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
空椅子
朋友们曾像潮水涌来
填满我书房的空椅子,又潮水般退去
某个人的某句话,我在很久
之后才有所醒悟
仿佛在这些椅子上空掉的
东西,还可以再掏空一次
有些人来过多次,在雨夜
有些长谈曾激荡人心
我全都忘记了
某种空,是一心锤炼的结果
但锤炼或许并无意义
那些椅子摆在深渊里
有一个,在疫情中死去
他的妻子打电话来
仿佛只是打给这里的某张空椅子
我不确定他在哪个位置坐过
夜里。在黑暗中。最安静的时刻
我把每张可能陷于低泣
的空椅子都坐了一遍
诸 我
诸行无常:我们习惯了
某个名字忽然不知所踪
疫情正在巩固这个习惯
诸漏皆苦:蝙蝠或
穿山甲中是不是也有这样的
孤儿?寒风中她跟在
殡葬车后面喊着:
“妈妈,妈妈……”
诸法无我:那么多活着的人
为什么觉得自己已随
某个陌生人一起死去……
生命果真是解不开的掩体
我本可与他者深深融合而成为一个人
双 樱
在那棵野樱树占据的位置上
瞬间的樱花,恒久的丢失
你看见的是哪一个?
先是不知名的某物从我的
躯壳中向外张望
接着才是我自己在张望。细雨落下
几乎不能确认风的存在
当一株怒开,另一株的凋零寸步不让
再击壤歌:寄胡亮
我渴望在嚴酷纪律的笼罩下写作
也可能恰恰相反,一切走向散漫
鸟儿从不知道自己几岁了
在枯草丛中散步啊散步
掉下羽毛,又
找寻着羽毛
“活在这脚印之中,不在脚印之外”
中秋光线的旋律弥开
它可以一直是空心的
“活在这缄默之中,不在缄默之上”
朝霞晚霞,一字之别
虚空碧空,裸眼可见
随之起舞吧,哪里有什么顿悟渐悟
没有一件东西能将自己真正藏起来
赤膊赤脚,水阔风凉
枫叶蕉叶,触目即逝
在严酷纪律和随心所欲之间又何尝
存在一片我足以寄身的缓冲地带?
为弘一法师纪念馆前的枯树而作
弘一堂前,此身枯去
为拯救而搭建的脚手架正在拆除
这枯萎,和我同一步赶到这里
这枯萎朗然在目
仿佛在告诫:生者纵是葳蕤绵延也需要
来自死者的一次提醒
枯萎发生在谁的
体内更抚慰人心?
弘一和李叔同,依然需要争辩
用手摸上去,秃枝的静谧比新叶的
温软更令人心动
仿佛活着永是小心翼翼地试探而
濒死才是一种宣言
来者簇拥去者荒疏
你远行时,还是个
骨节粗大的少年
和身边须垂如柱的榕树群相比
顶多只算个死婴
这枯萎是来,还是去?
时间逼迫弘一在密室写下悲欣交集四个错字
枯·之一
每年冬天,枯荷展开一个死者的风姿
我们分明知道,这也是一个不死者的风姿
渐进式衰变令人着迷
但世上确有单一而永无尽头的生活
枯的表面,即是枯的全部
除此再无别的想象
死不过是日光下旋转硬币的某一面
为什么只有枯,才是一种登临
枯·之二
当我枯时,窗外有樱花
墙角坏掉的水管仍在凌乱喷射
铁锈与水渍,在壁上速写如古画
我久立窗前。没有目标的远望,因何出神?
以枯为食的愿望
能否在今天达成一种簇新的取舍?
这两年突然有了新的嗅觉,
过滤掉那些不想听、不忍见、不足信的。
我回来了
看上去又像
正欲全身而退
我写作
我投向诸井的小木桶曾一枯到底
唯有皮肤上苦修的沁凉,仍可在更枯中放大一倍。
远处,
大面积荒滩与荒苇摇曳
当我枯时,人世间水位在高涨
绷带诗
七月多雨
两场雷雨的间隙最是珍贵。水上风来
窗台有蜻蜓的断肢和透明的羽翼
诗中最艰难的东西,就在
你把一杯水轻轻
放在我面前这个动作里
诗有曲折多窍的身体
“让一首诗定形的,有时并非
词的精密运动而是
偶然砸到你鼻梁的鸟粪或
意外闯入的一束光线”—
世世代代为我们解开绷带的,是
同一双手;让我们在一无所有中新生膏腴的
在语言之外为我们达成神秘平衡的
是这,同一种东西……
铁索横江,而鸟儿自轻
一枝黄花
鸟鸣四起如乱石泉涌。
有的鸟鸣像丢失了什么。
听觉的、嗅觉的、触觉的、
味觉的鸟鸣在
我不同器官上
触碰着未知物。
花香透窗而入,以颗粒连接着颗粒的形式。
我看不见那些鸟,
但我触碰到那丢失。
射入窗帘的光线在
鸟鸣和
花香上搭建出钻石般多棱的通灵结构—
我闭着眼,觉得此生仍有望从
安静中抵达
绝对的安静,
并在那里完成世上最伟大的征服:
以词语,去说出
窗台上这
一枝黄花
顺河而下
险滩之后河面陡然开阔了
地势渐有顺从之美
碧水深涡,野鸭泅渡
长空点缀几朵白色的垃圾
我们沿途的恶俗玩笑
你们在别处,也能听到
我们听过的哭声不算稀有
在桥头,我想起人这一辈子只够
从深渊打捞起一件东西
一件,够不够多?
光线正射入冷杉林
孤独时想纵声高歌一曲
未开口就觉得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