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 叶圣陶
正午十二时的下课钟才打过,H市第一中学校门口涌出许多回家吃午饭去的学生。本来行人不多的街道突然就热闹起来。
“从今天起,我们是初中一年生了。上午三堂功课,英文仍是从头学起,算学还是加减乘除四则,都没有什么。只有国文和我们在高小时大不同了,你觉得怎样?”周乐华由大街转入小巷,对同走的张大文说。
“我也觉得国文有些繁难。这恐怕不但我们如此,方才王先生发文选的时候,全班的人看了似乎都皱着眉头呢。”
“今天是星期一,王先生方才叫我们在星期三以前把那篇《秋夜》先预备好,还有一天半工夫呢,我们一同先来预备第一篇,好不好?——呀,已到了你家门口了。我吃了饭就来找你一同上课去,下午第一课是图画吗?”乐华安慰了大文,急步走向自己家里去。
周乐华与张大文是姨表兄弟,两人都是十四岁,周乐华父亲周枚叔在H市某银行里担任文牍的职务。
下午课毕后,乐华与大文去做课外运动。两人汗淋淋地携了书包走出校门,已是将晚的时候了。
乐华走到家里,见父亲早已从银行里回来了。檐下摆好了吃饭桌凳。母亲正在厨下,将要搬出碗盏来。
“今天上了几堂课?程度够得上吗?好好地用功啊!”吃饭时,枚叔很关心地问乐华。
“别的还好,只是国文有些难。”
“大概是文言文吧,你们在小学里是只读白话文的。”
“不但文言文难懂,白话文也和从前的样子不同。今天先生发了两篇文选,一篇白话的,一篇文言的。白话的一篇是鲁迅《秋夜》,文言的那篇叫做《登泰山记》。”
“先生交代在星期三以前要把这两篇文章预备好呢。”
恰好大文如约来了。天色已昏暗,乐华在自己的小书房里捻亮了电灯,叫大文进去一同预习。
两人先取出《秋夜》来看,一行一行地默读下去,遇到不曾见过的字,用铅笔记出,就《学生字典》逐一查检,生字查明了,再全体通读,仍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地方。
“‘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你懂得吗?为什么要这样说?”大文问乐华。
“不懂,不懂。下面还有呢,‘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天空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不懂不懂,字是个个认识的,连结起来竟会看不明白,怎样好啊!”乐华皱起眉头埋头细细默读。
这当儿枚叔踱步进小书房来。
“你们看不懂《秋夜》吧。”
“难懂,简直不懂。”乐华和大文差不多齐声说,同时现出请求讲解的眼色。
“不懂是应该的。”枚叔笑着说。
“为什么学校要叫我们读不懂的文章呢?我们在高小读的国语课本,都是能懂的。”大文说。
“让我来告诉你们,”枚叔坐下在椅子上说。“你们在小学时所读的国语课本,是按照你们的程度,专为你们编的,现在中学里,先生所教的是选文,所选的是世间比较有名的文章。或是现如鲁迅的《秋夜》,或是古时的人做的,如姚鼐(nài)的《登泰山记》。这些文章本来不为你们写作的,是他们写述自己的经验的东西。你们年纪这样小,经验又少,当然看了难懂了。”
“叫我们对于国文科怎样用功啊!既难懂,又没趣味。”大文说。
“慢慢地来。你们是小孩,是现代人,所读的却是记着大人或古人的经验的文章。照理,大人的经验要大人才会真切地理解,古人的经验要古人才会真切地明白。你们非从文章中收到经验,学到大人或古人的经验程度不可。”
“叫我们忽然变成大人变成古人吗?哈哈!”乐华和大文不觉笑起来了。
“现在的情形,老实说是这样。你们还算好呢,从前的人像你们的年龄,还在私塾里一昧读‘四书五经’,不但硬要他们做大人古人,还要强迫他们做圣人贤人呢,哈哈!”
“哈哈!”乐华和大文跟着又笑了。
“你们笑什么?”乐华的母亲听见笑声,到房门口来窥看。“外面很凉呢,大家快到外面来,不要挤在一间小房间里。”
于是大家出去,一齐坐在庭心。这时月亮尚未出来,星儿在空中闪烁着。枚叔仰视天空,说:“你们不是正在读鲁迅的《秋夜》吗?现在正是秋夜呢。你看,星儿不是在瞅眼吗?天不是很蓝吗?现在尚是初秋,一到晚秋,天氣愈清,天空看去还要高,有时竟会高得奇怪,还要蓝,有时真是非常之蓝。”
乐华和大文点头,如有所悟。
“鲁迅所写的是晚秋的夜,所以文中表现出萧瑟的寒意,凋落的枣树,枯萎了的花草,避冷就火的小虫,都是那时候实在的景物。他对着这些景物,把自己的感想织进去,就成了那篇文章。景物是外面的经验,对于景物的感想是内部的经验。晚秋夜间的经验,你们是有了的,可是因为平常不大留意,在心里印得不深。至于对于景物的感想,那是各人各异的,小孩子所感到的当然不及大人的复杂,即同是大人,普通人所感到的当然不及诗人文人的深刻。你们方才说看不懂鲁迅的《秋夜》,就是经验未到鲁迅的程度的缘故。”
“爸爸,好像比刚才懂了许多呢。——大文,我们再去预习吧,看还有什么地方不懂的。”乐华拉了大文,再到小书房里去。
两人热心地再看《秋夜》,一节一节地读去,觉得比先前已懂得不少,从前经历过的晚秋夜间的景物也一一浮现在眼前,文中有许多话,差不多就是自己所想说而说不出的。两人都暗暗地感到一种愉快。
“已经看懂了没有?”枚叔踱进书房来。
“大概懂得了。——嗄(shà,语气词),大文。”乐华一壁回答,一壁征求大文的同意。
“这一节恐怕你们还未必懂吧。”枚叔指着《秋夜》中的一节读道,“‘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这一节恐怕看不懂吧。”
“真的,不懂得。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自己笑了会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四周的空气也会应和着笑?”乐华问。大文也抬起头来注视枚叔。
“我方才曾把经验分为两种,一种是外面的经验,一种是内部的经验。外面的经验是景物的状况,内部的经验是作文说话的人对于景物的感想。譬如说天上的星在闪烁,这是景物,是外面的经验。说星在 (shǎn,眨巴眼睛)冷眼,这是作文说话的人对于星的感想,是内部的经验。外面的经验是差不多人人共同的,最容易明白。内部的经验却各人不同。如果和外面的经验合在一处的时候,还比较容易懂得。像这一节,全然是写作者那时个人的心境的,是纯粹的内部的经验。我们除了说作者自己觉得如此以外,别无什么可解释的了。”
“那么,爸爸也不懂?”乐华惊问。
“也许比你们多懂得一些。真能够懂的怕只有作者鲁迅自己了。但是鲁迅虽能真懂,却也无法解释给你们听哩!”
才在预习中感到兴趣的乐华和大文,听了枚叔的这番话,好像头上浇了冷水,都现出没趣味的神情。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诗词之中,这种情形更多,你们将来读诗词会时时碰到这种境界的。你们还是孩子,今后所读的文字却都是现成的东西,不是现代的大人做的,就是古代的大人做的。他们不但是大人而且都是文人,他们只写自己的内外经验,并不预先想给你们读的。你们能懂得多少,就懂多少,从文字里去收到经验,学习经验的方法。你们不久就要成大人了,趁早把思考力想象力练习到水平线的程度,将来才不至于落伍。”枚叔说了就拔步走出去了。
大文在乐华的小书房中又坐了一会儿才回去。乐华送他出门时,笑着说:
“我们忽然做了大人与古人了!”
(节选自《文心》,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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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是枯燥的,故事是有趣的,《文心》用一系列的故事,向读者讲述了知识与阅读文选的方法。正如这一章所说的,那些文章本不是为我们所作,但做一回“大人与古人”又有何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