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伟,教师,197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歌散见于《诗刊》《星星诗刊》等报刊杂志,曾获贵州省专业文艺奖。
哗哗哗哗……豆子一般的雨从昨天一直下到今天早上。推开门,我看见浑浊的水从山上流到田里,再从上一块儿田的水渠流到下一块儿田,浪推着浪,不断往下。田坎高的,直直掉下来,形成了壮观的瀑布,整个村庄都泡在了雨中。屋子旁边的水渠里有不少小鱼在游来游去,有的逆流而上,仿佛要溯到河的源头;有的则顺流而下,仿佛要游进大海。妈妈在厨房里问我,雨这么大,要上学不?我说老师没通知。她说都已经八点半了,快点儿吃了饭去,我嗯了一声,心想,这么大的雨,不知李贵去不去?
我就读的安乐小学在一个光秃秃的山堡上。12个老师,60多个学生,一到六年级一个班。据老师讲学校最多时候有500多人,热闹得很。我讀六年级,班上就我和李贵两名学生,一到上课,教室空荡荡的。春季还好,窗外鸟鸣啾啾,一点儿也不寂寞;冬天就惨了,呼呼的风刮在玻璃上,让人不寒而栗。五年级时,我还有四个同学:李贵、张三娃、胡不二和余飞。我们一起打乒乓球、半场篮球、跳绳、扔沙包,课间快乐极了。特别是乒乓球,哪一个赖着不让,胡不二就会跳上台子,一脚踢翻石头砌成的网,然后躺在上面,学孙悟空翻筋斗。我和李贵、余飞就冲上前去,按的按脚,拉的拉手,说你这泼猴,还不下去。他好像也喜欢“泼猴”这两个字,半推半就下去了。我们哈哈大笑,说他还真把自己当成孙悟空了。他则把衣袖一挽,在讲台上扛着一根扫帚,说我就是孙悟空咋了?妖怪,哪里逃,他将左手举在额头上又一声吆。那场景,我们的肚皮都笑疼了。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知余飞从哪本书上看到这样的话,常常在教室里大声念。我说你吃错药了吧,又不懂,还要乱念。事实上他念这话有他的目的,那是一个周三放学后,我和张三娃值日,要将教室打扫一遍。张三娃扫到余飞座位时,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亲爱的刘娟:你是天上的乌鸦飞呀飞,我是地上的老鸹追呀追!余飞”张三娃喊我,王小阳你听哈,这是啥东西。他摇头晃脑地念,音调一高一低,阴阳怪气,把我笑得蹲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后来我俩一想,这内容不对呀,有点儿像谈恋爱。由于我们班没有女同学,我和张三娃都猜测,刘娟肯定是四五年级的小女生,因为更小无法谈,我们都说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情书了。张三娃人小鬼大,说看我明天吓哈他,叫他请我们吃怪味胡豆,说罢将舌头伸出来,啪塔啪塔的卷得很响,于是他将纸条悄悄揣进怀里。第二天课间操,张三娃故意挨着余飞,说昨天我捡到张纸条,想交给班主任,你说可以不。余飞说,关我屁事,爱交不交。张三娃说,你娃儿拽,我呀就把“天上乌鸦飞呀飞”交上去,看地上的老鸹还拽不?余飞一听,脸色立即大变。大哥,张老大,咱好好说!张三娃说,这就对了嘛。大爷我呢有点儿饿了,想吃两包怪味胡豆。两包?余飞问。是啊,两包,张三娃回答。你一个人吃两包干啥?张三娃说,我一个人是不用两包,可王小阳是见证者呀,谁叫我不是见色忘友的人,他指了指站在后面的我。我呢,只朝余飞伸了伸舌头。好,算我今天倒霉。然后把手向我一招,走,去小卖部。你娃儿咋说的,这是算你运气好,遇上大好人了!余飞咕隆,趁火打劫的大好人。我们嘻嘻哈哈,去了门口校长媳妇开的小吃店。嗯,怪味胡豆真的好吃!香喷喷的味道瞬间在我口腔里回荡时,我真希望余飞多写几封这样的情书。
也许余飞还没掉过牙齿,妈妈说未掉牙的娃说话都准。就在暑假,张三娃随深圳打工的爸爸走了,什么“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我呸呸!我并不希望张三娃离开我们。我没去过深圳,大人们说那是下海,我隐隐觉得那地方应该比安乐村大得多,钱也比安乐村好找。先前,张三娃告诉我,他爸爸妈妈每次回来,都要买一大堆东西。临走时,还留下一叠毛主席给他爷爷,说话时他很自豪,让我不敢插话。我爸我妈一年到头都在自家那几块儿土里,用锄头刨啊刨,没看见他们刨出过金子,衣服裤子一年才买一套。我的衣服裤子是缝了又缝,补了又补。李贵说缝隙里最容易长虱子,他这一说不要紧,一说我身上就痒,伸手一挠,张三娃就呵呵笑。回到家,我把衣服脱下来,一处一处找,但没发现虱子。妈妈说,现在哪还有长虱子的衣服哦,咬虱子的年代已经过去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用咬字,记忆中有一回,我五岁,还未读书。一件衣服穿两周,每到晚上身上就痒,等我脱掉衣服上床,妈妈就把我的衣服拿到煤油灯下,仔细找,有时用牙齿在衣服的缝隙间咬,有时用煤油灯蹿起的火苗烧。我记得,她咬与烧的,都是些白色细小的颗粒。有时,她也用两只手的大拇指甲挤,等挤完,上面竟然有了点点血迹。你娃家实在太穷了,张三娃对我说。我没有反驳,因为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和证据。况且张三娃在说这话的时候,往往会递给我一个崭新的本子,说小阳,你成绩好,哥送你。我也不跟他客气,顺手就接了过来,做一晚上的数学,光草稿我就要打五页纸,在班上他们成绩都不如我。况且,我们关系真的不错。我们还学三国演义桃园三结义拜把子:班上五个同学在一棵桃树下磕头喝血酒,喝血酒时,我们都怕疼,张三娃一人买了瓶矿泉水,胡不二偷偷到老师办公室拿了瓶红墨水,在每个人的矿泉水里滴了一滴,那血酒真的很红。所以他们几个人都经常帮助我,按他们的话说,这叫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也有兄弟说,大哥,你也给我个本子吧。张三娃哈哈大笑,给你了是浪费。
我家真的很穷,一次下雨涨水,放学经过大石桥,河里一条鲤鱼扑地跃在一块儿石板上。我大喜,抓住的话至少可以卖15元钱,于是飞一般跑过去按,一不小心跌了一跤,双膝恰好跪在石板上,鱼受到刺激,使劲儿一蹦,又回到了水里。鱼没抓到,我的裤子却被这一戳一带,破了一个大洞。起来,我的膝盖上有了两个红红的印痕,裤子被撕裂的两块儿反掉着。我沮丧极了,回到家,妈妈问什么原因?我想别的孩子半年就换一身新衣,我是三年没换过一条裤子,于是没好气地回答,刀子割的。那天妈妈冒火了,她用黄荆棍边打边数落我:你这个败家子。
为什么用黄荆棍不用别的什么棍打,我想了好久也没弄明白。后来爸爸给我讲了个故事。山坳上的刘发飙,小时候读书一点儿都不行,吊儿郎当的,遇见女生就吹口哨。一次放学回家,一个女生尿涨,钻到菜花丛中小解被他发现。女生脱下裤子要小解的当儿,忽然听见背后传来簌簌的声音。她一惊一回头,发现一条小蛇在后面。吓得赶紧向前跑了一段,换了另一个地儿,回头看不见小蛇了,蹲下又准备小解,可簌簌的声音又响了,回头一看,又发现了一条小蛇慢慢爬来。女生胆小,这小蛇怎么会跟着她跑呢,她有些害怕,就长长的又跑了一段距离,再蹲下,回头又发现了小蛇。惊吓之间,尿了一裤子。刘发飙在她后面的菜花丛中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女同学气得当场晕了过去,醒后直接告到了校长那儿。校长叫来他爸,他爸提了根一丈长、拇指粗的黄荆棍到了学校。刘发飙看见他爸怒气冲冲的样子,腿当场就软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爸高高举起棍子,狠狠落下,打得他皮开肉绽。边打边骂,跟老子读书不行,偷看女人屙尿有卵用,你要跟老子考上北大清华,老子贷款请个仙女天天屙尿给你看,说得旁边的女老师脸都红了。老师们怕他打出问题,就劝他要给孩子讲理。他爸不依,继续打。后来是那女生求情,他爸才住手。
就是这一打,刘发飙从此变了样,再也不吊儿郎当了。早上六点起床,一边放牛一边读书,晚上12点后才睡觉,学习成绩嗖嗖地直线上蹿,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接着就上了镇级初中、全市示范高中,最后竟然真的考上了清华大学,成了安乐村目前最有出息的人。后来有人问他为什么喜欢看女生屙尿,他悄悄说那时幼稚,觉得那像一片海,捉一条小蛇放在她后面,就像一条龙在大海里游曳。我问爸爸,刘发飙的爹后来请没请仙女屙尿给刘发飙看?爸爸一听笑着把我骂了一通:你这屁崽崽,听话要听重点,我是告诉你要好好读书,什么叫黄荆棍下出好人。我不敢问了,私下和班上的弟兄讨论,大家得出一致意见:如果刘发飙的爸爸请了的话,刘发飙肯定是看了的,原因是山里娃,谁不想看海啊。
妈妈打完,叫我脱下裤子。她拿了过去,在食指上戴了顶真,穿针上线,一针一针重新把它缝好。末了又将裤子还给我,还问膝盖疼不疼,我眼里噙着泪水不回答。妈妈要给我抹点儿猪油,我一溜烟跑了。晚上,我梦见自己成了一条小鱼,顺着门前的那条小河,游呀,游呀游到了大海。大海很深,一阵风吹来,翻腾的浪花将我卷起又落入海中,我惬意极了,高兴地吼着叫声,我喊李贵、张三娃、余飞……可他们一个都没有回应。转过头来,我才发现,浩淼的海中,那些擦肩而过的鱼每一个我都认识,它们对我的叫喊仿佛没听见似的,我感到了巨大的孤单像乌云,一阵一阵碾压过来……
寒假过后,春季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我和李贵在二楼老师办公室门口看见一个穿西装,高大的中年男人走了进去,他一进门就给老师递烟,我斜着眼睛看,那烟盒上有大大的“中华”二字。他说是来给张三娃办转学的。唉,又少一个同学,李贵说,这个书读得一点儿都不好玩了。从走廊上下来,我和他都闷闷不乐。
叮铃铃,第一节课开始了,我和李贵坐到教室里,余飞和胡不二没来,教室里空荡荡的,难道他们也转学了?但愿不要这样。可班主任马老师都走进教室了他俩也没进来。余飞去哪儿了?马老师当时没说。下午,胡不二闷闷不乐地来了,我和李贵问他为什么才来,他说没事,就是想在家里多耍半天。下午班会,马老师讲安全。这次他表情凝重,没有以前那么轻松,并且十分沉重地告诉了我们一个坏消息,一个关于余飞的坏消息。余飞家住在公路边,假期时他爸爸给他买了双溜冰鞋。一天,他爸爸妈妈上山挖土去了。他一个人在家穿着冰鞋溜,从院坝的左边溜到右边,再从右边溜到左边,像一条在海里自由畅游的鱼。他还不过瘾,嗖的一下就溜到公路上去了。那时天空澄碧,白云朵朵,纯净得像棉花,太阳温暖而略显炙人。马老师讲得生动,仿佛他就在现场。余飞溜来溜去,过路的司机说,娃儿,不要在路上溜,危险!余飞溜得兴起,哪里听得进去,身子一躬,前脚一蹬,鱼一般又冲到公路上去了。此时,一辆卡车快速驶过……咔嚓一声撞上了他,余飞的整个身子都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在水泥路上:一条腿横在公路边,一条胳膊落在旁边的辣椒地里,人当时就没了气。他父母接到电话后急急赶来,但又有什么用,只能怒怼已经吓得近乎痴傻的司机。死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马老师用左手擦了擦他的眼睛,叹道:生命就像赶海,有的人还没到达目的地就被海水一浪头卷走了。我们不懂马老师的意思。但很悲伤,想到平时余飞吓唬我们,张着他的小手,吐着舌头、翻着眼说鬼来了、鬼来了。没想到他真的变成了鬼,我有些害怕,怕他晚上来到我床邊。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座位上一言不发,李贵和胡不二也是。但李贵仿佛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说马老师,你是不是编来吓我们的哦,我不信余飞这么小的人都会死。马老师说,我骗你干嘛!余飞家和我家住一个生产队。如果你还不信,你可以去教务处看看花名册,余飞栏写着“死亡”二字。李贵眼泪都要出来了,老师,你能不能不要他死嘛?马老师摇了摇头,那样子让我想起海里摇头的鱼。
哎,马老师的话让我们悲伤了五个星期。后来,胡不二说人的一生就像电视剧,看过就渐渐忘了。就像余飞,如果没有人提起,我们几乎都忘记了他曾在我们的生活里出现。我、李贵、胡不二照样打牌时打牌,画鸡脚杆时画鸡脚杆……玩起来一样嗨得不知道姓啥。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到端午节了,三天假期,我们高兴极了。收假回来的第一节课,我们没看见胡不二。李贵说这家伙玩啥子鬼名堂哦。上课了,马老师脸色沉重地走进教室。他说,你们平时经常念,“春来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来蚊虫多跳蚤,冬日大雪好好玩。”此刻,我倒希望胡不二天天躺在桌子上睡大觉。李贵呵呵地笑,说老师我也要睡,继续做猪八戒娶媳妇的梦。马老师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而是摇头晃脑地诵起了诗,“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我和李贵很是诧异,马老师是不是老疯了哦。只见他继续放大嗓门,我们的同学胡不二就是在端午节的一天中午,悄悄拿着一根自制的鱼竿到乌江边上垂钓。他先找了个地儿,嘣地跳过去,手一扬,竿入水中,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浮漂。水没动,风没动,浮漂也没动。不二同学等不耐烦了,手一扬,起竿,双脚又一蹦,跳到另一处,手再一扬,漂又落入水中。这回肯定钓到大鱼了,李贵在座位上说,不二真棒。班主任瞅了他一眼,嗯,钓到大鱼了。微风吹来,浮漂在缓缓移动,鱼仿佛上钩了。李贵激动起来,拉呀。话刚出口,赶忙把头埋在桌子下,我朝他扮了个鬼脸,心里暗暗地笑。马老师没理我们,继续描述:手一提,竿没起来,再一拉还是不动。不会是钓到魔鬼了吧?李贵又在下面小声嘀咕。胡不二伸手去拉线,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掉进了江中。哦豁,这回拐了,李贵在下面吓得大叫起来。胡不二在水里挣扎着喊,救命了。可四周无人,三下二下,胡不二就不见了踪影。江水滔滔,只留下半截鱼竿在草丛中像一柄利剑直直地刺向空中。我不知道马福禄怎么会把事情讲得如此身临其境。后来他的父母还是请人在水里捞起了他,可惜啊,一个13岁的生命就这样烟消云散了。我和李贵同时从座位上蹦起来,你胡说,余飞才刚刚死,胡不二怎么会又死了。马老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左手从衣兜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仿佛死去的是他自己的儿子。暑假一个学生车祸,端午一个学生溺水,两个活生生的人没了,你们以为我愿意呀,我也想都是假的,可事实就是事实啊。马老师讲完,我和李贵都感觉气氛非常沉重,我们不想失去他们,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我掏出作业本,用笔一下一下胡乱地画着。脑海中是一次胡不二做作业的画面,那是一道数学鸡兔同笼的变异题,老师把鸡兔换成了鱼蟹同盆。胡不二做不出来,数学老师在屁股上用黄荆棍狠狠打了他两下。当天放学他对我说,成绩差真没意思,父母老师都瞧不起。他说他想跳楼,我说你不要干傻事哈,我们是结拜兄弟哦,你走了谁陪我们玩儿。他顿了好一会儿,说我骗你的。我说这就对了,老师不是经常说,海阔凭鱼跃,等以后长大了,我们哪儿都可以跃呀。“小阳,小阳。”见我发呆,李贵把我从回忆中唤了回来,那样子生怕我也不见了似的。从此,课间十分钟,乒乓球和扔沙包,再也没有人和我们抢了,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孤单。也许胡不二真的成了一条鱼,此刻正在游向大海的途中。
曾有教育局的领导到学校检查,他们到教室里看过我和李贵。马老师说是专门来看我们的,我和李贵都不信。凭什么专门看我们,我们又不是他家亲戚,他们连我们名字都不清楚,还专门。他们用手摸着我俩的头,蹲下身子问:“同学,有什么要求?”旁边一个提着相机的人啪啪啪地拍,闪光灯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学校有个老师也提着相机,对着我们和领导换着各种姿势照。我心里生出一种厌恶的情绪,紧闭着嘴不说话。不要怕,你大声说,领导鼓励着我们。我心想:能有什么要求?想让余飞和胡不二活过来,你们行吗?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李贵说话了,我们想要两个同学。很显然,他是把我也代表了进去。马老师在旁边说,这孩子,同学哪是想要就能要的。领导笑着说,好,好!转身对着校长说,这两个同学可怜,想办法满足他们的要求。校长皱着眉,但还是点了点头。领导抬手看了看表,对我和李贵说,好好学习哦,有困难给我讲。然后踱着方步出了教室,在操场上钻进了车门,摇下车窗,我们听见了他叮嘱校长的话:六年级两个娃儿的事要办好哦。校长说,领导放心。等领导的车出了校门,我听见校长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嘀咕,你倒是打个屁,我们办得了吗!在紧接着的课上,李贵问马老师,领导说我们有困难给他讲,他电话也没留,啷个给他讲哦。马老师在讲台上笑了,没有回答就开始讲课了。
半学期过去了,我和李贵没能等来新同学。直到有一天,马老师带着数学、英语老师走进教室对我们说:“王小阳、李贵,以后我们就是你俩的同学,记住你们有五个同学了哈。”李贵笑了,说你们是老师,怎么成了我俩的同学哦。马老师说,前面教育局领导不是安排了个任务啥,原以为他是说说就算了,没想到这领导还真的雷厉风行。这不?今天早上打电话给校长问这事办得咋样了?校长也没办法,你们想想,一个面临撤并的村小,哪儿给你俩找同学去。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只能是我們几个老师当你们的同班同学了,课间十分钟轮流陪你们耍。李贵说,怕不好得哦,我们啷个称呼?马老师说,以后不喊老师了,就喊同学。我试探地问,我们玩跳马马你们也陪吗?数学老师说,什么是跳马马?李贵回答,就是一个人弯腰从另一个人的胯下爬过。数学老师脸红了,指着我说,你想得出。我嘟哝着说,是你们自己要当我们同学的,又没强迫你们。马老师说,陪,陪到底。
六年级的老师成了我和李贵的新同学后,每到课间十分钟,马老师和其他老师陪我们打乒乓球、掷沙包、跳马马、打篮球……他们玩到兴头上,还抓起我们的水就喝,一点儿也不见外,俨然像个孩子。李贵说,看来老师真把自己当成我们同学了。我说,同学就同学吧,有什么不好!李贵又说,可他毕竟是我们老师啊!我想了想回答,也是啊,老师应该有老师的样子,决不能让他和我们一样,那成何体统。李贵说,我们不和他们玩了!
第二天课间,马老师叫我与李贵打乒乓球,李贵说不去,我要做作业;我说要画画,没时间,他只好一个人去了操场。第二天数学老师叫我掷沙包,我看了他一眼说,没兴趣。并小声嘀咕几十岁的人了掷沙包也不怕闪了腰,他只好走了;英语老师找李贵看小人书,李贵说那是婴儿看的,他早就不看了?一连几天都这样,我们觉得既好笑又好玩儿。一次放学,马老师不知要去哪儿,在校门口看见我们,他主动招呼:“王小阳、李贵同学下午好!”我们俩没理他,一个说:哪个是你同学哦;一个说有点儿老师样子好不?他呵呵一笑,一个人背着手走了。
一段时间,我和李贵都不去找老师。他们只好下课后就回到办公室批改作业了,渐渐的,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嗯,他不再是我们的同学,又做回我们老师了,我和李贵私下里暗暗高兴。那段时间,我们真的像一条自由自在的小鱼,快乐,惬意,对未来充满了无限遐想。
吃了饭,我把鞋放进书包,打着伞从家里出发了。雨越来越大,打在地上溅起了密密麻麻的水珠。我把裤子卷到了漆盖上,光着脚丫,脚踩在路上,被雨水泡软了的泥巴直往脚趾间上蹿。经过大石桥时,河里的水已经离旁边的路只有一寸左右了。四处都是哗哗的流水声,有的田坎经受不住大水的冲击,从中间哗地垮到了下面的田里,压住了长得茂盛的秧苗。还好,稻子没到扬花的季节,否则就惨了。一路上,我看见田坎,土不断地垮。走到一个水渠边,一条很大的鱼“噗”的一下竟然跃到了大路上,天啊,有这样的好事。我赶忙跑过去,把伞扔在一旁,两只手一上一下分别按住了鱼头和鱼尾。啧啧,起码五六斤。那鱼使劲地翻转身体,嘣地一声,一下子又跃进水里,转了几个圈儿游走了。我站在河边,茫然地望着。
到了学校,上课铃声响了,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李贵没来。马老师来了,喊上课。我站起来,叫了声老师好。他说请坐下。他平静而不平静地告诉我,李贵也转学了,因为他父母到成都一家汽车厂打工去了,为了好管理把他一起带走了。我说昨天他都来的啥,怎么这么快呢?马老师说,今天早上校长告诉我的,他爸爸妈妈其实回来好几天了。本来早就想把他带走的,可是李贵不干,他说走了教室里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嗨孤单。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马老师继续说,这次是强制性带走的,根本不管他答不答应。不知什么原因,讲着讲着,马老师竟然十分伤感。我说,老师你别难过,还有我呢。期末我争取数学、英语都考100分,语文考95分,全镇平均分排名第一。马老师苦涩地笑了,也好,成都的教育毕竟比这儿好,一个班至少也有30人,相信李贵以后会有很多同学的,我们应该替他高兴,马老师说。对,我们应该替他高兴,我也大声地说,替他高兴……
马老师开始上课了,我把头埋在桌子下,鼻子酸酸的。偌大的教室里只有我一个学生,风在墙壁上来回碰撞,我感到冷而孤寂。晚上,回到家我睡下后,爸爸悄悄对妈妈说,实在熬不住了,他也想下海。我的眼泪莫名其妙地涌了出来,眼前浮现出好大好大的一片海……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