讹情

2021-09-10 07:22子虚乌有鋆
花火彩版B 2021年2期

子虚乌有鋆

创作感言:《神异经》记载着一种讹兔: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于是我脑子里有句话一闪而过:“我一副歹毒心肠,也曾有人对我念念不忘。”然后以讹兔为原型,强化了善欺的特质,在注定身不由己的背景下,写了一个并不善良美好的故事:言不由衷的歹毒讹兔与纯良的好少年因谎结缘,又因谎缘竭,可奄奄一息之际,她定是心满意足地想,她和寻常讹兔到底不同,她啊,尝过爱。

清灵的山风穿过树影罅隙,我狼狈地逃回山林,踉踉跄跄,稳不住身形,一头栽下去,平日里油光泛亮的柔软皮毛不复往日光采,满是黏稠的血液混着枯草、碎叶,稍微一动就疼得钻心。

我倒在地上安心地想,待维璋醒来,他就会彻底忘了我。

那个痴情无比,甘愿为我而死的少年会忘了我这只讹兔,然后娶一位心地善良的女子为妻,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我蜷紧单薄的身子,颤巍巍地抬眼,神思越过柔软的白云,回首一生,如今实属报应。

我到底是只心肠歹毒、诡计多端的讹兔。

我和维璋的初遇是个很俗套的故事,这个英雄救美的俗套故事却颠覆了我的一生。

清晨,茂密的青草鲜嫩欲滴,四周静谧无声,我正大快朵颐,却骤然一惊,求生的本能驱使我呛了满嘴嫩草夺命狂奔。

树林边猛地跳出一只凶兽,高大威猛,四肢发达,一对白耳很是醒目,眼睛里透出幽幽绿光,龇着獠牙向我袭来——那是我的天敌,狌狌。

显然,它现在正饥肠辘辘。壮硕的身形一路冲撞而来,踩得周遭植株七零八落。大自然的生存法则向来残酷。巨大的恐惧压得我浑身颤抖,灵力使不上一星半点儿,我只好铆足了力气飞窜。

风从耳边掠过,落叶打个旋的工夫就是生死之差。仔细思考过敌我的实力悬殊和种族压制后,我知道,不出半炷香的功夫,我就会筋疲力尽地倒下,之后被扒皮拆骨吞入狌狌腹中。

狌狌健走,脚步如飞,越发逼近,恐怖至极的凶残样子吓得我的兔头嗡嗡作响,我搜肠刮肚想着逃跑的法子,却只剩死路一条。

蓦地听到几丈之外有其他细碎声响。我一对兔耳耳力极好,鼻子也灵得不行。

那是个凡人。

我计上心来,狠下心抬起爪子在身上挠了一道,温热的血顺着皮毛蜿蜒而下。我借着痛意破開些许压制,刹那间化成人身,向着凡人的方向倒去。

“救救我,救命!”我的声音悲怮,温软如一汪春水。

讹兔善欺,没有人能拒绝得了。那狌狌饿得不行,凡人比我好追得多,到时候祸水东引,我就可以顺利脱身,捡回一命。

狌狌停在我面前,扬起的尘土弄得我灰头土脸。它呆滞了半晌,疑惑地向后退了一步,似乎对一只讹兔的负隅顽抗很是好奇。我心头大喜。狌狌一族通晓历史,能辨真相,最喜捕食颠倒黑白的讹兔,可它们向来愚笨,不如我们聪明。就好比现在。

来人一袭玄衫,手执长剑忽地刺来,衣袂随风翻飞,带着鹰隼之姿,剑气凌厉如风,寒光闪烁,瞬间制敌。

霎时间,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滚至我的脚边,我的绸裙沾染上猩红,豆青色的衣料绽出点点梅渍——那狌狌头颅落地,一命呜呼。

我心底掀起惊涛骇浪,那人身轻如燕的杀戮身影在脑中不停回放,刚出虎穴又入狼口的恐惧袭卷全身,好似他刚刚一剑斩下的是一颗圆滚滚的兔头。我止不住地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姑娘,姑娘……”见我神情恍惚,呆若木鸡,他连忙丢了剑。哐当一声,我回了神。

我鼻翼微动,俊朗的救命恩人身上有股好闻的人味儿。我到底是只身经百战的讹兔,恐惧顿时烟消云散。

彼时朝阳渐升,我抬头一看,那人身后满天鳞云,而他身姿不凡,是那样地威风。只一眼,我两颊就飞起两朵朝霞。浓眉俊目的脸烙进心里,心中似被灌了口经年好酒。

与他男耕女织,一生一世的念头猛地发芽,连生多少窝小兔子,雌雄比例怎样把控,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姑娘伤得重吗?姑娘是山脚下那个镇子上的人吧?”

我掸掸衣上的土,站起来褔身行礼致谢,装出惊魂未定的样子,借势倒在他身上,小心翼翼道:“小女言姝,多谢公子搭救。”

讹兔善欺善惑,化为人形时眉眼如画,娇艳动人,没有人抵挡得了。我胡诌了伤势和故事,俨然一个孤苦伶仃,需要帮助的姑娘。

他憨厚老实,果然上钩。一双大手扶起我,急促地说道:“在下云维璋,姑娘伤势不容乐观。”接着,他将我背在他温暖阳刚的背上,“在下冒犯了。”

我一边虚弱地答话一边趴在他背上窃喜,不经意回头一看,几抹白影蹦蹦跳跳着在那狌狌身上比画着什么,它们似乎也看见了我,举起爪子晃了晃,一双兔耳摆个不停,就像在说:早去早回。

讹兔善欺善惑,有时连自己都骗,为了捕食通晓真相的狌狌,平日会化作寻常白兔设下圈套。其实我们力大如牛,喜食血肉以增灵力。

此时,我无比犹豫,可转念一想,又咬咬牙,对着他的耳后轻吐一口气,温声开口:“你喜欢我……”

身下人脚步骤停,木讷地重复道:“我喜欢你。”

我松一口气,心中大石落下。是啊,你喜欢我。

云家是个富贵人家。

我抱着锦被,透过梨花软帐打量着满室的名花异草、珍奇古玩,脑海里满是那个芝兰玉树、威风堂堂的身影,以及和他一生一世的美好愿望。

正癔想着和维璋快活得心神俱漾之时,突然觉得有些疲倦,进而头晕眼花起来。

那狌狌的血让我大病一场。

暖黄的光从窗缝里溜进来,流苏帐帘随风而动,有好闻的人味飘来。“吱哑”一声响,红木雕梅门应声而开,维璋手上端着什么东西,步履匆匆,绕过屏风走来。我似被一阵春风拂醒,起身低唤一声:“维璋。”

维璋怔了半响,喜出望外:“言姝。”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轻轻握住我的手,神情关怀,语声温柔道:“你身上的伤都用过药了,大夫言你受惊过度,要好生照顾。这是厨房炖了几个时辰的药膳,良药苦口……”

青白兽纹盅嵌着银丝,烟气绵绵不绝,溢了满屋药香味儿。维璋哄着我吃那药膳,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吃完,而后接过我手里温热的碗,捏着絲帕给我擦嘴,动作那样轻柔。几百年来,从未有人对我这样细心。

他放下碗,又开了口,语声润朗掺着些许紧张:“凶兽凶狠伤人,言姝要静养一段日子才行。若是愿意的话……”然后支支吾吾起来,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像是背地戏文似的,“阿姝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心里笑得心花怒放:“愿意,当然愿意了。”

吃了那药膳嘴里有些发苦,维璋揣了一小把蜜饯扶着我散步。园子里树木葱茏,荷池里数尾红白锦鲤追着浮萍嬉戏,站在曲桥上一望,只见那假山凉亭旁有片梅花桩。

凉亭里桌上摆着点心和鲜果,我捏了块杏花糕尝,心里很是满足。维璋提了把剑过来,剑长过三尺,剑身斑驳,看着有些岁月。

维璋握着剑指指梅花桩:“从前爹在外头请了师父教我习武,用以锻炼身心,结果迷住了,从此一发不可拾。这剑是师父送的,用了许多年……”他走出凉亭,伫立在桩前回头望着我笑道:“给阿姝耍个花样罢。”

话毕,足尖轻点,倏地飞上桩子,脚法变换,步履轻快,在高低不平的桩上如履平地,手中长剑灵活翻飞,剑尖破风,挽出朵朵剑花。

我捋捋发丝站起身来,看得有些痴迷。

俊朗阳刚,是我心中欢喜模样。

最后一口杏花香混着茶香咽下时,维璋收起剑跳下来,用衣袖揩了汗,珍重地将剑放回盒中感慨道:“我自小喜武,云家却只缺打算盘的好手。爹的愿望是我能考取功名,让云家长盛不衰。”顿了顿,叹口气道,“只是这担子太重,我一个握剑的人扛不起。”

我略懂面相,眯眼仔细看他。维璋是个福泽满面的好面相,只是窄额眉重压眼,福泽不在财道之上,此生不重财,不守财,不能大富大贵。

可我不在意,我只要维璋开心自在地当我的夫君,无论他干什么我都喜欢。于是我真情实意地宽慰道:“人生须尽欢,路还很长,担子可以慢慢扛。维璋,天生我材必有用,无论你怎样,我都喜欢。”

维璋激动得一把搂紧我:“言姝,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子。”

我埋在维璋怀里羞红了脸。原来这就是人间情爱滋味。

夜里,皎白月盘高挂在天空,我躺在梨花榻上百无聊赖,白日里那个俊朗身影在脑中挥之不去。思来想去间,我披衣而起,想再去看看维璋。

书房里灯火通明,灯盏上残烛垂泪,维璋端坐在案前,专心致志地钻研案上堆积的卷宗。我有些心疼,端了碗参汤推门而入,开口劝道:“维璋,歇歇吧。”

墨笔稍停,云维璋蹙眉慨叹,“新政抑商,设下诸多限制,云家树大招风,多少莫须有的罪名落下来,被罚去了巨额钱财。我没有父亲那般的胆识与智慧,只能变卖了好些产业,任人鱼肉,坐以待毙。”

他望着地面,捏紧手中的笔,眸子里的不甘与落寞隐在摇曳烛火里:“我儿时总想仗剑走天下,当个剑客快意平生,却是身不由己。父亲的教导时时刻刻鞭策着我,壮大云家的念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志不在此却要恪守长子的本分,尽自己的责任,像被锁链桎梏住的鸿鹄。

我再听不下去,心疼地呼一口气将他迷倒,用法力为他织了个安宁舒适的梦,遂后掐诀弄卦,誊写些卦相下来。

夜凉如水,我在屋顶织了张柔软安神的云床,边看星星边守着维璋,待他悠悠醒转,揉眼伸腰恢复清明时,我紧张地看着他的眼睛,坦白道:“维璋,其实我不是个寻常女子。”

彼时月色正好,夜风习习,十分舒服。维璋闻言惊愕了一瞬,俯视着身下,又揪了一把云,握着信筏愣了好半天,最后眨着一双清亮的眸子结结巴巴地问:“言姝是下凡的神仙罢?你我结缘,是因为那日我在山林里救你于兽口,你才委身于我吗?”

真是可爱得有点儿傻。

我本是一只讹兔,多少生灵恨我一族恨之入骨,欲杀而后快,竟有人说我是神仙……

我喃喃自语:“维璋,我不是什么良善女子……”可夜风有些大,他应是听不太清,所以并不在意。

我还是心花怒放起来,情动之际,捧起他的脸重重地吻下去。

维璋,我只当你一个人的神仙。

维璋待我极好,几月下来事事以我为先,一日三餐以我为准。

吃完最后一口食物,我舒服地抚着小肚子打起饱嗝。这一餐,我整整喝了三大碗香甜的腐皮豆浆,两屉皮薄馅大的酱肉包子。维璋在一旁吃相文雅,轻笑着摇头打趣道:“阿姝这样能吃,我都快要养不起了……”

我闻言皱眉。倒不是因为他说我能吃生气了,而是突然发现,在云家好吃好喝的这几月,云府气运日渐颓然。

见我若有所思,维璋从袖里摸了个小巧的锦盒出来,送到我面前打开,指指我衣上秀美的兔纹:“阿姝喜着绣有兔纹的衣裳,定是喜欢白胖讨喜的兔子。”

盒子里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玉兔,浑身雪白,小小身子团起,煞是可爱。可我只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维璋见状只好坦白:“几月下来,我按着卦象行事,本以为能有转机,可事与愿违,平日里交好的几家商户临时倒戈,被积怨已久的对家抓住时机。”他轻轻托起那只兔子,抚着莹白兔耳苦笑,“遇见阿姝时,心底登时生出一个念头,想穷极所有对你好,想三书六礼、八台大轿地娶你为妻。只可笑我这样平庸,纵使阿姝不同于寻常女子,可一想到你要跟着我受苦,变成一个市井妇人,我就愧怍无比……”

寻常夫妻吗?我愿意,愿意得不得了。钟鸣鼎食于我而言不算什么,只是我不忍心看见我爱的少年郎眼眸里光茫暗淡,一副落寞愧疚样子。

几月来我在云家好吃好喝,修为渐佳,当下壮着胆子冒险做了一个决定。

我凝神伸手往窗外掐诀,待灵力聚拢,抽出宣纸几笔描出庄子的大致模样,点点西北方的那处偏院对维璋示意:“守财需镇运,此处为庄里的吉位,在这里起口风水井,到时候临井立业,气运加身,必有转机。”

“山中有织氏一族,我见过他们有神机奇技能,可织巧布,那些布匹色泽润丽,有如鲛纱……”

人活一世,穿衣吃饭。我算了卦相,又仔细地考虑了云家如今的产业分布与财力程度,我们织法神异,绝非寻常布匹能比。

维璋对我言听计从,为我辟出一处织院,把一切打点妥当后,还把庄子上下的账务都交与我打理,我占卜着云家气运,极为满意。

我们的布匹以神异的色彩、低廉的价格响誉全郡,官府对我们的布很满意,另眼相待。

短短半月,云家坐拥金山银山,富贵更胜从前。

维璋捧着布看了又看:“阿姝以一己之力便能打通官府,管理织院,几日产百匹布,一方偏院便能让云家起死回生,更胜从前,实在是高!”

他满心欢喜道:“阿姝,遇见你真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可他继而疑惑道,“布匹这样好,为何只大批供给外镇,在镇上仅售给官府?”

卦盘上的气运走向如我所料,我放下心来,起身走向维璋,不动声色地抽走他手里的布,拉着他去看账簿,给他解释:“我们这样好的布短缺供应是为了做到物以稀为贵,在镇上只出售给官府亲眷是为了应承官府,而远售外镇是为了获利更多。”

我倚在维璋的臂膊上,嗅他身上的好闻味道儿:“从前在山林里总觉得日子好长,总是掰着手指头算,算什么时候才能改变……”我对上他的眸子,一字一句,“如今我觉得每日都很欢喜,总想拼命地留住。维璋,遇见你我太欢喜,你一定不能辜负我。”

回应我的是一个又长又深情的吻,以及从他喉头里翻滚而出的,坚定的一声:“好。”

不日便是中秋,维璋兴冲冲地带我去逛灯会。我挽着他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红灯笼下吊着灯谜,两边是每样都想尝尝的零嘴摊,我全心全意地赏着热闹的灯会,维璋却专心致志地看我,两手提得满满的,只要我多看哪个摊位一眼,他就会去买回来。

亲密恩爱,心底幸福感油然而生。想起平日里就算我任性发起小脾气,他也会甘之如饴地哄我:“阿姐,阿姐……”

脑海忽地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哀号,震得我心神恍惚。

街道仍是人声鼎沸,我四处张望,脚步匆忙,晃破了手里的兔子灯。看到眼前的一幕,我气得发抖,不远处一个摊位上,脏木笼里关着十几只白兔。

兔子们满身血污,萎靡不振,恹恹地簇拥在一起。我从里面抱出一只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白兔,将他贴紧在脸侧。听见他卡在喉间的呜咽,我顿时怒不可遏。

那是我的胞弟,阿皓。

我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打湿了阿皓布满血污的皮毛。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用尽气力在我耳旁嗫嚅:“阿姐快逃,有只极厉害的狌狌……”

狌狌一族向来表现得柔弱可欺,如今忽地出了个狠角色,修为深厚,前来寻仇。阿皓内丹和修为尽毁,拼命奔逃,想找到我,结果落入猎户的陷阱,被关在笼里,任人挑选,危在旦夕。

我掌心全力输送灵气救治,却无济于事。他嘴里重复着那句“阿姐快逃”,在我怀里渐渐失去温度。我心如刀绞,仰天悲号一声,誓要将那只狌狌千刀万剐,生吃入腹。

维璋不明所以,买下了所有兔子带我回府,手足无措地想安慰失魂落魄的我。

见我一直魂不守舍,维璋垂眸开口打破沉默:“阿姝是心疼那只兔子吗?还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你这样伤心……”

他挽起衣袖,露出臂膊伸到我的面前。那时为了摆卦改运,我消耗过大,一连几日累得头晕眼花。维璋心疼又懊悔,不知从哪里知道的办法,说我在此,不同于山林里灵气充沛,又操劳过度,于是他日日为我放小半碗血。

如今他伸出手,我灵力消耗过多。疲惫不堪,顺势张嘴咬了上去。

夜色如水,月影浮沉,我一时恍惚不察,咬着维璋的臂膊吮了许久。意识过来时,慌忙挣扎开来,愧疚涌上心头。

维璋却只是面色如常地捋回衣袖,笑着对我示意没事。我却看穿他脸上的苍白和隐忍,抹抹嘴角,自嘲地笑笑:“我这样很可怕吧?”

他扳过我的肩,将我搂得很紧,對我说:“怎么会?阿姝,你不必介怀,是你为了云家在日夜操劳,能为你这样我很欢喜。”他语声温润,情真意切。

我闻言舒展了眉头,试探着问:“如果有一天我骗了你,情节严重,你还会一如既往地相信我吗?”

维璋不假思索,坚定地回答:“阿姝,即使你骗我,我也是心甘情愿。”

可我越感动就越羞愧,为阿皓报仇的事还在心底刺激着我,我一时间心烦意乱,胡乱搪塞了个理由,说我要在织院闭关几日,以便恢复元气,钻研新的布匹。

待维璋走远,我关上门,心中的万千思绪蓦地平静下来。

织院里的那口井,是我修炼的不二法门。

中秋多雨,时常倾盆雨至,我将维璋拒之门外,在淅沥雨声里闭关修炼。

再见到他时,我昏迷刚醒,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带着重金厚礼请来的神医来医治我。

他神情焦急又担忧,一直紧握着我的手陪伴左右。

神医伸出柔夷为我把脉,胜券在握地为我行针布药,还别说,我竟觉通身舒畅,精神好转。想不到一个凡人也能治我的病。听说她不仅妙手回春,还博古通今,学富五车,是远近很有名气的奇人。

维璋大喜过望,激动地感谢她:“希望神医能留些时日,为内人调理身子,只要医治得好,再多的诊金都不是问题。”然后以丰厚的待遇聘她为云府医师。

神医叫孟莘,是个姑娘,是个和维璋站在一起时会让我吃醋的漂亮姑娘。

我想见维璋想得紧,招来菱花镜窥视,却蓦地被镜里映出的模样刺得心底一疼。姣好的面容不再,入眼是半人半妖般的罗刹夜叉,挥手施诀——镜面竟浮出他们二人的身影。

秋高气爽,屋外郁郁葱葱的藤墙上撒满大片日光,孟莘在院里理着草药架,身旁是我想见却不能见的维璋。

“云公子真是好生痴情,每剂药都亲自来熬,一有空就在这院里监督。这云家家大业大,你竟只有一位妻子再无其他妾室,你和夫人一定感情深厚,过得很幸福吧?”

维璋盈盈一笑,神情自豪:“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与言姝相识。那日山林里,我救她于兽口之下,她为报恩,以身相许。在我最困难、最痛苦的时候,阿姝为我出谋划策,力挽狂澜,她这样好的女子,我怎能不珍惜呢?”他想起我的病,继而蹙眉,“可如今阿姝不知得了什么病症,卧病在床,不愿见我。”

孟莘停止摆弄草药,安慰他道:“我自觉医术不差,可寻常技法于令夫人而言无甚转机。或许我有一法,只是可能会难以取舍……”

维璋点头如捣蒜,果断应许下来:“只要能救阿姝,舍弃什么我都愿意。”

眼皮越发沉重,最近越发嗜睡,大抵是送来的汤药的药效。但是,得见此情此景,我欣慰地笑起来。我松一口气,放下镜子心满意足地睡下去,大梦一场。

我又梦见和维璋的初遇,他一剑刺来,救我于狌狌之口,我趁机以身相许,自此得偿所愿,与他如胶似漆地做了许久的恩爱夫妻。

可场景急转,大雨倾盆,沉沉地打在脸上,耳边雷声轰鸣,血腥味混着雨气氲氤散开,阿皓倒在我的怀里,劝我快逃,而屠我手足同胞的那只狌狌就在我的面前,她眼角眉稍满是嘲讽,得意得像是胜券在握。

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眼前。我化出兽身灵力聚起,奋力一扑,以期大仇得报。

“言姝!”有人怒声唤我,声音熟悉而陌生。我迷茫地睁开眼,入眼是我的利爪,爪间染血,孟莘被我钳制住压在地上,雪白的颈脖渗出血来,她吓得惊诧失声,花容失色,而我现出凶恶的原形,无比狰狞。

维璋难以置信地站在院里,手里提着贴满符咒的八卦袋——那里面装着我镇在风水井旁的人偶。

我一时间百口莫辩。他从来没有凶过我,如今却为了别的女人这样对我。

孟莘被云维璋扶起,躲在他的身边语声惶恐,望向我的时候却带着我梦里那只狌狌般的胜利姿态:“云公子,如你所见,我没有骗你,等邪阵一破,令夫人就会恢复法力,生龙活虎地醒过来,只是会变成……”

爪上的鲜血腥臭难闻,压制着我的法力,也揭示了她的身份,她就是那只歹毒的狌狌。

维璋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样子,他提着那堆人偶质问我:“阿姝,那不是一口风水井,对吗?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我平庸无能,败光家业,而你又不得不委身于我吗?”

字字诛心,我止不住地心疼。

那当然不是口风水井,是我耗费寿元起的涌金阵,以井为阵眼,配以讹兔血绘制的八个人偶镇守,它们日夜不停地纺纱织布,所造之衣能汲人气运。等到夜里,这井就能涌出无数金银,云家从此金山银山,更胜从前。

被附咒之人会被折去气运,失财损命,可这又有什么呢?我只要维璋开心自在。

这阵害我损去百年道行,每每井里涌出金银,我就会被反噬得生不如死,不得安身。我怒极反笑,脱口而出:“这是邪阵又怎样?我现在就杀了这只胡说八道的狌狌。”

话毕,我朝天怒吼,利爪突现,以爪为刃,直接抓向孟莘的胸口,要取她性命。

可维璋挡在孟莘身前,手中物什金光一闪,我被弹开半丈远。

维璋握着我压在涌金阵里承载福德的狌狌内丹对我说:“阿姝,我全都知道了。”

我心中一紧,想起那个夜晚问维璋的话:如果有一天我骗了你,情节严重,你还会一如既往地相信我吗?

那时他说,无论我怎样骗他,他都心甘情愿。

“阿姝,我不愿看见云家败在我的手里,可也不愿你为我牺牲至此……”维璋语声悲怆,“善恶终有报,到底逃不开的。神医告诉我舍弃涌金阵能换阿姝行动自如,也教了我舍弃一身命格换你良善如初。”

“维璋,我……”我惊慌失措,不知道那狌狌的计策,想开口吐露真相:我从来不是什么神仙,而是山林里一只恶毒的讹兔,涌金阵是我的计策,现在的样子只是我的原形,是你身边的狌狌害我这样……

我使劲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狌狌的内丹震得我灵力涣散,压制得我和寻常讹兔无异,没有歹毒恶意的讹兔说不出真话来。

我沮丧地闭上眼睛认命,是啊,我到底是只讹兔罢了。

维璋走到我身前,神情温柔,一如初见:“阿姝,遇见你是我今生最幸运的事。”他举起手念念有词,手中金光大作。

“阿姝,杀了我。”

狌狌是讹兔的天敌,通晓真相的狌狌的言灵术没有讹兔能抗拒得了,我意识模糊,被无形的力量束缚着,被驱使着伸出利爪……。

直至利爪划破血肉,温血迸溅,沾染我的皮毛,溅到我的脸上,我才恍然回神。维璋胸口鲜血汩汩流出,苍白着脸轻声嘱咐我:“言姝,答应我,别再为了我去干傻事……”然后一双瞳孔生机灰败,终是闭上眼倒在我面前。

院里树影寂静,阳光透过枝叶投在维璋脸上,他只像是睡着一般。我颤抖着手轻轻抚过他的脸,奢望他再睁开眼。

我跪倒在地上,五脏六腑像被绞在一起,心疼得无法呼吸。我哽咽着低声唤他:“维璋,维璋……”可惜他再应不了我。

这个局面是我亲手造就的啊!那个在夜里陪我看星星,说我像个神仙的少年最终毁在了我的手里。

孟莘冷眼旁观,见我心如死灰,已无力争斗,在一旁哂笑:“他可真是好骗,难怪你这么喜欢他。”她继而怒道,“讹兔,那日你与他喜结良缘,我的兄长却命丧黄泉。你控人心神,杀我兄长,我本要血债血偿,可后转念一想,觉得让你尝尝失去至亲至爱的滋味远比直接报仇痛快。”她衣袖一摆,杀招立现,我心力交瘁,不愿挣扎,被废去大半修为。

真是好计谋。我讹兔一族自诩聪明绝顶,狡诈无双,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被一只狌狌玩得团团转。

“更何况你又能骗云维璋多久,骗你自己多久呢?讹兔,我再拆穿你最后一个秘密……”她大仇得报,如愿以偿,大笑着扬长而去。

意识渐渐涣散,我撑着灵力流逝的身子探寻过往,得到片刻清明。

根本没有什么一见钟情。讹兔善欺善惑,这种刻在骨子里的天性,使得讹兔连自己都骗。那日设计捕食狌狌失策,为脱身而祸水东引,恰见云维璋命格福泽昌盛,食其血肉福泽能修為倍涨,我将计就计,以报恩为由以身相许,找时机哄骗他,说我要以鲜血喂养,借此修为大涨,才能为他设下涌金阵。他自是信了。

我明知道自己本性难移,却还是贪恋人间情爱,歹毒地染指这个纯良的好少年,到头来害了他。

恍惚间似回到那个夜里,那个俊朗的少年说自己平庸无比,说我像是个神仙,红着脸说要穷极所有对我好。

真是可爱得有点儿傻。

我仰头大笑起来,喉头涌出阵阵腥甜,都是咎由自取啊!血浸红他的衣领,我捧起他苍白的脸俯身一吻,所剩无几的修为随着内丹缓缓送出。

维璋,等你醒来便会忘了我。你不愿行商,涌金阵残存的金银足够你丰衣足食下半辈子,然后娶一位心地善良的女子为妻。

我们相识于谎言,那我再用一个谎言来补偿。

望了维璋最后一眼,我现出原形,狼狈地逃回山林。倒在松柏下回首一生,我忽地释然。讹兔依谎而生,残害生灵无数,到头来终是自食恶果。

只是我一副歹毒心肠,也曾有人对我念念不忘。

我安心地闭上眼,在最后的时光里仔细地想维璋。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有只恶毒的讹兔尝过爱。

(编辑: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