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大铁路和法国小让娜的散文

2021-09-10 16:45布莱斯·桑德拉尔
特区文学·诗 2021年1期
关键词:车轮列车

[法国]布莱斯·桑德拉尔

那时我还是个少年

我刚十六岁可我已不记得自己的童年

我离我的出生地有16000古里

我在莫斯科,城里有一千零三座钟楼七个火车站

但我觉得七个火车站一千零三座钟楼还不够

我的青春太炽热太疯狂

我的心熊熊燃烧就像阿尔忒弥斯神庙和莫斯科红场

当落日西下。

可我是个糟糕的诗人

我不知道坚持到底。

克里姆林宫像一只巨大的塔塔尔蛋糕

金黄的脆皮,

连同宏伟的纯白色杏仁形大教堂

还有蜜色的钟声……

一位老修道士跟我聊起大诺夫哥罗德的传奇

我渴

我辨认着楔形文字

然后,突然,圣灵之鸽从广场飞起

我的双手也飞升,带着信天翁的振翅声

而这,就是最后那天的模糊记忆

关于最近那次旅行

关于大海。

可我是个糟透了的诗人。

我不知道坚持到底。

我饿

所有日子咖啡馆里的所有女人所有酒杯

我真想全喝光打碎

所有橱窗所有街道

所有房屋所有生命

在石头路上旋风般打转的所有车轮

我真想把它们扔进战争的大火炉

我真想碾碎所有骨头

扯掉所有舌头

融化所有这些穿着吓人衣服的怪异的高大裸体……

我预感俄国革命伟大的红色救世主就要到来……

太阳是一个危险的伤口

它敞开就像一团烈火。

那时我还是个少年

我刚十六岁可我已想不起我的出身

我在莫斯科,我想用火焰养活自己

星辰般缀满我双眼的塔楼和火车站对我远远不够

在西伯利亚炮声隆隆,这是战争

饥饿寒冷霍乱瘟疫

黑龙江的污水顺流冲走数百万具尸体。

在每一座火车站我看着最后那些列车离开

誰也走不了因为没有火车票

而那些启程的士兵却想着留下……

一位老修道士对我唱起大诺夫哥罗德的传奇。

我这个糟糕诗人哪儿也不想去又哪儿都能去

商人们有足够的资本

找机会挣一笔大钱。

他们的火车都是周五早上出发。

听说死了好多人。

有一个商人带着一百只箱子,

里面是黑森林闹钟和鸟鸣挂钟

另一个带着些圆帽盒子、柱状零件

和各种谢菲德开瓶器

还有一个带着几口马尔默棺材,

里面装满罐头和油浸沙丁鱼

还有很多女人

有一些做着下半身的生意,也能让人丧命

她们都是特许经营

听说那边死了好多人

她们拿着打折车票旅行

每一个都在银行里有活期存款。

一个周五早上,终于轮到我了

那是十二月份

我出发是为了陪那个珠宝商他要去哈尔滨

我们在火车上有两个包厢,三十四箱普福尔茨海姆的珠宝和“德国制造”的蹩脚货

他让我换上一身新衣,我上车时挤掉了一颗纽扣

—我还记得,我还记得,我经常想起它—我躺在箱子上,狂喜地玩着那把镀镍的勃朗宁手枪

也是他送给我的

我开心,无忧无虑

我以为正扮演江洋大盗

偷了戈尔贡达的财宝

我们要把它,幸亏西伯利亚大铁路,

藏到世界的另一端

我得守护它,免得乌拉尔山的盗贼来偷,

他们打劫过儒勒·凡尔纳的街头艺人

我得提防那些红狗子,

大喇嘛手下疯狂的矮个子蒙古人

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

还有凶残的“老座山雕”的那些死党

特别是,那些时髦的坏蛋

旅馆里的老鼠

国际列车上的惯偷。

然而啊,然而

我却忧伤得像个孩子。

列车的节奏

美国精神病专家命名的“铁路事故性脊柱神经损伤症”

开门声车轴碾过冰冷铁轨时的刺耳声

我未来的金银财宝

勃朗宁手枪钢琴和隔壁车厢玩牌人的粗话

让娜的闪亮登场

戴蓝眼镜的男人在走廊里紧张地踱步,

路过时瞥了我一眼

女人的呻吟

蒸汽的喘息

天空的车辙中疯转的车轮的无尽噪音

车窗结满冰霜

毫无绿色!

西伯利亚大平原的背后,

低垂的天空和沉默者的巨大阴影起伏不停

我睡在一条格子围巾里

它花里胡哨

就像我的生活

而我的生活没能被这条苏格兰披肩带来更多的温暖

从遮挡风雨的蒸汽列车上看到的整个欧洲

也不比我的生活更丰富多彩

我可怜的生活

这条披肩

在黄金箱子上散成丝丝缕缕

我和它们一起滚滚向前

我只有做梦

我只有抽烟

人世间唯一的火焰

是可怜的念想……

从我的心底泪水涌起

爱神,我想着我的情人。

她还是个孩子,我就这样遇见她

苍白、无辜,在一座院落深处。

她还是个孩子,金发、爱笑、忧伤,

她不笑也从来不哭;

但在她的眼眸深处,当她让你亲吻,

颤栗着一朵白色的百合,诗人之花。

她温柔安静,毫无怨言,

有人走近时,她迟疑地退缩,

但当我走向她,从这边,从那边,带着喜悦,

她会迈出一步,然后闭上眼—又迈出一步。

因为她是我的爱,而其他女人

不过是火焰般肥硕肉体上的金色长裙,

我可怜的情人如此孤单,

她赤裸,没有身体—她实在太穷。

她只是一朵花,单纯、纤细,

诗人之花,可怜的百合花

冻得发抖,孤苦伶仃,几乎枯萎

一想起她的心我就满眼泪水。

今夜就像千万个其它夜晚当一列火车在夜间奔驰

—彗星坠落—

而男男女女,那些年轻人,寻着欢,做着爱。

天空就像弗朗德勒地区一个小渔村里

那被撕裂的一个穷酸马戏团的棚顶

太陽是一盏烟熏的油灯

秋千把一个女人荡成了月亮。

单簧管、簧片、尖利的笛子和一只破鼓

这就是我的摇篮

我的摇篮

它一直在钢琴旁

当我的母亲像包法利夫人那样弹着贝多芬奏鸣曲

我在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度过了童年

然后逃学,到火车站看火车出行

现在,我让所有列车在我的身后奔跑

巴塞尔-通布图

我在欧特耶和隆尚赛马场下过赌注

巴黎-纽约

现在,我让所有列车沿着我的生命奔跑

马德里-斯德哥尔摩

我输掉了所有赌注

我只剩下巴塔哥尼亚,巴塔哥尼亚,它适合我的大忧伤,

巴塔哥尼亚,我还得到南方去做一次旅行

我在路上

我一直在路上

我和我的法国小让娜一起在路上。

列车忽然一震然后落回轨道

车轮再次落回轨道

列车总是车轮落回轨道

“布莱斯,你说,我们是不是离蒙马特很远了?”

我们很远了,让娜,你已经旅行了七天

你远离蒙马特,远离养活你的高地,

远离你依偎过的圣心大教堂

巴黎消失了连同它的冲天火光

只剩下这些余烬

这下着的雨

这膨胀的泥

这旋转的西伯利亚

这些越积越厚的雪

还有这叮当作响的疯狂铃铛像青色空气中的最后欲望

列车在铅色地平线的中央颤栗

而你的忧愁在傻笑……

“布莱斯,你说,我们是不是离蒙马特很远了?”

那些担忧

忘掉那些担忧吧

墙壁开裂的那些火车站歪在路边

它们悬吊在电报线上

怪模怪样的电线杆手舞足蹈,扼住它们

世界延伸扩展又缩回像手风琴被一只凶暴的手折磨着

在天空的缺口中,狂怒的火车头

奔逃

而在洞里,

是令人晕眩的车轮嘴声音

倒霉的群狗冲着我们的箱包狂吠

魔鬼挣脱了锁链

废铁

一切都是不和谐音

车轮轰隆轰隆

撞击

反弹

我们是聋子脑壳下的一场暴风雨……

“布莱斯,你说,我们是不是离蒙马特很远了?”

没错!你让我心烦,你知道的,我们很远了

躁热的疯子在火车头里嚎叫

鼠疫霍乱火炭般在我们的旅途中蔓延

我们在战争中在隧道的中央消失

饥饿,妓女,拽住溃散的云

战场的鸟粪成堆的发臭的死者

像她那样,干你的活儿……

“布莱斯,你说,我们是不是离蒙马特很远了?”

是的,我们很远了,很远了

所有替罪羊都死在这片沙漠里

听这长满疥疮的羊群的铃铛

托木斯克、车里雅宾斯克、卡因斯克、鄂毕河、泰舍特、威尔克内河、上乌丁斯克、库尔干、萨马拉、奔萨-图伦

满洲里的死亡

是我们的站台也是我们最后的巢穴

这次旅行真是可怕

昨天早晨

伊凡·乌力奇满头白发

科利亚·尼古拉伊·伊凡诺维奇啃了十五天指甲……

像死亡和饥荒那样,干你的活儿

这个值一百苏,在西伯利亚列车上就值一百卢布

让座位兴奋起来让桌子起火

魔鬼在钢琴前

他干瘪的手指让所有女人激动

大自然

妓女们

干你的活儿

直到哈尔滨……

“布莱斯,你说,我们是不是离蒙马特很远了?”

可不……别烦我……别烦我了

你的臀部尖尖的

你的肚子发酸你还染上了花柳病

这就是巴黎塞进你怀里的一切

也有那么一点灵魂……因为你不幸

我是可怜你来吧到我的心上来

车轮是理想福地的风磨

这些风磨是一个乞丐挥动着拐杖

我们是空间的截肢者

我们在四个伤口之上旅行

有人割断我们的翅膀

我们七宗罪的翅膀

所有列车都是魔鬼的不倒翁

养鸡场

现代世界

速度无能为力

现代世界

前方遥不可及

到了终点,还带着个女的,

这对一个男人来说真叫可怕……

“布莱斯,你说,我们是不是离蒙马特很远了?”

我真是可怜你啊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斐济岛永远是春天

慵懒

爱情让恋人们迷醉在茂盛的草丛中

而炙热的梅毒在香蕉树下蔓延

到太平洋的偏僻岛屿上来吧!

凤凰岛、马尔吉兹岛

婆罗洲岛和爪哇岛

还有西里伯斯岛,像一只猫。

我们去不了日本

来墨西哥吧

高原上鹅掌楸开了花

四处伸展的藤是太阳的长发

有人说那是画家的调色板和画笔

令人头晕的色彩像一些锣

画家卢梭来过这里

他的人生因此榮耀

这是鸟的国度

琴鸟,这天堂之鸟

大嘴鸟,这嘲弄之鸟

还有在黑色百合花里筑巢的蜂鸟

来吧

我们会在阿兹特克神庙的辉煌废墟里相爱

你将是我的偶像

一个天真得花里胡哨还有点丑陋怪异的偶像

啊来吧!

只要你愿意我们就飞向千湖之国,

那里的夜晚真是出奇地漫长

史前的祖先会害怕我的发动机

我降落

我要用猛犸象骨化石给我的飞机搭一个棚子

原始的火会重燃我们可怜的爱

萨摩瓦茶壶

我们要在极地附近舒舒服服地相爱

啊来吧!

她睡着了

但她不吸走人间时辰的一分一秒

车站里所有模糊的脸

所有悬挂的钟

巴黎时间柏林时间圣彼得堡时间和所有车站的时间

在乌法,炮手的血污的脸

在格罗德诺,发光的愚蠢的表盘

还有永远向前的列车

每个早晨人们调准手表

火车向前太阳落后

就这样,我听见洪亮的钟声

巴黎圣母院雄浑的大钟

卢浮宫巴泰勒米的刺耳大钟敲响

罗登巴赫笔下生锈的排钟

纽约公共图书馆的电铃

威尼斯的古钟

还有莫斯科的大钟

办公室里让我苦熬时间的红门的挂钟

还有我的记忆

列车在转盘上轰隆轰隆

列车滚滚向前

像留声机的咝咝声又像吉普赛人的跺蹀舞步

而世界,就像布拉格犹太区的天文钟,反方向疯转。

采摘风的玫瑰花瓣

瞧暴风雨沙沙作响

列车在纵横的铁路网上旋风般疾驰

魔鬼附体的不倒翁

有一些列车从不相遇

另一些在途中消失

站长们下着国际象棋

西洋双六棋

台球

康乐球

弧线球

铁路是一门崭新的几何学

奇偶数归一猜想

阿基米德

和杀害他的罗马士兵

双桅战船

军舰

和他发明的神奇机械

一切杀戮

古代历史

现代历史

漩涡

海难

我从报上得知泰坦尼克号沉没

联想丛生以致我无法推进我的诗句

因为我是糟糕的诗人

因为世界超出了我的想象

因为我忽略了铁路上的各种事故

因为我不懂坚持到底

我害怕。

我害怕

我不懂坚持到底

如果是我的朋友夏加尔我就画一组荒诞画

但我没做旅行笔记

“原谅我的无知”

“原谅我不会玩古老的诗句游戏”

纪尧姆·阿波利奈尔这么说

关于战争我们可以从库罗帕特金元帅的回忆录了解

或者从配着残忍插图的日本报纸

我收集它们有什么用呢?

我陷入

突然袭来的回忆之中……

从伊尔库茨克开始,旅行变得缓慢

实在是太缓慢

我们坐在绕贝加尔湖的首发列车上

人们用彩旗和灯笼装饰火车头

我们在沙皇赞美歌的曲调里离开了车站。

如果我是画家我在旅行快结束时要泼洒大块的红色和黄色

因为我相信我们都有点发疯

一种巨大的热狂已染红这些旅伴的紧张的脸。

当我们接近蒙古

它像烈火般咆哮

火车已经减速

而我从车轮没完没了的咣当声中

感觉永恒的礼拜仪式上

那些疯狂的曲调和哭泣

我看见

我看见静默的列车黑色的列车

它们来自远东又幽灵般驶过

而我的眼珠就像车站的信号灯,仍在列车后面追逐

在塔尔加尔有十万伤员因为缺医少药而濒临死亡

我参观了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医院

在希洛克我们遇见一大群疯狂士兵

我看见,在检疫站,截肢的伤员鲜血四溅

切除的手脚在刺耳的空气中舞蹈或飞翔

战火刻写在每个人的脸上,每个人的心中

笨拙的手指敲打每一扇玻璃

由于恐惧的重压,每一双眼睛都充血红肿

在每一个火车站人们焚烧所有车厢

而我看见

我看见一些列车60个火车头喷着蒸汽极速

逃窜被发情的地平线和绝望的乌鸦追逐着

然后消失

朝亚瑟港的方向。

在赤塔,我们稍作停留

有五天时间参观城市风貌

我们去拜访了伊兰克雷维斯先生

他想把独生女儿嫁给我

接着火车重又出发。

现在我坐在钢琴前可我牙疼

我随时能看见平静的房间,伊兰克雷维斯先

生的商店,还有夜间到我床上来的姑娘的眼神

还有穆索尔斯基

胡戈·沃尔夫的浪漫曲

戈壁沙漠

还有在凯拉尔的一支白色骆驼商队

我感到我已经醉了五百多公里

但我在钢琴前这就是我所见的一切

人们旅行时闭上眼睛

睡觉

我太想睡了

闭上眼睛我也能凭气味分辨所有的国度

凭声音识别所有的列车

欧洲列车是四拍节奏而亚洲列车是五拍或者七拍

其它列车悄无声息,是摇篮曲

在这单调的车轮声中很多曲子让我想起梅特

林克的沉闷散文

我破解了混入车轮声的所有模糊文本我汇拢

一种暴力之美的散乱碎片

它被我拥有

又压迫我

齐齐哈尔和哈尔滨

我不去更远的地方

这就是终点站

我在哈尔滨下车,

人们刚刚在红十字会的办公室放了一把火

哦巴黎

热烈的炉膛连同你纵横交错的焦木街道

你那些老房子斜在街边像弓身取暖的老祖母

瞧這些广告红红绿绿什么颜色都有

就像我黄色的短暂往事

那些海外传奇的骄傲的黄色。

我喜欢在移动的公交车上游逛那些大城市

圣日耳曼-蒙马特这一路公交车载着我冲上高地

发动机哼哼着像金色的公牛

黄昏的母牛啃着圣心大教堂

哦,巴黎

中央火车站意志的站台忧虑的十字路口

只有黑人商贩的门口还透漏出一丝光亮

国际卧铺和欧洲快车公司给我寄来了广告

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教堂

我的朋友们像栏杆一样围着我

他们担心我出发后再不回来

我以前遇到的所有女人都站在地平线上

她们可怜地挥着手,雨中的信号灯目光忧伤

贝拉、阿涅丝、卡特琳娜和我在意大利的儿子的母亲

还有她,我美国情人的妈妈

尖利的汽笛撕扯着我的灵魂

那边满洲里还有一个女人的肚子正分娩般颤栗

我真希望

我真希望从来没旅行过

今夜一种大爱折磨着我

我情不自禁地想念法国姑娘小让娜。

在这悲伤的夜里我写下这首诗向她致意。

让娜

可怜的小妓女

我忧伤啊我无边忧伤

我要去狡兔酒吧追忆我逝去的青春

喝上几杯小酒

然后独自回家

巴黎

独一无二的高塔之城!巨大的绞刑架和车轮刑之城。

(1913年,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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