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玲玲
摘要:《聊斋志异》中的小翠、婴宁、凤仙三个狐仙形象代表了女性自我意识的三个阶层:小翠的自我意识最强,她以游戲态度对抗世俗礼教,终因失败选择了从容离去;婴宁由山野进入俗世,选择了妥协和接受世俗礼教,以自己的方式保持内心自我的坚守;凤仙则主动投身世俗,以贤妻形象示人。书中所展现出的女性自我意识与时代文化的发展并行,显示出蒲松龄对女性命运的关注。
关键词:聊斋志异;小翠;婴宁;凤仙;女性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3712(2021)02-0033-06
众所周知,《聊斋志异》中狐鬼花妖的世界皆是人类世界的缩影。清代女性写诗之风蔚行,女性的自我意识逐渐显现,《聊斋志异》也时时显示出对女性的欣赏,如《颜氏》中颜氏女扮男装科考成功,跻身官场,这与清代弹词《再生缘》等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在《聊斋志异》女性形象中,凤仙、婴宁、小翠三个狐仙恰好代表了女性意识的三个阶层:凤仙身处异域,却与俗世女子无异,督促自己的丈夫求得功名;婴宁由山野进入人世,主动接受了人类社会的游戏规则;而小翠则以游戏状态进行抗争,最终从容离去,抛却了家庭和责任,选择了自我。
一、凤仙——异域中的世俗者
凤仙是标准的狐女,生活于狐的世界,被姐姐八仙嫁给了人类书生刘赤水,相聚不久就因举家搬迁离刘赤水而去,让刘赤水备尝思念之苦。两年后再次相见,刘赤水正式进入凤仙的家庭,并在家宴上奉凤仙父亲之命取玉笛演奏,而凤仙却因父亲的势利眼不快,唱了一曲《破窑》之后拂袖而去。宴会结束后,刘赤水在路边遇见正在等候的凤仙,凤仙抱怨刘赤水:“君一丈夫,不能为床头人吐气耶?黄金屋自在书中,愿好为之!” ① 并赠刘赤水一镜后消失不见。起初,镜中凤仙远远背立其中,于是刘赤水谢客下帷,刻苦攻读,镜中人便转为正面,且盈盈欲笑,而一旦刘赤水游荡废学,镜中人则又转为背立,刘赤水“每有事荒废,则其容戚;数日攻苦,则其容笑”。于是,刘赤水“朝夕悬之,如对师保”,两年后成就举业,此时镜中之人“画黛弯长,瓠犀微露,喜容可掬,宛在目前”,当刘赤水惊喜四顾之际,凤仙已站在了他的身边,两人终于可以相守一处。凤仙利用刘赤水对自己的爱意,以不得功名则相见无期相威胁,督促刘赤水刻苦攻读,镜中之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在若即若离中完成了督促职责。
这个故事不同于众多人狐之恋的故事,凤仙并未展现出多少对刘赤水的爱意,她与刘赤水的相遇仅仅是因为姐姐八仙用她来换回自己的裤子,举家搬迁时也并未展现凤仙的不舍与思念,而之后凤仙的督促也让人怀疑她不过是想在亲人面前争得脸面,以便扬眉吐气而已。故事中的凤仙在狐的世界,却有着俗世的情怀,她对丈夫的期冀与俗世女子无异,那就是期待丈夫科举成名,自己的地位也随之上升。事实也是如此,刘赤水成功之后,她的姐姐八仙就言“婢子今贵”。因此,这虽是一个狐狸世界的故事,但影射的却是人类社会,凤仙虽具很多非人的才能,实际性情与追求却与俗世女子无异,她所充当的是模范妻子的角色。蒲松龄在故事的结尾,对凤仙这种鞭策丈夫成名的事迹表示了赞赏:“‘少不努力,老大徒伤。惜无好胜佳人,作镜影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数仙人,并遣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生矣。”
二、婴宁——接受现实的清醒者
婴宁原本是山野中自由自在的一个小狐仙,她爱花、爱笑,言行中充满憨痴之态。王子服跟婴宁在后园中的一段对话堪称经典:
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曰:“妹子痴耶?”“何便是痴?”曰:“我非爱花,爱撚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为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俛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
此处的婴宁憨痴如婴儿,一般精通世故的女性在王子服说出“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时已经能明白王子服的意思,而婴宁却一再不解,让王子服一直说到了“夜共枕席”,确实憨痴到让人忍俊不禁。然进入人世间后,婴宁却表现出另一个形象,她“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现实社会中为人媳的种种,婴宁应付得得心应手,就连“生以其憨痴,恐漏泄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与前面的憨痴判若两人。最终婴宁因为差点惹上讼事,从此“矢不复笑”,一个爱花爱笑的婴宁被一个不笑亦无戚容的婴宁所取代。
婴宁的变化让很多人感觉惋惜,于是就有学者转而深思作者为什么这样去写,文本背后的深刻内涵是什么?在解读婴宁这一变化的时候,学界往往从探索人类的社会生存困境入手,最具代表性的当为杜贵晨所言:“婴宁由一个浑沌未开、率性自然的少女,一变成为心存至性、态度庄肃、无笑无戚、从容应世的少妇。这个带逆折性的变化,是人类社会理想纯真与现实庸俗冲突的普遍永久的象征。” [1]128“它以婴宁的故事所提出和试图解决的问题是:张扬个性,还是委曲求全于世俗?葆其天真,求身心全面的解放,还是退缩满足于内省反观的心灵的自由?” [1]128而我们从女性的角度去看待这一问题的时候,却看到了另外一面:处于山野中的婴宁由鬼母抚养,自由自在,保持了独立人格。半人半狐的她在面临婚姻之时有两个选择,要么选择狐类,要么选择人类,抚养她长大的鬼母自然安排她进入人类世界(需要指出的是,狐界的女子往往选择人类作为结婚对象,而人类女子则不会嫁到狐界),所以鬼母应该提前为她打算好了一切,包括教她人类社会的种种以及安排她与王子服的婚姻。婴宁也早已明白并洞察了人类社会的礼法,跟着王子服进入人类社会,就意味着她选择了俗世社会,自然也接受了人类社会的礼法,婴宁从一个山野少女变为从容应世的少妇。
三、小翠——自由的坚守者
小翠是纯粹的小狐仙,她替母亲报恩,嫁给了王太常的傻儿子元丰。同样是由异域进入人类社会。小翠不像婴宁一样迅速进入角色,而是以她的活泼与游戏态度试图在人类社会中保持独立的自我。于是,小翠带着元丰和几个丫鬟日日憨玩,“刺布作圆,蹋蹴为笑。着小皮靴,蹴去数十步,绐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甚至将球踢到了王太常的脸上,这当然是大不敬的行为。小翠遭到了婆婆的责骂,然她并不收敛,“俛首微笑,以手刓床。既退,憨跳如故”。接下来“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且“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或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然,喧笑一室,日以为常”,然后以游戏的方式轻松解决了王太常的政敌,一切尽在小翠的掌握之中。而小翠做这一切每次却以被责骂收场,她也从不解释,此后,她同样以游戏的方式使傻得不懂人事的元丰恢复了正常。正当读者以为小翠与元丰可以像正常夫妻一样岁月静好的时候,她却失手打碎了花瓶,这不得不让人深思,一个向来能掌控一切的狐仙为什么会失手?果然,她因在打碎花瓶而再次受到责骂之后,选择了愤然离去。因此,我们似乎可以将小翠的失手解释为故意,是她在报恩完成之后为自己的离去找的一个借口。
小翠的游戏与被骂可以看作是她在人类社会中的抗争,她不想遵守人类社会中的种种礼法,于是选择了将自己的生活方式带进人类社会,并通过解决王太常的政敌而期待在报恩的同时得到公婆的理解与接纳,然而,小翠最终没能等来这份理解,所以她选择了离去。两年之后小翠的再次出现,表面看来是五年的缘分未满,实则是小翠觉得走得不够彻底。已经恢复正常的元丰面对小翠的画像日日思念,不肯另行婚配,于是小翠出现,烧掉了画像,让元丰娶了与她非常相像的钟太史的女儿。小翠终于彻底离去,烧掉画像的同时,带走了人世间最后的一点牵挂和痕迹。因此可以说,面对人类社会的种种法则,小翠选择的是不妥协、不接受,最终抛却了家庭和责任,回归了独立的自我。
四、《聊斋志异》女性意识的文化背景
明清时期,女性独立意识觉醒,女性期待自己的独立生存空间,而出嫁之后相夫教子的繁琐家庭责任往往令她们望而却步。沈善宝《名媛诗话》卷一开篇曾指出女性婚姻与保持文学空间之间的矛盾:“倘生于蓬荜,嫁于村俗,则湮没无闻者,不知凡几。” [2]349季娴在《闺秀集序》中也说女子往往“锦泊米盐,才湮针线” [3]1。清代才女的小传显示,婚后因遇人不淑或柴米油盐被迫放弃写作的女性大有人在。贺双卿是其中之尤,她十八岁嫁周姓农家子,夫家不能理解并支持她的诗歌创作,出于一种驯化的目的,役使其拼命劳作,继而百般虐待:“双卿力操井臼,遂病疟……一日舂谷喘,抱杵而立,夫疑其惰,推之仆臼旁,杵压于腰,忍痛复舂。炊粥半而疟作,火烈粥溢,泛之以水。姑大诟,掣其耳环曰:‘出!耳裂环脱,血流及肩,乃拭血毕炊。” [4]754在这种情形下,贺双卿自然无法跟婚前一样保持自己的写作习惯。
独立意识较强的女性往往会选择一些方式进行反抗,如男性性别向往、皈依道教等。清代才女汪端著有《自然好学斋诗钞》,编选《明三十家诗选》,是诗人兼学者,她为能在婚后继续自己的学者生活,亲自出面为丈夫纳妾,以分担奉侍翁姑、相夫教子的重担。在汪端这里,性别似乎被忽略了,抑或她在有意识地避开自己的性别角色。不论作诗还是选诗,她都能站在一定高度,议论恢弘,月旦甲乙。清代著名女性词作家吴藻年轻时的抗争更是独特,她的抗争充斥着男性性别向往。据载,吴藻尝作《饮酒读骚》长曲一套,并写《饮酒读骚小影》,作男子装,寓“速变男儿”之意,《西泠闺咏》《两般秋雨盦随笔》《花帘词序》等对此皆有记载,此一行为颇值得玩味。饮酒读骚从魏晋时起被公认为名士标志,再加上她男装的饮酒读骚图,其男性性别向往已呼之欲出了。她曾写《金缕曲》一词抒发自己愿抛却脂黛的豪气:
生本青蓮界。自翻来、几重愁案,替谁交代?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女儿故态。 收拾起断脂零黛。莫学兰台愁秋语,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长剑,倚天外。
更有甚者,吴藻曾男装逛青楼,并为一青楼女子写词一首,豪气发出“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洞仙歌·赠吴门青林校书》) ①15 的承诺,饮酒狎妓才真正让吴藻体验了一把男性文士的风流潇洒。晚年的吴藻斗志不再,只能无奈地皈依道教,在虚无中寻求安慰。男性性别向往正是女性试图摆脱婚姻困境,争取自我独立空间的一种挣扎,而最终走向宗教,则是在现实的失败面前的逃避。
五、结语
家庭的责任与礼教的束缚让众多女性只能牺牲自我,礼教的长期熏陶也让部分女性自觉接受了自己的这一角色。凤仙就是一个典型代表,她自觉地用封建价值标准要求自己,要求刘赤水,蒲松龄对她的赞赏建筑在她是夫君的贤内助的基础之上,夫君的成功与她的督促有莫大的关系,凤仙甘愿做贤内助并以此为乐。婴宁看透一切依然选择了接受,她跟凤仙的不同之处是她是醒着的,为了家庭,她选择了融入社会。小翠是最具反抗性也是最具女性意识的一位,她试着改变周围环境没有成功,但又不愿妥协,于是只能选择放弃家庭。因此,小翠与婴宁的觉醒正显示了当时女性的生存困境,要么泯没自我,要么离世独处,清醒的女性就是这样痛苦地挣扎着。
参考文献:
[1]杜贵晨.人类困境的永久象征—《婴宁》的文化解读[J].文学评论,1999,(5).
[2]沈善宝.名媛诗话[M]//王英志.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3]季娴.闺秀集初编[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济南:齐鲁书社,1997.
[4]王蕴章.燃脂余韵[M]//王英志.清代闺秀诗话丛刊.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谭 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