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
一
2013年5月,在成都市武侯区的校长培训会上,一位来自马里兰大学的美国教授给我们做了一个讲座。在互动环节,有一位校长提问:“请问美国的中小学德育是怎么搞的?”
这位美国教授不假思索地回答:“美国没有德育。”
所有在场的校长都很吃惊,当然也不相信:美国没有德育?怎么可能!但出于礼貌,没人追问这位教授。
半年后,我去美國待了一个月,刚好是在马里兰大学。我看了一些中小学,也粗略地感受了当地的社会风貌,得出结论:美国没有德育,因为我没看见他们的德育;美国的确有“德育”——但是这“德育”是看不见的。
除了檀传宝先生说的“直接的德育”“间接的德育”和“隐性课程意义上的德育”外,我认为还有一类德育——不但没有课程,而且没有教育目标,甚至连德育意图也没有。
我知道我这样说,会有人质疑:“既无课程,也无明确的教育目标,甚至连教育意图都没有,怎么能叫德育?”
是的,这是“什么都没有”的德育。我之所以称之为“德育”,是因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德育效果。
这就是“没有德育”的德育。
一个月的见闻显然不足以看到美国教育的全部,也许美国也有德育的课程体系,或其他什么形式的德育,但他们“看不见的德育”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
我在美国感受到了什么“看不见的德育”呢?
二
每天早晨我都要跑步,路上常常遇到美国人——我当然不认识,他们总是自然而真诚地和我打招呼:“Morning!”我自然也回应道:“Morning!”互相点头微笑后,又擦肩而过。
在酒店,我把房卡落在房间里了,去总台给服务员一说,人家毫不犹豫,马上重新给了一张卡。这种信任让我自己都觉得惊讶:他怎么不怀疑我是不是这个房间的住客呢?万一我是窃贼呢?
我们住的酒店附近有一家超市,超市有个规矩,凡是卖出的商品,只要以后顾客发现该商品又打折降价了,那么凭着购物小票,店方可以退还差价。比如,你昨天买了一件衣服花了50元,今天看到这衣服打折只卖30元,那么你可以去找卖方,他们会退你20元。 同行者中有人后悔没保留购物小票,抱着侥幸心理去退差价时,跟老板说“小票掉了”,人家毫不犹豫就把差价退给她了。
在课堂上,一位美国教授给我们讲一个资助家庭贫困生的项目,谈到入选者的条件时说,申请者必须有参加社区活动的经历。我们问:“学校对所选拔学生参加社区服务活动是怎样考核的?有怎样的标准?”教授答道:“我们主要是面试的时候直接问学生参加过什么社区服务活动。有的学生就会告诉我们他做过些什么,比如去医院照顾病人,比如为贫穷的人提供食物;也有的学生跟我们说,他要照看家里的弟弟妹妹,没有时间去做社区服务。我们也会考虑这些特殊情况。”当时我想,学生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就不担心学生说假话吗?但美国教授就是这么信任学生。
孩子从小就在充满尊重、信任、诚信、平等的环境中长大,这不就是最好的“德育”吗?
我刚才说了,美国也许也有“直接的德育”和“间接的德育”,但在我看来,我感受到的这种“没有德育”的德育,才更“可怕”。
三
对了,可能有读者已经明白了,我说的“没有德育”的德育,指的是社会环境、文化传统和时代风气。这是一个国家无处不在而又无孔不入的教育,是更宏观同时又更细小、更强大同时又更无声的教育,是融入日常生活的大教育。
目前,中国最缺乏的正是这种无声无形而又有力有效的德育。
当然,这样的德育不仅靠教师和孩子父母,更有赖于整个国家的每一个人——是的,每一个人,以及每一个人与其他人之间的相互关系。
这就说到“没有德育”的德育的另一种形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好的关系就是好的教育”已经越来越成为许多人的共识。比如,良好的师生关系、亲子关系以及其他良好的人际关系,有时候就是教育本身。
我想强调的是,我这里说的有德育效果的各类关系,并不是刻意为了德育而建立的。这样说,可能有点不好理解。那我换种说法,师生之间、亲子之间以及各种社会交往中,人与人之间充满真诚、平等、尊重、宽容等的自然而然的关系,就是对置身“关系”中每一个人(当然,首先是孩子)最好的教育(德育)——但建立这种关系并非出于“教育动机”,而是基于人性之善良。也就是说,关系是自然的,教育也是自然的。为了讨好孩子而刻意“搞好关系”,然后对孩子说:“我对你这么好,你难道还不听我的话吗?”这不是我说的由“关系”而发生的自然教育。
四
在《把整个心灵献给孩子》一书中,苏霍姆林斯基这样深情地写道——
我总想和孩子们待在一起,跟他们同欢乐共忧患,亲密无间,这种亲昵感乃是教育者创造性劳动中的一大幸福。我曾时时试图参与某个儿童集体的生活:同孩子们一起去劳动或到家乡各地去远足,去参观旅游,帮助他们享受到一些不可多得的欢乐,缺少了这种欢乐就难以想象能有完满的教育。
苏霍姆林斯基成功的教育,当然有许多原因,但毫无疑问,他和孩子“同欢乐共忧患,亲密无间”的“这种亲昵感”是至关重要的。这种源于爱心更源于童心的“总想和孩子们待在一起”的愿望,决定了他必然能够自然而然地走进孩子的精神世界,教育也就开始走向成功了。
苏霍姆林斯基曾在《帕夫雷什中学》一书中,讲述他和孩子一起出航的经过——
少年们夏天想进行“水上旅行”——想乘船经过水库驶入大河,然后登上某个“无人烟”的岛子……我只是现在才意识到,正是我自己使他们产生了这个想法;而当时我觉得,他们产生这个念头跟我给他们讲故事无关。可是我们没有船,于是我从新学年一开始就攒钱,到了春天,我就从渔民那里买来了两条船,家长们又买了一条船,于是我们的小船队便出航了。可能有人会想,作者想借这些事例来炫耀自己特别关心孩子。不对,买船是出于我想给孩子们带来快乐,而孩子们的快乐,对于我就是最大的幸福。
回想工作之初读到这段文字,我忍不住热泪盈眶。想想啊,一个校长,居然惦记着孩子们“水上旅游”的梦想,居然“从新学年一开始就攒钱”……“于是我们的小船队便出航了”,读到这一句,我的眼前呈现出这样的画面——在河面的船上,一位中年男人脸上呈现出只有孩子才有的纯真笑容,而一群真正的孩子在他的率领下,划桨驶向远方。
若干年后,我果真来到帕夫雷什中学,来到当年苏霍姆林斯基和孩子们乘船远航出发的河边,想象着半个多世纪前一个意气风发的校长和一群梦想飞翔的孩子……
这是怎样一位有爱心更有童心的校长?在这里,苏霍姆林斯基并没有想到“教育”,也没有把和孩子一起去远航当作“亲其师,信其道”的手段,他只是单纯地想和孩子们一起玩儿。可是,这种纯净而水乳交融的关系,不正是最好的教育吗?如果我们一定要从这次远航中提炼出什么教育因素,也许有热爱生活、亲近自然、平等尊重、不畏艰难、团结合作……但苏霍姆林斯基没有一句说教,一切都在这美妙而富有诗意的关系之中了。
五
我要特别指出的是,师生关系中的情感当然是有助于教育的,但情感本身不是也不能被當作俘虏学生精神的工具。也就是说,建立良好的师生关系不是策略,不是谋略,不是为了让学生服从自己的“教育”而精心谋划的权宜之计。不管学生是否“乖”,是否“听话”,我们都应该爱他们,并和他们保持一种平等的友好关系。当我们把关系当手段时,教育已经变成了一种“捕获”,真正的教育已经消失;而当我们忘记教育,和学生平等相处、真诚相待时,教育自在其中。
换句话说,教育者应尽量使自己的整个身心都与学生融为一体,这是教育的条件,也是教育本身。
回想年轻时读苏霍姆林斯基之所以那么亲切与激动,完全是因为深深的共鸣。因为当时我也和他一样,“总想和孩子们待在一起,跟他们同欢乐共忧患,亲密无间”。周末、春节或暑假,我都安排与学生的郊外踏青或远足旅游:我曾与学生站在黄果树瀑布下面,让飞流直下的瀑布把我们浑身浇透;我曾与学生穿着铁钉鞋,冒着风雪手挽手登上冰雪世界峨眉之巅;我曾与学生在风雨中经过八个小时的攀登,饥寒交迫地进入瓦屋山原始森林……每一次,我和学生都油然而生风雨同舟、同甘共苦之情,同时又感到无限幸福。这种幸福不只是我给学生的,也不单是学生给我的,它是我们共同创造、平等分享的。
六
我和学生交往当然不只是“游山玩水”,更重要的是日常生活中自然体现出来的尊重、平等、民主的关系。
1984年7月,我教的第一个班的学生毕业时,我请求每一个学生给我写一封信,专门指出我教他们三年中存在的不足或犯的错误。我说:“你们是李老师带的第一个班,我肯定有许多缺点,你们的信将帮助我以后更好地工作,成为更好的老师!”这些信我保留至今。以后几十年,我经常请学生写这样的信。不只是毕业前,新年前夕我也让学生给我写信,总结过去一年李老师值得肯定的优点、应该克服的缺点。有一年教师节,班里搞庆祝活动,我在黑板上写下“教师节:送给李老师的礼物”,对刚刚进入高三的学生说:“今天我要向大家索要礼物。我诚心诚意请同学们对我的工作提出意见和建议。这对我来说,的确是再好不过的礼物啊!”我还拿出事先买好的钢笔、圆珠笔和铅笔:“为了鼓励和感谢同学们,今天我来个‘有奖征谏’,同学们可不要坐失良机啊!”面对我的真诚,学生们果真给我提了许多中肯甚至尖锐的意见。还有一年,我对刚入学的初一孩子说:“请你们拿出纸来,写一写‘我有什么优点值得李老师学习’。”于是,孩子们交上了他们写下的他们的优点。一段文字就是一面镜子,我从中看到自己的不足,也看到学生对我的期望。
陶行知先生说过,人只晓得先生感化学生锻炼学生,而不知学生彼此感化锻炼和感化锻炼先生力量之大。从某种意义上讲,教育是师生心灵的和谐共存,是互相感染、互相影响、互相欣赏的精神创造过程。它是心灵对心灵的感受,心灵对心灵的理解,心灵对心灵的耕耘,心灵对心灵的创造。
我做这一切时,根本没有想到要以此去“教育”“感化”“引导”学生,但几十年来,我一直和学生保持这样彼此相爱、互相尊重、共同成长的关系,其客观的教育意义不言而喻。
七
我在本系列文章的第一篇中,就引用赫尔巴特的一句名言“道德是教育的最高目的”来说明一个常识:就功能和目的而言,古今中外,其教育在本质上就是引人向善向上的。因此,在本文的语境中,教育就是德育,德育就是教育。
与“直接的德育”和“间接的德育”不同,社会环境、文化传统、时代风气和人际关系(首先是师生关系)是一种没有教育主观意图的看不见的德育,而这种“看不见的德育”,甚至“没有德育”的德育,才是最有效的德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