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港风向东南

2021-09-10 07:22林鹿诗
花火彩版B 2021年2期
关键词:欧阳

林鹿诗

晚十一点半,流羽国际机场,漫天繁星之下,高耸的塔台上信号灯有规律地闪烁。

深蓝色的雷达屏幕上,代号QLU747的小点正在靠近。

“流羽塔台,QLU747,五边9海里,听你指挥。”无线电里传来年轻的男声。

邵乐宜按下通讯按钮,凑近麦克风,清晰地说道:“QLU747,流羽塔台,继续进近,前机6海里,调速最小,注意尾流。”

夜里机场不似白日繁忙,邵乐宜却丝毫不敢放松精神,塔台控制区域上方是360度的玻璃窗,视野极为广阔,从百米高度望下去,机场跑道提示灯像蜿蜒交汇的河流。

片刻后,QLU747双翼交替闪着红蓝灯呼啸而至,在空中盘旋。

她确认了一眼屏幕,打开通讯器,指示道:“QLU747,地面风220,8米,注意低空风切影响,可以落地跑道15R。”

年轻的男声复诵时尾音上挑,明显听得出心情很好。确认信息无误后,对方掐断通讯,飞机调整好角度开始降落,起落架伸出,轮子以飞快的速度摩擦过地面,带出一路绵绵的青烟,缓缓停在跑道尽头。

邵乐宜轻呼一口气,刚要下达最后一道指令,无线通讯里传来一句:“邵小姐声音真好听。”

邵乐宜沉默了两秒,想起对方大名鼎鼎的“花名”,不由得抽动了一下嘴角,绷着声线说:“请注意通讯规范,QLU747,左转C1脱离,联系地面121.65,再见。”

将这位打发了给地面接应,下一班的管制员便来交接了。二十分钟后,邵乐宜下班走进员工通道,看见走廊一侧墙边靠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

他穿着白衬衫,领带扯松些许,一根手指钩着黑色金条纹的制服外套挂在肩膀,另一只手捏着挺阔的大檐帽,白炽灯照耀下的鼻梁刀削般直挺,一双桃花眼笑吟吟地望过来。

刚说了再见,居然真的这么快就再见了。

邵乐宜的额角又跳起来,扫了他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无视了他,准备绕过离开。这个人却无赖得很,长腿一抬,亦步亦趋跟了上来。

“邵小姐,上次问你的事情,想好了吗?”

邵乐宜踩着五公分高的高跟鞋,脚步迅捷,翻了个有力的白眼:“没有。”

对方身高腿长,不紧不慢地缀在她身侧,好整以暇地追问:“没关系,我可以等,邵小姐还要多久才能给我回复?”

邵乐宜忍无可忍:“不是没想好,是压根就没有考虑!”

她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道:“欧阳凌,我是不可能喜欢你的,咱们真的不合适。”

欧阳凌微微皱起眉心,说:“不会吧?我找人算过你我的生辰八字,明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怎么,你信的是星座还是五行?”

邵乐宜暴跳:“我信你的鬼话连篇!”

欧阳凌是民航圈里的天之骄子,他爷爷据说为共和国开过战斗机,他爸爸是T大飞行器设计与工程专业的博士生导师,至于他本人则在家庭环境的熏陶下,十六岁考入航大,并且以全科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拨穗都是校长亲自给拨的。

这金光灿灿的背景和履历简直是招蜂引蝶的利器,邵乐宜头一次听说时直接被闪花了眼,又听闻他现在没有结婚也就罢了,居然连女朋友都没有,深觉不可思议。

“你说他没人要,这怎么可能?”

“你有所不知,他有个花名叫‘孔雀’,一是因为长得的确好看,二是因为他太会撩女孩子了。问题是,他性子轻浮,撩完就跑,从不负责,堪比花心大萝卜!”友人如此爆料。

邵乐宜打了个寒战,这样的男人的确要不得。她抓着友人的双手,四目相对,郑重地说道:“你放心,我见到他的话,一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邵乐宜只顾听八卦,忘了看照片,以至于真正認出欧阳凌的时候已经晚了。

事情要从她参加闺密的婚礼说起。筹备了半年的婚礼进行得很顺利,唯一的事故发生在伴娘邵乐宜身上。

伴娘礼服的尺寸是半年前量的,那时候的她还是个窈窕淑女,纤腰可比A4纸。后来她调了晚班,作息不规律,饮食不健康,不知不觉体重飞涨,以至于现在没办法轻松地把自己塞进伴娘裙里了。

更衣室里,邵乐宜侧着身子,两只手使劲拉扯,背后的拉链卡在脊椎中央的位置,怎么也拉不动,无奈之下只得打电话求助。

小乔正被化妆师按在椅子上涂口红,含糊地说会喊人去帮她。那头电话刚挂断,这头门就响了,邵乐宜心想来得还挺快,大声招呼道:“我在这里,求帮忙!”

来人脚步似乎顿了顿,然后朝她走来。邵乐宜情急之下,竟然没有察觉足音不是高跟鞋的嗒嗒声,而是软底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轻微声响。

一只手拂过她垂落的发丝,捏住拉链头往上提了提,邵乐宜配合吸气,对方将后颈处的衣领合好,一鼓作气往上一拉,拉链终于哀鸣着合拢。

邵乐宜感激涕零地回过头去,看到了一张白皙的,俊美无俦的脸。

“等等!你怎么是个男的?!”

对方微微歪了歪头,礼貌地解释:“不好意思,这是天生的。”

邵乐宜简直在风中凌乱了,又问是不是小乔叫他来的,正在这时,门猛然被推开,小乔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大声抱怨:“邵乐宜,原来你真的在这里!不知道谁忙中出错,把更衣室门口的男女牌子换反了,害我们好找——咦,你已经拉上了啊?”

“是、是他……”邵乐宜弱弱地指了指侧站立一旁的男人。

暖风吹起白纱窗帘,阳光被过滤成暧昧的光影落在他身上,男人眨了眨眼睛,自我介绍道:“我是新郎的朋友,伴郎欧阳凌。”

他就是传说中的欧阳凌!

邵乐宜一听到这个名字,像是条件反射,腾一下跳起来蹿出三米远,幸好裙子短,否则她一定会被绊个狗啃泥。

男人不易觉察地愣了愣,然后露齿一笑,嗓音危险:“邵小姐,本人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并且确认并未携带任何病毒,请问你在躲什么?”

邵乐宜汗毛竖起,急中生智道:“我过敏!”

——我对你的名字,对你这个人,产生了超出范围的免疫应答。

婚礼的后来,欧阳凌抢到了新娘的捧花,一转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跪地献给了邵乐宜。周围一阵起哄,邵乐宜尴尬得要死,只得伸长了胳膊用两根手指接过来,同时狠狠瞪他一眼。很明显,他故意接近自己就是为了打击报复。

然而邵乐宜没想到的是这只是个开始,真正领会到欧阳凌的手段之后,她才深刻体会到传言非虚。

那段时间,邵乐宜每天来上班,座位上必定放着一大捧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没出半个月,欧阳凌锲而不舍追求邵乐宜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圈子,人人见到她都报以同情的目光,仿佛她得了绝症似的,可见欧阳凌有多让人闻风丧胆。

为了笼络人心,他还给她的女同事们送了最新款的香水。欧阳凌凭借一己之力提高了整个管制组的福利待遇,同事甚至开玩笑要把邵乐宜送去“和亲”,她不住作揖:“姐姐们饶了我吧,那可是个火坑啊!”

邵乐宜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为了防止哪天被他们里应外合真的给卖了,她咬牙给他发消息要求见一面,地点在某个高尔夫球场。欧阳凌自然乐得应下。

为什么要选高尔夫球场呢?当然是因为地形开阔持距,有助于保离。如果是咖啡馆之类的封闭空间,明显不方便逃跑。

当天,邵乐宜热身完毕,走到距欧阳凌五米处停下,义正词严地问:“欧阳凌,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导致你对我一见钟情?”

天际阴云滚滚,风毫无遮挡地吹袭而来,欧阳凌黑色短发被風吹乱,他扬眉问:“邵小姐,站这么远说话,你不觉得很费嗓子吗?”说着,他往前迈了一步,邵乐宜立刻后退一步,警惕的样子像一只藏坚果的松鼠。

见状,欧阳凌十分好奇:“邵小姐,我也想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导致你对我退避三舍?”

邵乐宜心想,你这是明知故问,回答你我就上当了,因此下巴一扬道:“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只是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这令我很困扰。”

欧阳凌一时没有说话,琥珀色的眼珠静静注视着她,须臾莞尔道:“邵小姐,我为我的鲁莽道歉,但是你阻挡不了我喜欢你,甚至连我自己也不能控制这份出自真心的感情。不过,既然你宁愿保持单身也不愿意接受我,想必我在你眼里真的是很不入流的一个人吧?”

等等,他这意思是放弃了?邵乐宜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如此轻易就达成目标,不由愣在原地。他道了一句“告辞”,竟然真的转身离开。邵乐宜欣喜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居然生出几分不忍。

一阵狂风刮来,雨点瞬间落下,邵乐宜从圣母心绪里回过神来,连忙往屋里跑。她换好衣服,提了运动包去开车。车子一开出地下车库,车窗玻璃上立刻布满了雨滴。球场建在郊区,附近人烟稀少,她开了一段路,看见道旁一个行人伞也不打,淋得落汤鸡一样,再仔细一瞧,这不是欧阳凌吗?

她立刻靠边停下,车窗开了条缝,喊道:“喂,你疯了?”

他的头发和睫毛不停往下滴水,狼狈不堪,即便这样,他依旧彬彬有礼地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可以自行离开。不得不说,欧阳凌这一出以退为进极其精准地把握住了邵乐宜的心理,她终究没办法硬着心肠把他丢在荒山野岭淋雨。犹豫片刻后,她十分不爽地叫道:“上车!”

邵乐宜把他带回自己的住处完全是迫不得已。连日多雨,河中水位暴涨,城市多处封桥封路,欧阳凌家在河对岸,一时半会根本过不去。

电视屏幕右上角显示暴雨大风预警,开启烘干功能的洗衣机发出嗡嗡的声响,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停了,欧阳凌裹着她的浴袍拉开门,踩着一双小了六个码的拖鞋走出来,脚跟在外面显得十分局促。

厨房里热气腾腾,邵乐宜在煮姜汤,她有些回过味来了,狐疑地问道:“你是不是演了一出苦肉计?”

“怎么会?我只是没打到车。”欧阳凌十分镇定地说,“我一般不自己开车,你明白的。”

开惯了飞机的人开车总是有一种违和感,譬如可能会不经意把挂挡杆当成操作杆,上坡时总是想要向上拉方向盘。

邵乐宜半信半疑,盛了一碗姜汤给他,自顾自去客卧收拾床铺。她非常后悔一时心软捡了个大麻烦回来。时间不早了,天气继续恶劣下去的话,他说不定还要留宿在这里。十分钟后她走出来,看见欧阳凌站在阳台上逗弄她养的一只虎皮鹦鹉。

“你这鹦鹉跟我说话了,嘴还挺甜的。”欧阳凌转过头来,微笑着说道。

邵乐宜漫不经心道:“平时跟电视里学的舌,怎么,它夸你帅?”

欧阳凌矜持地说道:“哦,那倒没有,它说——”

虎皮鹦鹉抖了抖翅膀,爪上细细的金色链子发出琐碎的撞击声,它昂首挺胸地接过话头:“欧阳凌是个花心大萝卜!”

……鹦鹉怎么炖好吃?!在线等,挺急的。

“不是!你听我解释!”欧阳凌欺近过来,邵乐宜被逼得抵在沙发靠背上无处可退,她结结巴巴道,“那不是我说的!是我一个朋友——”

“但是很明显,邵小姐对我的误解很深重,我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说着,伸手钩住了她的领结,邵乐宜穿的是一件素白衬衫,暗红条纹的蝴蝶领结只是个装饰物,此刻被他一扯就扯下来了,她下意识惊慌地捂住了领口。

欧阳凌满意地笑了笑,直起身子退开。洗衣机里的衣服烘干,他换好衣服走到玄关穿上鞋,一开门就有风涌进来。离开前,他拿着领结摇了摇:“这个,就当是对我小小的补偿了。”

他居然没留下,居然走了!

邵乐宜茫然了片刻,摸了摸空荡荡的领口,忽然觉得有点儿不真实。欧阳凌的行事做派云山雾罩,好像跟传说中以及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欧阳凌。他们飞行员上下机都会拎一个公文包,里头装飞行手册之类的资料,他竟然把她的领结挂在了他的包上招摇过市,就差在脸上写“名草有主”四个字了。

因为她造福广大女同胞,牺牲自己,收了欧阳凌的高尚行为,邵乐宜接收到了同事们前所未有的慰问力度。可是天知道,根本没有这回事!

“欧阳凌,你要怎样才能把领结拿下来?他们都已经开始问我要喜糖了!”邵乐宜头痛无比。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是飞机发动机发出的巨大的隆隆声,欧阳凌迈步走上舷梯,语气轻松道:“这周末有空吗?我请求约会。”

“啊?”邵乐宜没反应过来。

欧阳凌诱惑道:“同意的话,我就把领结拿下来。”

欧阳凌想象了一个星期的二人世界,在看到邵乐宜牵着个小豆丁出现时崩塌得七零八落。

“来,乐乐,叫欧阳叔叔!”

“是哥哥!”欧阳凌立刻纠正道。他调整出一副和蔼的表情,蹲下身来摸了摸小豆丁的脑袋。

乐乐是邵乐宜的外甥女,今年六岁,正是活泼好动又爱玩的时候,并且小小年纪就表现出了外貌协会成员特质,不到半个小时就和欧阳凌打得火热,一口一个“欧阳哥哥”,嘴巴像是抹了蜜一样甜。

欧阳凌哑巴吃黄连,无不怨念地问邵乐宜:“你怎么出来约会还带个孩子?”

“乐乐一直就想来动物园玩,我寻思正好顺路。再说,你没说不能带家属吧?”邵乐宜头头是道地解释,把欧阳凌噎得一愣一愣的。她心中暗笑,许久以来一直被他拿捏,今天终于也给他下了个绊子,真令人愉悦。

三个人在珍禽馆停下,一大片生态林木里栖息着许多叫不出名的美丽鸟类,池水边还有雌雄两只孔雀顾影自怜。

看到孔雀,邵乐宜顿时想起欧阳凌的“花名”,便買了一块食料,趴在栏杆上掰碎了抛过去,试图吸引那只雄孔雀的注意力。孔雀十分高冷地瞥了她一眼,抖了抖尾羽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炫酷的背影。

欧阳凌笑话她说:“这就叫不忍直视。”

“你行你上啊,看它搭不搭理你。”邵乐宜没好气地把食料塞给他。

十分钟后,欧阳凌拍了拍掌心的面包碎屑,得意地朝她扬了扬眉。邵乐宜对着孔雀恨铁不成钢地斥道:“你看清楚一点儿,他是个男的!你一只公孔雀朝他开屏是不会有结果的!”

“美丽不分男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孔雀也不例外,乐乐对吧?”欧阳凌说着把乐乐抱起来,后者不住点头,显然已经背弃了亲爱的小姨,投敌了。

邵乐宜一个人在风中萧瑟,还被乐乐指使着去买冰激凌。她举着三个颜色各异的冰激凌回来时,远远就见到欧阳凌单臂抱着乐乐站在蛇馆玻璃前,小女孩有些害怕地伏在他肩头,他则神情柔和地说着什么。

她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念头:他看起来好像……还挺可靠的。

似乎心有所感一般,欧阳凌转头望过来,四目相对,邵乐宜像被电到一样迅速别开脸去。她轻咳两声,走过去叫乐乐挑冰激凌,小丫头天真烂漫:“我喜欢巧克力的!小姨吃这个草莓味的,粉粉的,和你脸的颜色一样!”

从鹦鹉到孔雀,再到这个坑姨的小外甥女,邵乐宜深深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她抢过巧克力味的冰激凌,生气地说道:“现在我的脸黑得像锅底了,该吃这个。”

姨甥两个一大一小,一个赛一个幼稚,甚至不择手段,试图先舔一口占得先机。欧阳凌举着自己的冰激凌,一言难尽地问:“所以留给我一个哈密瓜味的是什么意思?”

邵乐宜看了看那抹绿色,反应过来后,骤然笑得喘不过气来。

邵乐宜意识到自己不那么抵触和欧阳凌的接触时,着实慌了片刻。这个男人风一样无孔不入。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邵乐宜你要完,当你开始回忆和他的点点滴滴时,就已经很难回头了。”友人如是评价。

“那怎么办啊?”邵乐宜六神无主。

友人出谋划策,介绍了一个单身派对给她,叮嘱她一定要在派对上抓住机会,争取一锤定音,趁着还没泥足深陷,无法自拔的时候,赶紧斩断和欧阳凌的千丝万缕。

邵乐宜深知任务艰巨,连续几晚神思不属,偏巧她胡思乱想的当口,欧阳凌的电话打了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接起:“什么事?”

“没事,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欧阳凌的声音很轻,仿佛离话筒很近。

夜色像幽深的河,窗外汽车驶过,光影在天花板上游移,邵乐宜翻了个身,僵硬地说:“哦,现在听到了,可以挂了。”

“哎,别这么狠心嘛!我接下来要飞四段,你再见到我可是三天后的事了。”

“那又怎样?”

电话那头顿了顿,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然而声调依旧温柔:“我给你念首诗吧,听完了就睡觉。”窸窸窣窣的翻页声音响起,然后是他低沉柔和的声音,像深处静缓的流水,他念的是叶芝的《深沉的誓言》。

邵乐宜被他念得很惆怅。

三天后的晚上,邵乐宜单身赴会。派对举办者包下了一个小酒吧,在场的人基本符合六度空间理论,三三两两地分散坐在卡座或者吧台。邵乐宜很少来这种场合,感觉有点儿不自在,于是端了杯饮料找了个角落坐下。

平心而论,邵乐宜长得不错,身材也很好,因此很快就有人来搭讪。她不习惯和人贴得很近,说着话不动声色地往一侧挪。那男人熟练地抬起胳膊就来搭她的肩膀,邵乐宜没来得及躲开,深深皱起眉头,刚要开口制止,酒吧的门开了。

酒吧是沉降式的结构,仰视的角度看去,门外是深蓝的透着微光的夜幕,一个利落的剪影站在门口,宽肩,窄腰,长腿,手里的外套往肩膀上一甩,强大的气场震慑得整个空间都安静下来。

欧阳凌……他怎么会来这里?邵乐宜心念急转,把知道她今晚行踪的人和欧阳凌的人际关系迅速梳理了一遍,最后确认中间人一定是小乔。

他一步步迈下台阶走到灯下,主办者迎上去询问,他却一个眼神都不给,只盯着邵乐宜冷冷地说道:“你要留在这里,还是跟我走?”

邵乐宜一秒也没犹豫,甩开男人的胳膊,抓起手包就跟上了他的脚步。

欧阳凌身高腿长,走得很快,邵乐宜穿着高跟鞋小跑着才勉强追得上。深秋的夜凉沁入骨,她穿的裙子露着肩膀,不由得抱紧双臂搓了搓胳膊。欧阳凌猛然停下,外套一抖,披在她肩头。

他还穿着制服,显然是一落地就来找她了。飞过四段的男人略显憔悴,下颌周围淡青色的胡楂没来得及刮,一双眸子在昏暗的小巷里寒星似的闪闪发亮。

欧阳凌居高临下盯了她片刻,手摸裤兜却摸了个空,没有烟。他烦躁地舔了舔嘴唇,终于发难:“邵乐宜,你对我爱答不理,转头就来找这种人,我哪点比不上他们?”

邵乐宜抓紧了外套衣领,低着头不说话。

她承认他的话讲得没错,她在里面的时候也暗暗比较过,结论就是谁也比不上欧阳凌。他年轻有为,意气风发,是比太阳还光明灿烂的存在。他喜欢自己,邵乐宜既开心又害怕,可对她来说,这喜欢没有由来,也看不到去处,像浮萍柳絮,聚散无常。

“你没有比不上他们,”邵乐宜沉默许久,抬起头直视着他,“是我配不上你。”

长到这么大,邵乐宜头一次体会到失恋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表皮完好却内核溃烂的苹果,仿佛有蛀虫将心脏啃噬得千疮百孔。

可是明明不应该这么难过的,她一开始就是要躲着他的。是命运的玩笑让她遇见了他,然后就是他一厢情愿,不讲道理的追逐。她只是不懂,为什么是自己?

友人按着她的手腕夺下高脚杯,老气横秋道:“这你就不懂了吧?爱情的滋味呢,先是很甜很甜的,而时间的流逝就像是朝里面源源不断地注水,到最后剩下的就是一杯淡而无味的凉白开了。”

邵乐宜心中迷茫,欧阳凌是只爱尝甜头的人吗?或许事实就是这样吧。自己和他从前交往过的女伴别无二致,末了免不了秋扇见捐。值得庆幸的是,自己终于在该硬起心肠的时候结束了这一场游戏。

同事们也都不再拿她打趣,领导甚至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她惊疑地摸了摸面颊,自己的脸色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吗?好在她不是受了打击就一蹶不振的人,打起精神努力工作还是可以做到的。

她如常上塔台值班,回家做饭、吃饭,一向没眼力见的虎皮鹦鹉扑棱着翅膀高亢地叫:“欧阳凌——”

“闭嘴。”邵乐宜面无表情地塞了一颗坚果堵住了它的喙。

入了夜,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黑暗太过寂静,甚至令人出现幻听。耳边仿佛响起那一夜他在电话里低声念的叶芝的诗:“在我面对死神的时候,总会突然遇到你的脸。”

她琢磨片刻,不由得轻轻弯了弯嘴角。

不愧是他,在死神面前也依旧缱绻。

第二天邵乐宜上班,正赶上欧阳凌末段回航。

塔台里,她清了清嗓子按下通讯器说:“QLU747,地面风200,9米,注意风切,可以落地15R。”

他规矩地复诵一遍,便不再作聲。邵乐宜抬头望去,航班盘旋了几圈开始降落,她心里一跳,发觉不太对劲。这时耳机里忽然传来欧阳凌严肃的声音:“QLU747,起落架故障,无法下放,请求协助迫降。”

邵乐宜的头皮一瞬间炸开,立刻联系其他飞机避让,通知青鹭航空派人过来,同时以最快的速度联络地勤保障。连续几条消息送出,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地勤救护车和消防车闪着灯驶出待命,她紧紧盯着高空的飞机,指甲甚至将手心抠出了血。一片肃杀凝滞的氛围中,她的耳机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邵乐宜,我爱你。”

那一瞬间,世界都安静了,她张着嘴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然后眼睁睁看着飞机带着巨大的惯性撞向了地面。

各色车辆潮水似的将QLU747围住,尖利的鸣笛声响彻天空,副驾驶在通讯里慌乱报告说机长受伤需要医治,邵乐宜的头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直到同事推了她一把:“快去帮忙,愣着做什么!”

她恍然反应过来,拔腿便朝飞机跑过去,几百米的路程,她只觉连风也是阻碍,心率的极限怎么也无法突破,她焦急地发现自己没办法跑得更快了。那些千回百转的心事同泪水一起抛洒到身后,这一刻,她只想见到他。

现场繁忙有序,乘客们正在紧急疏散,邵乐宜逆着人流登上舷梯进了驾驶舱,一打眼就呆住了。

欧阳凌完好无损,正活蹦乱跳地打电话投诉:“轮子明明放下来了,但是你们这个起落架显示灯总是故障,害得我们折腾得人仰马翻的,还能不能行了?”

见到邵乐宜,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手挂断电话,一手扶着额头,弱柳拂风地倒了下去。

邵乐宜一时分不清楚自己是跑得喘不上气来,还是被他气得喘不上气来,总之,摄入的氧气不足以支撑她说一句完整的话,只得恨恨地伸手隔空点了点这个戏精。

欧阳凌见势迅速抓住了她的手,解释道:“我真的受伤了,撞在机舱壁上了,不信你看。”

他指着额角一块青紫,嘴巴说得诚恳,眼睛里却闪着得逞的光芒。

套路,都是套路。可怜她邵乐宜上了一次又一次当,次次上得都一样。

十分钟后,整个机场地勤都看到欧阳凌低声下气地跟在邵乐宜身后,从地坪追到了休息室。

“欧阳凌,实话实说了吧,你到底想做什么?”她横眉冷对。

休息室里没人,他倚在门边,温柔地叹了一口气,说:“我骗你过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我记得很深,你却忘了的事。”

“邵乐宜,其实我们很久之前就认识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城东建了一座飞机博物馆,去的人不多,我在里面边吃东西边玩,被一颗开心果呛住,差点儿背过气去,是你用海姆立克急救法救了我。他们管你叫邵乐宜,我记住了你的名字。”

邵乐宜还以为他又编出什么瞎话诓骗她,然而她回想片刻,记忆里确实有这件事的影子,只是时间太久,已经记不清细节了。

她不由得喃喃道:“原来那个倒霉蛋是你……”

“我可不觉得倒霉,遇见你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欧阳凌挑眉纠正道,“我这条命都是你的,现在你相信我的真心了?”

邵乐宜翻了个白眼:“你少来了,你的真心轮到我这里剩了几分之一?”

这醋劲儿让欧阳凌乐了,他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从没有人得到过我的真心,她们都不是你。你摸摸看,是不是完整的一颗?”

邵乐宜挣扎两下未果,只觉手下的胸膛愈发滚烫,燃烧尽了她所有的抵抗。原来她以为的最初相遇,于他而言却是期盼已久的重逢。

原来有一个人等了她那么久。

现在,她不想让他再等下去了。从今往后,山川岁月间,都有爱如万里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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