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之歌
我试图将某种内部的价值拔出来,
从母亲那里解放出孩子,从乡村
那里解放出城市,取消那盏虚幻的灯,
关闭它,让自己无目的地巡游,
如果生活的本质可以把握,
那么唯一能把握的就是风。
我看到眼睛企图诉说,我看见
魔鬼企图假扮天使,而四季照常。
江水在冬季的大桥下浑浊但安稳,
偶尔的狂风或许会掀起浪花,
钓鱼人会抛竿恋人们手挽着手,
医院的大楼再度被加高,而人
的身体里是刚吃完的面条。昨夜
的梦里有一次死亡和坠楼,但
很快被忘记,室内的温度已经
是摄氏26度,夏天在冬天的
内部建造。我看见汉语如同一艘
巨大的渡轮,搁浅在汪洋大海中,
它的船身笨重就像是祁连山体,
我看见语言和语言在相互撕咬,
而看客们摘取它们上面的肉,
牙縫在夜半会发出尖叫般的疼痛。
语言奔驰在路上,多么孤单,
满脸是泪。诗人们成为刽子手,
用鞭子抽打着它们:“快点儿!
再快点儿!”我看见一个盒子,
有人试图打开它,但是遭到了抵制,
有人怀抱着盒子,不允许别人打开。
一个人试图跑过去,他抢夺盒子
打开了盒子,却发现里面一无所有。
有人声称亲眼看见盒子里
飞出了某种东西,这些东西
进入了人的大脑—
有人声称自己,见过鬼。
夜行人
我关闭了两扇我生命中唯一
通往外界的窗子,原本以为
这下内部就完全黑暗了,
但却完全相反,我的里面
更亮了,那些原本
不发光的物品,
居然发起光来了!
我正承受一种生命的重负
与呼召,这是一次机会,
我可以重新站立起来,
收拾行囊,走入人世
真正的内部—一探究竟。
剩余物
有时候,我们的书写只是朝向虚无,
发出悲鸣或者喑哑的嘶嘶声。
有时候,会有一个回声在空间里,
突然出现,但多数只是幻觉。
有时候我想我们是否应当沉默……
我是说—真的变成哑巴,不出声。
但属人性的一面令我们无法安静,
有多少真知灼见?有多少值得
阅读或者印刷、镌刻、传颂?
那天洗澡时我跟女儿讨论,她班
上的一个男孩去了沙漠,
“他什么都知道。”她说。
“那他算不算是真正的有知识呢?”
我问“不算。因为他从没见过上帝,
就不能算真的有知识。”她接着说,
“没人知道上帝长什么样,没人
见过上帝,也没人认出他。”
晚饭后,餐桌上的剩余物有:
猪骨头、剩酸菜、花生米、啤酒……
还有擦嘴巴的餐巾纸……
我用垃圾桶将这些东西
小心翼翼地拨弄到里面,
然后将装满的垃圾袋系好,
放到门口的过道里。
每个人都在表达—
而我已经厌倦了。
掰开栗子
在黄昏黑暗的风与树叶的猫爪影前
掰开一枚栗子,露出柔软的果肉,通过
挤压包裹着它的硬壳,让果肉进入到人间,
然后,挤压再挤压,让它的质地脱壳,
与嘴相接,再动员嘴接纳这些涌出给牙齿,
在不断地拉扯中,推送给舌头
将鸟的黏稠灌满给口腔,这才进入
到神的阶梯的第一层。
低音到高音
我曾经低头弹奏
低音,
贝司在钢琴上的右边
琴键着魔,
又喜爱小以诺手中
不均匀的
非洲鼓点—
这样的冬天,不配
拥有孩童,
这样的栅栏,不配
拥有羊群。
一路上,为了
与这个世界的
震颤相合,
我必须从低音
走向颤抖的
—高音。
窗帘的教育学
来,孩子,将身形投一个窥视,给清晨的
窗帘,
教育早晨给予如果生活和解,如果我此刻
只在方寸之间
那方寸就是全部。缓步走过每一寸土,抚
过每一阵风
所有的花园,都在模仿,同一座花园
分裂 裂变 变异,一块窗玻璃上的命运
与世界:看丘陵沟壑山脉草丛
光织补它的不完美,空缺反面,让它完整、
具形。
这才是人间的样态,比一具身躯更坚硬
更长久,抵挡时间的嘲讽,不想要脱离
也不想要奔逃,这才是命运,隔绝里与外
光与暗,晨与昏,同时连接—
诗人,不要企图赋予这窗帘任何含义,
窗帘就是窗帘而已。
雪
终于,我的记忆里
又落起了雪。
像是药片一样,治愈
我们,又给我们
赦免的通行证,
给我们施以圣洁
的弥撒,通过缓慢地
覆盖,洁净我们,
从头到脚,从内到外,
把我们周身清洗干净。
这是人世的静点、输液
止痛剂,通过
给我们的身体注入
疼痛,以此来爱
我们,给我们
救赎的音乐
和碎屑。
哦!这是冬天的莅临。
步 履
我一直沿着你的轮廓走,走过你的手臂,
又经过
云朵和荆棘冠冕,赐我丈夫和孩子,用以
完成
拆解和组装,变换人形与戏法,给枯骨施
展魔法注灵。
结婚戒指,从左手换到了右手又从右手换
到了左手,
他买的早已不能佩戴,众多细小宝石簇拥
着一个,
大个儿的钻石。哦,只有父亲,只有父亲
所赠与的,
尚可佩戴,在她右手的无名指上,那是少
女時期的印记,
分处一种上帝的眼光,带着人性。
反复练习
我的人生,就是不断重复练习
坐上一把靠窗的椅子。
不断重复地坐上去,
不断重复地书写同一件事。
我的人生,就像是一首写呀
写呀的长诗,要一直重复
不间断地写下去;就在
这个重复坐下去的动作里。
这是一种单调无比的舞蹈,
但却已经让我激动万分,
我这样长长久久地坐在这里,
虽然偶有间断,像一头猛兽
温顺地走到别的空间里去,
如果被打断,那就接受这种打断:
走到医院的病房里,在发白的
灯光和闷热的空气里,坐上一会儿,
带去水果和面包去看她在病房里闲坐,
再看她在床边伸展反复练习断掉的右腿,
给她喂水,再给她一些舒服的触摸。
坐在那里,看和听所有的声音和人;
到火车站去送别,轻微地挥一挥手,
在她走入人群中后,转身离开。
我从不当着人群流眼泪,这是一种
低级的悲哀。我总是转过身去,
坐回我的座位上,留下证据—
这是我在人世的唯一证明。
女 儿
你已经弯曲成为一个向上的延伸
—天鹅的颈项,给予日常空间一次
曲折的朝拜,而你的粉裙子盛开如
一朵绚烂的十一月之花。
我摆荡于中音和高音之间,又
在云朵和土壤中间栽种。
我们都在人世的温室里呼吸,又
必须看污秽里的红花,再匍匐
下来,淬炼出美丽的点滴。
袁永苹,女,1983年生于东北黑龙江一个教师家庭。出版诗集《私人生活》《心灵之火的日常》、自印诗集《妇女野狗俱乐部》《地下城市》《刀锋与坚冰》。曾获2012年度美国DJS艺术基金会第一本诗集奖、第七届未名诗歌奖、在南方诗歌提名奖,入围中国诗歌突围年度奖等奖项。现居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