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前财产保卫战

孔明明

ELLEMEN：我们从近期热门的“林生斌事件”谈起，目前，事情争议点聚焦在林生斌亡妻朱小贞个人财产的分割处置上，这种夫妻一方意外去世，她的财产要如何分割？

刘辉：如果是婚前财产，一方去世后，即便双方之前做过婚前财产公证，TA的婚前财产也会自动变为遗产，婚姻中的另一方自动拥有份额。

如果一个人不希望把婚前财产在自己去世后留给配偶，万无一失的情况就是写遗嘱，写清楚财产在自己去世后如何分配。说白了，婚姻就是一个合伙人的关系，两个人只要结婚，就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ELLEMEN：那一段婚姻关系中，女性要如何去维护自己的财产权益呢？

刘辉：近几年，找我咨询婚前协议和婚内协议的人变多了。一是因为离婚率、出轨率变高;另外一个原因是，大家经常看一些普法的信息，也都变聪明了。

我自己是觉得，感情归感情，财产归财产，婚前财产协议对于双方来说，还是挺有保护性的。现在这种婚姻，它不稳定，人的情感啊、方方面面都多元化。每个人都注意保护个人的财产，无可厚非。你别贪我的，我也别贪你的，也挺好的。

ELLEMEN：在今天，这种协议的有效性如何？

高金鼎：其实很多人都想问，是不是要经过某些国家机关认可，或者最起码是公证处认可，这份协议才算有效？其实不是。除公证遗嘱和一些特殊合同，在婚姻家庭领域，这份协议只要签上名字，它就生效了。

当然，签完字后，如果怕对方不认可或者耍赖，你可以给TA录音、录像，甚至去公证处，通过证据保全的方式，来佐证协议的真实性，这样可以更完美。

刘辉：我最近刚经手一个案例，当事人是个女生，从事媒体方面工作，自己收入一般，但她老公在一家互联网管理岗，年收入几百万。

结婚时两人都是三十五岁左右。女生比较聪明，也好看;男方有点半秃顶，农村出来的，婚前有两三套房，还有公司股份。女方婚前要求写婚前协议，要求财产一人一半。男方那时写了，因为觉着结婚就是奔着一辈子去的。婚后女生觉得不放心，两人又写了婚后财产协议。

结婚五六年后，男方包括男方父母都想要孩子，但女方不想，男方看女方真不想生，两人冷战一年，最终决定离婚。离婚时，男方跟女方说，你看你啥都没干，给你个两三百万行不行？但其实男方的财产有好几千万。

女方一直把签的财产协议收着，在法庭上，当我们把这些东西复印给男方看时，他就傻眼了。当时我都有点心疼那个男方，他看了半天，特别后悔，说我怎么可以签这种协议呢？

最后案件是调解解决的，没完全按协议来，但女方最后得到的财产，要比正常夫妻财产分割多出好几倍，这就是财产协议的重要性。

ELLEMEN：有了这个财产协议后，女性在婚姻中的权利就能得到保障？

高金鼎：现在相关的制度和法律比较复杂，我们在构建婚前财产协议的时候，其实需要考虑的问题非常细致，写起来比较复杂。想防范所有可能的风险，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那婚前财产协议有这么多漏洞，还要不要写？我还是建议双方写一下。从我个人角度来看，未来，夫妻签订财产协议肯定会是一個必然趋势，因为我们的家庭财产形态越来越复杂。单房子就非常复杂了，更何况什么车、土地、股权、债权等。当我们的财产形态越来越复杂之后，家庭财产协议其实已经变成一个很必要的东西。

如果两个人在婚前就能签订财产协议，会是社会的一个进步，有益于社会发展。因为从法律角度来看，有协议肯定会避免一些纠纷。

刘辉：签协议时，两个人要把所有条款都达成一致，互相商量，每一条都写明白，比如婚后收入算不算夫妻共同财产？每个人接受的法定遗产要不要写进来？尽量把它写全。如果之后有人提出离婚，这份协议就是有效的。

当然，虽然婚前财产协议具有法律效力，但在离婚时，一方依然可以提起诉讼，法院会根据实际情况再进行裁决和调解。

ELLEMEN：曹老师，从心理咨询师角度，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曹怀宁：可以减少纠纷？这就是律师和我们看问题角度不一样的地方。在有些人看来，签协议是为了省事儿，但从情感发展层面来说，它不会省事的，只会最后在离婚时省点事。

对很多女性来说，她想要的不是离婚，而是解决问题、改善关系，继续维持婚姻。但对这个诉求，婚前财产协议的帮助不大。

“离婚”这一表达很多时候是绝望的最后通牒：你如果再不改变，我就离婚。但对很多女生而言，她是真的很确定这个婚姻没有救了，才会走到这一步——中国目前现状是，离婚女性比男性在情感生活上，往往面临更大的压力和困境，二婚市场女性其实相当被动。

婚前财产协议保护的基本是婚前财产，最多能加上一条男方答应婚后每个月给多少钱。但就我目前为止了解到的，它好像没办法拿到法院上去强制要求他每个月执行。

真正给到保障的，是你在婚前对于这个人的性格和人品的了解，婚前协议只能在离婚时保障你个人财产不损失，但对于你的感情没有保障，这就是它在婚姻里的尴尬之处。

ELLEMEN：这样来看，好像女性在现代婚姻中，是属于比较弱势的一方？

曹怀宁：在婚姻中，女性确实是更弱势的一方，因为天然的生物因素，她在生育上面付出的代价，确实比男性多;受制于社会观念，女性在家务等事情中也会付出更多;而一旦关系破裂，女性在当前社会上所承受的代价也更大。

刘辉：每周五我们律所都会有讨论会，大家会讨论一些最近的热点案例。我经常会说，你们看，男女本来就不平等。你们能怀孕吗？能生孩子吗？你们做不到，所以在某些方面，你就要让着女性，一定要在家庭、工作岗位等方方面面，对女性给予照顾。

有些男律师会说，刘律师，在法庭上时，你先不要谈什么女权，你首先是一名律师。我说，你错了，我首先是个女人，其次才是一名律师。

ELLEMEN：高律师是男性，会不会有不同看法？

高金鼎：作为律师，我们必须要面对一种社会变革——以男性为主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所谓以男性为主导的时代，就是家庭经济来源主要依靠男性，男性也是家庭中地位最高的人。我认为一直到2000年之前都是这样，谁挣钱，谁说了算。

现在我们更多追求一种平衡状态，女性可能为家庭付出稍微多一点，但男性也不能就光追求事业了，你也要把更多时间投入到家庭里面。但男性回归家庭，他又不可能成为一个家庭的主导者，因为有了孩子后，孩子跟母亲有天然的亲近感，很多事情是女性来拿主意的，包括孩子吃什么穿什么。

男性永远是一个辅助性角色，女性才是这个家庭的主导，虽然说男性挣钱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但你回归家庭，回去后要听女性的吧，人家才是在这个领域上更有优势的人。

ELLEMEN：那女性要如何更穩妥地进入和经营一段婚姻关系呢？

曹怀宁：作为一名女性咨询师，在很多时候，我会劝女生进入关系时、想要孩子时，要慎重。慎重的意思是，我希望她们在理智层面上好好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性格是什么，三观到底和她合不合适。

真正保障一段婚姻的，是两个人彼此之间非常清晰的理解，和两个人愿意投入这段关系的意愿，这种情感投入，是真正能够让一段关系维持下去的“气垫”。在谈保护自己之前，大家首先要知道，婚姻都是有风险的，不要希望你的婚姻能够万无一失。除了要慎重进入婚姻，女性要一定程度上获得家庭财产主理权，给自己主动权。不要弄得每个月就是老公拿钱给你，很多人会觉得这是一个好屈辱的过程。婚后每个月都为钱争吵，是一件很消耗感情的事。

另外，在任何情况之下，我们都要先抱着信任进入一个婚姻，但如果信任被打破，就一定要在第一时间考虑如何保护自己，尽量合理合法地拿到能保护自己的证据。

刘辉：女生别急着嫁人，要先完成自己的学业、有一个特长，先做一个经济独立的人。当你决定要结婚、生孩子时，要考虑清楚，要有经济储备。

作为一名女律师，我是向着女性说话的。因为这些事情我看得太多了，女方生了小孩，哭哭啼啼地来找我，说要离婚，然后哭哭啼啼地带着孩子回爸妈家，也没有经济保障。

婚前，一方面要保障自己的财产权益;另一方面，生儿育女，女方肯定付出更多，所以你在婚前就要跟男方谈好：如果我要离开工作岗位几年，男方是不是需要给我一定的保障？

ELLEMEN：我们也能看到，调查数据显示，目前，相当一部分人还无法接受“签订婚前财产协议”，觉得很伤感情。

刘辉：婚前协议是双方的一种契约，是双方在婚姻中的一种保障。可能好多人会说，怎么婚姻是契约呢？不是要讲感情、讲爱情吗？但我认为，在婚姻中，大家都需要有一个边界感，感情是感情，但感情总有降温的时候，对不对？

到了婚后，两个人就变成了一种冷静的合伙人关系。婚姻就是一家小公司，两个人是股东关系，要讲权利和义务，况且两个人婚后，说不定思想、三观都会发生变化，从而产生差距。

很多人婚后来我这，说结婚前就想写婚前财产协议，没好意思写，现在非常后悔。很多人还会说，当时我要是写了，对方还跟我结婚吗？但如果知道现在会被分走一半财产，那还不如就不结婚呢。离婚的时候再闹，其实更伤感情。

现在大家都在说男女都要独立，为了避免在婚后发生不必要的争议和矛盾，大家在恋爱期或者婚前就应该约定好，以后财产怎么分配，婚后收入、支出如何分配？这中间没有一个统一规则，而是要看两个人的价值观是否相同。

现在好多人还不能接受婚前协议，但我觉得，无论签还是不签，两个人一定要想法一致，否则婚就先不要结。

高金鼎：现行法律制度下，两个人达成婚姻关系后，引发的财产纠纷特别多，但这不是一部法律导致的，它有很多种原因。比如说物权法的限制、彩礼等一些传统习俗的影响，包括婚姻法制度本身，它对物质和财产的分配。

我们天然认为，如果没有约定，婚后所有的财产都是双方夫妻共同的，这是默认的、法律保护的一种自然混同状态。但现在，男性要回归家庭，女性也在投入工作，双方物质财产正趋于平衡，已经没什么明显差距了。在这个背景下，我们就发现，双方财产独立化的状态越来越明显，这是时代发展的步伐。

相关制度跟财产独立化的社会趋势相冲突，大家对是共同的还是个人的产生了疑惑，所以才会有各种争议。如果双方在婚前就能签订财产协议，从我的角度上看，是社会的进步，是好事，但搞社会学的人可能觉得，这不行，这会刺激人的心理，影响夫妻感情，甚至可能对整个社会的凝聚都有影响。

ELLEMEN：今年开放的“三胎”政策引发了很广泛的社会讨论，生育孩子好像成了当下婚姻里一个主要矛盾点？

曹怀宁：近几年，女性的个人意识及社会地位都有了明显提升。更多女性正在意识到，女性归宿不只有结婚生子，也可以追求自己的事业，在家庭层面可以要求老公有更多参与。

这也是为什么女性进入婚姻时，越来越谨慎。当一名女生自己能赚钱，也有未来的职业规划，她很自然会思考：如果结婚，我的生活会变得更好吗？当进入到生育环节时，很多女性会想，这是一桩冒险甚至牺牲，现在身边人与事的状态，能让我放心去做这个选择吗？

高金鼎：十月怀胎，肯定会影响女性的事业和其他一些事情，这是个自然现象。其实在传统的财产理念中，女性所谓的为家庭付出的损失，是无所谓的，因为本来就是共同财产，男方挣钱女方花。在传统结构中，这不会产生什么样的纠纷。

但如果是在个人独立财产情况下，举个极端例子，夫妻婚前签好一份婚前财产协议，婚后财产不按共同财产处理，所有财产，谁挣的归谁。那这时候女方生孩子，挣不着钱了怎么办？这就会出现一个很大的社会问题。

那我们要不要在共同财产制和约定财产制中间设置一个其他财产制呢？我不知道，从司法角度来说，这是一个立法问题。不过，婚姻法的理念和基础，就是维护家庭的稳定，夫妻双方之间有互相扶持的义务，不是你约定了财产，就没有这个义务了。

ELLEMEN：还有哪些是订立婚前协议时会常涉及的、有争议的问题？

高金鼎：我之前说的彩礼。目前只有婚姻法的一个条文说到了这件事情，也没明确说明，只说为结婚给的一些钱能不能返还，这样的问题。

这说明，立法者在有意回避这件事情。因为彩礼可能源于封建社会买卖婚姻的理念，再往前推，是过去整套的家庭婚姻制度，它在当今社会的制度体系里面，是不适应的。

有时，彩礼形式上给了女方的父母，但会回转到两个人的婚姻家庭里去。比如说，男方不给彩礼，出一套房，女方负责装修，这是变相的、非金钱的彩礼。相当于夫妻双方在婚前购置了一个巨额资产，这些也有现行法律上的规制，比如说登记时是谁的名字、银行贷款、税费缴纳各方面，但又混杂了一些传统观念，就让一个简单的民事行为，在法律上变得非常复杂。

这个房子归谁？问题问出去，好多人都会一蒙，你去问家事方面的律师或法官，他可能还要自己去翻翻法律规定，因为当前这块的规定非常繁杂，分的情形和细节非常多。

ELLEMEN：作为女性，觉得彩礼制度在当下还具有合理性吗？

刘辉：为什么彩礼还会存在？法律也没有规定不能收彩礼。在我看来，一些风俗性的习惯，之所以能够延续好几千年，就有它存在的合理性。

我二十多岁时，一听到彩礼，就觉得讨厌和迂腐，觉得这不是卖自己吗？但经过这么多年的生活经验和职场经验，我对它的看法完全改变了。

彩礼，首先是一个是“礼”，过去我们讲门当户对，男方出彩礼、女方有陪嫁，算是相互往来，一点点演变到现在。

现代彩礼的意义，是對女性未来在家庭中付出的一种回报，或者是一种保险，也是对女性价值的一种认可。通过彩礼，你们也可以发现两个人三观是否契合，如果连这个问题都谈不成，就别结婚了。

曹怀宁：这件事情需要因地制宜，我们不可能树立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不可否认，在中国的很多城市，结婚要给彩礼依然是通用规则，而这一规则又与亲朋好友组成的社会关系网紧密相连。

活在人情社会中，“面子”，或者说某种资格，是人情社会的底层逻辑之一。如果一个人的三观已经接纳了这一底层逻辑，就需要在某种程度上照顾它，否则这个人会很难受。

但在超级大都市里，这种情况相对会少一些，因为在大城市，你和你的原生家庭，在经济和环境上已经比较割裂了，甚至有些人是家庭主要的输血者，在家庭中的话语权和地位就会很高，这时候，要不要彩礼主要看两个人的观念。所以，还是要看双方的匹配度。

ELLEMEN：除了财产上的诸多纠纷难以厘清，现在新出台的一系列制度，好像也提高了结、离婚的成本？

高金鼎：从目前的法律制度来看，还看不到对于女性的伤害，包括“离婚冷静期”“三孩”。从整个制度上的构建来说，它更趋近于是对社会的平衡。

女性或女权主义者可能会觉得，这里边对我的保护还不够，但路要一步一步走。过去有一定男权色彩的东西，一些封建的、不好的东西，我们就剔除掉，让这个社会变成一个平衡型社会。

以前我在法院工作，法官们都是主张保留婚姻，而不是离婚。你第一次起诉离婚，只要被告说“我不同意离”，如果没有家庭暴力、吸毒等特殊情形，法官都不会支持离婚的，这是全国所有法院的一个惯例。

你说，法官，我们的感情都已经破裂了，我已经在水深火热之中，很难受了，为什么还不支持离？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要让你们尊重婚姻制度。

国家在这方面相对来说还是比较保守，离婚冷静期，其实就是这种态度显化的体现，以前是隐隐的体现，我们司法人员都知道，老百姓可能不知道。

ELLEMEN：现在大家对于结婚的态度，好像非常多元化，你们是否感觉当代婚姻观正在发生变化？

曹怀宁：最大的变化是，以前的男性女性，基本上都会觉得婚姻是一件必然的事情，但到了“90后”“00后”，结婚成为了一件需要讨论的事情。他们内心开始真正思考——人要不要结婚，结婚会不会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好？

这一变化跟整个社会形态的变化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80后”之前，人们大部分的价值观是由家庭和学校灌输进来的，相对更秩序化。但到了“90后”“00后”，他们更能接受自己的生活常会有一些较大变化，可以去做更多尝试。

“90后”之前，社会上更多是以“家庭”为单位出现，但对于“90后”“00后”来说，当互联网渗透进他们的生活，再加上越来越快的经济状态，大家越来越呈现“原子化”状态。他们越来越需要依靠自身来生存，这也会让他们在思考婚恋关系时，更多以“我”为单位。

刘辉：在我从业这些年里，人们的思想越来越多元化，婚姻的形式也越来越多元化，离婚率也在变高。很多“90后”“00后”，都表示要晚结婚、不结婚，或者不要孩子。

结婚时，两个人同步，但不可能一直保持同频，每个人的思想都在不断发生变化，要维持一辈子的婚姻，真挺难的。

我觉得，当人类文明上升到一定程度时，婚姻制度会消亡，虽然这个未来还特别遥远。当然，就目前而言，稳定的婚姻家庭，对保护女性、保护未成年子女等，依然有它一定的积极作用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