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 片
我丢失过一样东西,
和我那年在重庆开过的吉普车,
有关联,但很确定丢失的不是物件。
丢了就丢了吧,
旧的不去,就没有新的。
这样自我安慰多少有点阿Q,
一只钢针扎进身体,
隐隐作痛。
吉普车是在酒后忘了停放的地点,
一周后被警察朋友开回来,
只是多了很多灰尘。
和车一起丢失的是什么呢?
那个夜晚的星星和月亮不喝酒,
却被一道闪电剪辑,断了片,
再也想不起来。
晚上七点
晚上七点,夜还没有来,
南河苑爬上五楼的树枝,
在书房的玻璃窗外,向我致意。
这是由来已久的仪式,
我打开窗,伸手与它的叶片相握,
能够感知季节的变化,
如果是雨后,还知道它的心事。
我的书房是我的江山,
列阵的书脊和密集的葱茏,
浩荡千军万马。
我在,我不在,它们都在,
时间准点不准点,它们都在。
晚上七点,包含了其它时刻,
无论我在哪里,时间凝固,
所有时针停留在此刻。
爆破音
在书房听窗外的鸟鸣,
缠满绷带的时间婉转地流走,
轻缓、曼妙得像赝品。
浸淫久了,小夜曲每个节拍,
都在凌迟我的身体。
看见太多不想看见的,
听到太多不想听到的,
说不出话来,嗓子有异物阻碍。
我的血液和呼吸在胸腔里,
集结成气流,攀援而上,
我在气流的上升中收腹挺胸,
眼睛平视前面的方向,
整个世界剩下翻书的动静。
此时此刻,只需要把嘴打开,
气流喷薄而出,发出爆破的声音,
闪电把一把手术刀挂在天上,
我的爆破音,排山倒海。
隔 空
很南的南方,
与西南构成一个死角。
我不喜欢北方,所以北方的雨雪与雾霾,
胡同与四合庭院,冰糖葫芦,
与我没有关系,没有惦记。
而珠江的三角,每个角都是死角,
都有悄然出生入死的感动。
像蛰伏的海龟,在礁石的缝隙里与世隔绝,
深居简出。
我居然能够隔空看见这个死角,
与我的起承转合如此匹配,
水系饱满,草木欣荣。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所以面对你就是一个问题。
你的名字和根底,你的小道具,
比熟悉的我自己,更明了。
你是不是你不重要,
你在和不在也不重要。
镜子面前我看不见自己,
别人的眼睛里我看不见自己,
我是我自己的错觉。
跟自己一天比一天多了隔阂,
跟自己一次又一次发生冲突。
我需要从另一个方向,
找回自己,比如不省人事的酒醉,
比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才不会有事无事责怪别人。
所谓胸怀,就是放得下鲜花,
拿得起满世界的荆棘。
经常做重复的梦
我有一个梦,
在不确定的时间里,
重复出现。
我记不住它出现的次数,
记得住情节、场景和结局。
这个梦是一次杀戮,
涉及掩盖、追踪、反追踪,
和亡命天涯。
我对此耿耿于怀,
这与我日常的慈祥相悖,
与我周边的云淡风轻,
构成两个世界。
我怀疑梦里的另一个我,
才是真实的我。
我与刀光剑影斗智斗勇,
都有柳暗花明的胜算,
甄别、斡旋、侦察和反侦察,
从来没有失控。
而我只是在梦醒之后,
发现梦里那些相同的布局,
完全是子虚乌有。
取 舍
把帽子扔了,
把头上的光环扔了,
一颗没有附加清清爽爽的脑袋,
五官端正,脸面有了辨识度。
西装、中装打包收拣,
衣着越来越随便,休闲。
身心放松的輕,像一片羽毛,
越是自由飞翔,越懂得爱惜。
帽子是不会爱惜你的,
光环是不会爱惜你的,
放弃这些才能活出人的模样。
所思、所想不再左顾右盼,
吃咸、吃淡不看别人的菜单。
把每天都过成节日,
为自己的好心情加冕。
唐僧的紧箍咒里悟空天马行空,
何况我是活生生的人。
那天我走过红星路的斑马线,
交通岗红绿灯已经失灵,
秩序还是那么井然。
梁平,重庆人,现居成都。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成都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四川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院长。曾主编《红岩》《星星》,现为《草堂》《青年作家》总编。出版诗集《家谱》《长翅膀的耳朵》《嘴唇开花》《时间笔记》等12卷,散文随笔集《子在川上曰》、诗歌评论集《阅读的姿势》和长篇小说《朝天门》。曾获第二届中华图书特别奖、四川文学奖、巴蜀文艺奖金奖、《中国作家》郭沫若诗歌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