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全鹏,1985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周口市作协副主席。在《四川文学》《广西文学》《中国铁路文艺》《莽原》《厦门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多篇。曾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出版短篇小说集《幸福的日子》。
一
村里人经常说,我是个傻子。
我怎么是傻子呢?我有胳膊有腿,能吃能喝,会蹦会跳。我不辩驳,辩驳是没用的,根本就没有人听我辩驳。我一辩驳,村里人更欢了,连说带笑,还指着我的鼻子哈哈叫。后来我不辩驳了,没用,一点儿用也没有,我学乖了,没用不如不说。沉默是最好的,我不说话,他们也就闭嘴了,该干啥就干啥了。我心里恨他们,恨他们这样取笑我,每到这时我心中就想回家,家还是温暖的。脚下的路上响起了“嚓嚓”声,我能听到,比将军寺河的水都响。
亲戚们里不说我是傻子,但担心我不会说话,将来可能是个哑巴。有一次,村西头的三爷来看爷爷,两人小声说着话,一见面就家长里短地扯个没完。谈起了家务事,三爷说着说着就说起了我:“这孩子该不会是个哑巴吧?以后真傻了咋办?”
爷爷就抽烟,好久才说:“你就这命。”
三爷和爷爷肯定以为我没听见,其实我能听得见,还很清。当时我就在堂屋西间,这是用秫秸做的簿,隔出三间,我住西间,爷爷住东间,中间是堂屋。我不喜欢跟人到外面玩儿,人家经常取笑我,我经常一个人憋在西间里。当时我想跑过去告诉爷爷“我不是哑巴”,可我就是说不出话来。我也就没动。
三爷还说:“早知道把这孩子送人了,看样子长大要打光棍,三妮可惜了。”三妮是我姐,一天夜里不见了,是被人抱走的,直到现在再也没回家,我很想她。
爷爷还是那句话:“他就这命。”
我想哭。我知道我在爷爷心中的地位。我恨自己,恨自己现在五六岁了还不会说话。要谁都会认为我是傻子,我跟他们不一样。我笨,是个大笨蛋。
三爷走时爷爷送老远,我听见爷爷还说:“孩子上学的事你得上心。”三爷说:上了学有啥用,不也是个残废?”爷爷说:“有用,咋没用?”
三爷一走,爷爷就把他带来好吃的东西给我吃,瓜子和糖,还有一盒果子。我不吃,连瞅都不瞅上一眼,和他赌气。爷爷愣住了,他不知道我生的哪门子气:“小兔崽子,不吃就不吃!能了你了。”爷爷一把撒向了外面正找食吃的老母鸡,老母鸡扑愣愣过来抢。我噙着泪,看老母鸡一下又一下啄。其实,我可想吃瓜子了。
爷爷不搭理我,开始在家里忙活着,我从来没见他闲着。其实家里有什么东西呢?只不过是一个破院子,院墙还没人高,东屋用泥垛的两间,一间是厨屋,一间是盛放东西杂物的。堂屋里面没有像样的家具,一个大方桌一个小方桌,几把破木椅子。这是家,他的家,真正的家。他把小方桌放进大方桌的肚子里,几个破木板凳也摆整齐,大的在下面,小的在上面,面对面。他拿着笤帚扫地,地上的土扫了一层又一层,本来地上也没有啥脏东西。
不几天三爷送信儿过来说事了,孩子得提前准备准备,先过先生那一关,先生也就是老师。爷爷也做了准备,让大姐教我,大姐嗤嗤地笑:“这个傻子能学会?”爷爷吵她:“就你精。”
“蛋儿,你给我说数,这有几个。”爷爷伸出一个巴掌。
我没有说话。
尽管大姐教得没耐心,但爷爷都学会了,我还是不会。爷爷又说:“1——2——你说——”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音来。
爷爷说:“蛋儿呀,你真不会说话!你就这命!”
蛋儿是我的名字,将军寺村里人都这样取名,大概认为名字贱好养活,我几个伯伯就叫砖头、瓦片和粪堆,谁也没有感到难为情。对于大家来说,名字就是个代号,该当爷当爷,该当爹当爹,不影响辈分,起啥都好听。我感觉这些名字都挺难听的,土了吧唧。后来我上学从来没提到我的小字,都是称我的大名:孙大朋。本来是鹏,可是上户口时少了鸟,爷爷不识字,改名还要开介绍信挺麻烦的,就没改。
爷爷那天不让我吃饭:“等你啥时学会了数数再吃。”我最终没有学会数数,那顿饭没吃。
我跟在爷爷后面,去找了邻村寨上的先生。先生伸出两个巴掌:“这是几个?”我不说话。先生去掉一个巴掌:“这几个?”我还是没说话。先生说:“领回去吧!”爷爷没有把我领回去,他乞求:“孩子得上学,不上学就完了。”先生死活不愿意:“我这也是为你好,一个傻……孩子这样子能上学吗?”先生把我们推了出来。爷爷不高兴,他在前面走,我一拖一拉在后面跟。走了好远就听后面一阵大笑:“傻子还想上学?不认命不中。”
那天晚上爺爷提着半竹篮子鸡蛋出去,半夜才回来,我爬起来,他看我还没睡,看我只一眼:“你都这命!”
“你都这命”这句话爷爷说了一辈子,每一次都像在感叹我的命运可怜我,或替我感到婉惜。
二
之前我并不住在爷爷家。我有家,我有爹,我有娘,我还有三个姐姐,我还有自己的小床。
爹经常不在家,他在镇上理发,忙得很。娘种地,家里活家外活都干,喂猪做饭,还要照护我们四个小孩,没闲的空儿。娘一直想自己生个中用的,中用的就是男孩子。我上面是大妮二妮三妮三个不中用的,我是末肚,中用的。大姐比二姐大两岁,二姐比三姐大一岁,三姐比我大三岁。生过三姐之后,过不了几个月娘经常去镇上的医院,一回来头上包着手巾,躺在床上,大姐和二姐伺候。娘越来越瘦,身体像麻杆一样,皮包骨头。村里人来看娘,娘经常说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连个中用的都生不了。娘后来还怀过几次,都流了,因为都是不中用的。
再后来,娘再也怀不上了,肚子鼓不起来了。娘把一切责任推到我身上,认为我妨人,也就是克人。以前怀得上,现在怎么怀不上了?这想法大姐很快领悟到了,她经常拧我的耳朵,娘不管,任她欺负,我干嗷嗷叫,就是喊不出来,只是哭,娘也过来扇我耳巴子。后来二姐也欺负我,认为我不干活就会争好吃的,的确爹从镇上回来带好东西,爹都是让我先吃。大姐二姐对我翻白眼,这成了家常便饭,只要爹不在家,大姐就敢打我,当着娘的面,大姐像得到某些默认。只有三姐对我好,可她谁也打不过。大姐二姐欺负我时,她就死死抱着我,跟大姐二姐大声吵。娘气得牙根子痒,骂三姐:“你个死妮子,真是个不中用的。”
我哭,三姐也哭,我俩都哭,爷爷家只和爹家隔一条路,我知道爷爷一听到哭声就来。爷爷来了,深深看了我一眼说:“就这命。”爷爷就把我抱走,这话也不知道说谁的。娘听了就打三姐,“我叫你上劲!”三姐扯着嗓子哭:“我没上劲。”娘从不打大姐和二姐,认为她们娘几个一条心。娘瞅准机会就和爹吵架:“我怎么这命了?不就没添个中用的。我让你看看,这本事我有。”这声音很大,爷爷肯定能听到。娘就是让爷爷听到的。
可是连续几年娘都没怀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娘怀不上了。娘先是去太昊陵烧香给菩萨要,烧了香不止十次二十次,还捐献了钱,但都不灵。娘又四处找偏方,抱着一大堆药草回来,烧火熬中药,院子里到处是草药味,烟熏火燎。她越来越瘦,病秧秧的,头发不再梳,乱蓬蓬的。娘说:“蛋妨人呀!”家里没人了,娘就拼命打我,手劲狠。
娘肯定感动了上天,我四岁那年,娘肚子终于又大了,走起路来像个大鹅,一拽一拽,她还找人看了,肚子尖,说是个带把的,可能是双胞胎,娘高兴,没事就摇晃在大街上,巴不得让整个将军寺村的人都知道。娘真给家里添了个中用的,是双胞胎,我们将军寺村唯一的双胞胎。生孩子时,羊水破了,娘没力气了,医生问咋办?爹要求保大人,娘却不同意,她坚持要孩子——那可是两个孩子呀,这足以让她改变命运。但娘的固执害了她,她没有看到孩子,双胞胎生出来时像两个猪娃子拱在一起。娘大出血,她走了。
那一年她才三十三岁。
大姐二姐躺在地上打滚哭。娘走了,爹慌了,又添两个人,家里一下子就是六个孩子,咋养活起呀?当天晚上爹决定把我送给人家,大姐二姐三姐小,长大还要几年,算浪费粮食。爹说:“送人吧。”我拉着爷爷的手,爷爷哭了。他们最后一商量把三姐送人了,反正是个不中用的,迟早要嫁人,夜里就有人把三姐抱走了。三姐哭,我也哭,爷爷也哭。双胞胎弟弟没有保住,娘走后第五天,其中一个也走了。
爷爷就成了娘。加上叔叔家的孩子,一大群孩子跟在他屁股后面,照顾好了这个,那个又哭开了。村里人劝爹找一个,爹也想找一个,没个女人不像个家,再说他才35岁,年轻着哩。大闺女不愿嫁过来,谁也不傻,这个烂摊子嫁过来受罪。后来弯柳村里有个小寡妇,早年死了丈夫,但她一听说家里孩子多,就不愿意来。一直到后来,爹就自己一个人扛过来了。
爷爷说:“你就这命。”
——这是爷爷给我我说的,爷爷还说,我是要的。要的,就是不是爹娘亲生的,这是将军寺村的土话。我知道我是爹用三袋子麦换来的,怪不得娘搭上命也要个带把的,原来我不是亲生的。“要不是你拉着我的手,我就把你送出了,你毕竟不是亲生的,还有点儿傻。你的小手呀死死拽着我,把我的心都拽疼了。我是你爷爷呀!你就这命!”爷爷不顾虑说这些了。
那一年我十六岁,我考上了高中,爷爷送我搭县里的车,路上她给我讲了很多。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七岁才会说话,原来我是要的。我一定是出生时就有缺陷,要不然人家不会把我给别人。就是命,你得认!
三
爹不在镇上理发了,回到将军寺村打理一亩三分地,虽挣不了几个钱,但抱着小弟弟也是开心。后来看见我碍事,爹就对爷爷说:“这蛋儿他妨人,就因为你没把他送走才这样。”爹一直说我妨人,不待见我,爷爷说:“你不要,我要。”我就这样到了爷爷家,爷爷家就成了我的家,这真正是我的家。大姐二姐不会过来再欺负我了,她们怕爷爷。爷爷一个人也算有个伴,我没有见过奶奶。奶奶走得早,应该生小叔时走的,如今小叔都考上大学了。
爷爷照顾我不假,但他也信命,对我好,对我这个傻子好,但没钱也不中。我慢慢长大了,爷爷并不怎么可怜我,重活儿虽不让我干,但简单的活总不能不干吧,以后要自己養活自己。爷爷经常自言自语:“蛋儿,你以后讨不上媳妇谁伺候你?”爷爷发愁,发愁就吸烟,用烟叶裹的那种。那时候不管带烟把不带烟把的,爷爷都不抽,那太贵。有一次爷爷办事买了一盒,剩下的不舍得抽,等再办事的时候又拿出来,已经发霉了。爷爷舍不得扔,怪可惜的,自己一口气吸了五根过瘾,咳嗽了半晌午,但他认为那烟冒得香,值。
爷爷首先教给我怎么做饭,他教给蒸馍抄菜打稀饭。他天天做,一遍遍演示,我都似懂非懂地望着他,不搭理他。后来,爷爷把勺子递给我,我够不到锅台,就站在板凳上,抓起勺子往锅里捣,一下子把锅捅烂了,水把柴火都浇灭了,呲呲地冒烟。爷爷说:“你不等死,死不会来。你啥都干不了,你死了算了!”爷爷脱了破鞋拿在手里打我,一边打一边说:“你都这命,连锅都方,饿死不亏!”后来,他一个人瞅着烂锅也笑了。
我害怕张嘴,在外面我一张嘴一走路就会有人笑。我讨厌村里人高高在上的样子,他们自认比我高一等,经常对我指指点点,不就是能走路了?我恨爷爷,恨他为什么不把我送人,在大家唾沫星子下我马上要死了。有人欺负我,我打不过别人,也骂不过别人,只能自己安慰自己。
一条狗咬我,我生气,连狗都冲着我咬。我害怕,我越跑,本身腿就不得劲,狗咬得更凶了。爷爷看见了,也不撵狗,冲我骂:“你就这命,你没有手没有脚?”爷爷捡起地上的一块儿土坷垃:“去去。”王八尥蹶子——没后劲儿,狗吓跑了。“你要扛下来,有一个会退。”爷爷说。再有狗冲我叫,我就捡起地上的砖头,想使劲砸,狗没等我砸砖头,早跑了。原来狗是怕人的。
第二年,爷爷还把我送到学校,先生照旧不接受我。第三年也是如此。
依然有人欺负我,有红白事,经常拿吃剩下的东西给我,我快到的时候,就把东西扔在地上,喊着:“快捡呀!”有人给我水喝,我一喝,辣的,那是酒!还有人给水汤喝,说:“凉的,赶紧喝!”鸡蛋汤,上面漂了好多蛋花。我饿,端着喝,吸溜一下,满嘴烫。我哈着嘴吐,喉咙难受。但我有了办法。我心里总算找到了平衡的法子。既然我打不过你,骂不过你,我就背后干活。趁天黑我捡起将军寺河里的死小猪子,捂着鼻子,放到谁家门前,那死小猪子真臭,上面爬满了白胖的蛐,我洗了好多次手还有臭味,不过没人知道是我干的。有时看到谁家的羊,我先咩咩地把他们叫身边,然后将背后准备好的坷垃照准身上砸过去,羊咩咩地惊叫,我心里开心,就像打了主人他本人。谁嘲笑我傻子,我就刮他家的树皮,露出白花花的树干,树像流了血,一滴一滴往下滴,很痛苦。我以后就不刮树皮了。村西的麦秸垛着火了,主人家很伤心,没柴火烧,牲口也没草料吃了。以后再有人说我,我就点谁家的麦秸垛。我好像点了三个,有一个正准备点。爷爷喊住了我,好像发现我了,他对我说:“别看你不吭不哈,你这孩子心怪狠的。这可不好。”
爷爷打我,死死狠狠地打我。我说让你不学好,我哭,嗷嗷直叫。爷爷直下得去手,我身上的皮都炸开了花。爷爷教育方式就是打,不讲理,他也不会讲理,但有效。我确实老实了好长时间,我怕挨打。爷爷大字不识一次次坚持让我读书上学,他知道那样人才有出息。他和三爷商量咋办,三爷也没办法:“先生说了,哪个老师收哑巴?”爷爷摇头:“他都这命。”
那天我在将军寺河树边走,突然头上一阵水,我抬头一看,有人朝我撒尿。我嗷嗷叫,突然喉咙里蹦出了几个字:“娘个——”小孩子吓坏了,从树上摔了下来。我从来没有说话,我终于张开嘴,慢慢地发出了声音。我说话的消息,不知道怎么就传遍了。我不知道怎么会开口说话了。我十岁了,终于上了学,爷爷和三爷不费尽脑子想办法了,别说数数,连简单的算账都会。村里经常有人说:“这货原来不傻呀!”
那时我都在西屋写作业,没关门,因为没有门。到了晚上,点上煤油灯,爷爷不再理我,谁忙谁的事。爷爷把最亮的地方留给我,让我写字。我写作业,爷爷抄起剪子忙活着给我改衣服,把袖子的线散开,把袖子改长,还能再穿一年。爷爷做衣服比个女人都好。这是三爷看到我穿的衣服时说的。
我上学那一年爹想钱想疯了,准确地说弟弟也要上学了,供应不起。爹四处想办法挣钱,家里太缺钱了,不知听谁说:“人家去城里捡破烂都赚大发了。”爷爷不信,但爹信,爷爷害怕爹去。爹有两闺女两儿不说(当然也算上我,不算三姐),两个姑都出嫁了,现在小叔已经毕业了,找工作得花钱还要找人。
爷爷就骂爹:“好好种你的地就行了,还养活不了你?你咋恁金贵?”
爹没听爷爷的话,不想理发,更不想种地,都不挣钱。不知听谁说了法儿,他在北边的官路上扒车赚钱,爹就去了。有人开着机动三轮车,车的轮子改大了,速度快,三轮车靠着货车往上爬,然后从上面卸东西,再到镇上卖,价格便宜。爹第一次就从上面摔到了柏油路上,再也没站起来。
那是我上学的第二年,我才十一岁。爷爷当着人的面没哭,他夜里偷偷哭没泪了。我没哭,傻。
关于这一切,小时候的一切,我经常会想起。后来我问爷爷,爷爷说:“这事你能忘记?一发生事,你就想起来了。”还真是,这些年来,只要是遇到事,不管是不顺心的事,还是高兴的事,我总能想起小时候的点滴。本来以为早就忘记了,没想到是那么真切地出现在眼前,想着想着就开始抹眼泪,不自主哭。
当时我没哭,现在怎么不争气哭了呢?
四
家里的衣服多是爷爷洗的,衣服烂了也是爷爷缝。爷爷最讨厌我在外面把衣服弄烂,来回动手太麻烦,想买新的家里又没有钱。有次我爬树把裤裆刺破了,爷爷到家一看,也不说话,我刚把衣服脱下来,还没换上,他一耳巴子打过来。我脸上火辣辣的,我没哭,爷爷以前常说,啥事得忍者。我就忍者,我不是怕爷爷伤心,我是怕爷爷伤心了自己伤心。
泪水开始在眼皮里面转,我噙着泪,后来就滴下来,一滴一滴。我背对着爷爷,身子一颤一颤。爷爷不能很好地使用针,他眼睛看不清,就让我认线。爷爷喊我,我不理他。我生气,爷爷却不管我,他才不管我生气不生气呢。
爷爷认针,气得没认进去。其实不生气,他也认不进去,眼睛花看不清。爷爷说:“打你也不亏,就知道在外面玩儿,谁给你擦屁股?”爷爷手里拿着我脱下的衣服,让我认针,等得着急。我接过针,用嘴抿一下,第一下没把线穿进了针眼儿,我手不抖,但身子抖。我静了静,把线穿进了针眼儿。
爷爷不再管我,自己一个人走开,缝衣服了。他打我后看到我哭,从不哄我,没用。他經常说:“有啥哄的?你想哭,再哄你也没用;你哭够了,不哄你你也不会哭了。”爷爷一走,我的泪水一下子流出来了,咧着嘴哭了。
三爷经常夸爷爷手巧,比女人巧。爷爷听了就笑三爷:“你没老婆试试,保证你比我的手还女人。”三爷就不再取笑爷爷。
我感觉三爷说得不全对,爷爷缝衣服也就是简单缝上几针,不开线罢了。要针角没针角,像额头紧凑上的皱纹,连个花还不会缝。邻居小仙的衣服烂了,她妈缝的像新衣服一样,看不出来烂。衣服烂洞了,能贴上块布,缝个小花。
三爷爱讲爷爷当兵的事,我不想听。三爷说得次数多,不止一次,也不嫌絮叨,我慢慢就记清了。但关于爷爷的身世,三爷不愿讲,他不愿意讲的事儿,你就是怎么问他,他也不说,当然他也从不讲我的身世。问爷爷,爷爷也一样不说。
爷爷打过仗,上过战场哩,十几岁就打鬼子,后来还跨过长江。趴在船上,子弹打过来抬不起头,一排又一排的子弹。瞅准机会,就打过去,啪——啪——,一枪接着一枪,耳朵都快震聋了。我就问:“打死过人吗?”
“我倒希望一个人也不打死,都是人,哪个不是娘身上的肉?”
爷爷解放后年龄才二十多岁,个子不高,但有精神,他当过兵打过仗。后来就上前线参加志愿兵打朝鲜了。战争结束后回来,去当工人,到洛阳,离将军寺村有二三百地。那时候工人可吃香了,有工资,听三爷说:“比当教师都吃香。”
三爷还讲爷爷当工人的事儿。当工人那几年,家里就有钱,每个月都寄过来。你奶奶会过日子,不舍得花,花钱也是一分掰成两半花。后来,你爹出生了,你两个姑,直到最后你小叔出生。这你就知道了,你小叔出生,奶奶去世了,好像是1967年或1968年。”
爹比大姑大得要有六岁,我问过爷爷,爷爷不说。我问三爷:“年龄怎么差这么多?”
三爷说:“你这孩子,那几年哪有吃的,都是饿死了。家里还有两个中用的,你爹还有两个兄弟,死了。没办法,一出生就死了。你现在日子好了,你得孝顺你爷呀!”他讲着,有时候也一阵感叹。“你爷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这都是命呀!得让你爷享福。”
三爷每次都说让爷爷享福,我也想着以后上学参加工作有了钱,让他好好歇歇。当我真正长大,有了自己的钱,爷爷却看到,他没享过一天的福。
说实话,爷爷自己很少主动讲当兵的事。后来我大一些就问他,他说:“那可是命换的,打仗就是拼命。命呀,一命换一命!”爷爷打仗的事是真的,这有留下来的军功章为证。我小时候从东屋墙头洞里翻出来,看着花花绿绿的,拿着玩。爷爷见我拿,就打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呢?这是我拿命换来的。”他收起来继续放墙洞里。后来,爷爷去世后,我去墙洞里找,找不见了。
爷爷有时候还说起年轻时的事儿,讲在将军寺河发生的事儿。他说:“捕鱼——我可是一把好手。”爷爷说起这话,很得意的样子,他会捕鱼。“家里有网,没东西吃,我就撒鱼吃。鱼多的是,大的我留着,不能都逮呀,小的撒下河中。——它还要长大哩。”长大了我让爷爷教我捕鱼,磨了好长时间,爷爷才同意。爷爷做好了准备,扒出来床底下的鱼网,撒网时鱼网都烂了,一拉就断,一节一节的,还冒着烟儿。爷爷说:“乖乖,这可惜了!”那鱼网有几十年了,怎么就糟了呢?我没有见过爷爷捕鱼,但我相信爷爷会捕鱼。
娘死的时候,村里村外的亲戚来,劝爹,爹不哭。爷爷客气地招呼着亲戚,忙着安排后事。后来,爹死的时候,我没哭,不知道啥叫伤心。“你这孩子啥命?真妨人!”爷爷失去了他的儿子,他还不老,但走路像个豆芽子一样,再也抬不起腰杆子了。
大姐哭,鼻涕夹着泪水流了下来,二姐跟在后面也哭,两个人声音很大,一个村里的人都能听见。爷爷没哭,爷爷把我拉棺材边,指着棺村盖说:“哭爹。”我戴着孝帽子,我还是没哭出来。爷爷一巴掌过来,生生把我打哭:“好歹也是你爹,你一点儿不心疼?”我疼就流泪了。村里有人听见我哭:“这孩子孝顺!操心他这几年也值了。”
去坟地的路上,我想着娘不待见我,娘走了,爹也走了。我这是啥命?小时候村里人打我,处处说我是傻子;小伙伴在玩,我走上去,小伙伴们马上散开,有人还指着我的鼻子,说不跟傻子玩;还有人放狗咬我,大家好像都在骂我;我回到家,爹也不管不问我,只管弟弟,把我扔在一边,我一个人窝在麦秸垛哭,一哭就是一夜,没人找我……有东西堵在我的喉咙里,我放声就哭了,嗷嗷直哭,挡都挡不住。
三爷听见了,揉我的头,我还是哭。三爷说:“这蛋儿不傻,知道谁对他好。”
爷爷远远地望着我,背过身子,偷偷抹了一把泪。
五
我上高中,一想起爷爷,得想着要努力学习。尽管我发奋努力,但成绩也不怎么好,一般可上。高考刚够着本科线,叔叔劝我报师范,他说国家需要老师,说教育不可能倒闭。本地的一所师范学校录取了,每个月还有补助,70多块钱,补助只发到第三年,没了。取消了。
知道自己的实际情况,我大学没闲着,做兼职找活儿。那时候干家教,两个小时十五块钱,也有一个小时十块的。一个晚上两个家教,两个小时教数学,两个小时教作文,中间时间很短,我买了辆自行车在城市跑。星期天就发传单,坐大巴车到县里发,一天三十块钱。我没发,装模作样发几张,等监督的人不在,一把就把传单扔进垃圾桶,到大街上玩去了。发传单就不再用我们,也不知道谁说的,我又换了份活当网管,可是不懂电脑,只知道开关机,死机了重起,干了没两天,被人家撵出来了,连钱也没给。但尽管如此,大学这四年,只是第一年爷爷给了学费,以后学费和生活费都是我自己挣的。回到家,还给爷爷一些钱。
那时每年过年回家,我最怕爷爷发愁。爷爷发愁不直接说,他总是说别人。爷爷说:“蛋儿,村里的筷儿结婚了,站站家中用的都会跑了。”我就说:“不急,先上学再说。”
“你光上学也不中,你不会找一个?”
爷爷说的找一个,就是找对象。我不想理爷爷,他总揪着这事不放。爷爷见我不听,就发动三爷劝我,三爷一见我就说:“不能念书念成书呆子,人家上学都谈对象,咱不憨不傻,咱也可以找呀!”怎么给他们说呢,大学的对象有那么好谈的?也不想想,我可没钱,没钱谈个屁呀?但我不能给爷爷说人家嫌咱穷。放假回家那段时间,我一个人回到屋子里,呼呼睡大觉。后来,我就不回来了,还不如在外面打工挣钱,有事没事给爷爷打电话问问他身体。
当时,爷爷还发动身边的亲戚给我介绍对象。大姐二姐来的时候,爷爷就问她们,问她们操心给我找个对象。大姐半玩笑半认真说:“这孩子有本事,以后娶城里的闺女。”
爷爷说:“农村的命,找啥城里的?”
大姑二姑来走亲戚,爷爷也让他们操着心。大姑说:“都操着心哩,有合适的给蛋儿说。”大姑后来果然给我说了一个,人家闺女也上学,学的医生。那是弯枊村村长的闺女,本来只说图个小孩子,当时我是大学生嘛。但后来,人家打听了我家的条件,他看不上嫌家里太穷。大姑气得不理人家了,真是狗眼看人低。
后来,爷爷再给我提对象的事儿,我就说:“谈着哩,女孩子个高哩!”爷爷喜欢个子高的,个子高不被人家欺负,打架也有劲。
我说了这话,爷爷就不再提对象的事了。爷爷不给我提,心里还是想着的。有一次我听见他和三爷聊天,说来说去,还是孩子结婚的事,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三爷说:“蛋儿进了城,一成家你该享福了,照顾个孩子。”他对三爷说:“孩子各有各有福,大了,心操不了了。”三爷没接话。我听了一阵心酸。
我毕业后要当老师,但本县里一直没有招录的,有几个学校让代课,我想还是趁年轻先考个带编制的。我就满世界考,考公务员、事业单位,但都不如意。爷爷不解就问我:“你一个大学生,不是吃商品粮了吗?”
吃商品粮也就是包分配。我对爷爷说:“早就不分配了,凡进必考!一年那么多大学生,咋能都安排工作?”爷爷摇摇头:“你看你小叔就直接进银行了。”停了一会儿,他就瞅我,小声说:“蛋儿,你说实话,我不怪你。国家不分配给你,你是不是犯啥错误了?”
我说不是,哭笑不得。
后来我在邻县当老师,爷爷知道我要上班,他劝我不要去。爷爷说:“蛋儿,你在本县多好。去外县干啥?”
当然在本县好,也有人照应,那时我小叔已经在本县的一家银行上班好多年,孩子都大了。我以为爷爷嫌路远,担心我在外吃亏,就对他说:“坐车也快,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我这么大了,你担心啥?”
“你能蹦跶,我擔心啥?不是路远,你去外县,谁找你办事呀?”爷爷吸烟,烟圈弥散开来。
爷爷说的意思我懂了,将军寺村的孩子上学全部在本县,当然也有跟着爹娘去北京上海的,这咱都帮不上。爷爷知道求人难,尤其我上学时,跑了多少次没办成。他意思是谁没有难处,上学可是大事,别人有困难,你可要帮,你都去邻县了,怎么帮人呀?你上了学,当了先生,就是有本事的人,你得衬帮村里人。
我说:“爷爷现在上学不像以前了,中学是义务教育,谁想上都可以上。”但爷爷说:“说的比唱的好听,不认识一个人,谁让你上。”我就哈哈笑:“现在学校多,不紧张了,没人替这发愁了。”
“你都这命啊!”
其实,真实的原因本县不招老师,外县招,我就瞅机会,考上了招教,还直接带编制。竞争还是挺激烈的,报的有上千百人,我们这学科也有二百多,只招五个人。我能考上也不容易,但我没给爷爷说。说给他干吗呢?爷爷年龄大了,七十多了。
工作后,我回家看爷爷,爷爷很希望有个人跟我回来,希望是个女孩。我都二十六七了,也没成个家,爷爷感觉对不起我。
“你得成个家,得有个不中用的暖脚。”爷爷说。
真正在城里工作也不是如意的事儿。我先是租了房子,一年四千块,我的工资低得可怜,花花吃吃就没了。第一个月发了工资,我给爷爷买了一件黑色夹克,又买了个帽子。爷爷说我:“你呀,不会过日子,手真大,净浪费钱。”他把夹克扔到了地上,他不解气,又用脚狠狠踩,衣服像刚烙的一块油饼。我气得牙疼。
有人不断给我介绍对象,有一个叫灵灵的,谈得也不错。那姑娘性格好,喜欢读书,我正好给学生买辅导资料,我和她就在书店认识了。后来,学校一个老师给我介绍,哪想就是灵灵。真是缘分。她个子比我高点儿,不到一米七,一笑有个小酒窝,非常符合我的择偶标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灵灵要看看我家。爷爷特意穿上我买的黑色夹克,还戴了个帽子,我以为他早就扔了不见了。爷爷有精神,院子收拾得干净,爷爷本来就爱干净。灵灵最终没和我走到一起,不仅仅因为家庭,我想还有我买起房子。
那时我教学生成绩不错,但学生成绩好除了能获得学校领导几句空洞的表扬,又有啥用呢?三年后我果断辞职了,到南方找同学闯荡了。
六
去南方走之前,我专门回家一趟,说啥也要给爷爷再说说话。
我是下午回到家的,爷爷不在家。我问了邻居,邻居说见他去地里干活了。唉,都七十多的人了还干啥活?也不歇息下。我到了三爷家,先给他说会儿话,三爷在家没少照顾爷爷,我特意给他带了两瓶高度酒。当然平时大姑二姑来得勤一些,大姐二姐来得少,毕竟爹娘都不在了。三爷走路不弯腰,声音哇哇响。他听我说要去南方也没劝我,就说:“你放心去,出去闯荡下好,你爷有我呢。”我说:“家里有啥事,我会经常打电话的。”
爷爷已经回来了,正收拾柴火,他不知道我回来,见到我有点儿吃惊。我给他烟,二十多块钱一盒的,他接过,我给他点上。
“你有事?”
我说:“没事。”
我一回来,爷爷就认为我有事,好像没事不能回家一样。
做晚饭的时候,爷爷端碗和面糊子打稀饭,他知道我爱喝稀饭,我想自己做让他歇会,爷爷不理我坚持自己做,我只好去烧锅,把麦秸一把一把往里塞。我说:“我要去南方看看,这几年在家也挣不了几个钱。”火光一晃一晃的。爷爷不搭理我。我又说:“去去先看看情况,有几个同学在那里,挣点儿钱。”爷爷还是不说话。厨屋里烟雾缭绕的,呛人,我咳嗽了几声。
稀饭打好了,上面还打了个鸡蛋,飘起来一层白花花的鸡蛋花。还抄了个菜,萝卜粉条,自家种的萝卜,自家的红薯下的粉条。这些都是我爱吃的,多少年过去了,爷爷一直记得我的爱好。他说:“喝鸡蛋稀饭能去火,吃粉条能长高。”——不知道从哪里听的理论,喝鸡蛋稀饭能去火不假,但吃粉条能长高,我就不太相信。我就没有长高。
吃饭时,爷爷不吃看我吃,我饿了,吃了两个蒸馍,爷爷在一边默默吸烟,我带回来的那拿烟已剩下最后两根了。后来爷爷终于说话了:“你走得再远,总有饿的时候,你要记住家乡饭的味道。”
睡觉还是老样子,爷爷躺在东间,我也在东间,挤在一个床上睡,好久我都没有睡着。我想说点儿什么,想说的太多,但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要说些什么。爷爷讲起了他的家世:“我是你老太逃荒时捡来的。我被人扔下了,也可能是我自己跑丢的,这谁能说得清?”爷爷能说得清当时的情况。“那时还小也就四五岁吧,有个女人背着包裹从身边经过,我就喊女人一声‘娘,女人不理我,我又喊了一声‘娘。那女人才知道我是喊她,她就把我领走了。那女人也就是我老太,一个苦命的寡妇,拉扯了三个中用的,一个不中用的,一个个都成了家。”
我没有见过老太,有一年清明跟爷爷一块儿上坟烧纸时,他给我介绍说:“这是你老太,那是你姑奶。”他指着一个坟堆,说了我的好多长辈,我记不住。“他们都睡在这里了,以后我在这,你也得在这!”我看到坟上的草又青又旺,小时候坟里长的杂树棵子都快长成大树了。
“蛋儿,你不是这村的,但这土地待你不薄。”爷爷还说:“蛋儿,你也算是这土地上的人,这里的水土养了你。”
显然,爷爷不想让我走。
“这土地就是命。要我说,一辈子在家就中了,你走得越远,心就越飘。这土地养人,长粮食,不缺你吃的喝的。以后要埋在将军寺村,埋在我身边,就像现在这样睡在我身边,多好。”
我不进城,爷爷非让我求学进城,说可以吃商品粮;如今天我进了城,而且还要去更大的城市,爷爷又说要我留下来,口口声声说黄土地好,不让我走。不管咋说,都是爷爷有理。
我问爷爷:“你年轻时不是去洛阳当工人了吗?”
爷爷一下子沉默了,我知道我说错话了。好长时间,他才说:“不也是没办法的事。那时,家里几个孩子咋办?张嘴者要吃,你爹差点没饿死,你知道你还有二叔三叔呢,都是那几年饿死的。没吃的,几个孩子张嘴要東西,哭,孩子哭,你也哭。那几年我挣了几个钱不假,但给你奶处的时间少。后来你奶就走了,给我留下四个孩子,我欠她的。这辈子还不起了,我下辈子得还她。我真不想出去,出去没啥好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外面有钱让你捡?也都是泪水。我是后悔了,还不如多在家种种地,照顾孩子。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以后你就知道了,有啥用,晚了。年轻人都想走,嫌家不好,都一样,我年轻时也这样想。”
有月光照进来,苍白,冰凉,惨淡。
那夜,爷爷还讲了好多:“你出去,得注意点。外面的女人多,你得小心。挣钱不挣钱不打紧,别害人,也别被人害。”
我嘿嘿笑了:“你在外面找过女人吗?”
“你这孩子,问的是啥话呀?”爷爷骂我一句。“在外面那几年,我一直心里装着你奶的,不能做对不起你奶的事。不是说老一辈人重感情,你们年轻人就是得学学。现在变化太快了,你看村子的小青结了婚不过一个月就离了,这都是啥事呀?那时候这样没脸见人。丢不起这脸。”
“不过后来嘛——”爷爷继续说:“在外面时间长了,也想你奶,太远,回来一趟都要花钱,来回跑都给车抹油了。厂里的一个快递员,经常收信送信,我给家里汇款都是她帮我填,她了解家里的情况,她看上我了——她个儿高,真瘦,扎两个辫子,经常摆在胸前,单眼皮,但眼睛却不小。人家给我织件毛衣,枣红色那件,我经常穿的那件。”那件毛衣我见过,基本上开线了,爷爷缝了补补了缝,我以为是奶奶给爷爷织的呢。
“但我没有做对不起人家姑娘的事,我给她说清了,你奶听了只是一笑。人得凭良心,走到哪都得凭良心,人家姑娘对你好,你得记住人家的好。蛋儿,你长大了,你得明白这个理,这个问题不能犯糊涂。啥事能做,啥事不能做,你要记住,人得有点儿底线。人要比猫啊狗啊强,得守点儿啥,得知道对谁好。”
后来爷爷还说:“有了女人要好好过,没有家你干啥有劲?有家就有盼头,知道有牵挂的人,做啥事都要想着。”说了好长时间,差不多到半夜,后来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要走了,爷爷给我一个东西:“带上它,你不想家。”我接过是一块儿表。爷爷心里不想让我去,但没有拦我。他知道不摔打摔打我,留不住我。
七
到了南方,找到我的大学同学大头。大头在大学时和我一个宿舍,在学校时经常在校外搞点儿投资什么的,头脑可活了。他来这边四五年了,现在刮了光头,名副其实的大头,做投资电影搞影视,他做制片人,认识很多导演、编剧和演员,一说起来都是大事。他计划筹资5000万元拍一部大片,请一线明星,比《花木兰》电影都要火。我二话没说就同意做,但资金方面还得想办法。我们每个人拉100万元。我吓呆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钱。我去哪里找呢?大头说:“找银行贷款嘛!你贷款,到时候赚钱再还,很划算,朋友们都这样搞。”我说考虑考虑。
我给爷爷打电话,说要做电影。爷爷说:“你就那命,捏啥电影?没那命。”我拼命给爷爷解释,以后可以赚钱。“鬼话,钱这么好赚?银行不是咱家开的,天上掉下馅饼要注意,有可能是鱼饵。”但我没听,我疯狂地投入,用我的名字贷了一笔钱。最后大头带钱跑了,我一天后才知道,打电话联系不到他,我知道上了当。
大姐在家里给我打电话,说爷爷生病了,喘不过来气,你得回来看看,得花很多钱。我说:“多少钱?”“一家五千。”我又给其他同学借了六千,给大姐打了过去。我给爷爷打电话问情况,爷爷说:“好着呢。”我心里有事,爷爷肯定听出了什么,他说:“回来吧!就是想你。”但我没有回去,知道爷爷住院了,做了手术,还算成功。那时小叔挪用款抄股关监狱了,爷爷听说后吓晕过去了。大姑小姑照顾着,大姐有时候也去。小婶子带着钱跑了,爷爷的心里难受,他更老了。
我欠了一屁股债,哪有脸回去。后来大头被抓住了,钱退回了一部分,我还了贷款。又在外漂了一年,不想坐在风浪尖上过。我想家了,家里实在。
听大姐说,爷爷不住姑家,说没自己家好,千好万好还是自己的家好。他哪里也不去。那段时间,我就陪爷爷,我坐在爷爷身边。家里养了只猫,问爷爷啥时候养的:“也不知道哪来的野猫,我喂它,在外跑累了,就留下来了。”那只野猫腿有点儿瘸,在外肯定被打过。我看它一眼,猫眯着眼睛睡觉,在爷爷腿边蜷成一个毛团。
那段时候我开始重新思考人生,以后要干什么?我不干些好高骛远的事儿了。爷爷身体不太好,晚上我发誓第二天给爷爷做饭,但早上都是爷爷给我做饭。他起床早,他说:“睡不着,年纪大了,就起来了。你年轻,多休息。”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说是公安,说钱找到了!我哭了,足足一百万啊!我对爷爷说:“包地种。”爷爷没反对,也不支持。他说:“你都这命。”一说话就咳嗽。
我开始张罗着包地建立农业合作社,租了五百亩地种红薯。打淀粉,然后下粉条,运往南方。我去南方那几年,南方的价格贵。秋天种麦子,还收粮食,打成面粉一包装就调往南方卖。可是,那年快收红薯了,老天下了一周的雨,沒法扒出来,眼睁睁地看着红薯都坏地里了。
“你都这命!”
我不种地,我找人种,一天五十块钱。爷爷说:“哪有干活要钱的?都是乡里乡亲的帮忙。”爷爷看不透形势,认为以前好。但将军寺村的人高兴,他们在家有事干心里乐得慌,每天五十可不好,一个人一个月的白面馒头吃不完。
爷爷的身体变坏了。他还是支撑着身子去地里看。我说:“你别操心!你在家坐着就行了,啥也不用干。”爷爷不管地里的庄稼,赚了赔了,他不在乎,反正有吃的就行。他看着别人家的小孙子在跑,不说话,傻乎乎地笑。
在南方的一个朋友过来,当时的一个合伙人说要看看我的生意。我说:“你来吧!”玲子真来了。
玲子来的时候,爷爷精神了许多,拄着拐杖。趁玲子不在,他就问我:“你得对得起人家姑娘。”我当然知道,我都老大不小了,三十多了。后来,我和玲子结了婚。爷爷给玲子一对手镯,银的,我还不知道爷爷有这宝贝。爷爷给我,让我给玲子。玲子咬了一口说:“真的。”我说:“这传下来的。老太给我奶的,爷爷一直放着,这是替我奶给你了。”农场还算效益好,后来就承包了两千亩地,忙的时候要找百十个人帮忙。玲子怀孕了,生个了大胖小子。爷爷高兴:“是个中用的。”爷爷看着孩子,放了二十块钱,算是给孩子的见面礼。我不要孩子的钱,往爷爷兜里塞,爷爷又掏出来,非要给孩子。媳妇拉住了。
爷爷一直想照顾孩子,媳妇不让,抱一下都不行,怕摔了孩子。有一次媳妇私下给我说:“爷爷抱孩子,差一点儿掉在地上。”我吓了一跳,就对爷爷说:“你以后别抱孩子了。”爷爷听了呆住了好久,他以前老说喜欢照顾孩子,现在成了无用的人。但他坐在床边,看着重孙子,重孙子也看着爷爷,两人比着笑。
没过几天,爷爷身体不太好,浑身不舒服,带爷爷去县人民医院检查,说是肝癌晚期。小叔那时候从监狱出来了,大姑小姑也都来了,商量到底做不做手术,医生建议保守治疗。我坚持给爷爷治疗,花多少钱都愿意,我自己一个人出。我要治好爷爷,爷爷还没有来得及享福呢。
把爷爷送上手术台时,爷爷像个孩子乞求我不想去,一直死死拉我的手。我发现,爷爷哭了,浑浊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烫。
八
病中的爷爷很听话,让干啥就干啥。我对他说:“该吃药了。”爷爷配合,起身,张嘴,我用勺子喂他,他一口一口喝,不吭气。有一次喝中药,我问他:“这不苦啊?”爷爷说:“咋不苦?要不你喝喝试试。”“那你也说一声,我给你换。”爷爷喝完药,不搭理我,头扭一边。
爷爷恢复得也算可以,两个月后精神状态好多了,但元气伤了。三爷过来给他说:“可要吃好喝好,多享两天福。”爷爷哈哈说:“在鬼门关转一圈儿,阎王不收我。”两人见面就坐在一起,讲讲过去,随便说些什么。后来,两人就不说话,只是干坐着。即使那样,爷爷状态也很好,吃饭时可以多吃上几口馍。
生意越做越大,农业合作社的事儿也不少,虽然找人帮忙,但大事小事得有人安排,谁干这活谁干那活儿。玲子照顾着爷爷,还要照顾小孩,天天没有歇脚的空儿。大姑过来要接他,爷爷说:“我有儿有孙的,去你家干啥?”后来他身体好了点儿,爷爷对我说:“我要进城。”爷爷其实不喜欢进城的,在城里干啥都不方便,小叔家的房子三室一厅,家里有两个孩子。去之后,他自己住一间,小婶请假照护他。小叔又托人请医生来复查,说恢复得还不错,能再活两三年。小叔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听了很高兴。小叔在电话里还对我说:“你爷爷一天没有照顾孙媳妇,哪能让孙媳妇照顾他?他不想成为一个多余的人。”我知道爷爷喜欢住在家里,那是他的根。他不想住在外面,哪怕再好,就是城里也不如自家好。
那次我和玲子去城里看他,爷爷说:“我要回家,反正我是好了。”我们对爷爷说只是普通的病,没说是肝癌。爷爷一回来,身体可以走动,没事儿就拄着拐杖在包地边看。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爷爷八十了,在村里也算是高寿了。村里人知道他回来,都来看他。他乐呵呵地说着话,劲头很足。
村里的三爷在爷爷前面走了,他是到最后才准备的棺材、寿衣,急急忙忙的,合不合身就那样了。爷爷回来后就发愁,他说要准备好棺材。我把事情给小叔说,小叔还专门回来一趟,我们商量,现在身体好好的准备这干嘛,天天对着棺材啥样子,不吉利。爷爷知道后:“我的棺材放我院子里,又不放你院子里。”爷爷举很多次例子,现在不时兴了,以前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死生都是大事。你们都那么忙,哪有时间给我准备这些东西,还不是花钱让别人买?不如我自己找人做。
我托人联系了一个老木匠,爷爷不同意。他说:“不知根知底,谁知道以后睡得安心不安心。”他自己联系了一家,就是弯柳村的张老三,他开了一辈子棺材铺,方圆十来里都是在那里做,便宜得很。我后来才知道爷爷怕花钱,省一个子孙们就多一个,该死的人要还花活人的钱,他心里过意不去。
为适应农场生产需要,又搭了个两层的彩钢瓦活动房子,上面五间下面五间,我还要申请市级示范性农场,前后投资一百多万了。村子人说:“你看人家蛋儿,干大事呀!”上千亩地的红薯要收,还要联系买家,南方的开价低,说是要粉条。比较了一下,我投资了二十多万,进了台大型机器打淀粉,那几天没日没夜,二十多个人同上阵,轰隆隆。还要下粉条,大锅烧起来,屋子里雾气腾腾,捞粉条,晒粉条,一杆子又一杆子,晒干后就包装,装车。还要半个月忙。
爷爷吃过下的粉条,但他对我说:“不好吃,没有我下的好吃。这土咋长出这种味儿。”爷爷认为里面的粉条不是将军寺的味儿,他私下对我说。他给别人不这样说,他说:“粉条好吃,筋,咱这地里适合种红薯。”
那段时间,爷爷其实很想和我说话,但我太忙了,吃饭都没有空。他知道我忙,也不上来和我说话,怕打扰我干活。小家伙三岁多了,一拐一拐走过来,他张开手去抱,小家伙站住,他抱,但抱不动了。然后他就一个人看着小家伙笑,乐可呵的。
爷爷一个人坐在农场,看大家忙前忙后,后来他就走开了。——这是打淀粉的小志说的,小志是大姑家的儿子,高中没上在厂里帮忙。小志还说:“姥爷在厂里转了一圈儿,一直拄着拐棍,也不说话,不知道干啥。”后来爷爷再也没来农场里,爷爷死了。
爺爷不疼也不痒,突然不吃饭了,喘气困难。玲子来喊我,说:“不好了,爷爷他——”我赶紧从下农场里回去,开车把爷爷送到医院,医生检查了一阵子。后来我小叔也来了,他找一个医院的科室主任,他们忙活检查后,医生劝我们不要治了,对我们说:“准备后事吧。”爷爷回到家,我们劝他说:“没事了,还能活几年。”爷爷说:“快死了,我都看见了,就这命,赚了。”我听了心里不是味儿。
爷爷去世的时候很安详,没有一点儿痛苦。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一会儿喊“蛋儿,蛋儿”,一会儿喊“砖儿,砖”——砖儿是我爹的名字,还喊“秀儿,秀儿”——我奶的名字,有时还喊“黄……黄……”,我听不太清,但终究不知道是谁了。
爷爷下葬的时候,还找了风水先生,定好了方位,埋在奶奶的坟边。这是以前爷爷多次对我说的,你奶一个在地下那么多年了,不容易呀,我该给她好好说说话了,给她暖暖脚。
九
将军寺村原来有三四百人,现在七百多了。将军寺村大了,村里村外出打工的多,纷纷吵着去外面挣钱。不少人在城里买房子,结婚后就不回来了,在县城做个小生意。自从我回来办农场后,将军寺村里也办了两家养鸡厂,规模不小,一家五六千只,一家上万只,有两三个帮忙。后来,又开了家伞厂,组装后运到外地。还有一个鱼塘,从地下抽水养鱼,准备开个农家乐,可以钓鱼,还可以吃饭住宿。还有几家种菜的,往城里送,说是有机蔬菜,价格高的去了。
每到过年,村里热闹了,开着车从天南海北的回来,北京卖菜的,新疆包地的,广州批发水果的,甘肃种枸杞的,郑州做烩面的,辽宁修天然气管道的,江苏维修空调的,还有捡破烂的,开烧饼铺子的……全国的事情都聚在这里,村里不冷清,坐在一起打麻将,看的比玩的多。二层小楼一个接着一个,每顿饭少不了鱼肉羊肉,掏压岁钱一掏都是一百二百的,谁也不会再为一点儿地边儿小事争吵。
大姑小姑來我家,我家就是爷爷家,来了有人管饭。小姑过年来走亲戚,给爷爷烧纸,在坟地大声哭,不愿意走,半个将军寺村都可以听到。小叔出狱后,银行把他开除了,他就自谋职业,他不信饿死自己。他先是卖房子,二手房过户,跑遍大街小巷。后来在县城卖保险,他的名片一张又一张,也分不清哪家的,像区域经理、部门经理、顾问,我也不知道到底代理几家。在我农场最困难的时候他帮我贷款,他在县城认识不少人,他支持我建农场,请客吃饭花了不少钱,他不给我要一分。他经常回家,也不分时间不时间,想家了就回来。有天晚上,我们都睡觉了,小叔敲门,问他是不是有啥事。小叔说没事,他在爷爷的屋子坐上一会儿,摸摸以前的柜子和椅子,对我说:“我想爹了。”
大姐二姐不出去打工了。大姐原来在浙江剥桔子,她说手都泡烂了,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二姐和姐夫在东莞一家厂里做衣服,女式裤子,厂里提供夫妻宿舍,干了十来年。在外不如在家,她来到农场里帮忙,家里的东西随便拿随便吃。玲子做饭,给大姐二姐,她们不好意思吃,玲子就说:“小时候都是你们照顾的,一家人客气啥。”大姐二姐不好意思。大姐偷偷把家里炸的丸子给我家端过来几碗,谁要是欺负小家伙,大姐跟他拼命。后来,玲子怀二胎的时候,玲子不能见凉水,身体不好,农场里忙,我没时间照顾她,二姐就伺候玲子,饭端到面前,锅碗都不用刷。生了孩子,又伺候月子,二姐说:“你不嫌我这个老婆子脏就让我伺候你!”后来,我给二姐二万块钱,二姐说:“都是一家人,要啥钱。”
有时候我也想三姐,不知道三姐到底送给谁了。我多方打听,人们说随她爹到北京了,好像嫁给了一个当官的。那当官的不老实,嫌弃三姐老实,又背着三姐找了个小三,三姐一个人带个闺女,日子挺苦的。我找过电话号码,拨通,电话里只有一声“喂”,我喊:“三姐,三姐。”对方没说话,一阵沉默。以后再打电话,一直通着,但没人接了。
每天我去农场,跨过将军寺桥,水不多,看着将军寺河,像裂在田野中的一道伤疤。有几个人在农场里忙碌,黄土地长出了翠绿的麦苗,踩在黄土地上,松软但有力量,我迈开脚向前走。远处隆起个个坟头,一个接一个连成一片,那是我的祖坟。将军寺村埋葬了我老太,我爷爷,我奶奶,我爹我娘,我弟弟,以后还会有小叔,我……这个地方给了我们生命,我们最终又把生命还给了这方土地。
爷爷说过,这黄土地待我不薄。我在这里长大,这是我的家,这辈子不走了,我得守着爷爷,守着黄土地。爷爷还说过,我一直深深记得,以后我要埋在将军寺村,埋在爷爷身边,睡在他身边,永远陪着他。我想起爷爷对我说过的话,越想越在理。
“你是黄土地上的孩子,离开土,你蹦跶不了几天。”
“跑的再远也得回来,这是家,是根。”
“干活就有庄稼吃,土地对得起你。”
“你都这命!”
“土生金,饿不死你,你就是黄土命。”
……
是的,我都这命,黄土命。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