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远方是一个不稳定的东西,有时是物理的空间的,有时是心理的时间的。就像是视线边缘的星空,有时是这一颗星星亮起来,有时是那一颗亮。还好,每个阶段,始终有这么一个东西值得我想象、琢磨。它是我日常生活的一个时隐时现的远景。
有远景,我们经历着的种种琐碎细节,就像特写的后面,有着充满光晕和斑点的背景,看上去是不是有意思多了?
1
想起一个事,N年前,有一个福建女诗友,约我写一首关于鼓浪屿的诗,还说如果我写,她就推荐我参加厦门的诗会,就有可能上鼓浪屿去玩。
哇!
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能错过。我激动得都来不及打开Word文档了,直接在QQ对话框里,给她敲了一首《鼓浪屿》。然后,再没有消息,也没有人让我去参加什么诗会。
几年后,有个广州诗人在厦门一个诗会现场,拔通了我的手机,让我听,说正在朗诵我的《鼓浪屿》,还说不是第一次朗诵这首诗了……于是,我想起我重装过电脑,那首诗已经从我这儿消失了。但是,在远方,在这一个我特别想去的远方,它居然还被朗诵着。
几天后,我从网上把这首诗搜了出来。有个长发美女,在某次诗会上听到这首诗,觉得有点意思,就抄上了博客,然后又被重庆一个女编辑转载了(后来,我们还奇迹般地坐在一起喝茶聊天,聊这首诗在重庆与厦门之间、在我们三个之间的旅行,人生实在是太有趣了)。
这首诞生于QQ对话框的诗,就这样回到了我的电脑里。像一个乒乓,飞向了我向往的远方—鼓浪屿,然后又弹了回来,在我眼前滴溜溜地转动。
这个故事略有曲折。既然都这样曲折了,我把诗先抄一下吧:
《鼓浪屿》
在海边放一块石头
在石头上,放一些树和小路
我觉得这差不多
就是鼓浪屿
我这样揣摩已经有几年了
因为经常有人在身边说
鼓浪屿
一个想象得太久的地方
我其实也不怎么敢去
怕从偏爱的远方里
再删去一个词
她的石阶,我好像已经坐过
她的安静,有一些锈迹的街
目光茫然的猫
都比较如我之意
最重要的是
站在礁石上
不管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都会有浪花
很多浪花
一圈一圈从空中围过来
发现我要说的重点了吗?并不是所有远方,我都敢去,而且急着去的。我是一个犹豫的人,一个害怕失去的人,特别怕失去的是想象中的美好。
2
贵州荔波的茂兰,就是一个我有点怕因为去了最后失去它的地方。我因为去了最后失去的地方已经够多了,不胜枚举,也不忍枚举。
第一次听说它,是在荔波的小七孔,那是十多年前,小七孔的游客还很稀少。
和其他游客不同的是,我喜欢拍植物和蝴蝶,而且肯定一边拍,一边说了很多赞美的话,引起了一位当地人的注意。他专门走到我身边说,荔波还有个茂兰,你肯定更喜欢,里面的花草更多,蝴蝶更多,但是,里面没有宾馆,你去了没法住下来。
茂兰,茂盛的兰花?
我开始了胡思乱想。回来后,从网上搜索茂兰,资料极少,语焉不详。但这个名字却牢牢地记下来了。
十年之后,我才把去茂兰作为即将实行的旅行计划。在这犹豫的十年间,我从一个游客变成了一个骨灰级的自然爱好者,一个人在原始森林里面穿行成为最热爱的事情。
我掌握的资讯,已经让我深信,茂兰是一个不会让我失望的地方:那里有着茂盛的喀斯特森林。多数喀斯特地貌都是不着泥土的岩石山,由于缺乏营养山顶都只有灌木和雜草。
但是在茂兰,自然破例了,它发明了新的平衡,脆弱而精彩的平衡—不知始于何时的植物群阴差阳错,生存了下来,同时不断用越来越强大的根须,编织出了无数看不见的网,这些网把坚硬的岩石紧紧裹住,落叶、泥土就在网里积累下来,同时保持着水分和营养,支持树林继续扩张、生长。
茂兰的喀斯特森林就是这样的例外,这样的不可思议的森林。是雨水的无情冲刷与植物的激烈反抗中的一次互相妥协。
这样独特的环境里,会有着什么样的动植物?只是静静想一下,都会让我心跳咚咚。
如果我十年前去了茂兰,肯定结果就是包一辆车,用一天时间看看几个景点,然后回荔波休息。那么从风光角度,留下的印象就应该是还比不上大小七孔的一个普通景区吧。
所以,我相当于是用了十年时间来做去茂兰的知识和经验准备,终于具备了喜欢茂兰的能力。
我用一天时间,从重庆开车到了茂兰。最后一段路,两边是稻田和盆景式的小山,号称中国最美的公路之一。这段路我并没有太减速,我坚持认为最美的公路是西双版纳的思小高速,它是穿行在热带雨林间,至少在南方,那是我最喜欢的公路。
终于,茂兰从一个斑点,一个光晕,终于逐渐变大,变成交错的天空和山林,充满了我的眼眶。
这并不是我的规划或者安排,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一个人和一个地方,究竟以什么方式相遇,属于缘份或者命运。
3
我们的日常生活,拥挤着各式各样的面孔和事件,像城市里拥挤着楼房。城市里,最美好的地方,是能眺望远方的高处,是安静的院落。而个人生活中,能眺望风景的高处,可能是一本书、一个电影,而安静的院落,可能是一首诗、一盆多肉植物。
同样,在森林里,最美好的地方,是林中空地,是两片森林之间的溪谷。
林中空地,溪谷,都是森林中看得到天空的地方,是最能发现神奇物种的地方,许多小精灵都喜欢在这样的地方活动。
所以,穿行在茂兰的时候,我停留得最久的,也是类似于这样的地方。
我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待在一条溪流的跌水处,湍急的水流突然放慢脚步,甚至形成了浅浅的水潭。这儿很像是河边的渡口,人们可以从这里走到对岸去。
我就坐在它的边上,听水声。
这是一条奇特的溪流,典型的喀斯特地貌造就了让人意想不到的状况,溪水下面是完整的河床一样的岩石,而岩石下面,却是空洞的,容纳着另一条溪水。所以我们只看得见一层溪水,却听得到两股溪水的合唱。
来自地下的水流,冲撞着岩石,让它变成了一件低沉的乐器。地面的溪水,贴着岩石滚落,发着轻轻的哗哗声。于是,我听到的水声,其实是由中音和低音组成的二重唱。
但这个渡口的听众远不止我一个。
雄性色蟌像直升机一样在溪水上面来来回回巡逻,它既寻找食物,也警觉地保卫着自已的领地。
这时,另一只雄性色蟌飞了过来,这一只立即迎上前去,原来,它们的巡逻线路交叉了。没有谁愿意退缩,这里可真是一块很好的风水宝地啊。
我仔细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发现雌性色蟌。嗯,这场没有女主角的决斗,仍然激烈地开始了。当然,色蟌的决斗并不会你死我活,互相撕咬。它们才不会像野蛮的人类那样持剑决斗,血肉横飞呢。它们的决斗,是紧贴着对方轻盈地飞行,看谁飞得优美,飞得持久。
两架微型直升机就在我视野里忽上忽下,优雅地飞行着,这两位真正的绅士,比赛的是体力和耐心。
我对它们的观察并不持久,因为,这段溪流真正的主角登台表演了。
我说的是燕凤蝶,一种和蜻蜓差不多大小的凤蝶,它们是茂兰的主人,稻田上空,泥土路上有水洼的地方,总能看到它们。
但是,要轻松欣赏到它们,又不被来往的车辆和行人打扰,还只能在这个渡口,这里潮湿的溪边沙滩,是它们最迷恋的汲水地。
它们飞来了,尾巴像两根黑色的丝带互相缠绕着,从我眼前一遍遍飞过,最后,它们落脚在沙滩上,津津有味地汲起水来。
汲水的同时,它们还会在阳光下表演喷水绝技。
什么?蝴蝶会喷水?
当然,不仅蝴蝶会喷水,蝉也会,我就曾经有一次在林子里、烈日下被一场蝉雨淋遍全身,好在没有什么气味,和雨水差不多。
还是说我待了一上午的那块空地吧,我記录了很多植物、昆虫、鱼和蛙类,肚子就饿得咕咕叫了,只好收工往住宿地走。对了,我还为这个地方写了首短诗,最后那一句,很多人都喜欢。因为都喜欢,我签名售书的时候,就老签这一句。
《雨林笔记》
就像边缘磨损的书
我喜欢无人光顾的小溪,林中空地
喜欢它无穷的闲笔
我喜欢树林像溪水一样经过我
喜欢阳光下,身体发出果肉的气息
我喜欢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
也喜欢雨后,群峰寂静无声
熟悉花朵仿佛旧友重逢
冷僻物种犹如深奥文字
我读得很慢,时光因为无用而令人欣喜
4
说到住宿地,我很得意自己的选择。
我还记得到了那个农家,我不看房间,不看厨房,直接问楼顶可以上去不。农家男主人很困惑地回了句,可以。我直接就上楼顶去了。
上去一看,美死了,这幢楼完全是离开村子,独自插入了森林,楼下是一条便道,直通漏斗森林。当时正值风起,楼房周围的竹林树林一齐摇晃,绿浪起伏,我所在的楼顶,就像是宽阔的甲板一样。
这就是我要的地方,绝佳灯诱处啊。
住在森林里,夜间的时候是不能浪费的,灯诱是非常重要也特别有趣的工作。在面对森林的地方,高高挂起一盏灯,然后就坐下喝茶,等着好玩的昆虫朝着灯光飞来。
我所住的农家挂了两个晚上的灯,收获不小。我自己比较喜欢的是其中一种螳螂,它头上比一般螳螂,多一只角,叫屏项螳。这样的造型,有点像《封神演义》中的角色。而且,它很善于在镜头面前做各种亮骚的姿势。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就挂灯这件事,和山民交流时,会有很多可爱的回应。
经历了种种回应后,我发现我住宿这家男主人,算是最沉着的了。
我对他说:“我需要在楼顶上挂灯。”
“好。”
“挂灯用的电费,我会折算给你。”
“好。”
非常爽快干脆,什么也不问。感觉是,只要你是客人,你要在楼顶上挂一艘航空母舰,那也是可以的。
挂灯到十二点,我回房休息了一会,再上楼顶去,一团漆黑—男主人同样很沉着干脆地把灯关了。
这家人很友善,但是不聊天,上楼下楼碰头时,基本上微笑的脸上,同时挂着“我比较忙,不用理我”的表情。
我同时也在物色非住宿地的挂灯地方。
在一个路口,距住宿地三公里左右的地方,发现有一家位置很好,于是上门商量。
聊了几句天气很好的之类后,我转入正题:“我可以在你晒坝挂灯不?”
“我有。”他指了指头顶上。
“我需要挂一盏瓦数大的灯,要吸引昆虫过来,我出电费。”
“要挂好久?”他想了很久,才问。
“我没住这,挂到晚上十二点吧。”
“我这里没有吃的哦,如果你可以吃嫩苞谷,就行。”他严肃地说。
这个问题是很严肃,原来,他是在着急地想,怎么办呢,我没有吃的给这个看上去很饿的人。
另一处农家,路面,非常开阔,而他家的楼顶,简直就像这片开阔地的孤岛。太好的地方了。
赶紧停车,上门商量。
家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妇人。听完我的申请后,她非常高兴:“从来没有搞科研的来我家挂灯,但我见过他们去别的家。”
她的第二句话是:“你有几个人过来吃饭?我没啥好吃的,随便吃点行不?”
天哪,完全享受到VIP客人的待遇。
“谢谢,但是我们吃过才过来的。”
“哦。”她不置可否地回应了一句。
得到允许后,我们兴高采烈地在屋顶上把灯挂了起来。真是个好地方,灯刚点亮不久,两只锹甲就一前一后飞过来,咚地落到楼板上。
“夹夹虫!”只听到一阵欢呼,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群小孩子就把锹甲紧紧围住了。这些热情的孩子,不仅欢呼,不仅有很多问题要问,他们还承担着另一个任务—代表主人家邀请我们下楼去吃饭。
“我们吃过了。”
一阵脚步之后,楼下传来清脆的童声“他们吃过了。”然后,这个男孩又咚咚地跑上楼顶来,说,喊你们再吃点。
“吃得饱,吃不下了。”
他又咚咚地跑下去传话:“他们吃得饱,吃不下了。”
来回几次后,他说我跑不动了。于是换一个人接着跑。
我们和主人居然用这样的方式,聊了十几分钟。
最后,男主人亲自上来了,不由分说要我们下去喝酒。简直热情得太令人感动了。
5
在茂兰待了接近一周,回到重庆后,颇有点不适应。因为再也不能下楼随便逛逛就看到燕凤蝶在飞。它又重新成为了远方,成为了远景中的美好阴影。
在这个过程中,还是有什么改变了。如果说每个人最喜欢的远方,都是由一些地方连接起来的圆润珠串,那茂兰就从想象中的斑点,变成了一粒结结实实的珠子。
就像西双版纳的野象谷、海南的尖峰岭,广西的花坪那样,成为我最迷恋的远方,收藏起来的远方。我补上了十年前缺失的一环。再去时,我无须担心,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只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惊喜。比如茂兰的野生兰花,我上次去只拍到四种,下次去,这个数据会大幅刷新吧。
李元胜,诗人、博物旅行家。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重庆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曾获鲁迅文学奖、诗刊年度诗人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重庆市科技进步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