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语言
—给赵振江
在这个西部的午后,
语言有一个彩虹的趔趄—
它的源起、净化和演变。
单音节何以在声音中突围?
美妙的语感将在何处孵化?
这将触及到巴别塔的本质,
何以分裂出了这么多的他者,
在“我们”之中仰躺。
小语种的侧脸注视着你,
这不关乎老大哥的窥私欲。
诗性的蓓蕾从不分语言的肤色,
依附在每个词语之上。
它的多边主义注定了疲累,
命运指引着它前进的方向,
众人的见证将不可避免,
众生的喧哗在宴席之后。
当他讲述生离死别的遭遇,
这已超出母语的排他性。
手术台上无法再苏醒的亲人,
连着世上所有的字根。
它唤醒了酣睡的语言,
楔形文字将重新绽放烟花。
拂过铜镜黑暗的脸孔,
它变成夜明珠的眼睛。
小王子
—给马振骋
澄明的晚年,你的译笔从未搁置在
昆德拉的《庆祝无意义》中。“夜行航线”
是圣埃克苏佩里的鹰眼,还是你夤夜
用深情烹调的视觉盛宴?当你停歇,
擦拭奖杯中的银色纹理,你变得迟滞
像是时间的螺纹,将你带回三十年代
洋泾浜曲折的小径,现在你坐在窗前
在回忆中盘剥着豆蔻。《小王子》还没有
长出翅膀。六个星球还隐藏在语言的花苞。
你还是五金店快乐的小开,你的皮靴
和十里洋场跳着踢踏舞。周璇镀金的嗓子
雕刻著花样年华,为阮玲玉“人言可畏”
标注着时代的必然性。琼·芳登的蝴蝶梦
已有了化蛹的雏形,赫本还没有准备
去罗马度假。而你的每个假期都充盈着
小王子一样的绮梦,你不愿住在自己的星球。
你要飞翔,在语言的不同星系种下词根,
种下连接全地的光缆,让照亮的瞬间准时降临。
百岁老人的布娃娃
—给杨苡
她的布娃娃悬挂于墙壁,
像是移植一段租界的童年。
握着它,她就能返回到相框中,
拆解那少女明亮的眼睛,
这时间的高利贷不再收租。
她变成孩子,缓慢地细数恩怨,
像整理布娃娃的绒毛,
决不让旁支细节阻碍美感和良知。
她的故事,也许不能复制吉普赛弃儿:
没有那么多爱和复仇的颗粒,
布满在需要用一生来凝视的天花板。
她曾居住在呼啸山庄缫丝般的梦中,
却只能退回到七十平米的蜗居。
她一生的爱平淡得像我送她的玫瑰,
那单调的红,是她译笔中的墨汁,
涂抹着枯灯下雪白的稿纸。
就算有人毁掉她苦心经营的文字庄园,
她也没有用仇恨的纤维搭建画眉山庄。
她就是教会学校的布娃娃。
在那里,“爱”这个词语变成油漆,
她是一个快乐的漆匠,
涂抹着一切可能性的墙壁。
只有一次例外:
当她用象声词说出轰炸机的投弹声,
当西南联大、重庆被坐标重新认定,
这是布娃娃动气的时刻,
她的脸色绯红如愤怒的玫瑰,
在语言中动用花萼中隐藏的芒刺。
枕边书
—给沈念驹
青葱岁月里的普希金。长着
金色的封面。在身边慰藉
被荷尔蒙毒害的岁月。这并非
少年维特之烦恼。这是山乡少年
一种新的救赎:只有背诵这些
爱情的诗句,才能弥合因城乡差距
而皲裂的心谷。在小镇的边缘
这些诗句,和夏虫的鸣叫一起
制造着晚祷的钟声。让我平静地
看着时髦的少女。即便她们是
上尉的女儿。我也会在书中变成
真正的贵族。用鹅毛笔写下诗篇,
然后,制造一场并不存在的冗长决斗。
遥远的回想:沉睡的百年孤独被按上
红色的手印。我在英溪河的杨柳边
轻嗅浪漫主义的芬芳。像泥土被燕之喙
带进人居。而低矮的屋檐逐渐被送到
挖掘机的铁胃。那无限消失的稻田,
和它们一起构筑新型的居住环境。
那立体的房屋拉升着人口密度。
却再也无法让小镇青年,相信来自
俄罗斯的诗歌。他们也不愿意以
善意的唇齿。接纳染上俄罗斯气息的少年。
在二十年后,你作为普希金的摆渡者,
重新让远在天涯的我。回到小镇居室
回到那已被乔迁封存的枕衾。在我用
地方口音抚摸诗句的时候,我并不知道
你也曾在故乡度过寂寥的青春期。你甚至
没有这样的安慰。你在昏暗的编审室
成为艄公,为我运送这样的明亮。
这是落泪的时刻:我们有多孤独
就多么需要诗的妖娆,魅惑苍白的生活。
不再相信自我注定平庸。在寒冷的流放地
他也不曾熄灭过火焰。而我们即便在
越来越雷同的时代,依然会拥有青铜的质地,
闪耀着寒光,变成对抗遗忘的冷兵器。
苦难的星辰
—给王智量
他重复着情节,变成修辞手法。
那在他生命中不断闪烁的苦难星辰,
在上海的旧居中再次被拧亮。
那西部干涸的水塘,无法制造
倒影的月光。那被夫人的怨恨戕害的脸
裹挟着风沙,你变成其中的一粒。
加高悲剧的沙丘,接近星空。
而仍有乡亲,在贫瘠的土地中
制造抽穗和收割的二重奏,
喂养你身体的音乐性。
让你从俄罗斯的元音中
用汉语弹奏《奥涅金》的多声部。
但他必须压制那些活泼的字根,
让它们在抽屉中和霉菌作战。
那是和星空无关的日子。
密闭的岁月,捂紧着口袋,
将你和孩子一起装在胞兄的矮墙中。
你告别黄金时代,在白银时代中
踉跄着爬行。像《双子星座》的歌者:
“火车站,装有我的别离、相遇和再次的别离!”[注]在往返中,你收割着狭义的亲情。
而最终,她会走进你的生命的走廊。
让你的爱变成通衢,就像此刻
她广阔的记忆,仍在修补你讲述中的决堤口。
当你的诗句照亮那些同样孤独的眼睛,
她在你的星系内,成为主星。
为你迎接陨石的降落,那些苦难的坑洞
将被抚平。快,救出洞中将被遗忘的字句!
[注]:“火车站,装有我的别离、相遇和再次的别离!”系帕斯捷尔纳克诗句。
拖鞋的尾韵
—给郑克鲁
请问,你的权柄去了哪里?
那来自字符的膏抹,
此刻都隐遁在虫洞之中么?
你趿着拖鞋的尾韵,
在办公室制造平民的音乐,
粘住时间的回音壁。
当称谓在钟摆中晃动,
你被重度地催眠。
幾十年来,你都活在枯灯的芯之中。
在寒暑交替的夹角中,
两种文字的相互辨认,
成为你经久不息的神学。
你甚至刻意隐瞒家世,
那名讳是世俗生活的一部分,
它构成不了你煊赫的自信。
只有当铅的香散发在书店的大厅,
你才会用动用盛装的纽扣,
夹住这唯一的、需要装扮的时刻。
在其余的时间你是R·S·托马斯。
东方巴黎有一个宁静的犄角,
那就是你所耕耘的乡村。
窗外的桃树玩着开花结果的游戏,
你用鞋尖蹭了落叶的裙摆,
完成两段文字之间美妙的停顿。
最小的博物馆
—给朱炯强
这位老教授的初恋,临死前
唯一托付给他的是毕业照。
本来出现在证书上的,将是
他的照片。而他率先抛弃了
现代光学。将她推向西湖边的高校
以为她将从此沐浴着科学的圣光。
褪下理工女的硬壳,用那个时代
具有的文艺腔,说出被抛光的情话。
而他等待的是,是一封分手信。
当她准备在助教的臂弯跳起华尔兹,
他用72个小时消化每个字句。
直到吐出一声珍重的泡沫,
爱情像饱餐的金鱼一样夭折。
让他告别故乡,回到旧时洋泾浜。
在莎翁的十四行中温习往事,
而祝福的声音,从未将她弃绝。
直到害虫入侵了她的脑门。并没有吃掉
记忆的甜酒酿。只是让它变馊。
让助教复制她先前的抛弃事件,
她提前进入蹒跚的季节。余生都在
踉跄中踯躅前行。从此她的生命
变得瘦弱。从立体主义变成平面照,
将愧疚和悔恨,都夹在里面。
变成最小的博物馆,直到聘请他成为馆长。
变暗的容器
—给张子清
从电子邮件中走出来的老者,身上
挂着四个透析口。身体是变暗的容器。
盛满着谷糠般的杂物,要一道道洪水
排到河道的下游。有人在水中央准备
时间的投降书,等待着他的签名。
挂上风帆,镀金的字句将被提炼成金币。
而他依然喑哑,擦拭着记忆的灰尘。
在卷帙中修复着残破的诗句。他从来
将自己隐喻成银器。掀开壶盖释放出
体内积聚的热气。国际流通意义的光芒
照射在这金属的同位素之中,你寻找着
存在于界碑之中的密钥,打开谜语的神殿。
在他的房子里,诗句找到了安全屋。
再没有追杀的箭镞,在耳边喧响。
《美国20世纪诗歌史》变成法庭。
遥远的太平洋东岸,对异国的“诗歌犯”
进行一审宣判。他在等待着我的回音。
(在那一刻,我像是带上假发的终审法官。)
当他摘下医疗器具,再度成为活性炭。
为诗的陪审团加热。那暖炉不再空荡荡。
他的笑脸,在熟知的名字中找到合适的尺寸。
丈量着对诗热情的刻度。那里埋伏着红线。
如果你无法迈过,他将再度变冷。
像他翻译的泰德·休斯,对普拉斯吹着冷霜。
他终于站立,奉献出脚步的宗教税供养着
行动贫瘠的自己。他像神甫一样挑选着
西瓜的圆和书本的方。竭力平衡着
谈话的气氛。在调停物质和精神的冲突。
他对我小心翼翼的招待,在微缩地呈现。
多年面临的命题:在译笔和生活的悖论之间。
赵俊,青年诗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于莫干山,毕业于浙江传媒学院,现居深圳。现任上海雅众文化诗歌编辑;编辑“雅众诗丛”;主持《花城》《世界文学》“翻译家档案”栏目;在《晶报深港书评》开设专栏。曾在《诗刊》《花城》《星星》《扬子江》《中国作家》《上海文学》《解放军文艺》《中西诗歌》等刊物重点栏目发表长诗、组诗及诗歌随笔。出版诗集《莫干少年,在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