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佳佳
前不久,麦麦从兰州回到北京,谈起此行,她仍意犹未尽:“我终于见到了一个认识很久的‘娃妈,因为喜欢的娃娃风格一致,我们特别聊得来,虽然以前没见过面,但是会互相寄自己的娃娃给对方玩。这一次见面,我们交换了娃娃的衣服,还一起写手账,给娃娃拍了好多照片,真的是太快乐了。”
麦麦口中提到的娃娃,不只是简单的玩偶娃娃,而是一种四肢可以自由活动,衣服、妆容、眼珠和头发也都可根据玩家喜好更换的娃娃。这些娃娃有别于芭比娃娃,根据材质、大小和类型主要分为BJD(Ball Joint Doll 缩写,即关节为球状的人偶)、OB11(日本Obits公司生产的11cm身长的人偶素体)和Blythe(又称“小布”,头大身小的娃娃,起源于欧洲)。
玩家购入裸娃之后,会先给娃娃取名,进行性别、性格和身份等设定,然后请“壮士”(化妆师的别称)来给娃娃制定妆容,准备各种样式的衣服和配饰。当然有些玩家也会直接购买成品娃娃,这些成品娃娃有着齐全的妆发和衣服,玩家会为它们准备房子、购置家具等。如果娃娃是树脂材质,玩家还需要更加细心“照顾”,避免娃娃在阳光下直晒,还要为娃娃定期更改妆容。如果“照顾”不周,娃娃会发黄变色而宣告“死亡”……
因为在娃娃身上注入了大量心血,玩家一般都自称“娃妈”或者“娃爹”,他们在ACG(动画、漫画、游戏的总称)文化的影响下,也有了“娃娃”爱好者组成的圈子,俗称“娃圈”。入圈有一定的门槛,仅凭对娃娃有天然的喜爱还不够,还需要有一定的财力,因为“养娃”是一个“氪金”(网络用语,指在网络游戏中的充值行为)的过程。
麦麦平常主要玩OB11,初始价格虽然不算太贵,一般在100元至200元不等,但后续给娃娃做头发、买衣服配饰、购置拍摄道具等开销却不是一笔小数目。如果直接买一个成品娃娃,最便宜的至少数千元,有的甚至飙到上万元。麦麦入圈时间仅两年,积攒了20多只娃娃,粗略估计花费了十几万元,完全不低于真实养娃的日常开销。
然而,OB11并不是最贵的品种。据悉,一个普通“小布”的初始价格就超过2000元人民币,如果找一个知名“壮士”为它改妆,需要花费200元至1000元不等,手工越精细越贵。据媒体报道,圈内一知名“壮士”的一个作品,一度拍出了22万元的天价。网络甚至还流传着一句玩笑话:“不要动我的塑料小人,否则让你赔得倾家荡产。”
玩娃娃的这两年,麦麦参加了很多线下聚会和娃展,结识了不少同好,大家一起分享娃娃,交流“养娃”心得,精神上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现在,“养娃”已经成为麦麦生活中的一部分,无论是吃饭睡觉,还是外出逛街,她都会带上娃娃,在不同的场景拍照,再配上文字进行分享。她说:“这就像发朋友圈一样,我就是把自己的日常和心情借助娃娃分享给大家。”
小茹今年19岁,却已经是10只“小布”的妈妈。“养娃”5年,娃圈是让她又爱又恨的地方。
玩家收藏的各种娃娃。(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給娃娃布置场景和拍照是玩家的乐趣之一。(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精心打扮后的OB11娃娃戴上了一顶漂亮的白绒帽。(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娃娃给我带来了精神的愉悦和放松,尤其是在我高考期间,压力特别大的时候,是它们陪我度过了那段‘黑暗的时光。它们虽然没法和我像正常人那样交流,但我还是愿意跟它们倾诉。它们眨巴眨巴的眼睛能让我顿时忘却所有烦恼。”小茹从小就喜欢娃娃,于她而言,娃娃们是治愈心灵的良药,是她的情感寄托。
作为学生党,小茹坦诚娃娃的价格确实不亲民,自己的衣服还没娃娃的贵。“我曾经遇到一个让我特别心动的娃娃,但是它要好几千块,太贵了。当时我不敢找爸妈要钱,于是四处向朋友借钱,好不容易凑齐了却被爸妈发现了,自然免不了被教育一番。”在那之后,父母就给小茹立下了规矩,只有在学习上有进步,或是生日的时候,他们才会给小茹买娃娃。至于娃娃“衣食住行”的日常开销,都是小茹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零花钱。
聚焦“00后”的圈层文化,娃圈只是“00后”其中一个阵地。除此以外,还有盲盒圈、LO圈(爱好lolita服饰的人)、JK制服圈,以及稍微小众一些的设圈、谷圈、兽圈等,这些圈子也都是在ACG文化的影响下产生的。例如设圈,玩家会先行创作角色(圈内又称“设子”),拟定性别、性格和身份等,再通过约稿或者约文给“设子”编故事、写诗,进行角色表达。
不同于娃圈,玩家养的不是实体娃娃,而是“纸片人”。谷圈是由爱好收藏动漫软周边,比如钥匙扣、明信片和徽章等的人会聚而成的圈子。兽圈则聚集着一群喜爱拟人化动物角色的人……这些ACG文化圈具有很深的情感链接,同时圈层壁垒高,群体低龄化,“氪金”理念盛行。
多数圈外人对他们的“氪金”行为感到不理解,认为这些圈子十分猎奇,而圈内人对此也不想多做解释。在他们看来,这里就是“乌托邦”,他们赋予了很多精神意义,即便是“烧钱”也物超所值。也有不少人声称这些圈子是一个很好的择友“筛选器”,大家因为有共同爱好而更容易交流,不至于犯“社交恐惧症”。还有人说“养娃”“养设子”是为了在虚拟世界创造出一个更完美的自己,他们天马行空的想法和在现实生活中的遗憾都能在这个平行世界中得到表达。
这与“00后”成长的环境有关。作为虚拟世界的原住民,他们从小就接触ACG文化,接触动漫、Cosplay和养成类游戏等。不管是有实体的娃娃也好,还是虚拟人物也好,他们的喜好就像老一辈人收藏玉石古玩、“80后”“90后”喜欢手办潮牌一样,大众不应该对其疯狂吐槽和批判,也不应该以一概全去诋毁整个圈子。真正应该探讨的是这些圈子中的未成年群体的消费行为。
圈层经济的兴起带来种种诱惑,让多数未成年人难以抵挡,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和情绪,未成年的消费行为容易变成偏激和狂热,他们的非理性高额消费才是这些圈子需要正视和解决的问题。
以娃圈为例,资深“娃妈”小茹说:“现在娃圈的规模日益扩大,圈内开始出现哄抬价格、‘炒娃的行为,想要买到心仪的娃娃和衣服基本靠抢,抢不到是常有的事。特别是限量款,一旦开售,立马被秒光。其实很多都是被‘娃贩子开外挂抢走了,他们一般会在二手市场上以高价倒卖。哪怕高于市价好几倍,都是有人买的,其中也不乏有许多学生。”
这种肆无忌惮割韭菜的行为,让资金有限的小茹很是难过,却也无能为力。“听过炒鞋、炒包,没想到现在还开始炒娃。”
在ACG文化圈内,类似的例子有很多。据媒体报道,一名初中女孩自从涉足谷圈之后,光是购买金属徽章就花了2000多元。
7月6日,贵州一名9岁男孩在一个月内花了6000多元购买盲盒。而在2020年5月曝光的一次设圈拍卖中,一套三张人设图被拍出了32万元的天价,买家却是两名高三学生。显而易见,当“未成年”和“巨款消费”碰撞在一起,就会产生可怕的化学反应。
就在今年4月份,一则新闻让设圈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13岁女孩芙芙在数月之内盗刷家中70多万元找多名画手约稿,最贵的一幅作品高达7万元。家长发现后,不惜放出狠话,要求画手们退还稿费,一时之间引发热议:“这些画怎么比艺术品还贵?”“盗刷了70万元家长才发现?”“这交易合法吗?”
通常情况下,买家会通过贴吧、QQ或者约稿平台,主动向画师约稿,费用在几十元到几千元不等,没有一个既定标准,基本是取决于画师的水平和知名度。画师接稿后,买家需要先支付一定数额保证金,画稿期间双方可以协商修改一次,完成画稿后,买家再付尾款。全程不仅没有合同制约,而且不管是通过哪种渠道约稿,画师是不会特意核实买家真实身份的。
设圈玩家汐汐说:“圈子里未成年人的确不少,我主要是通过支付宝交易,而未成年人是没法使用支付宝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遇到未成年人。如果遇到未成年人的家长要求退费,我们会先退费,然后再把对方的QQ、贴吧号甚至支付宝放上‘云黑,这样圈内的画家都不会再接他们的单了。”?
由于圈层经濟发展处于初级阶段,交易多半是在私下完成,而且一些约稿平台对支付环节中的交易频率和交易总额是没有设定的,缺乏规范的合同制约和平台的监管,导致无论是买家的身份,还是相关权利义务,都缺乏成文约定。买家除了要忍受高溢价、捆绑销售、排队购买等不合理的交易行为,还要做好买到盗版和劣质品的心理准备。这些也是麦麦很担心的问题。
曾经有一次,麦麦因为没抢到一个知名作者的娃娃,便在二手市场上看看有没有转卖的玩家。好不容易蹲到货,到手拆开一看,发现娃娃的脸部有明显瑕疵,“跟官图对比一看,明显就是卖家用滤镜掩盖了问题,但能怎么办呢,我太喜欢那个娃娃了”。
这种为爱买单的情况还发生在小茹身上。她曾经看中了一个“壮士”的妆面设计,兴冲冲交了定金之后,等来的却是一个不尽如人意的娃娃。
“说好的3个月,其间对方一直以阴天无法开工为由,足足拖了我半年。好不容易收到娃娃了,妆面却不是我们一开始沟通的那样。我找她理论,发现她直接把我拉黑了。”小茹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维权,更舍不得抛弃,只能默默养着。
麦麦和小茹遇到的问题并不鲜见,未成年人圈层经济非理性消费引发多方关注。由于缺乏理性消费意识,未成年人常常豪掷千金,肆意消费,还有一些未成年消费者对自己购买的服务不满意,要求退款的事情也屡见不鲜。
未成年人高额非理性消费就可以赖账吗?给出的钱能退吗?如何让未成年人不会在圈中盲目沉迷?北京天驰君泰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郑小强表示,根据我国《民法典》规定,十六周岁以上的未成年人,以自己的劳动收入为主要生活来源的,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或者视为民事行为能力人,需要为其交易行为负责。而无民事行为能力的未成年人,其与卖家之间的交易是无效的,卖家应当退款,未成年人方同时应返还交易物。如果是监护人疏于监管,使得未成年人在脱离监护的情况下实施付款的情形,此前已有判例认定监护人存在过错,监护人应承担部分损失。
郑小强指出,这些圈子主要依靠彼此提供的网络信息进行网络交易,如果发生争议,未成年人主张交易无效的,需要先证明交易行为人确实为该未成年人而非其成年亲友。这也要求未成年人在交易中应当如实披露真实年龄,并尽量避免交易无效给自己和卖方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考虑到未成年人的认知能力有限,郑小强认为卖方应当告知关于商品或者服务的真实情况,保障买方的选择权,提供质量保障、价格合理、计量正确等公平的交易条件。同时,卖方和第三方交易平台也应当尽到审查义务,谨慎审查交易相对方的身份信息,并针对未成年人使用其服务设置相应的时间管理、权限管理、消费管理等功能。
如果没有尽到审查义务,或者明知对方为未成年人仍与其交易的,甚至诱导未成年人过度消费的,将会被认定为存在过错,应当返还已收钱款。如果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等相关法律法规,还应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在这个以未成年人为主的圈子里,圈层经济诱导着未成年人攀比炫富,进行高额非理性消费等。这些不良价值观的形成,也引发了大众对净化未成年人网络环境的思考。就目前情况看来,圈层经济当下呈现出来的趋势并没有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买卖双方的身份认证、商品质量和定价、交易的规范尚未形成较为明确的规定以外,第三方的监管缺失也是一个不容小觑的问题。
让市场回归法治,建立规范化的交易平台,并严格限制未成年人的大额交易,是这些圈子走向规范化的必然之路。此外,在缺少监管的灰色地带,我们不难发现,家长也是常常“消失不见”,等到事件发酵,才出面亡羊补牢。
然而最不该缺位的,就是家长。
在郑小强看来,未成年人高额非理性消费的背后,也反映出未成年人接触网络信息的时间过早,对金钱数额的认知因支付手段电子化而弱化,其金钱观和消费观不成熟等种种现象。这时,监护人应当履行法定职责,多关注孩子的心理状况与情感需求,了解和包容孩子的喜好,树立健康的金钱观和消费观,找到适当娱乐与非理性消费的平衡点,“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监护人本应该是走在孩子前方的引路人,而不是在孩子身后收拾烂摊子”。
ACG文化圈层的低龄化、商业化是不争的事实,其中未成年人盲目消费、交易缺少监管等问题都亟待解决。任何圈子都不应画地为牢,如果圈内无管制,圈外不反思,那被“圈”住的未成年人就将被牢牢地圈住,无法脱身。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