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存
那时我家的大门是两扇对开的,即使锁上了,中间也留有手掌宽的缝隙,一是能让家里的鸡从底下钻进钻出;二是把手伸进门缝,只要站直身子踮起脚,可以拿到挂在大门背后铁钉上的钥匙。打开大门,在左右两扇门的背后,整整齐齐排列着日常用的劳动工具:铁锹、耙锄、挖锄、挖耙等。它们倒挂在前沿墙内侧的横梁上。底下直愣愣地竖着六条扁担(我家六口人),有木的、竹的、挽索的、钉铁钩的,形态各异。其中那条短而窄的竹扁担,其内侧清清楚楚地写着“小存专用”。
自从记事起,凡是收获到家里来的农作物,没有不是扁担挑进来的。春夏之交的小麦、油菜,秋天的棉花、豆子、高粱、红薯、花生、晚稻,猪吃的萝卜菜、薯藤、水片荷,做饭生火的棉花秆、菜籽萁、稻草。就连到集镇买卖物品,也得带上扁担,挑化肥、挑谷子、挑棉花菜籽、挑油盐酱醋。每天清晨开门,家家户户,一条扁担两只桶,往返村口吃水塘挑水,不绝于途!在那个年代,挑担者遍布于村前庄后,行走在如蚯蚓般蜿蜒曲折的小路上。
那时,我年纪尚小,跟在大人后面提个篮子什么的已算不错,父亲硬是要我学着挑担。起初指使我挑两个篮子的菜,或两小袋的棉花,或十几斤的柴。虽然不多,但对一个小孩子来说,那宽大的扁担压在稚嫩的肩膀上,亦让我气喘如牛。我不得不把扁担从左肩移到右肩,马上感觉又是沉甸甸的,只好又从右肩移到左肩。或者干脆放下担子,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乱草中,歇一阵子,这样挑一程,歇一程。
长长的扁担两头挑着的东西摇来晃去,我的两手无法伸到尽头握住它们。父亲意识到这点,从背后山上伐来竹子,锯成与我的个子一样长(通常大人的扁担有大人身高那么长),刀劈两边,削、刨、凿,三下五除二,就把一条小扁担递给我:“拿去,自己写个名字,别人不许用,以后就是你的了!”这就是我在前文写到的,那条专属我的一条小扁担,它和家里大人的扁担一样并排竖在大门背后的角落里。
后来我一直求学、工作,很少挑担。父亲七八十岁的时候,偶尔需要挑担,仍然能挑起一百多斤重的东西。而我,虽然成家立业,依然没有父亲的力气大。父亲过世多年,我再也没有挑过东西,那条小扁担也不知去向了。但是,面对生活的这副重担,我责无旁贷地从父亲的肩头接了过来,一刻也不敢松懈。
院子角落的扁豆
在乡下老家的苗圃里,不知什么時候播下了一颗扁豆种子,如今秧子沿着栅栏,爬满庭院的东南角落,呈现出满满的绿。在农历七月半后,竟一派生机盎然。
前年,把老家房子建好后,我琢磨着把院子围起来,所以请师傅砌了个苗圃,堆了一些泥土,预备以后或养花卉,或种菜蔬,或植苗木。今年春天,我访得一户人家出售苗木,于是便买来二十六棵红叶石楠,移植于此。经过几番修剪,盛夏酷暑之后,红叶石楠在这里亦长得生机勃勃。在苗圃的东头,我栽了一棵橘子树;在靠近院门处的西头移来了一棵罗汉松。虽然苗圃已被弄得挨挨挤挤,却不曾想,这颗扁豆种子,于不知不觉间,发芽、长藤、攀爬,铺天盖地般遮住橘子树,压着红叶石楠。那嫩绿温柔的枝头,风情万种。
2005年冬天,我们一家三口住进县城的小区。乔迁新居的那天清晨,父母从乡下背来一小捆木柴,寓意我们以后在城里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由于新房面积只有九十平方米,亦只有两间房、两张床,我只好在地面打铺盖。我虽然是一个乡下的孩子,十五年来,却很少回老家,即使回来,亦是匆匆和父母见个面,从没有好好陪父母吃过一餐饭,更没有在老家陪父母过一个夜。在县城居住的日子,我的世界似乎只剩水泥浇筑的楼房、喧嚣来往的车辆、吵闹纷争的应酬。
十五年后的今天,父母先后离世,我却在乡下老家做了这么一栋真正称得上属于自己的房子。每个周末,我都回老家住上一晚——或为尘世间的安宁,或为安慰父母的在天之灵。我就如这院角的扁豆秧子,虽然一点也不起眼,但根却纹丝不动,紧紧扎在当初播下去的土壤里。
(作者单位:江西省湖口县第四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