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夏嘻
01
“你怎么来这里了?”
下午五点,冉竹下了最后一堂课。走出教室门时,外面的太阳还未落下,留一点儿昏黄若有似无挂在西边。她站在走廊上看了许久,鬼使神差的,她取消了晚上的训练计划,搭末班车赶到了“三米”。
“三米”是个小小的清吧,位于市中心一条弄堂里。冉竹在夜色中穿过那一条小巷时,脑子里不住地想象着那人的反应。
也许会有些惊喜,也许更多的是愤怒。
但是她没想到,他会如此冷静又平常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林嘉澍平静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几秒,没等到她的回答,便又低下头去鼓捣架子鼓,带着手套的手利索地衔接好几个支架。
冉竹这才仔细看他今天的造型,原本深蓝色的头发挑染了几缕银色,与白色细闪的眼线相互映衬,长长的羽睫半掩眼瞳,神色专注。
“那么喜欢,干吗不打了?偏要去当什么主唱,虚荣!”冉竹嘟囔几句,生怕他听不见似的,每个字都念得很清晰。
林嘉澍这才转过头来。与打扮毫不相配的是,他有一张清俊异常的脸。只见他轻蔑地笑了一声,挑起眉毛,墨黑的眼睛透出凌厉又漫不经心的眼神,语气不落正经:“小屁孩,管得挺宽。”
冉竹消了音,知道这话题是两人的雷区,自觉退到一边的吧台旁,照例点了一杯果酒。怀着对台上那人的埋怨,整场演出,不论是那边多热闹非凡,她硬是头也没回。
无聊到至极,冉竹甚至打开手机备忘录,开始写起下周的教案来。
不知过了多久,冉竹从手机屏幕上抬头,毫无征兆地对上林嘉澍的一双眼睛。卸了浓重舞台妆的眼睛亮得出奇,顶灯映在黑色瞳仁上的星点亮光像是漩涡,闪得冉竹的心跳猝不及防漏了一拍。
“走吧,送你回去。”他开口。
说完便转身,也不等冉竹跟上。
酒吧里光线昏暗,林嘉澍的背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冉竹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才忙不迭追过去,伸手攥住他的袖口,深吸一口气,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林嘉澍,我还能再听见你打那首《荣光》吗?”
台上音乐喧嚣,冉竹的声音并不大,他迟迟没有回头,她知道他是听见了的。
但他没有回答。
02
冉竹第一次见林嘉澍是在江城的文化宫。
那真的是冉竹最不开心的一天,上午被老师当众狠批作文写得矫情,咬文嚼字,下午则被通知体育测试考了个五十九分,离及格线一分之差,回了家又被妈妈强制带到少年宫,学习小提琴。
冉竹一肚子闷气,在妈妈和老师谈价格时,悄悄地溜出了办公室。
她一出来便有些后悔了。她未曾想过文化宫大得出乎她的想象,她只是上了个厕所,便寻不到回去的路了。在各个教室七拐八拐十几分钟后,她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情变得更加燥郁。
直到一段鼓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与冉竹印象中振聋发聩的鼓声不同,这鼓声轻柔和缓,响声重而干脆,如同山间小溪流水撞击卵石的咚咚声,回声反复,节奏简单,却意外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冉竹最后在一间单人琴房找到了打鼓的人。
她没想到能敲出这样神奇鼓声的人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许是太过惊讶,扶门的手不自觉松掉,全自动的门骤然关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引来了少年的注意。
少年有一双冷冽的眼睛,隔着大大小小的鼓远远地望着她,整个人寒山一般沉静。
“谁让你进来的?”
大概是练鼓被打断,心情不愉悦,少年精致的眉毛皱起来,半分没给人留面子的意思。
“我叫冉竹。”冉竹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并未理会少年的不耐烦,认认真真地自我介绍。
“所以呢?”少年轻笑。
冉竹的注意力却被其他的东西吸引,她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大呼出声:“你戴了耳钉!”
当时冉竹十六岁,读高一的年纪,身边哪怕有爱美的女生悄悄打了耳洞,也没人敢光明正大地戴耳钉。眼前的男生分明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却将耳钉这样女性化色彩浓重的物品戴得光彩夺目。
她对他,充满好奇。
可惜少年与她心境全然相反。冉竹的性格仿佛写在了她一身平整而规矩的校服上——寡淡而无味,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于是他敷衍地回答了几个问题,便将她推出了门。
“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冉竹挣扎着问出最后一句。
“林嘉澍。”少年低沉的声音伴随着关上的门消失在空气中。
没多久,里面再次响起鼓声,这次的风格更符合冉竹对架子鼓的想象,爆裂震耳,冉竹贴着墙蹲在门旁听了许久。
这是冉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一首歌不止有歌声,隐藏在歌者后面的鼓点才是奠定节奏的主角,这种新鲜的认知颠覆了她的想象,将她的灵魂都牵引起来。
冉竹开始悄悄地去听林嘉澍打鼓。
冉竹的小提琴课一周两次,她下了课便会匆匆忙忙赶到小练习室,她清楚记得初见时林嘉澍不耐烦的态度,便只在门外听。
林嘉澍起初一点儿也没发现,架子鼓是最吵的乐器,哪怕装了隔音板,他都能被邻居举报,以至于不得不来文化宫练习。要不是出来上洗手间,要在这种情况下发现躲在门外安安静静的小姑娘,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打开门,便看见冉竹坐在草稿纸上,双腿做支架,上面放着一本练习册。她还是穿着上次那身校服,白白净净的,格外乖巧。
冉竹听见响动,抬起头,便看见林嘉澍一脸晦涩地望着她:“你经常在这里做作业?”
“也不是经常,一周才两次。”
在冉竹看来,这个频率是真的有些少,所以语气难掩失落。
闻言,林嘉澍沉默了半分钟。他脸上并无表情,看不出情绪,令冉竹心里直打鼓,后悔自己說得太直白。
又过了好一会儿,冉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听见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下次进来吧。”
走廊的窗户涌进一股凉风,带着四月的青草香,洋溢在两人之间,林嘉澍的语气像是也沾上了这青草味,微涩,清凉,却烫得冉竹心尖一颤。
她整个人都陷入不可思议的呆傻状态中,只听到他笑了一声,嗓音低沉:“傻了?不满意?”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只觉得他小小的耳钉闪发着银光,微缩成两颗星星。
而她喜欢星星。
03
林嘉澍不爱说话,大多数时候,他一言不发地敲着鼓,哪怕允许冉竹进来了,也似乎将她当成了隐形人。
有时冉竹会偷偷观察林嘉澍,再将眼前的他和自己从多方打听过来的信息联系起来。
林嘉澍是江城音乐学院附中的风云人物,有一支自己的乐队,经常在各大音乐节露脸。在众人的眼中,他是極致的怪咖,除开乐队的几人,他似乎从来不理人,明明长着一张好学生的脸,偏偏剑走偏锋,老师最不喜欢的那些事他都干了一个遍。
尤其是发型,音乐附中其实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头发遮过眼睛的男生不在少数,可谁也没像林嘉澍似的,头发一个星期换一个色。
据说,教导主任曾大发雷霆,将他喊到办公室,命令他下周换回黑发,否则就停课请家长。
任谁听了这话都要紧张那么一下,林嘉澍倒好,他只是淡定地站在那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停一节课多少钱?我演出的违约金可不止这个价。”
既狂也傲。
气得教导主任哆嗦着手指指了他半天,最后只咬牙切齿挤出一句:“滚出去!”
冉竹想象着林嘉澍冷脸怼人的样子,嘴角不禁轻轻上扬,随后,听见上方传来一句:“好吃吗?”
她抬眼,只见林嘉澍穿了一身白色的羊绒毛衣,也许因为不是演出期间,他留着乖顺的黑色头发,一双清冽的眼睛正盯着她手里的糖炒栗子。
暖光之下,他的样子温和得不像是传闻中的那个叛逆少年。
糖炒栗子是冉竹自己在家做好带来的,这是最适合初冬的食物,甜腻的热气在室内慢悠悠地弥漫,似乎将空气也带暖起来。
打鼓是体力活,林嘉澍填饱了肚子过来,常常没多久就开始饿了。他看着少女手中的糖炒栗子,欲言又止。
冉竹反应过来,觉得有些好笑:“你想吃?”
林嘉澍点头。
冉竹便将整包糖炒栗子都塞进他怀里,看他吃得很急,便问:“饿的话,怎么不自己备一些零食?”
“懒。”林嘉澍答得理直气壮。
从那之后,冉竹便常常带一些零食过来。林嘉澍不挑,饿了什么都能吃上几口。
免费的零食吃多了,两人明显熟悉起来,林嘉澍仿佛打开了身上的某道机关,整个人变了一副样子,话不欠扁不说,事太正经不做。
冉竹嘴笨得厉害,每次被林嘉澍调侃都回不了嘴,只能拿带来的零食堵住这人的嘴。
冉竹不是没提过要去看林嘉澍的演出。
她曾听见林嘉澍接电话,知道他偶尔会去一个叫“三米”的酒吧打鼓,便鼓起勇气提出想去看看。
冉竹满怀期待地望着他,林嘉澍却蹙了蹙眉,上下瞧了她一眼:“婴儿肥都没褪的人,还想去酒吧?要穿着校服蹦迪吗?”
这明显是瞧不起她。
冉竹抬起头,提高声量,强调:“我存了很多奖学金。”
林嘉澍挑眉,所以呢?
冉竹满脸得意:“所以我有很多很多钱,什么衣服都可以买,吊带衫或者黑夹克,都可以。”
没过多时,她想起什么似的,掐一掐自己的脸,不甘心地补一句:“包括瘦脸霜!”
林嘉澍:“……”
04
演出的事,林嘉澍始终没有松口,冉竹便也没追问。
她总觉得,既然林嘉澍不愿意她来看他演出,总是有理由的。
恰好那段时间在为升高三做准备,期末有一次摸底考,决定她还能不能留在重点班,她忙着刷题、背书,时间似乎飞着过去了。
等冉竹从考试中抽身时,她课桌上的台历本已经撕去一整页。
闲下来,她便开始想林嘉澍,推算着他又演出过几场,发色估计又换了几轮。
她想得出神,同桌用笔戳了她好几次她才醒过神来。她疑惑地抬眼,同桌笑盈盈地往窗外指了指。
冉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看到站在窗外的林嘉澍。
林嘉澍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发色果然变成了她没见过的深蓝色。他站在窗外向她抬手,出众得像是哪个选秀节目里面的男偶像。
“你怎么会来我们学校找我?不是说有学霸过敏症吗?”
这是当初冉竹拿着习题册故意为难林嘉澍时,他回击她的话,现在她拿来调笑他。
林嘉澍失笑,伸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怎么一个月没见,你还是这么笨,重点都搞不清楚。”
“那重点是什么?”冉竹问。
林嘉澍轻轻叹了一口气:“今天是你的生日。”
冉竹的生日很好记,六月二十六号。她是最爱过生日的人,每年记得牢牢的,从几个月前开始就在林嘉澍面前念叨,结果到最后自己给忙忘了。
冉竹很兴奋:“林嘉澍,六月份已经是夏天了哎!不知不觉,我们一起从冬天来到了夏天!”
林嘉澍并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但看见小姑娘眼里泛着光,他便还是顺承着点点头。
为了庆祝生日,冉竹第一次和老师撒了慌,以肚子疼为由请了晚自习的假,因为林嘉澍说要给她一个惊喜。
路上,冉竹暗自期待林嘉澍给她的惊喜是一场私人的演奏会,一首专门为她演奏的歌,足以让她的十七岁永生难忘。
但她到底是低估了林嘉澍的脑回路。
他送了她一场烟花秀。
那年烟花爆竹开始受到管控,他找了很久才找到一片不在管制范围内的郊区。
星星般绚烂的烟火在黑夜中足足璀璨了半小时,浸染了整片的天空,明亮得仿若白昼。
冉竹想起自己曾在鼓房看过的那本《神雕侠侣》,人人称羡“龙过恋”,她看完之后,却在林嘉澍面前说了很久的郭襄。
她感慨郭襄十六岁时收到的那一场烟火和三根银针,就那样困住了少女的一生。
当时林嘉澍是什么反应呢?
他好像说:“你不会是郭襄。”
“好漂亮啊。”冉竹转过头冲着林嘉澍笑,“原来烟花爆开的时候真的是有五个角的!”
林嘉澍的眼睛随着烟花的起落一闪一烁,眼底始终漾着笑意:“你喜欢就好。”
那夜,林嘉澍第一次和冉竹说起他的理想。
他说他喜欢重摇滚,但中国摇滚市场低迷,选秀热潮高涨,乖帅成了主流,乐队前景渺茫,这片蓝海似乎望不到尽头。
烟花的喧嚣止息之后,夜很寂静,月光从天空铺下来,将他的蓝发映照得更加深沉。冉竹忽然明白了,他换了又换的发色便是一种挑衅,一种对主流的挑衅。
他在走一条自己的路,他是掌舵人,在死海里行船。
冉竹忽然为他感到骄傲:“林嘉澍。”
“我贫瘠人生里少数的亮光都是你带来的。”
“你一定可以。”
05
冉竹的摸底考考得不错,顺利留在重点班。高三越来越忙,她去鼓房的次数越来越少,林嘉澍也忙着演出和准备艺考,有时她去了也不见人。
冉竹没有手机,只能把碎碎念悉数写在信上,放在林嘉澍的鼓袋里,下一次来时鼓袋空了,她便知道他看了。
高考前一晚,冉竹在自家楼下见到了几月不见的林嘉澍。他不知从哪儿买来了一包糖炒栗子,塞到她怀里。
“提前祝你生日快乐,我最近比较忙。”
冉竹知道他所说的忙是什么。那时,林嘉澍签了一家音乐公司,公司允诺他做自己喜欢的摇滚乐队,但他也要妥协着配合公司的行程,在大大小小的综艺里刷脸。
没错,眼前这个人已经是个小明星了啊。
冉竹有些失神。
林嘉澍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个粽子。他捏着线,将粽子吊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闹够了才放在她手心,认认真真地说了一句:“高考高粽。”
冉竹心里沁出一股暖流,嘴上却说:“好土哦。”
林嘉澍轻声出笑:“有用就行,以防万一。”
高考那两天连续下了两天雨,考完最后一门时太阳出来了,冉母拿着最新款的手机来校门口接她。
她上了车便赶紧拆手机,桌面壁纸什么的都没来得及换,首先便给林嘉澍发了一条信息,中规中矩的措辞:我是冉竹。
那边倒回得很快:考完了?怎么发这么土的信息?
冉竹边笑边摇头,这人就是记仇又欠扁。
高考结束,冉竹便天天去上小提琴课。她的年纪相对较大,学东西也快,老师便着重培养她,想让她在去上大学之前考到四级。
冉竹想了想,主动要求直接考六级。
冉竹虽然聪明,却极其缺乏音乐细胞,要不然她怎么会这么大了才来上课?
这时,林嘉澍也从外地录节目回来了。两人在练习室里,一个人打鼓,一个人练琴。
音准总是不到位,冉竹变得烦躁起来。
同样是几条线,这五线谱就是没有辅助线看得顺眼。
小提琴声音细腻,她拉得断断续续,力度又不到位,听起来颇像是哪个小女孩哀怨的尖叫声。
“难听。”
林嘉澍调着镲片,冷不丁地评价一句。
冉竹气闷,积累的怒气这时全部郁积在胸口,拿眼睛瞪了林嘉澍许久,吐出一句:“那你也不教我?”
早在确定要考级的那一刻,冉竹便向林嘉澍发去了求救信号。
可林嘉澍听了她的请求,想也没想便回她一句:“不行。”
语气冷硬得要命,就连神色都因为逆光的缘故,显得格外生疏。
这次他又这么毫不留情地评价,冉竹气恼之后,便有些失落。那五线谱上的音符更像是重锤,悬在她的心口,让她不禁开始怀疑,难道她真的笨吗?
正发着呆,手腕被拽起,她被带起来往外走,回过神时,她已经被林嘉澍带到了楼下。她茫然地问:“我们要去哪里?”
林嘉澍掀起眼皮:“你不是一直吵着说要去看我演出?”
冉竹脑子更加混乱了:“你不是没同意吗?何况时间也不对。”
林嘉澍笑了:“今天想打的曲子,不适合出现在热闹的场合。”
直到林嘉澍在酒吧的小舞台上敲出第一个鼓点,冉竹才弄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打的是她第一次在门外听得入迷的那一首曲子,后来她才知道林嘉澍给它取名《榮光》。
工作日的“三米”人并不多,尤其是下午的时间段,台下只坐了两三个人。酒吧老板估计和林嘉澍很熟,任他在非营业时段随意在舞台上捣鼓。
在舞台上打鼓的林嘉澍和在练习室里打鼓的林嘉澍有很大的不同。
练习室里的林嘉澍是松弛的,随意的,而舞台上的他,尽管打着轻松的音乐,手上的青筋却很分明。他闭着眼,身体随着节奏律动,光扫在他的脸上,汗水从鬓角流下。
这是冉竹第一次看他的表演。
冉竹想起不知从哪里看到的一句词——献祭式的美感。
她想,林嘉澍打鼓时,便有一种献祭式的美感,仿佛鼓与他是共生的,感染力极强。
随着鼓点的加速,林嘉澍手中的鼓棒断开,他迅速从鼓包里拿出备用鼓棒,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朝着冉竹看了一眼。
那一眼,冉竹便忽然了解了郭襄。杨过取下面具注视着她的那一刻,她一定也是像她一样,胸腔鼓动得厉害。
少女懵懂的喜爱里,带着崇拜的那份往往最持久,最深刻,因为崇拜最纯粹,最私欲,最义无反顾。
结束后,林嘉澍带着冉竹去吃夜宵。烧烤摊人气火爆,处处充满烟火气,冉竹还沉浸在刚刚看完舞台表演的兴奋里,她将眼睛笑成月牙:“你是在拿演出安慰我因为小提琴而受伤的心灵吗?”
“冉竹。”林嘉澍忽然叫她,他的眼神很深沉,“你不适合学音乐,也不该学小提琴。别浪费时间。”
冉竹愣了一瞬间,继而慢慢意识到,她那些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小心思,她想要和林嘉澍并肩的心愿,在林嘉澍眼里像是被扒了皮的雏鸟,被看得一干二净。
他说她不是郭襄,便也绝不允许她走郭襄那样的路,他并不需要她这个追光者。
“省里的大学挺好的。”林嘉澍放柔了声音,明明是推开她的话,却说得像是情人间的低喃,“听话。”
06
冉竹向来听话,何况放弃不擅长的事情本就简单,整个事情除了冉母觉得惋惜,两方都欢喜。
她依旧按照自己循规蹈矩的人生轨迹向前走,被第一志愿录取,在一所985的师范院校念书。
她上大学的这几年,林嘉澍上过的综艺逐渐显出效果,不知哪位粉丝剪辑了他的综艺合集,里面的他顶着一张冷脸怼人,有种出奇的冷幽默。那个视频的热度迅速攀升,很快上了热搜。
公司顺势营销了一波,将他打鼓的视频发布到网上。
大概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偶像明星让观众产生了审美疲劳,林嘉澍鼓手的身份让人觉得新鲜、特殊,他迅速成了赢家,热度胜过了一大批选秀爱豆。
冉竹见他的机会就更少了,偶尔林嘉澍结束了行程会来学校找她,匆匆见一面又匆匆离别。
冉竹顺利大学毕业,她顺着妈妈的心愿,考上了本地的教师编制,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她去做入职体检那天,拿到印着“合格”红章的一页纸后,在医院的大堂独自坐了许久。
夏天,气温三十六度,她觉得很荒凉,也很冷,好像从十八岁那年做出放弃学小提琴的那个决定开始,她和林嘉澍的人生就从相交线成了平行线。
中学老师和摇滚乐队鼓手,能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最后,她给林嘉澍发了一条信息,想要见他一面。
林嘉澍来得比想象中得快,好像不到五分钟,他就出现在她眼前。他一脸焦急地蹲在她面前,扶着她的双手问:“怎么了?你为什么会在医院?”
冉竹回神,慢吞吞地说:“林嘉澍,我要当老师了。”
这时,林嘉澍也看到了她手中的体检单子,愣了一下,然后轻声说:“恭喜啊。”
冉竹看着他,忽然轻声问道:“林嘉澍,你说要是郭襄当时听了姐姐的话,留在了客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会不会也是找个安稳的营生,嫁人生子,偶尔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个英勇的神雕大侠的故事呢?”
林嘉澍仰头看她,嘴唇苍白。
冉竹接着说:“你知道的,我喜欢你,从喜欢你的鼓声到喜欢你这个人,喜欢了好多好多年,可是我感觉我越来越抓不住你了……”
“冉竹。”林嘉澍打断她的话,“可是我不打鼓了。”
顿了一下,他继续说下去,这次更加坚定:“公司给了我其他的安排,可能,唱歌也说不定。”
07
林嘉澍不打鼓,这件事比他变相拒绝冉竹的表白还令她难过。
初遇时,林嘉澍的鼓声是她的安慰劑,安抚了她燥郁的心情;后来,林嘉澍的鼓声成了她的安魂药,见不到他的日子里,她悄悄下载他们乐队的歌的伴奏版,听着入睡。
她记得他想要将摇滚乐带到大众面前的愿望,如今这个愿望实现了,他却不愿坚持了。
林嘉澍应该和鼓是一体的呀。
冉竹很固执,她频繁地去找林嘉澍,她从他的经纪人那里要来了一份行程表,没课时便出现在他面前。
林嘉澍并不理会她。
他似乎安心地接受了公司的安排,开始学习声乐,日子过得很有规律。
冉竹有时赌气,半个月不去找他,再过去时他依然和从前没区别,和她说说笑笑,却绝口不提与鼓有关的事情。
他们僵持着,直到冉竹看到那个女人。
女人很漂亮,妆容素雅,美得出尘,她坐在舞台边上,仰起头和林嘉澍说说笑笑,眼里有和她一样的崇拜。
冉竹知道她,和林嘉澍同公司的艺人,两人时常捆绑上节目,CP粉一大堆。
但冉竹从没信过,网络营销本身有夸张的成分,网友们靠着一些边角料的互动猜测的所谓真相,并没有可信度。
可此时此刻,林嘉澍脸上的轻松笑容,深深灼伤了她的心。她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见过这么松弛的林嘉澍了。
当夜,林嘉澍照例送她到她家楼下,两人分别前,冉竹叫住了他。她抓紧了背包的带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林嘉澍,我是不是让你没那么快乐了?”
冉竹希望他能够一直打鼓,是因为她能感觉到林嘉澍在打鼓时的享受与自在,那是其他东西不能带给他的。无论他发生了什么,她都希望他是快乐的。但如果她的坚持会让他感觉到难过,她便会不知所措。
林嘉澍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才答:“是。”
很轻很轻的一声,仿佛故意不让她听清似的。
可这个字还是彻底击垮了冉竹,难过的情绪瞬间吞噬了她。她吸了吸鼻子,扔下一句:“那就不要再见了吧,反正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然后从他的世界仓皇逃离。
08
林嘉澍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接受自己不能打鼓的事情。
太想做一件事,往往会让结果更糟糕。
他在娱乐圈的生活,远没有冉竹看到的那样光鲜。
他想做乐队,玩摇滚,却靠着综艺爆红。他的歌是火了,来看他演出的人能塞满一整个体育馆。
可林嘉澍清楚,不是摇滚活了,是他侥幸成了时代的宠儿。于是,工作越多,他却越感到无力。他只好将所有的宣泄都用在练习上。
在无数个疯狂练鼓的日子里,他时常想起冉竹。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被欺负了也不知道还口,表达爱意却十分纯粹,敢在他门外一待几个月,敢直视他,一脸单纯地说:“你打鼓时会发光哎!”
他不想让她失望,练得更勤奋,却换来手腕劳损严重的后果,再也握不住鼓棒。
那天他正在医院复诊,接到冉竹的电话,小姑娘声音低低的,问他能不能来一趟医院,他便吓得药也没拿,直接冲到一楼。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但他没想过她会向他表白。
林嘉澍一直认为,表白这件事应该由他来做,方式他都想好了,要给她一场私人的独奏会,打满十首曲子,其中就有最初的那首《荣光》。
但他永远做不到了。
后来,冉竹问过他无数遍,为什么不打鼓了。
他不是不想回答,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能想象到她知道真相后,心疼而惋惜的神情。
他看着那张体检合格单,心里莫名地轻松起来。
娱乐圈鱼龙混杂,他尚未适应新身份,以后的路注定坎坷。冉竹勇敢,却未必不脆弱,未来,当舆论的风浪来临,他不确定自己能否为她挡住所有声音。
小姑娘最后和他说的那一句话是:“反正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听出她语气里满满的不甘心。
他很想否认,想告诉她:可是有句话说过,爱可逾越山海,你只要负责爱我便好。
但那又能改变什么呢?
比起一切美好撕碎过后,在不堪中渐行渐远,他更愿意成为她的记忆里鲜活而向往的存在。
他们终究差了缘分。
年底,暴雪如约而至,银装素裹一如最初,彼方荣光却早已不再。
(编辑: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