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化传播中“信息茧房”研究反思

2021-09-10 07:22陈春彦
新闻研究导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信息茧房能动性

摘要:国内研究者将桑斯坦未明确定义的“信息茧房”从政治民主协商语境转换至智能信息推送领域,将一种多语境下的或然现象视为单一语境下的已然事实,从而深陷隐喻之表,忽视了信息接受者的主观能动性,未关注茧房对“蚕”这一主体化蛹成蝶的重要性,如此探讨人工智能技术及其社会价值难免会出现偏颇。研究发现,将信息茧房概念与智能信息推送技术进行关联研究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过分焦虑于信息推送技术必然带来所谓的“知识窄化”“群体极化”等“可怕的梦魇”,既不符合该概念的本意,亦缺乏实证。从“茧房”的生物学意义和人的主观能动性看,碎片化传播时代个人要构建真正意义上的信息茧房并非易事,要“化蛹成蝶”或许需要构建真正意义上的“信息茧房”。

关键词:“信息茧房”;群体极化;信息算法;能动性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8883(2021)03-0001-06

基金项目:本论文为作者主持的福建省社会科基金2019年重大项目“推进我省基层宣传思想工作守正创新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FJ2019Z023

一、引言

笔者在参加“第三届全国舆情治理与传媒法规研讨会”时意外发现,本组6位论文作者竟无一例外都关注了“信息茧房”现象,似乎它已成为研究人工智能难以回避的概念。而进行文献检索进一步表明,对“信息茧房”的关注并非前述6篇论文的独有现象。通过福建省高校数字图书馆文献提供系统搜索“信息茧房”关键词,共获得717篇文献。从传播介质来看,期刊占424篇,居第一位;报纸和其他信息资讯有197篇,居第二位;学位论文77篇,居第三位。通过信息甄别,除报纸外,实际获得418篇与“信息茧房”真正相关的研究文献(见下图),其中2010—2015年国内学者对此关注甚少,研究成果多为个位数,到2016年后则呈现出快速增长势头,从14篇快速跃至150余篇,足见近3年“信息茧房”研究升温之快,其背景则是新闻信息推送的“算法”“人工智能时代”和“智媒”等现代传播技术的变化。

从研究内容看,除3篇相对乐观的文献外,其他都基于“人工智能时代的信息推送算法会加剧信息茧房形成”的基本假设,并使用了“视屏障碍”“警惕”“禁?”“迷失正确价值观”“可怕的梦魇”“群体极化”等相对悲观的叙事方式,传递了研究者对人工智能时代信息茧房现象的担忧。但除了早期概念的引进者,大量跟随者并未试图与概念首倡者凯斯·桑斯坦[1]进行对话,偶尔发出的批判性观点几乎被淹没。

本文通过文献综述梳理现有研究的基本假设,与“信息茧房”概念最初的语境语义进行比较,辨析“信息茧房”现象究竟是一种已然现象,抑或只是或然预测。最后基于“茧”作为蚕化蛹为蝶的关键支撑的生物学意义和人的主观能动性重新认识信息传播碎片化时代,探讨真正意义上的信息茧房构建的难度及其对于个人价值升华的正向作用。

二、国内“信息茧房”研究主要假设演进

从罗杰斯创新扩散理论看,“信息茧房”在国内的扩散经历了一个由少数创新者尝试,到早期使用者引领,直至被追随的过程,历时10年有余。国内真正形成“信息茧房”学术研究高潮是在最近三四年,它与人工智能技术广泛应用于信息传播领域密切相关。

(一)早期少数创新者的研究假设

国内学者无一例外将信息茧房概念溯至桑斯坦2006年的《信息乌托邦》,但作者作为美国前总统奥巴马的竞选顾问,撰写该书的目的并非为了研究传播。该作出版后的10年内,一直归属于法学和政治学类,并未引起新闻传播学的重视,以至于在该书中文版问世7年后,《新闻前哨》编辑部[2]仍应读者的要求专门对此进行了名词解释。

从创新扩散过程看,2010—2012年间,“信息茧房”概念还属于新闻传播学领域的新词,时断时续的少数研究者成为使用此概念的“創新者”。如上页图表所示,国内学者从2010年前后就开始关注“信息茧房”概念,当年共搜索到4篇文献,2011年未见新成果,2012年也有4篇文献,包含1篇博士论文、2篇硕士论文和1部专著,此间主要有如下两种假设。

假设1:信息茧房会造成“视屏障碍”。孙亮博士较早关注到“信息茧房”现象,并以此为基础提出“认知茧房”概念,强调信息爆炸时代个体认知的“信息茧房”会给获取信息的个体造成“视屏障碍”[3]。“视屏障碍”成为此后研究者力图克服的对象。

假设2:信息茧房可以变成“可怕的梦魇”。林可、崔璨与桑斯坦保持同一语境,将“信息茧房”与“情绪化民主”“数字鸿沟”等纳入网络民主面临的问题,并引用桑斯坦的判断,称“对于私人和公共机构而言,茧房可以变成可怕的梦魇”[4]。“可怕的梦魇”一说亦为后来的研究者广为转引。

(二)早期使用者的主要研究假设

2013—2016年间,“信息茧房”研究成果从持续两年的8篇跃升为10篇,并不断翻番增长。此间,国内著名高校的新闻传播学研究者也开始关注这一现象,同时,微博的兴起为其扩散带来了契机,学者们开始构建“微博—信息茧房—群体极化”的研究模式,此间主要研究假设有如下两方面。

假设3:信息茧房会带来信息窄化。喻国明发表的《“信息茧房”禁锢了我们双眼》被多次转载和引用。该文将“算法”与信息茧房概念勾连[5],为后续研究者创造了更大的想象空间。“信息窄化”概念也因此被研究者频频提及,微博、微信等新兴传播平台则被不同程度地指认为加剧信息窄化的“元凶”。

假设4:信息茧房会导致群体极化。此类研究强调,即时通讯工具和社交平台构建的圈层导致圈中人不断强化已有观念,拒绝接受不同意见,最终形成群体极化,影响社会共同意见的构建,特别是影响核心价值观的传播,呼吁政府对信息茧房予以干预[6]。

(三)概念追随阶段的研究假设

2017年后,信息茧房研究出现跨越式飞跃,成果数量从两位数(69篇)迅速升至三位数(150篇)。“今日头条”等新型信息平台成为主要研究对象。此时形成的研究假设中,更多地运用了悲观的叙事方式,构建焦虑型研究语境,除了视屏障碍、信息窄化、知识鸿沟等传统担忧外,还焦虑于社会公众会成为新型知识传播工具的奴隶。此间研究假设有五个方面。

假设5:“我的日报”梦想成真,但并不美好。尽管20余年前,在尼葛洛庞帝设想“我的日报”[7]时,传统媒体尚处于如日中天之际,预言本身是一种乐观的、值得期待的,彼时“我的日报”还是指一份完全个人化的报纸,认为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挑选自己喜欢的主题和看法。而桑斯坦成功地将“信息茧房”与“我的日报”进行关联,为今天的研究者审视新技术、新媒介和新型信息消费行为提供了新视角。

“今日头条”等基于算法的信息分发平台的问世改变了千人一面的媒体内容呈现方式,让“我的日报”成为现实,却引发了研究者对于“共同体”的担忧。王刚[8]、周文扬和张天荣[9]等人在详细分析“今日头条”的生产方式后推断,“今日头条”类的新闻客户端会形成“信息茧房”并带来负面影响,用户会越来越多地接收到自己感兴趣的信息,而那些用户不感兴趣但可能十分重要的信息则被过滤掉了,用户“愉悦”且不自知地处在了越来越坚硬的“信息茧房”之中。

刘松吟、刘德寰指出,新闻客户端推送的技术基础是“协同过滤”技术,它为用户构建了双层“信息茧房”。第一层是根据用户数据计算出来的用户兴趣或者基于LBS(基于位置的服务)技术的地理信息定位进行的推送;第二层则是在第一层的基础上将计算机认为的与用户“兴趣相投”的其他用户的偏好同化为该用户的偏好。由此带来的新闻客户端“信息茧房”的隐忧包括四方面,即人类全面发展的威胁、原子化的世界、极化的群体与社会以及微观与宏观层面的“沉默的螺旋”[10]。

假设6:新型传播平台增加了信息茧房风险。继微博之后,微信的后来居上同样引发了人们对信息传播和人际交往“圈层化”的关注,进而与“信息茧房”关联。于杰关注到微博与微信在“信息茧房”构建中的差异,强调“微信建群机制易导致群体极化现象”[11]。刘华栋认为,社交媒体加速“信息茧房”形成,创造了更加封闭的信息空间,强化了“回音室效应”;社交媒体中的个人议程设置对公共议程设置的取代,也进一步强化了“信息茧房”效应[12]。最终结果都是价值迷失、极化现象和社会黏性的丧失。

假设7:技术不成熟导致信息茧房。王益成等将用户受困“信息茧房”归因于“平台使用不成熟的算法技术”和“信息生产者生产的劣质内容”[13],并将“破茧重生”的希望寄托于用户与平台的交互突破中。王熙元通过分析个性化推荐引擎的算法运作过程与用户推荐过程,提出“今日头条”未来转型的重心是“内容+社交”[14]。以上研究通过不同的归因推导出不同的解决问题的路径,但都将算法列为“信息茧房”元凶。

假设8:算法作用下的“信息茧房”后果更严重。黄楚新认为,在算法推荐导致的“信息茧房”中,人们可能会落入工具奴隶的圈套,迷失正确的价值观,进而陷入对现实世界的认识误区[15]。张淑芳和杨宁认为,茧房效应不仅会使受众因为知识结构被固化、身份认同被牵制而迷失,更会影响到“社会共同体意识的传播与构建”[16]。

围绕新闻算法对信息茧房构建的研究,形成了一些重要的子假设。一是机器推送的知识是基于个人兴趣,而非个人应知;二是算法推送由机器人把关,是冷冰冰的,缺乏人文关怀;三是信息茧房会导致受众交流的困难,缺乏社会责任感和舆论生态环境恶化,其背后逻辑是真正传递国计民生的、充满人文关怀的、代表国家发展方向的新闻信息因为缺乏“眼球经济”效应而被算法忽视,标题党占据主导地位;四是算法专制使我们无法摆脱算法设定中的各种偏见和意识形态影响,如果算法不友善,就会成为“数字魔咒”或“数字圆形监狱”。

假设9:信息茧房或可避免。虽然此类声音始终很微弱,但该假设自“信息茧房”概念引入早期便已存在,而在最近略有增长。2010年仅有的4篇文献中便有1篇对此提出不同判断。徐世甫基于网络文化的特征提出,网络文化的“人人平等参与”理念,避免了“信息茧房”和“群体极化”的民主困境,并随着决策科学性的递增而逐步强化[17]。但类似观点极为罕见。直到2018年,才有叶铁桥在“无意否认信息茧房”的声明后提出,假新闻和价值观错乱的新闻肆意滋生和蔓延,比人类从来就有的内容选择偏好危险多了,相比之下,“信息茧房或不足为虑”[18]。随后,针对备受关注的算法推送与“信息茧房”的关系,周天慧论证算法推送不会导致“信息茧房”[19]。事实上,算法推送导致的“茧房”效应要远远小于我们在社交过程中普遍存在的“兴趣+关系”的双重“茧房”的危害,因为关系链会过滤很多信息。相比之下,算法提供给我们的内容更为全面。

遗憾的是,对“信息茧房”微弱的批判并未获得重视,也未能阻挡住日渐弥漫的“信息茧房”焦虑情绪。2020年,陈昌凤、仇筠茜、彭兰等学者陆续发表的最新研究成果,开始对信息茧房研究进行反思,指出该概念目前“存在泛用、误读的情况”[20],国内外对此均缺乏实证研究。

(四)现有研究假设中弥漫焦虑偏向

10年来,国内新闻传播学领域对信息茧房的研究主要围绕上述九大假设进行,其中,假设9具有一定的批判性,虽然一直存在,但极为微弱。其他八大假设又可分出若干子假设,除了个别研究者对信息茧房的积极性有所提及外,总体研究弥漫着浓郁的焦虑偏向。无论是“视屏障碍”还是“可怕梦魇”,无论是“群体极化”还是“极端主义”,都给“信息茧房”概念罩上了浓重的问题色彩。

由“新媒體”“社交媒体”“算法”“推送”等关键词构建的新型信息传播生态进一步加剧了人们对“信息茧房”严重性的焦虑。焦虑的弥漫不仅会影响学术研究,还将对公众和社会管理者认知新技术及其应用产生影响,故不宜等闲视之。

但桑德斯在构建“信息茧房”概念时只是探讨了一种可能性,而且总体上以“乐观”为主,如果当前研究中的焦虑并非“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那么认真检视桑德斯构建该概念的语境和本意,对“信息茧房”一说本身可能存在的局限性进行探讨便显得十分必要。

三、桑斯坦的“信息茧房”概念语境语义

尽管不少学者热衷于讨论“信息茧房”,但从学者们引用的观点和材料看,不少学者未曾注意到作者提出此概念的语境,存在“望文生义”[21]地转引他人表述的现象。为了理解桑斯坦所描绘的“信息茧房”现象,本文以毕竞悦的译本为对象进行内容分析,揭示桑斯坦构建“信息茧房”的语境与语义,与现有研究对话。

(一)“信息茧房”只是一种假设,始终存在另一种可能

据统计,不包括中文版序、前言与致谢、附录、索引及译后记等,桑斯坦的书中共出现“信息茧房”(含“茧房”)17处,相对于全书243页的正文内容,出现的频次并不算多。其中,超过一半(9次)出现在“导论”部分,且集中在第8页(5次),通过列举的方式,陈述“如果公司建立了信息茧房,就不可能兴隆”“如果政治组织的成员——或国家领导人——生活在茧房里……一些国家就由于这个原因走向灾难”,最终得到的结论是,“对于私人和公共机构而言,茧房可以变成可怕的梦魇”[1]。也正是该结论,被国内学者广泛引用,但学者们却普遍忽视了桑斯坦的假设语境——“如果”。唯一可以視为作者对信息茧房概念解释的是,“我们只听我们选择的东西和愉悦我们的东西的通讯领域”[1],而它实际上是作者对尼葛洛庞帝“我的日报”的回应。桑斯坦虽然在本书中提出了“信息茧房”概念,但更多是作为一种隐喻,并未予以充分的学术论证,因此缺乏准确的定义,难以作为一种学术概念使用。

作为一种假设,桑斯坦提出“信息茧房”可能性时,始终强调另一种可能性的存在。如“每一天,具有相似想法的人都能并且的确把自己归入他们设计的回音室,制造偏激的错误、过度的自信和没道理的极端主义。但是每一天,互联网也提供极其有价值的信息聚合,人们从其他人拥有的少量分散的信息中学到大量知识”“正如我通篇所强调的,聚合信息的努力可能把人们带向极端主义、安于现状的错误。一些生活在信息茧房中,花费大多数时间沉迷于他们独自的我的日报。但是,许多其他人从发现人们实际上拥有的广泛分散知识的新方法中受益”[1]。但是,国内研究者更多强调新型传播技术对“信息茧房”的强化作用,忽略了桑斯坦所强调的“许多其他人”。

(二)“信息茧房”具有多重语义,存在两种结果选择

国内的研究者们大多忽视了《信息乌托邦》一书实际上是以互联网对民主决策和政治的影响为主题展开的,“信息茧房”只是其研究群体协商效果的影响因子之一,是该书的引线。

作为法学院的教授和政治竞选活动的顾问,桑斯坦对于信息传播的兴趣远不如对于群体决策的兴趣浓厚。他关注“信息茧房”重点是想探寻个人意见与集体决策之间的关系,即如何有效聚合分散在个体中的知识,为集体决策提供服务,如何让群体能够接受与其既有倾向不一致的意见等。概括而言,即如何进行有效协商。而国内研究者则将其引入传播技术对个人知识构成的影响研究中,并试图推导出同样的结果——串联、群体极化等。

1.互联网对“信息茧房”的双重功能:构建与逃脱。桑斯坦明确指出,“一些博客主和博客读者都生活在信息茧房里”[1]。但这并不意味着“信息茧房”是互联网时代特有的现象,人们的工作场所、学校,甚至邻居都可能织就“茧房”,只不过“来自于简单的地理学的茧房和回音室,在一些网站上很容易在数秒内逃脱”[1]。在此意义上,桑斯坦相信,互联网既可能加剧“茧房”的构建,也可成为逃脱“茧房”的工具。桑斯坦并不刻意强调互联网与“信息茧房”的关系。在第六章中,他补充解释,“信息茧房”其实是一个民主问题,政治体制对其构建具有重要影响,从而淡化了人们对于互联网技术的恐慌。被桑斯坦作为民主问题研究的“信息茧房”在国内当前的研究中更多变成传播技术问题,并且只强调“构建”,忽视其“逃脱”功能。

2.信息个性化的两种可能:“我的日报”与“我们的日报”。桑斯坦认可尼葛洛庞帝提出的“我的日报”的预测,但他认为,对于个人而言,“我的日报”究竟是机会还是风险不能一概而论,此时的核心问题便是“信息茧房”。相对于我的日报的可能性,桑斯坦更强调“包含了快速增长的累积知识的我们的日报不是预言。我们日益生活在其中”。换言之,相对于智能化信息搜索系统对于个人知识固化、窄化、单一化的担心,我们已经现实地享受到了知识聚合的极大便利,各种维基平台便是典型的“我们的日报”。

3.串联与极化并非知识传播和接受方式变化的必然结果。串联与极化是当前国内学者研究“信息茧房”时最引人注目的两种后果,也是产生社会管理焦虑的重要原因。但桑斯坦提出这两个概念并非基于“信息茧房”,而是基于协商群体面临的4个典型问题,即“放大其他成员的错误”“没有获取成员中有用的信息”“发生了串联效应并导致盲人指路”以及“显示出群体极化趋势”[1]。桑斯坦认为,串联发生的原因主要是因为群体成员没有说出他所知的信息,并非他不知道此信息,他只是遵循某种群体规范不与其他成员发生冲突或者是“为了保持在他人眼中的好印象”[1]而选择从众。而“群体极化是协商群体的一种常态”[1],即协商成员典型性地选择与协商开始前他们倾向性一致的意见。显然,桑斯坦讨论信息茧房的影响重点不在于信息传播本身,而在于人们是否使用以及如何使用所掌握的知识参与群体讨论,只有人们放弃表达意见时,才会形成群体极化。

真正导致群体极化的并非“信息茧房”,而是信息影响(群体掌握的信息特征)、社会影响(人们根据主流意见选择发言或沉默的社会现象)、自信和群体认同(两者都容易走向自负进而走向极端)。本质上,桑斯坦的这一观点并不新鲜,完全可以运用传播学中的“沉默的螺旋”等理论予以解释,他试图回答的是“许多人怎么可能错”的问题,而非传播科技对个体知识构成的影响。

四、对信息茧房研究的反思

陈昌凤、仇筠茜研究发现,与国内学者相比,国外学者信息茧房的研究更为多元,他们将信息茧房称为“一种不准确的预言”[20],指出其不一定是负面的,而且信息技术并非信息茧房的主要原因。由于可能造成信息茧房的实验室条件下纯粹的信息环境很难真正存在,要通过实证研究确定信息茧房存在并非易事。通过比较桑斯坦构建的信息茧房概念的语境与中外研究者不同的取向可以发现,有必要对信息茧房现象本身、研究假设和未来方向进行反思。

(一)对信息茧房现象本身的反思

根据桑斯坦及现有研究者对信息茧房的描述可以知道,该现象早已存在,并非现代传播技术特有的副产品,它“既存在于前数字时代,又存在于数字时代”[22]。举例来说,学者们所熟悉的“占有资料”一说,便是传统的专家学者们自织茧房之举。那些一头钻进故纸堆潜心研究者,某种程度上都是“作茧自缚”,他们只收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和观点,对研究对象之外的诸事万物常熟视无睹,故被戏称为“书呆子”;他们秉承“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执着,一心一意地为自己织就了一个“茧房”,虽然很多人最终未必能破茧而出,但丝毫没有降低社会对他们的尊重。这类例子在古今中外,不胜枚举,如果要忧虑,又岂在今朝?又怎可归咎于互联网或算法?基于这一历史脉络,今天的智能推送技术只是为其提供了“织茧”之便,因此未必需要為之焦虑,我们需要思考的应该是如何重新定义“信息茧房”。

(二)对信息茧房研究假设的反思

现有研究的前8个假设均是基于信息茧房的必然性或已然性,其基本思路是:人们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信息,并将自己禁锢于感兴趣的信息茧房中自得其乐,缺乏对外界的感知,最终成为井底之蛙;现有信息分发技术强化了人们只接触个人感兴趣的内容,而忽视其他应知和未知内容的现象,导致人们认知窄化;当越来越多的个体或组织陷入此类信息茧房时,则社会共同体的价值体系面临解体;当前不够成熟的技术算法成为信息茧房“元凶”,其后果较传统意义上的信息茧房更为严重。看似自洽的研究思路,仍然需要推敲其成立的条件。

1.信息茧房是否可以避免?如果承认个人兴趣和选择性接受是形成信息茧房的两个基本条件,那么信息茧房便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结果。因为个人兴趣的差异性是客观存在的,选择性接受和选择性理解也早已被认知心理学所证实。如此,则现有研究的意义锐减。

2.传播工具能否构成“专制”?现有研究聚焦新型传播技术对个人知识构建的“专制”,担心个体成为传播工具的奴隶缺乏充分依据。不同的传播技术和手段只能影响兴趣的实现,无法决定兴趣本身。同样,信息的选择权属于用户,学者们对机器未能推送个体应知和未知信息的担忧,至少有两点值得商榷。一方面,应知和未知信息对于个体而言存在差异性,很难说哪一类信息是所有人都必须知道的,即使是作为全体公民都应该遵守的法律,也并非所有时候都发挥着作用,它们只有在有需求时才会成为应知,除了个别专业人士,普通人几乎不会去熟记所有的法律条文,尽管它们理论上属于应知。另一方面,尽管技术算法是冰冷的,但技术平台的所有者却是有机的。换言之,即使机器人尚不够智能,但算法函数的设计者却是社会化的人,哪怕仅仅是出于商业目的,平台所有者也会尽可能地让用户关注更多的内容,而不仅限于某一兴趣和偏好,否则,平台便难以实现利益最大化,这并不符合基本商业原则。如果考虑到企业的社会责任感,则平台推送信息的多样性和多元化将是必然的趋势,至今鲜有实证表明,算法将导致信息茧房和群体极化。

3.“信息茧房”是否值得焦虑?现有研究中的弥漫的焦虑情绪对公众理性对待新型传播技术具有警示意义,但长此以往或许会形成“信息茧房”研究的“茧房”,并陷入技术恐慌。随着机器学习能力的不断提高,其对人的兴趣分析也将更加精准。如果任由这种焦虑情绪蔓延,并传导至公众和社会管理层,则可能会误导社会管理者,并影响新型传播技术的更新与应用,特别是会影响公众对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判断。对此,周天慧认为,“信息茧房”概念的盛行源于我们对“算法权利”的过度警惕[19],尤其是这种模式涉及人们的认知过程和思维理解。但回顾媒介技术发展历史,电视和计算机出现的时候同样也引发了人们的忧虑和质疑,这与当今的恐慌情绪类似,都源于对不确定事物的不了解。对此,或许我们应该乐观地相信,解铃还须系铃人,技术问题应由技术来解决。

(三)对未来研究的思考

1.加强对信息消费主观能动性的实证研究。现有研究假设中较少考虑到个体接受信息的主动性,而是将其视作被动接受者,因而对新闻“搬运工”的新型分发模式产生担忧。杜娟、游静从“心理抗拒”视角对消费者接受平台推送信息的采纳意愿进行的实证研究表明,长期推送形成的“不断窄化的信息将不能满足消费者的多样性需求,不能适应消费偏好变化,一旦消费者的认知体系被激发,就会产生感知障碍,从而引起操纵意图推断和强迫性感受”[23]。这表明,平台其实很难构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信息茧房”,让个体或组织乐在其中而不能自拔。但目前,此类实证研究数量极少,未来还需要借助多学科的理论和方法,对信息消费者的主观能动性予以深入探讨。

2.回归“信息茧房”的隐喻语境,科学定义信息茧房概念。在2018年以后爆发式增长的研究成果中,大部分研究者将“信息茧房”作为一种已然的、普遍存在的现象予以关注,没有实证,缺乏反思和质疑,将隐喻等同于现实。更重要的是,现有研究并未给予信息茧房以科学定义,而是用一个似是而非的模糊概念来批判人工智能和信息推送技术。因此,未来的研究中,一方面要回归信息茧房的隐喻语境;另一方面要努力探讨如何准确定义信息茧房概念,避免将多语境下的或然错配为单一语境下的必然,这既不符合桑斯坦提出该概念的本意,也与现实存在差距。特别要注意的是,信息茧房、串联、群体极化等并非简单的线性关系,而是在特定的语境中才会产生关联,其结果也取决于多种因素,并非简单的负面或正面。即,它是多语境下的或然现象,并非单一语境下的必然现象。桑斯坦始终认为,互联网技术既具有信息聚合的便捷,也存在信息极化的可能,关键就看人们如何使用新技术。总体上他持乐观的态度。如果后续研究忽视这一点,就容易让人产生现代社会将深陷“信息茧房”之中不能自救的错觉。

3.既要看到“作茧自缚”的表象,也要关注“化蛹成蝶”的结果。“信息茧房”的提出是一种创新,但它仅仅反映了蚕作茧自缚的表象,未曾关注蚕破茧而出后质的变化。现行研究大多也只看到蚕“作茧自缚”的表象,而未思考“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终极意义。

观察蚕的一生不能不惊叹造化的神奇。蚕从一粒芝麻大小的卵慢慢变成蠕虫,长大后吐丝织蚕,暂时与外界隔绝,当人们以为丝尽蚕死时,却茧破蛾出,由一只爬行的蠕虫羽化成蝶,完成一生的终极升华,如此生生不息。因此,于蚕而言,茧房并非桑斯坦和诸多学者们所说的“桎梏”,更非“圆形监狱”,而是“天宫”,它凭此暂时與外界隔绝,以一生积蓄的能量实现生命的升华。完整观察蚕的一生,就不会只看到“信息茧房”自缚的一面,而忽视“茧房”对于主体的重要意义。

反观当今社会,一个人要真正像蚕一样为自己构建一个知识茧房,远非易事。碎片化的知识犹如时断时续的蚕丝,很难相互勾连,织就令人升华的“天宫”。或许,相对于“信息茧房”焦虑,难以织茧反而更值得担忧。信息爆炸时代,人们被纷繁复杂的信息瓜分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能够潜心钻研,积累知识,专注于特定的领域,为自己织就一个茧房,暂时免受外界干扰,最后蓄积力量破茧而出者,实为不易。

4.从基于兴趣的需求向基于内容供给研究转向。要实现“茧房”价值,就需要转变研究思路。正如部分研究所证明的,传播技术可能会影响个人和组织兴趣的形成与发展,但并非必然如此。更重要的是,通过传播内容的多元性和丰富度可以激发个体和组织兴趣的多样化。在知识碎片化的环境下,如何提供真正有益的内容,帮助个人或组织脚踏实地织就一个看似与世隔绝实则内心强大并能够最终实现价值升华的“信息茧房”,需要在内容供给侧予以探索。

五、结语

将信息茧房与智能推送技术进行关联,存在一定的合理性,它看到了信息传播技术对个人信息构成和思维模式影响的一种可能;但如果过分焦虑于信息推送技术必然带来知识窄化、群体极化等“可怕的梦魇”,则既不符合信息茧房概念首倡者的语境语义,更缺乏必要的实证,容易将一种或然现象理解成必然结果,不利于新传播技术的应用与创新。目前,学术界对此已有反思,但总体上批评性研究声音较为微弱,概念跟随者更多。

事实上,当我们为“信息茧房”焦虑时,更多的人仍处于信息匮乏状态。很多人每天花费大量时间刷朋友圈和各种信息平台却鲜有收获,此类现象究竟是为茧所困还是织茧未成,桑斯坦并未回答此问题,而借用“信息茧房”概念予以解释,还需要进一步反思其适用性。

相对于蚕,人的主观能动性不可同日而语,更不会轻易成为算法推送的“喂养”对象。以智能手机和微信微博使用为例,几乎没有一个用户每天只接受一类信息,即使其只订阅某一个账号,人际交往依然会丰富其信息来源,使其获得不同观点。因此,只要一个人完成了社会化,即使其只接受算法推送的特定信息亦不足惧,毕竟除了大众传播,还存在人际传播、群体传播和组织传播等多种信息获取和交换路径,形成所谓的“信息茧房”远非易事。相反,主动获取与自动推送的结合,可以让个体以更快的速度获得更加多样性的知识,为自我改变创造更多机会。算法优化也有利于避免“信息窄化”。

即使“信息茧房”是一种客观存在,过分担忧亦无必要。一方面要考虑人的主观能动性,另一方面要认识到信息作用于人的机制多元性。信息传播不仅受渠道影响,更受制于内容生产者和消费需求。面对知识的碎片化传播和接受,人们与其焦虑于“信息茧房”的桎梏,不如反思如何才能聚集足够的“蚕丝”,为未来破茧而出的羽化织就一个有价值的“茧房”,其本质是一种知识的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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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陈春彦(1970—),男,江苏大丰人,博士,高级编辑,教授,研究方向:媒体经营与管理、国际传播(俄罗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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