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保护视角下的嘉那嘛呢石刻文化研究

2021-09-16 01:44
关键词:玉树石刻非遗

琼 英

(青海民族大学,青海西宁 810007)

一、藏族文化(玉树)生态保护实验区概况

文化生态保护区建设是实现非物质文化遗产活态传承、整体性保护、可持续性保护的重要方式,是当前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重要内容。2017 年1 月,藏族文化(玉树)生态保护实验区成功获批,并于同年4 月20 日在青海省玉树州颁牌设立。以玉树市为核心保护区,以称多、治多、囊谦、杂多、曲麻莱五县为重点保护区,涵盖玉树藏族民众创造和秉承的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内容,主体为代表性传承人与传承群体。藏族文化(玉树)生态保护实验区是继热贡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黄南藏族自治州)和格萨尔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果洛藏族自治州)后,中国文化部在青海设立的第3 个生态保护实验区,数量位居全国之首。[1]据玉树州文化部门统计,截至目前全州共有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7 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29处,国家级传统村落3个,中国历史文化名村2个。此外还有国家级、省级、市州级及县区级“非遗”项目名录和代表性传承人,如表1所示。

表1 玉树州“非遗”名录及代表性传承人

从表1 的数据统计显示结果来看,“非遗”项目和代表性传承人从县区级到国家级得到了系统性保护。其中以“石头”为载体的文化遗产项目种类最多且最引人注目,主要包括石碑、石雕、石刻、石头房、石头村等类型。这足以说明青藏高原丰富的石材资源,以及生活在青藏高原的人对石头的重视和热爱。嘉那嘛呢石刻作为石刻文化的一个典型代表。本文以此为例,通过概述玉树早期石刻文化历史,结合田野调查资料,讨论嘉那嘛呢石刻文化遗产的形成是“藏族古老石刻文化、地域资源与村民生产实践”三者有机融合的结果,以此揭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和保护既需要物质文化遗产作为载体,也需要非物质文化遗产(技艺)传承人作为主体,二者相互配合、互为条件,才能使石刻文化保持旺盛的生命力。这对今后少数民族地区实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和保护工作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和实践意义。

二、嘉那嘛呢石刻文化遗产的形成和发展

从早期打制石器与细石器的组合,到石构遗存与岩画伴生;从藏地随处可见的嘛呢石堆到精美而发达的嘛呢石刻;从藏王墓的石雕石碑,到后来遍布藏地的摩崖石刻;从分布范围极广的林立石塔到漫山遍野的六字真言岩刻,都可归类于藏地特有的“石文化”系列。[2]嘉那嘛呢石刻文化就是在这样浓厚的“石文化”中孕育而生。

(一)古老的石刻文化

生活在青藏高原的原住民,一开始就和世界上其他原始部落一样,用手制作出第一件石器工具,用石器凿刻出第一幅岩画,例如从刻岩画开始到文明时代的摩崖石刻,再到漫山遍野的嘛呢石,这种石刻文化一直延续到现在,[3]玉树素有“江河之源、名山之宗、牦牛之地、歌舞之乡、中华水塔”等美誉,表明了玉树州内拥有丰富的自然和文化资源。通天河流域作为玉树岩画集中区域,在曲麻莱县、治多县、玉树市、称多县共发现349个岩画,2386幅图像。[4]这些图像笔法简单朴素,内容涵盖牦牛、鹿、虎、豹、犬类等高原常见的动物以及真实的生活场景等图像。这无不反映着藏族人利用石头作为历史记忆的载体,保存了丰富的原生文化。可以说,古代石刻文化是藏族历史文化记述的特殊形式。

(二)嘉那嘛呢石刻文化的形成与发展

嘉那嘛呢石刻位于青海省玉树州结古镇新寨村,该村是一个典型的藏族传统村落,因此很多人把新寨村称为“嘉那嘛呢石经城”。关于嘉那嘛呢石刻文化遗产的形成,可划分为创建和发展两个重要阶段。

1.创建

嘉那嘛呢石经城由结古寺第一世嘉那活佛道丹·松曲帕旺丹周尼夏(rgay nag rtogs ldan byang chub apags dbang bstan agro nyi shar,以下简称道丹)于藏历第十二绕迥木羊年,即公元1715 年奠基创建①,并冠以创始人嘉那活佛的“嘉那”二字②。在选择创建石经墙(堆)的位置时,有不成文的规定,尤其要看其地形是否具有祥瑞的标志,或曾预示过福兆或遗留下圣迹。[5]嘉那嘛呢之地景就是处在这样一个祥瑞、遗留圣迹的位置——观世音轮回根除坛城。相传,昔日道丹用“一矢之距”测定了嘉那嘛呢的规模,并发愿:

我的这个嘛呢石经堆,将来会发展为此处(嘛呢石经堆东面,即射箭之处)骑马持矛行走时,彼处看不见之规模……在未来,我的嘛呢石将变成圣城拉萨一样……此嘛呢石为无救星者之救星,无怙主之怙主,总之,能救助土匪与盗贼之灾,所得护佑如金刚之帐篷,使人长命百岁,福泽轮回,财运亨通,如意得宝无需艰辛劳苦就能实现二共通之成就。[6]

自此,石刻技艺在新寨村得以传承,并在这“一矢之距”范围内,以自西向东的顺序供放了五组嘛呢石经堆。根据当地老人的讲述,“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以“六”为吉祥数理应堆放六组嘛呢石经堆。但西边“嗡”字所处位置刚好与其正前方的“木它梅玛”山上的结古寺③相冲,怕是今后对结古寺的“卓郎”(bro lam,运势)产生不利。因此,有缺少“嗡”字一组的说法,故只有五组嘛呢石经堆,每组嘛呢石经堆之间隔一条巷道。每条巷道由西向东分别取名为:“日桑秀哇”(rigs gsum bshul-ba,三怙主巷道)、“才保枚秀哇”(tshedpag-med bshul-ba,无量光佛巷道)、“多瑞夏杰、曹杰秀哇”(rtogs ldan zhbas-rjes pyag-rjes bshul-ba,道丹手印、脚印巷道)、“噶恰秀哇”(dkar-chag bshul-ba,目录巷道)。

2.发展

嘉那嘛呢石经城在漫长的历史发展长河中,其石刻文化遗产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和发展,使其能够成为青藏高原地区石刻文化遗产中的一块“瑰宝”。生活在这里的村民们都有刻石的技艺和传统,石刻不仅是村民们赖以生存的主要手段,而且也是新寨村得以形成的主要原因。

据地方志记载,1958 年9 月扎武肖格政府和结古镇(1957 年7 月成立)合并成立红旗人民公社,1960 年 11 月改为结古人民公社,1963 年初将公社改为镇,镇驻结古。[7]人民公社时期,新寨村原有的十个“若靠”(ru khag,片区)合并为三个社,一社为新寨仲巴、二社为巴哲若哇(今措赤科)、三社为达果若哇。这三个社的社员是新寨早期生产嘛呢石的主力军。然而,“文革”十年期间,嘉那嘛呢石刻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

到20 世纪80 年代中期,我国宗教政策开放,新寨村恢复了以往的“吉哇”(spyi ba)组织④,并由“吉哇”组织村民们恢复生产嘛呢石刻。“吉哇”BD回忆道:

嘉那嘛呢批准开放后,我们是第一届任“吉哇”,当时这里只见嘉那嘛呢残留的地基,其他什么都没有,就连嘛呢石也所剩无几。我们几个人组织村民们在嘉那嘛呢东面盖了两间简陋的小土房,在西南面盖了间经堂。当时条件不好,举办各类仪式活动时,连个像样的东西都没有,都是从村民们家里东借西凑,借糌粑盒、酥油盒、坐垫、桌椅等,待活动结束时再把东西如数还给老乡们。每年新寨村村民们到结古镇下辖的各个大队挨家挨户地讨布施,然后用那点布施的钱来修建嘉那嘛呢,才得以发展(访谈时间:2017年4月,嘉那嘛呢广场)。

嘉那嘛呢石刻文化有其自身的特点,村民们以刻“博麻”嘛呢为主。⑤按照传统的刻制方式,分“刻字(正反两面)、上色、校对、开光”等几道工序。[8]村民CY回忆道:

以前家里人手不够,孩子们只是在假期时能帮上忙,所以我请村里的人来帮忙。每天给她们工钱15 元,每人一天刻60 块博麻嘛呢(“六字真言”),不包括上色,都是纯手工刻。年轻姑娘刻得很快,但是跟我同龄60 多岁的老人(他们都是家里生活条件比较差,而且要不上多少“朵元”)刻得很慢,不过很认真。”(访谈时间:2017 年 5 月,CY家门口)。

3.修缮

2010年玉树发生里氏7.1级地震,嘉那嘛呢石经城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作为玉树灾后重建中重点文物抢救对象,当地政府率先对其进行了修复,⑥历时3年。玉树地震作为嘉那嘛呢石经城发展的一个重要时间节点,地震后嘉那嘛呢石经城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修复后的嘉那嘛呢石经堆,规模越来越大,由两长排嘛呢石经堆构成(地震前只有一排)。每排由六组嘛呢石经堆构成,与“六字真言”的六字相对应。当地村民按照刻制时间顺序,把嘛呢石经堆分为新、旧两处,称地震前刻制的嘛呢石为旧嘛呢石(南面),称地震后刻制的嘛呢石为新嘛呢石(北面),具体分布如图1所示:

图1 嘉那嘛呢石经堆(笔者手绘)

(1)旧嘛呢石经堆

旧嘛呢石经堆的历史,从2010年(地震前)往前追溯到嘉那嘛呢创建时期(1715 年),共计295年,这段时期的嘛呢石经均由新寨村村民以传统手工刻制为主。地震后,遗留在州府所在地(结古)的嘛呢石经全部被当地民众抢救挖掘、清洗运送回嘉那嘛呢石经城。按照灾后重建规划,昔日没有允许供放嘛呢石“嗡”字所在位置,如今也堆砌了嘛呢石(图1 下面一排左侧第一组),最终形成六组嘛呢石经堆,并与地震前西南角转经道上修建的十三座白塔相连。这些旧嘛呢石经全部由灾后重建的施工人员进行重新堆砌,整齐如一。

(2)新嘛呢石经堆

新嘛呢石经堆的形成可追溯到2010 年,时至今日其历史也不过10 余年。这些嘛呢石经均为机器刻制。不同以往的是,2010 年玉树地震中很多人不幸遇难,这给在世的亲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痛。遇难者家属通过修行佛法的方式来抚平内心的伤痛,祈愿已故的亲人能够早日得以解脱。供奉嘛呢石、转嘛呢石经作为当地人的一种修行方式,使这一时期嘛呢石经需求量大增,尤其在地震后的两三年时间里出现了供不应求的情况,这则消息被新寨玉树周边的石刻艺人得知,吸引了一大批外来石刻艺人。石刻艺人数量的增多,以及石刻工具(机械化)的转变,使新嘛呢石经数量可与旧嘛呢石经相媲美,其数量足以堆成六组。这些嘛呢石经都是由石刻艺人及信徒自行堆放。地震后,为确保嘉那嘛呢石经城社会秩序稳定,供奉嘛呢石经事宜全部由结古寺僧人进行统一管理,按照刻制的类型划分,供放在相应的位置,已形成了一套有效的规章制度。

目前,嘉那嘛呢石经堆占地面积约为2.3万平方米,具体大小如表2所示:

表2 嘉那嘛呢石经堆规模大小 单位:(米)

如上所述,村民在新寨“吉哇”组织的有效管理下,石刻生产得到了恢复和发展,且以传统手工刻制方式为主。石刻作为当地村民的生计方式,逐渐成为新寨村的支柱产业,带动和促进了其他商贸流通,为当地的经济发展注入了活力。

随着嘉那嘛呢的创建和发展,逐渐形成了以新寨村特有的“嘉那嘛呢石刻文化”,不仅得到了当地村民的保护,且受到了国家层面的重视和保护,并先后于2005年、2006年列入“大世界吉尼斯之最”和“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总之,嘉那嘛呢石刻文化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延续了玉树地区古老的石刻文化,逐渐与村民生产生活相融合,并最终成为村民们的主要生计来源。在漫长的历史发展长河中,石刻文化遗产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和保护,当地村民包括外来的石刻艺人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使其能够成为青藏高原地区重要的石刻文化遗产,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促进了石刻文化产业的发展。

三、嘉那嘛呢石刻技艺传承与保护

2018 年,新寨嘉那嘛呢石刻技艺被列入青海省第五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截至目前,新寨村共有代表性传承人4名,分别为州级传承人1 名、县级传承人3 名。事实上,参与嘉那嘛呢石刻技艺的传承与保护的主体则是一个庞大的民间群体。但由于受“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名和编制的限制,仅推选几名代表性传承人。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性”主要是依靠人来承载与传承。[9]根据传记了解,嘉那嘛呢创建之初,新寨村民会刻制嘛呢石的人少之又少,因为在传记中提到道丹召集来自“阿仲绒巴”“扎绒”“玉树娘措”以及来自昌都地区的石刻艺人先后来到新寨培养当地石刻艺人,雕刻佛经、佛像,为创建嘉那嘛呢石做出了杰出的贡献。[10]自此之后,新寨村民们才掌握并承袭了石刻这一技艺。如今,石刻不仅作为新寨村民们实践信仰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成了村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如麻国庆所说,此类艺术存在于乡土生活中,构成了作为其所有者的乡民——“自者”生活空间的一部分;而具体的创作者也往往就是乡土中的一员,没有特殊的身份区别,没有被当作艺术家,[11]甚至还处在社会的底边阶层[12]。即便如此,新寨村民们还是把石刻技艺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了下来。结合新寨石刻文化遗产的传承历史,石刻艺人的身份经历了三次较大的转变,分别是早期阶段的“茨波”和“觉没”,中期阶段的新寨当地“市言”和晚近阶段的外来人。如今,这些外来石刻艺人在新寨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石刻生产队伍。

(一)早期阶段的“茨波”和“觉没”

“茨波”(phyugs bo),意为富人。嘉那嘛呢创建后,其发展很大程度上是依靠村里的大户人家带动起来的。对此,村民CR 回忆道,以前新寨的家庭再富裕(即便妇女头戴“布西”,意为蜜蜡),也会把石刻作为重要事业来对待。从甘孜藏族自治州过来的霍巴⑦商人驮运茶叶途径新寨,当地妇女乞求这些商人“请”几块嘛呢石。霍巴商人见状就会嘲笑说:“你们这些新寨‘若哇’(ri ba,村、村民)头戴‘布西’(蜜蜡)还讨‘朵元’(rdo yon,石刻收入)。”这一时期,男女分工明确,当地的富家男子负责与外界打交道并进行嘛呢石交换,而这些富家女在家为嘉那嘛呢发展事业出力。村里的老人虽不太确定当时大户人家的子女是否直接参与嘛呢石的刻制,但很肯定的是可以通过富家子女来获取石刻收入。

“觉没”(abyormed),字面意思为经济匮乏,主要用来指“贫民”。早期“茨波”外出获取石刻收入回到新寨以后,他们雇用村里石刻手艺精湛的艺人来刻嘛呢石。而被雇用的石刻艺人都是那些没有能力与外界建立关系的村民,他们只能通过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从“茨波”手里获取劳动报酬。在当地,通常把雇用石刻艺人到自家刻石的这种方式被称之为“如道”(rogs ltag,“互助”之意)。富人主要以糌粑或者牛羊肉等食品作为劳动报酬给那些被雇用的石刻艺人。因此,在早期新寨不论是“茨波”,还是“觉没”,都以不同的方式,为嘉那嘛呢的发展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同时,石刻作为村民的生计来源,石刻技艺也得到了传承和保护。

(二)中期阶段的新寨当地“市言”⑧

20 世纪80 年代中期,党的宗教政策得以开放,生活在嘉那嘛呢石经城里的村民又重新拾起工具刻制嘛呢石。然而,在这个阶段,石刻生产者身份不论贫穷贵贱,大家都是新时代的农民,他们自称为“市言”,包括迁徙至新寨多年的那些外来人。村里的老人们感慨,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孩子都赶上了好时代,家家户户即使家境一般也会送自己的孩子去学校接受正规教育。因此,刻石的重任落在了家中的父母身上,尤其是母亲。在村里,为了刻嘛呢石(生计)而让自己的子女辍学在家的情况很少见,即使有也是万不得已。

CZM 作为现阶段新寨村里最年长的一位老人,一辈子以石刻为业,刻嘛呢石是她的生活乐趣,也是她生命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我生于斯长于斯,今年94 岁。⑨新寨“若哇”(村落)都是靠嘛呢“朵元”(石刻收入)来维持生计的。我差不多是在15岁学着刻嘛呢石,那时大人们教我们怎么刻,左手拿“崧”(gzong,凿子),右手拿“托哇”(tho ba,锤子)。大人们先大致把“六字”(真言)笔画描摹在石头上,然后让我们照着这个在上面凿刻。差不多到70岁我还在刻,到80岁时眼睛看不清就没办法再刻了。(访谈时间:2017 年2月,CZM老人家中)。

65 岁的ADJ 老人与 CZM 老人一样,她们都没有上过学,都是靠模仿慢慢学会雕刻嘛呢石,并从此靠刻石来养活一家老小。

以前家里都是我刻嘛呢石,我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就拿刻好的嘛呢石照着学,慢慢就学会刻了,那个时候一块嘛呢石1元。可以说,我们一家老小11口人(9个孩子)是靠刻石渡过了最艰难的岁月,那时家里的孩子年纪小,上学的上学,放假在家时就让他们刻嘛呢石,因此,没有一个孩子不会刻石。唯独家里的老大因为当时家里条件实在很困难,加上我自己那时生了场大病,上到初中就不得不让他辍学在家刻石。如今,我年纪大了,家里生活条件有所好转,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再刻嘛呢石了(访谈时间:2017年2月,ADJ老人家中)。

如上所述,上文中的两则个案是新寨村村民石刻生活的一个真实写照。她们既没有上过学,又没有专门的技艺传授者,靠临摹家人或别人刻好的嘛呢石来掌握石刻技艺。虽然手艺没有那么精湛,但是每一块嘛呢石都倾注了她们的虔诚之心。如此一生,刻嘛呢石成了她们生活的一部分。另外,她们还要照顾一家老小生活起居,丈夫外出时,家里所有的担子还要她们来扛。因此,在中期阶段新寨当地妇女尤其是年长的老人,是石刻生产和技艺传承的主体。

(三)晚近阶段的外来石刻艺人

在当地,人们从石刻艺人手里“请”嘛呢石,并供放在嘛呢石经堆上,是最常见的一种修行方式。因此,玉树地震以后的一段时间里石刻需求量大增,这一则消息传开后,吸引了很多玉树周边的外来石刻艺人来到新寨。据笔者了解,迁徙至新寨刻石的外来艺人,有长则20 多年的,也有短则几个月的。不过,绝大多数是在玉树地震后才来到新寨村,在此之前他们都是生活在牧区的“卓巴”(abro ba),他们都有着同样的遭遇——家境贫寒、收入微薄,牛羊不多。他们当中有些人是来了又走,更多的是来了以后选择继续留在这里。只因在这里,不仅他们的温饱问题得以解决,而且孩子上学的问题也得到了解决。从早期迁徙者的情况来看,很多都是因为求学、看病、算卦、婚姻等原因迁徙至新寨。然而,地震以后外来人口迁移到新寨更多的是靠刻石谋生。他们都是举家迁徙至新寨,把老家牧区少量的牲畜要么托付给亲戚,要么低价(包括放生的)转让给牧区里其他的“卓巴”。与新寨当地村民情况截然不同,外来的这些石刻艺人主要都是男的负责刻嘛呢石经,女的负责照看小孩和打理家务活,闲暇之余会帮她们的丈夫打下手——搬运石头、打磨或者涂色。

新寨村民把这些外来的石刻艺人称之为“侧聂”(phyi myi,外来人)。事实上,就连他们自己也承认自己是外来的“羌卜多卜”(khymas bo rdo bo,流浪人)。他们有些是举家迁徙至新寨,有些是逃脱父母安排的婚姻与自己相爱的人私奔到新寨,然后在新寨靠刻石来谋生。他们的到来对当地从事石刻的人来讲,既是石刻技能上的一个比拼,又是生活来源上的一个转机。因为,绝大多数外来石刻艺人的技艺胜过新寨当地人,但是这些外来石刻艺人在新寨居无定所,只能租房住在当地人家中,而当地人通过获得这一笔房租费,弥补了外来石刻艺人对他们石刻收入造成的冲击。

笔者通过对这些在新寨从事石刻行业的外来石刻艺人的生源地进行调查,发现玉树境内的石刻艺人主要来自囊谦县、杂多县、玉树市下辖拉秀乡和小苏莽乡,玉树境外的主要来自西藏昌都地区的贡觉县、四川德格、甘孜两县。从中可以发现,除去玉树州境内的各县、乡镇外,其余来自玉树境外的三个地方均属于康巴方言区。因此,语言交流上无障碍也是外来石刻艺人能够在新寨扎根的一个重要原因。此外,绝大多数外来石刻艺人之前在各自的老家从事过或者以石刻为生,但是收入远不及在新寨的收入。所以他们随同自己的亲朋好友或老乡辗转来到新寨,其中比较特殊的是一位38岁来自西藏的安多艺人BM:

我之前在江达生活,到新寨已经两年多了。当初我们是听江达的一位老人说新寨刻石收入不错就过来了。我是唯一在新寨刻嘛呢石的安多人。上过几年学,家里家境不好,觉得上学没有什么前途就辍学在家,后来就自己自学藏文。现在刻得这么好,是受益于我的老师。对于在新寨刻石的艺人来讲,只要自己能吃苦,刻嘛呢石基本能解决温饱问题,甚至能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访谈时间:2017年1月,嘉那嘛呢转经路边摊位)。

像BM这样有藏文文字功底的外来石刻艺人,在新寨只要自己肯吃苦刻石就能获得不错的收入。人们决定背井离乡,迁移到其他地方,不管如何申报他们的迁移原因,但无一例外都希望在新的地方能比迁移以前生活得更好。[13]大多数外来石刻艺人都有着相似的生活经历,他们来到新寨以后,只要他们勤快劳作,不仅可以解决他们的温饱问题,而且还可以寄点盈余给老家的亲人以改善他们的生活。这些石刻艺人的经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代表了当前青海民族地区贫困人员,尤其是牧区生活的基本现状,以及他们为改变自己命运所做出的种种努力。与新寨石刻情形相类似的是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和日生态移民示范村,牧民搬迁后也是通过靠石刻来维持生计。对此冯雪红指出,石刻业的形成促进了村民生计方式的改变,过去以放牧为主、石刻为辅,现今则以石刻为主、打工和放牧为辅,并且随着石刻业的发展,这种生计方式更加牢固[14]。

综上所述,自嘉那嘛呢石经城创建以来,其嘉那嘛呢石刻技艺的传承主体受人口迁徙和流动的影响,在村内和村外不同代际以及不同身份的人之间发生了转变。石刻技艺的熟练程度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但不论如何,嘉那嘛呢石经城的石刻技艺有着它独特的地域风格,并通过村民的生产实践得到了有效的传承和保护。

结 语

传承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核心,保护的目的是让有价值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持久地延续下去。[15]从嘉那嘛呢石刻文化遗产这一鲜活案例可以了解到,新寨村村民是嘉那嘛呢石刻技艺传承的主体,玉树古老的石刻文化又是那嘛呢石刻文化得以传承的载体,如果没有这些石刻艺人和古老文化习俗,嘉那嘛呢石刻文化遗产将不复存在。几百年来,新寨村石刻艺人从老一辈新寨人逐渐演变为外来人,再经过若干年,这些外来艺人又会成为新一代的新寨人,如此周而复始使石刻文化遗产在不同代际之间进行传承和保护。

总之,嘉那嘛呢石刻文化遗产的形成是“藏族古老石刻文化、地域资源和村民生产实践”三者有机融合的结果。我们试想,如果有朝一日,承载技艺的这些人过世了,传承就断了,也就没有活态性,更没有所谓得而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只能成为陈列在博物馆中供人瞻仰的另一种记忆了。[16]这让我们明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和保护,不仅需要非物质文化遗产(技艺)传承人作为主体,还需要物质文化遗产作为载体。

注释:

①有关第一世嘉那活佛的传记,请参见桑丁才仁:《嘉那·道丹松曲帕旺及嘉那嘛呢文化概论》,民族出版社,2012年12月。

②“嘉那”是藏文“Gya Nag”的音译,相关研究中主要有“嘉那”和“加纳”两种书写方式。为了便于统一本文中以官方使用的“嘉那”二字为准。

③有关结古寺的历史,请参见桑丁才仁:《玉树结古寺概述》,中国藏学,2001年第4期;海宁、白玛措:《青海萨迦古刹结古寺》,青海民族研究,2008年第4期。

④新寨“吉哇”为当地的一个民间组织,主要负责管理嘉那嘛呢相关事宜。

⑤按新寨村传统石刻方式,主要分“博麻”(阳刻)和“哇麻”(阴刻)两种。

⑥2010 年玉树灾后重建中相关嘉那修缮情况可参见杨新编著:《青海玉树新寨嘉那嘛呢震后抢险修缮工程报告》,文物出版社,2015年11月。

⑦关于“霍尔巴”或“霍尔”(Hor)这个称谓的由来,可参见格勒:《藏族早期的历史与文化》,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2006:341-344页。

⑧市言:汉语“社员”之音译,当地主要用来指没有正式工作的人。

⑨2020 年 8 月 11 日,笔者再次前往新寨探望,96 岁高龄的奶奶身体依然健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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