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文静
鸡鸣声一寸寸往天上走,带走了曾祖母。曾祖母住过的土房土院,被星光压弯了腿脚,在一个清晨轰然倒塌。尘土飞扬中,一座宽敞结实的砖瓦房拔地而起——祖母站在顶梁柱前,笑得意味深长,青丝熬成了白发,她终于成为这座新房子的主人,这个家的新主人。
本来,沿袭祖上“男尊女卑”的传统,应由祖父管家。可是祖父生性淡泊,他和谁也不争,也不屑于和谁争,又患有心脏病——心脏偶然间的停顿又跳动,让祖父更加感受到孤独的颤抖,那种感觉如同世界一般古老。祖父不问村子里的事,也很少过问生活中的事,他常常拿着本书坐在半山坡,背对着人,独自看日落。在别人看来,祖父的生活单调而乏味,但是祖父却过得充盈而自足,他从平常的景物中体会到了别人忽略了的美。
如此,家里的大事小情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祖母的手中。祖母和背着手看日出日落的祖父截然不同,她有着操不完的心。西水坡那几亩地,阳光雨露最不吝惜,种麦子还是种绿豆?开春时买鸡仔还是猪崽?天暖了,单鞋还得多做几双,男孩子们费鞋,就各自多做一双吧……日常生活被祖母用只言片语切割成无数如雪花般的碎片,而她自己也被生活弄得疲惫不堪,没黑没白地操劳使她越来越不像自己——对待外人,祖母有着百岁老人的宽容和温和,她总是面带微笑,轻言细语,像六月里一株正在灌浆的麦子一样美好;但是在家里,祖母是负能量的集装箱,抱怨、叹息、无奈……抢不到食吃饿瘦了的猪崽、麦地里疯长的野草、阴晴不定的天气,都让她担心不已、抱怨不休。而这其中最让祖母揪心的,就是小姑姑的婚事。
小姑姑是祖父母最小的孩子,她患有小儿麻痹症。一周岁时的一场高热,让她左腿小腿的肌肉萎缩,慢慢变细变软,就像秋收后瘫痪在地里的庄稼,没有一点生气。小姑姑走路时摇摇晃晃,她的世界也跟着摇摇晃晃——右脚点地,踩实后身子前倾,用臂膀的力量把左半个身子慢慢拖过去,站稳后再迈右脚。一般是没走几步,汗水就浸润了小姑姑粉嫩嫩的小脸蛋,在阳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泽。
祖母看着小姑姑细萝卜般畸形的小腿,又看了看她俊俏的脸庞,叹息像水一样漫过来。其实,上门提亲的人也曾踏破了家里的门槛,只是一直沒有找到祖母心里所谓的“门当户对”的那一个。要么是男方不同意,不同意的原因只有一个——在乡村,不能干苦累活的女子就是婆家的拖累,哪个庄户人家愿意娶一个下不了田地、身体又有残疾的娇小姐!要么是祖母不同意,不同意的原因却有很多个——小伙子家里太穷困,小姑姑嫁过去会跟着受苦受累;小伙子长得不尽如人意,那以后孩子自然也长得丑;小伙子脾气暴躁得像头驴,担心小姑姑挨打挨骂受委屈……就这样,小姑姑眼瞅着二十岁,即将成为乡村的“大龄剩女”了,却还没找到相适宜的对象。
就在祖母眉头越锁越紧之际,一个远房亲戚带来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说他不在乎小姑姑的腿,只要两个人真心相待就好。
小伙子皮肤黝黑但模样周正,瘦高的个子,像一株英气勃勃的树。正是春天,阳光移过来,不偏不倚地照在小伙子身上,柔软,明亮。祖母仔细地打量着他,见他不卑不亢地站在那,目光清澈如盛开的向日葵。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划过祖母嘴角,但又瞬间被藏在心里,祖母面不改色地问道:老家哪里的?
敖汉。小伙子还没开口,远房亲戚就抢先说道。
一听到这两个字,祖母瞬间拉下脸来,毫不避讳地摆出了一副嫌弃的表情。敖汉在赤峰话中发音为“闹汉”,在祖母有限的认知里,以为敖汉的“汉”就是“旱”字,不然为何流传“闹旱闹旱十年九旱,一年不旱大水漫灌”的说法。
敖(ao)汉。小伙子纠正道。其实,敖汉二字是蒙语音译,翻译过来有几种说法,比如大王、鄂汗等,无论哪种翻译都非常大气,可以透过历史感受到命名者的宏图远志……
大家伙儿都听呆了,仿佛面前的这个人是从遥远的国度而来,讲的是天书。尤其是小姑姑,她背靠老榆树站着,先是惊讶,然后轻轻地笑了,笑得近乎于崇拜。她抬起头来望着小伙子,脸颊红红的,像春天红蝴蝶的翅膀。
有风恰到好处地吹过来。两个人目光一碰上,这下轮到小伙子不好意思了,他抿着嘴迅速低下了头,左手悄悄捏了捏右手的袖口。
祖母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但是她坚决地摇摇头。小姑姑残疾的腿,让祖母觉得本身就是一种亏欠,万不能让她再远嫁于穷山恶水之地。祖母转身看向祖父,这个时候她迫切地想知道祖父的想法。
祖父把小伙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只问了一句,关于“敖汉”的由来,你是听谁说的。
书上说的。小伙子笑了。我家里有一箱子书,都是曾经当过乡村教师的父亲留下来的。
祖父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祖母说,你看这小伙子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明天要到来的好天气,以后准错不了!
听了这话,祖母气得牙痒痒,她狠狠地盯着祖父,恨不得上去揪住他的领子摇醒他。这么紧要的关头,问的都是哪门子不相干的事情呀!肚子里有几两墨水就能当饭吃吗?女子将来嫁过去是要柴米油盐地过日子的呀!
祖母扭头就走,留下一地尴尬。
远房亲戚也尴尬地咳嗽了几声,估摸着是没戏了,他后退了几步,然后朝着大家伙摆摆手,飞快地走了。见天色已晚,祖父以讨教历史知识为由挽留小伙子,小伙子转身望向小姑姑,他在小姑姑期盼而又羞涩的目光中点点头。祖父将小伙子留下来,安顿在西厢房。
那一夜,祖母辗转难眠,一件事情一个场景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蔓延,让她心绪沉沉。她听见隔壁屋子里小姑姑的歌声,那悲悯的调子在深夜里被拉得细长,藤蔓般爬满每个角落。
在那些褐绿色的调子里,祖母合衣而坐,几次光着脚下了地,想叩响小姑姑的房门,又退了回去;而在西厢房里的祖父和小伙子,同坐在一条长木凳上,两个人从历史说到政治,又从政治讲到文学……
在公鸡的第一声啼鸣声中,祖母披衣起身,做了一个重要决定。祖母郑重地坐在堂屋正中间的太师椅上,祖父、小姑姑和小伙子围坐在她身旁。每个人心里都扑闪着一团火,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祖母的脸色。半晌,祖母点了点头——她不仅同意了这门亲事,而且不要彩礼,会亲自操办让小姑姑风风光光地出嫁。
祖父惊得身子后倾,张大嘴巴挑起了眉毛,待确定这是真的后,祖父长舒一口气,把赞赏、欣慰又略带疑问的复杂目光投给祖母。然后转身看着小姑姑,眼里瞬间充满了融融的父爱。
小姑姑先是怔住了,继而双手扶住椅子使劲站了起来,眉毛突突地跳着。似乎觉得不太妥当,又坐了下来。她紧紧地抓住椅子扶手,眼睛偷偷地望向小伙子,把按捺不住的喜悦传递给他。
小伙子又惊又喜,却仍然不露声色地稳稳坐着,只是把交叉在一起的双手松开了,轻轻地抹掉了额头上的汗珠。
祖母环视一周,坐正后干咳了一声,接着说,当然,辛辛苦苦养大的姑娘不能白白送给你,我只有一个要求——你来我们家当上门女婿。
早就知道没这么简单!祖父和小姑姑彼此对望了一眼,刚放下来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心里的那一团火快要熄灭了,只剩下一缕青烟——上门女婿,说得轻巧,可是人家的父母会同意吗?祖父和小姑姑齐刷刷地望着小伙子。
小伙子愣了片刻,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抠进了肉里。忽然霍地站了起来,目光坚定地迎着祖母,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同意!
没等祖父母和小姑姑开口,他又接着说,我父亲几年前就过世了……母亲也有了自己的新生活。来相亲之前母亲就交代过,让我一切自己做主——我同意!
这么圆满的结果是祖母没有料到的——小伙子不答应,扭头就走;小姑姑投过来幽怨而伤心的眼神;祖父看看祖母,又望向小姑姑,唯有摇头哀叹……然而这些都没有。祖母先是一愣,而后挺直了身子露出微笑,像一个得胜归来的王。
就这样,小伙子成为我的小姑父,和祖父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小姑父身体瘦弱单薄,却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力气,耕地、锄草、浇水、收割……他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一些人家要依赖牛、马等大牲口才能干完的活计,小姑父靠一双手就解决了。
日子慢慢地好起来,祖母在家里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小姑姑更是美滋滋的,小姑父不让她去地里干活,她就留在家里洗衣做饭、打扫庭院。天气好的时候,她倚靠在西墙角下的一方暖阳里做针线活。小姑姑的腿不灵便,但她的心灵手巧在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她只要看一眼别人穿着的毛衣的样式,回家后就能凭着记忆织出来,还会别出心裁地设计出一些漂亮的花纹和装饰,让毛衣更加新潮时尚。头顶飞过的燕子,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鱼儿,庭院里怒放的鲜花……在小姑姑的穿针引线下,要不了一会儿,这些图案就鲜活地展现在毛衣上。小姑姑用细针密线把天上人间的好东西都收拢来,又让它们变为补贴家用的钱。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往下过着日子。小姑姑和小姑父结婚的第三年,承蒙老天照应,风调雨顺,连麻雀、蚂蚱也不来作梗,一亩田多收了三五斗。到了年底,小姑父借了邻居家的平板车去集市上卖余粮。拿上卖粮换得的钱,要先去李木匠那里买一副杉木棺材板——这是顶要紧的事情,余下的钱扯上几尺新布,再买点鞭炮、糖果、点心之类的,咱们要热热闹闹地过个好年!祖母这样叮嘱小姑父。
棺材板是买给祖母的。祖父的杉木棺材早已预备下了,十几年前他心脏病发作的时候,祖母就差人打好了棺材板。尽管这些年来,棺材孤零零地立在厢房里的角落里,忍受着虫叮鼠咬。可是一看到它就让人心安。人活着的时候有一床铺盖就足以暖身,可死后一定要隆重——在地下的那个家里,上好的木材盒子才能让一个人安心长眠。可惜那些年光景不好,家里不宽绰,祖母的棺材板迟迟没有着落。于是这就成为祖母一直心心念念的事情,在她古老的经书里,人到了一定年纪,就要像虫子一样找个洞穴,在大地深处蛰伏起来。
等到了傍晚时分,小村已经炊烟袅袅,小姑父的身影才出现。他晃晃悠悠地走着,瘦长的影子像一汪水,缓缓地流进自家的院子里。而在小姑父身后跟着的,是一道更加细长的影子。小姑父刚踏进门,祖母就把饭桌搬了出来,大声地喊着,他姑父回来了,咱们这就开饭!
祖母顺着小姑父的影子寻去,木板车上没有杉木,小姑父的手里也没有年货,身后却有一头黄牛!以为自己老花眼没看清楚,祖母放下饭桌蹒跚着小脚跑过来,前前后后地搜寻了一番——除了一头大黄牛,什么也没有!
卖粮的钱,我用来买牛了。小姑父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
祖母浑身颤抖。她满脸通红,大口地喘着粗气,指着小姑父的鼻子骂道,你這个小白眼狼!这个家啥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咱们家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头耕牛!您容我一年,明年我一定给您打一副上好的棺材,金丝楠木的……小姑父在祖母气冲冲的背影里喊着。
咣当一声,祖母几步冲进屋子带上门,把这句话关在了门外。
在这个节骨眼上为啥非要买一头牛呢?是,咱们家确实缺少一头耕牛,可眼下棺材板才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她已经盼了很多年了!小姑姑也很沮丧,不禁埋怨起小姑父来。
这句话着实问到了小姑父的心里,他不敢抬头看小姑姑的眼睛。冬日的月光照下来,冰冷,苍白,像小姑父一个怯怯而又勉强的微笑。
小姑姑不再理会小姑父,手扶着院墙,一步步摇晃着挪到了屋子里。
为啥非要买一头牛呢?小姑父在小姑姑的背影里问着自己,也问着大黄牛。
因为你的身体里面有一头牛。一个声音说。
小姑父吓了一跳,他赶紧抬头仔细张望——除了不会说话的大黄牛,什么人都没有。那个声音来自小姑父的内心。
小姑父长吁一口气,踩着月亮投下的点点光斑径直走到大黄牛面前,拍拍它的头,给它喂食加了麦麸和黄豆的草料,又进厢房拎出一桶温水,拿起软毛刷子洗刷着大黄牛脏兮兮的毛发。
风声越来越紧,差不多快把人的骨头吹散了。大黄牛抖了抖身子,在寒风中哆嗦起来。小姑父赶紧找来一块旧毛毯搭在大黄牛身上,转身在院子东南角搭了几片石棉瓦,用土坯在里面垒出槽子,上面抹了一层水泥,然后去抱干草、找木板——他要给大黄牛搭建一个温暖舒适的家。
月光把小姑父的影子拉得很长。风突然变了方向,小姑父的影子和大黄牛的影子在风中交织在一起,不知道谁融进了谁的身体里。
不知什么时候,祖父走了过来,他只是拍了拍小姑父的肩膀,然后笑了——迎着祖父的目光,小姑父一下子就会意了,知道这是一个父亲此刻给予的最好的安慰。祖父递过来一捆干草,小姑父就把它撒开来铺在地上;递过来一块木板,就严实细密地搭在顶棚上。没有一句话,爷俩像老朋友一样熟稔,一袋烟工夫就搭好了一个简易牛棚。
牛棚搭好了,小姑父朝着大黄牛摆摆手,它好像听懂了,“哞哞哞”地叫了几声,橐橐地走了进来。
这要是一匹白马,该多好!祖父打小就喜欢看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很是向往那些骑白马的“大侠”“英雄”,梦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骑白马逛长街,哪怕只是在这粗陋的乡野……望着大黄牛,祖父思绪游荡,想起了武侠书中那些骑白马的义士侠客来。
小姑父看着一动不动、偏着头发呆的祖父,不明所以。
哦哦,这是头好牛。祖父回过神来。你看它虽然瘦,但是很有精气神,一定舍得下力气。
小姑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只是低下头来拣出大黄牛身上的草叶,一遍遍抚摸着它脖子上的毛发。
借着月光仔细一瞧,祖父发现这头牛的右侧大腿内侧毛发脱落,露出了大大小小的白斑,像是生了癞子。怪不得这牛走起路来身子向右歪斜着,尾巴又不停地朝着大腿甩动。
祖父又绕到大黄牛面前,盯着它看了几秒。大黄牛的一只眼睛亮汪汪的,像含着一汪泉水;但是另外一只眼白大而空洞,蒙着一层薄薄的阴翳,像冬日的窗花一样朦胧。
这是一头“玻璃花”。祖父终于知道为何仅靠賣余粮的那些钱就能买下一头大黄牛了。
身上的癞子,我用草药就能治好;它的右眼虽然有疾,但是左眼是好的……而且我可以做它的眼睛指引它,不会耽误干农活的。小姑父吞吞吐吐地说道。
祖父点点头。他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也相信自己的眼光。
可是祖母自此没给过小姑父一个笑脸,没有棺材板,没有年货——这样不顺心的年在祖母的心里是不完整的。祖母总是有意无意地拉长了脸子,可是小姑父并不介意,还是像以往一样笑盈盈、妈妈长妈妈短地叫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如此一来,祖母就是想发脾气也发不起来了。而且嘴上不说,他们的辛苦也都在祖母的眼里——从清晨到日暮,小姑父闷头干着活,玻璃花埋头使着劲。大自然没有假期,穑人和耕牛从不肯轻易休息。
那些日子,小姑父试了很多种草药,金银花、马齿苋、蒲公英、鱼腥草……把它们一一泡在温水里,用柔软的毛巾蘸了药水仔细地擦拭玻璃花的右腿,一遍又一遍,一日复一日。终于在开春的时候,玻璃花右腿的癞子全都不见了。没有了癞子的玻璃花,毛发金黄发亮,浑身闪着太阳的光泽和颜色。玻璃花扬起脖子,鼻子里喷出一股股热气,亲昵地蹭着小姑父的手;小姑父看着玻璃花的眼睛,一人对着牛说着些奇奇怪怪的话。牛不说话,但是它像看着孩子一样看着小姑父;牛的眼睛朦朦胧胧,却像夜空一样深邃。
“布谷,布谷”!一家人在布谷鸟的叫声中同时抬起头来——要种地了!一说到种地,祖母早早地盘算好了,北坡梁那块地种玉米、高粱,西水坡那一亩半地种花生、绿豆,南梁的三亩地就种西瓜、香瓜……庄稼就是农人生活的全部,理应要瓜有瓜,要豆有豆!
咱们今年种黄豆。沟沟湾湾里都种上!小姑父说。
一家人都愣住了。尤其是祖母,她腾地站了起来,拍着桌子喊道,你是记吃不记打么!你忘了你们刚结婚那年,十里八村的黄豆多得烂在地里也卖不出去,从去年起家家户户都不种了么!
正因为这样,咱们才要多种些。我打问过了,近两年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家种黄豆,导致黄豆在本地市场很紧俏——物以稀为贵,年底我们一定能卖上好价钱!小姑父很有信心。
没等祖母开口,祖父就冲小姑父竖起了大拇指,转身劝慰祖母,是这么个理,就听孩子的吧!操劳了大半辈子,你也该歇歇了!祖父看着祖母的眼睛,轻轻勾住了她的小拇指——以后的日子,你就和我一起颐养天年,多好呀!
祖父的话,让祖母那颗坚韧的心温润起来,她悄悄地红了脸,却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祖母抬起头来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连素来贴心的小姑姑也没有附和自己。而就在这时,卧在一旁的玻璃花慢慢起身站了起来,它冲着一家子人“哞哞哞”地叫着。
你看,就连这个老伙计都劝你别那么操劳呢!祖父适时地说。
祖母终于忍不住,双唇一收,露出淡淡的微笑。一家人都笑了。
既然你们不听我的,那我可就不管了!到时候收成不好,一家老小等着喝西北风吧!心高气傲的祖母总是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的。
尽管这样说,祖母还是一样地去田里劳作。犁地、播种、锄草、浇水、施肥、打药……一家人诚心诚意地伺候着坡坡梁梁上的黄豆。黄豆成为这片土地的图腾。
夏天说到就到。清清洌洌的英金河水,养育了邵家湾人,也养育了漫天遍野的庄稼。而这些庄稼里,顶数黄豆最打眼,绿的时候整整齐齐,黄起来又锣鼓喧天。蚱蜢知道黄豆密密匝匝的秘密,蜻蜓蜜蜂知道,小姑父也知道——向大地讨生活的人一年的辛勤劳作,豆子吸收了日月精华,自然会毫不吝啬地开花结籽,挂满村庄的枝头。
那年秋天,老天爷开了眼,黄豆大丰收。祖母捧起一把黄澄澄的豆子,举高又松开,看着它们像丰沛的雨水般哗哗地落下来。黄亮亮的豆子,是时间赋予大地的颜色,亮到庄户人的心里去了。看着看着,祖母觉得眼前愈发模糊——那些日子,祖母看东西越来越吃力了,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雾蒙蒙的,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很模糊。有一次去地里锄草,竟然把秧苗拔掉了,留下野草疯长。祖母感叹自己老了,这终究是年轻人的时代。祖母喃喃地说。
小姑父把丰收的喜悦说给玻璃花听。这一年,玻璃花的功劳最大,犁地、拉车、送肥料……哪件事情不是它出的力气最多!不管多繁重的活计,玻璃花从没撂过挑子。它虽瘦,却总是使着一个劲,拉车上坡就躬下腰,一步步地往上爬,蹄子用力地蹬着脚下的石土;犁地时就纵着身子,瞪着眼睛执着尾巴往前拖拉,鼻子里喷出一股股的热气。
小姑父也从未亏待过玻璃花,夏天撒开缰绳让它去老榆树下纳凉,冬天在棚圈里生火取暖,平日里给它喂加了黄豆的精饲料,还常去后山割来最鲜最嫩的草。慢慢地,玻璃花在小姑父的精心喂养下越长越大,越来越胖,干的活也越来越多;它把自己弯成一张弓,把农耕文化背负在肩上,拉着一家几口踽踽独行。大半年过去,祖母也接纳了玻璃花,给它喂草添料,打理棚圈——谁不稀罕这样不言不语,只顾吭哧吭哧干活的大黄牛呢!
第一场雪白了村庄以前,小姑父带上干粮、赶着玻璃花去集市上卖粮。和小姑父预想的一样,那一年的黄豆供不应求,自家金黄饱满的上乘豆子很快就被抢购一空,卖黄豆的收入比前两年所有庄稼加起来的还要多。
黄豆从左手边流走,一沓沓钞票就到了右手边。钱在小姑父的手里哗啦哗啦作响,那声音清脆的像春天的鸟叫声一样。小姑父把钱贴在玻璃花的耳边,让它也听听这整齐而又快乐的节奏。
老伙计,这些钱都是咱们的汗水换来的。你仔细听!能听得见黄豆开花拔节的声响呢!小姑父把脸贴在玻璃花的脖子上,兴奋地说。玻璃花也扬了扬蹄子,冲着大地“哞哞”地叫了几声。
手头上有了钱,小姑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飞奔到李木匠那里买了副上好的棺材板,金丝楠木的。
还没进门,小姑父就喝住玻璃花,冲着屋子大喊着,妈,我回来了!那一刻,小姑父像一个手执唐吉坷德长矛的勇士,理直气壮地站在院子里,等待着祖母的荣誉勋章。
祖父母、小姑姑应声而出。小姑父把一块温润细腻、色泽饱满的金丝楠木摆放在了祖母的面前。像是有光落进了祖母的眼睛里,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楠木,又俯下身来使劲嗅着它的清香,不觉想起族谱里的先人——听老一辈人讲,族人里只有王侯将相、达官显贵才配使用如此高贵的金丝楠木,它一般出现在皇家宫殿、楼宇寺庙、帝王龙椅上。而此刻,这一般人家想也不敢想的金丝楠木就在自己的眼前,成为百年后长眠于地下的房子,祖母开心地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就泛起了泪花。
生前不是皇亲国戚,百年后却能住进和他们一样的房子里,你这辈子是值得了!祖父看出了祖母的心思,在一旁打趣道。
好,好,好!祖母连声说着。大家都知道,这是祖母打心里对小姑父的认同。祖母背过身悄悄擦干眼泪,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手里的那一串象征着主人身份的钥匙交到了小姑父手上——这个家就交给你,以后我就享清福喽!祖母开怀大笑。
小姑父接过这串沉甸甸的钥匙,感激而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小姑父当家后,像祖母一样里里外外地操持着——在湾里,不管是干农活、持家,还是为人处世,小姑父都做得让人没话说;和祖母不同的是,小姑父总有很多大胆的尝试和新鲜的做法,比如在小麦地里种辣椒,三行小麦套种两行辣椒,一个红得似燃烧的火,一个黄得像起伏的浪,双双获得了大丰收;在雨水不好的山坡地种上一株株旱柳,几年的工夫就绿成一片,卖树的收入比种庄稼还要多;在自家后屋坡上的三分地上,特意为喜爱抽旱烟的祖父种下烟叶儿。到了下秋,把那烟叶一片一片地收割起来,然后放到自制的烤烟炉子上慢慢地熏烤着,待叶片熏得黄灿灿的时候,整个村庄都弥漫着烤烟的香气……
光景一年好过一年。偶有空闲,又遇上花红柳绿的时节,小姑父就准备好水和小点心,早早地招呼起一家子人去游玩。小姑父给玻璃花上上下下地打扫一番,套上车,车里铺满蓬松的干草;自己换上干净整洁的衣裳,载了祖父母和小姑姑,哼唱起家乡的小曲,去风景优美的湖泊、草原,繁华热闹的小镇、集市,到处玩耍。一路上,小姑父扬起鞭子吆喝着,却不落在玻璃花身上一下。玻璃花慢慢悠悠地走着,蹄子“哒哒、哒哒”,牛车“嘎吱、嘎吱”,从油菜花掩映的乡村阡陌缓缓走着,走向恬淡的时光深处。
人和牛都在时光深处慢慢老去。祖母老了,她的眼神越来越差,眼前总是模模糊糊的,像蒙上了一层阴翳——和患了白内障的玻璃花一样;玻璃花也老了,它的力氣穿透过许许多多个日日夜夜,变得微弱暗淡,像老了的祖母一样。
一个暮春的夜里,祖母忽然腹痛,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滚落下来。祖父以为着凉了,给祖母端了碗热热的红糖姜汤水。可谁知,祖母不但没有得到缓解,脸色反而由黄变红再变白,手心里也沁出了汗滴,不停地抖动着,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情急之下,祖父慌忙去敲小姑父的房门。小姑父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外面的蒙蒙细雨,二话不说牵出玻璃花,套上牛车载着祖母赶往镇上的卫生院。在出发前,小姑父没忘记抱来一床厚厚的棉被铺在车上,又扯出一块塑料雨布盖在祖母的身上。
半路上,雨越下越大,道路越来越泥泞。在一个向上的缓坡,眼睛被雨水打湿的玻璃花不留神陷进泥淖里,后蹄深深地陷了进去。它低头躬身吭吭地向前使着劲,蹄子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小姑父放下鞭子下了车,他拍了拍玻璃花的脊背,然后绕到板车的后面用力地推着,玻璃花也在小姑父的吆喝声中拼命地拉着。可是玻璃花的力气早不如当年,任凭小姑父怎样用力,玻璃花仍在泥泞中。车上,祖母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小姑父俯身贴在玻璃花的耳边说了几句,快速地解开套在它身上的板车,背起祖母就朝镇卫生院跑去。
祖母患了急性肠胃炎。幸好送医及时,只需输液吃药即可。安顿好祖母,小姑父披上斗笠急忙返回至玻璃花陷入的地方,可是除了泥泞里的木板车,眼前就只剩下斜风细雨!
小姑父如雕像般傻在那里。任凭风把斗笠吹翻,雨细细密密地打在脸上。
一个闪电划过。在电光火石之间,小姑父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拍了拍大腿——玻璃花一定在秘密基地等他呢。英金河南岸的那棵百年老榆树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只有在那里,他们才最放松,最像他们自己。在每一个有星星的夜里,小姑父倚靠在老榆树下,叼着根草棍翘起二郎腿来数星星;玻璃花低头吃着草,不时地甩着尾巴。小姑父把心里话都说给玻璃花听。它能听得懂,小姑父开心的时候,它就把尾巴甩得高高的;小姑父难过的时候,它就舔掉小姑父脸上的泪花。
小姑父冒着雨一口气跑到老榆树下,看到玻璃花正悠哉悠哉地在树下甩着尾巴吃草。玻璃花看到小姑父,“哞哞”地叫起来,好像已经等待多时了。小姑父激动得跳起来,他冲过去紧紧地搂住玻璃花,一边哭一边笑。玻璃花看着小姑父,反刍着青草,用眼神告诉小姑父事情的经过。
原来,小姑父把木板车卸掉后,没有了身后重量的拖赘,后蹄陷入泥泞中的玻璃花,弓起身子依靠前蹄的力量从泥泞中拔了出来。出来后它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慢慢地走到了老榆树下避雨。玻璃花知道小姑父会来这里找自己。
祖母的病很快就好了,可陪伴了小姑父多年的玻璃花,终于在秋日的一场大雨中倒下来,老得再也走不动了。算一算,玻璃花还没有小姑父的年龄大。曾经的岁月里,玻璃花驮着上百斤的麦子,来回往返家和集市三十里地不停歇;拉着犁杖从东到西跑了几百公里的土地不喊累;一口气翻过几座大山、趟过几条河……如今,玻璃花连嘴都张不开,眼睁睁地看着小姑父手里掺了麦麸的干草,只看了一眼,就慢慢转过头去,不吭一声。
尽管有太多不舍,但是小姑父知道,玻璃花要离开他了。这个老伙计在断气之前,最后一次舔了舔小姑父脸上的泪水。泪眼朦胧中,小姑父身体里的那头牛——那头毛发黧黑、维系着一家人生计的大黑牛,随着时光的流动,像种子发芽一样长出来。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阴暗,萧瑟。小姑父赶着牛车去集市上卖粮,顺便去中药铺子给重病在床的父亲抓药。回来时天色已晚,又飘起雪花,可小姑父着急回家,于是便从一个弯曲的小道抄近路往回赶。在一个高高的陡坡处,大黑牛踩在了尖石块上,它身子不稳脚下一滑跌落下去,小姑父在牛车撞向大杨树的瞬间,翻身从车里跳下来。大黑牛一头撞在粗壮的树干上,死了;小姑父衣服被树枝划破,摔倒在地时擦伤了腿和胳膊。那天,小姑父像抱着玻璃花一样,趴在大黑牛身上哭了个天昏地暗。那一刻的他自责、害怕、担忧,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命运会因一头牛而改变。
耕牛就是农家人的风水与命脉——紧跟着,小姑父的父亲急火攻心去世了;没过多久,母亲改嫁;后来,小姑父成为上门女婿。当了上门女婿小姑父又执意从屠夫刀下买下玻璃花,让它在冷暖交加的人世间又多活了近二十年——二十年也许只是人生长河里的一段光阴,可它却是牛的一生。在大黑牛和玻璃花的生死交割中,小姑父身体里那头生了根的“牛”完全长出来了;而在牛的眼眸掠过尘世的瞬间,小姑父也过完了他的大半生。
大雨过后,天空出奇的平静。小姑父紧紧地挨着玻璃花躺下来,像一个孩子回到了母亲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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