列成分和主从复合句之间的连接功能是很明确的。

汉语疑问词不同于波兰语，没有连接主、从句的独立功能，但可以通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疑问词连用，或者跟“也”“都”“就”等连接副词组合来实现小句之间的连接，汉语疑问词的这种准连接功能主要出现在疑问词的任指和承指性虚指情况下，如：

(23)a.怎么劝也没有用。

b.车队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欢呼的民众。

c.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便佩带什么颜色的首饰。

d.电流做了多少功，就有多少电能转化为热能和光能。

上例a“怎么”跟“也”组合，连接谓词性成分“劝”和“没有用”，构成紧缩复句，b“哪里”；在前后两个小句中的句法成分不同，“哪里”以首尾相承的方式将前后两个小句连接而成任指性的条件复句。c、d“什么”“多少”在前后小句中的成分相同，前后照应与连接副词“便”“就”一起实现为虚指性的条件复句。

4 结论

波兰语、汉语的疑问词是兼容多个词类的多功能词，其疑问表达都有疑问和非疑问两种功能，都有特指问、是非问、选择问和附加问等四种疑问形式，都存在疑问与反问、否定、感叹的转换，这些共性说明了波兰语、汉语疑问表达的表层组织形式不同，但深层的语义编码具有跨语言类型学的一致性。

“形合”语言和“意合”语言各有其不同的造句思维，波、汉疑问表达在句子表层对疑问结构所选择的不同处理方式是这一思维的体现，同时，波兰语疑问表达的wh-移位的不彻底状态，也说明了跨类语言的存在和不同语言边界的模糊性。

致谢：感谢Magdalena Danielewicz教授(Department of Formal Linguistics, University of Warsaw)对本文撰写给予的宝贵指导！感谢贵刊匿名审稿专家的宝贵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