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年轻,我送你去戒毒好不好?”

2021-09-10 02:51孙欣油志扬
方圆 2021年16期
关键词:阿华戒毒晚会

孙欣 油志扬

“有一天,你真的能戒了毒,记得到坟前看看我……”

小儿子在监狱里服刑,80多岁的老母亲已是肝癌晚期。昏暗的灯光下,穿着病号服的女演员坐在轮椅上,双手颤抖着拿出这封写给儿子的信。

广东惠州,一名民警导演了一场联欢晚会,主题词是两个字:禁毒。晚会很小,一间小学礼堂,只有6个节目。70余位演员全是“玩票”,有不少是曾经的吸毒者。晚会很大,它跨越了民警邓淦培的20年。

“你有多少个节目?准备在哪演出?准备了多少资金?”邓淦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联合导演骆东的时候,对方发出的“灵魂三问”。那时的邓淦培58岁。

“连外地的出租车司机都不敢来。”

“谁让你进来的!警察了不起啊!”

院子不大,门开着,一个女人叫嚷着。邓淦培来不及解释,对方就拿起了扫把,“我儿子看到你们就讨厌!出去,赶紧给我出去!”

那是1999年,邓淦培36岁。刚刚离开工作了9年的刑警队,来到广东惠州大亚湾经济技术开发区公安局澳头派出所,成为一名社区民警。

事后他才知道,女人的儿子吸毒,看见警察上门,以为是来抓自己,就仓皇逃走了。更让他震惊的是,没过多久他慢慢发现,“毒品”两个字,早已成为这座滨海渔村不能承受之痛。

澳头,有着1.5公里长的海岸线,1999年前后,不少人偷渡到香港。从那边带回来的“药丸”,让大家新鲜又好奇,一吃,就上瘾了。

这里,很多年轻人吸毒。

第二次去,邓淦培没有穿警服。“我家小孩已经不吸了,不要来了!”女人仍然堵在门口,“砰”地关上门,不再理他。

吃了闭门羹的邓淦培,有的是耐心。每天他都上门去,时间久了,女人一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个人究竟要做什么?终于有一天,门从里面打开了,“你真的有信心?”

从此,邓淦培开始一家一家地上门做工作,劝那些有毒瘾的年轻人戒毒。有些人不敢回家,他就每天在社区转,到处堵、到处劝。日复一日,开始有人主动找到他戒毒。慢慢地,街坊们不再叫他邓警官了。尤其是年轻人,开始叫他“培叔”。

“他们出来以后怎么办?该如何继续生活?”很多人从戒毒所回来后,亲友的嫌弃、旁人的议论、找工作的困境,很容易把他们再次推向毒品的深渊。

“要解决他们的生活出路才行!”邓淦培开始在当地各部门之间奔走,为这些年轻人担保,并且一次次找到当地的企业和工厂,为他们争取工作机会。

随着去戒毒的年轻人越来越多,邓淦培意识到,仅仅靠他一个人,很难把道理讲给所有人听。有没有更直接、更吸引人的方式呢?他想到了春晚,那是每年全村人都会看的节目。

2002年,一个想法渐渐在邓淦培心里萌芽:办一场禁毒晚会!

“我砍死你这个畜生!”

要办晚会,谈何容易。没有钱、没有场地、没有节目,有的只是那一股执着劲儿。“这个人是傻的?搞来搞去,不还是有人吸?”

直到2010年,一个特别的女孩出现了。她叫小莫,是一名广西的志愿者。她的弟弟曾经吸毒贩毒,因为注射过量死亡。“我恨那些毒贩子,也恨毒品,是他们夺走了我弟弟!我来做志愿者,宣传禁毒,就是想做点什么,我总得做点什么。”身形纤瘦的小莫能歌善舞,在社区里带着一群退休的大爷大妈,组成了舞蹈队和管乐团。从此,除了邓淦培的知识宣讲,他们终于有了一两个像样的演出节目。唱歌、跳舞、三句半……看着舞台上的小莫,邓淦培第一次觉得,他离那个梦想不远了。

晚会想搞成什么样?演什么节目?答案在阿华爷爷事件后,才在邓淦培脑中清晰起来。那年,邓淦培的电话和照片,已经被贴满了澳头的大街小巷。当地人都知道,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打电话找“培叔”,他都能解决。

“阿培,你快来,阿华爷爷出事了!”那是一个午后,邓淦培的电话突然响起。另一边,是阿华奶奶。

“别急,我马上过去。”挂断电话,邓淦培起身就走。来到巷子口,远远就看见阿华爷爷,左手扶着门框,右手举着菜刀,脸涨得通红,对着阿华破口大骂:“我砍死你这个畜生!”

日复一日地劝人戒毒,街坊们开始叫邓淦培“培叔”。(图片来源:资料图片)

“有一天,你真的能戒了毒,记得到坟前看看我……”当这句台词念出来时,台下的原型泣不成声。(图片来源:资料图片)

原来,阿华爷爷吃午饭前,在桌子上看到两颗“糖”,没有多想,就塞到嘴里吃掉了。等到坐下吃饭时,老人的腿突然不停地抖了起来。他急得满头大汗,看着自己的腿如同发疯一般抖动。

“我也不想啊,是它自己在抖!”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阿华奶奶有些害怕了,拨通了邓淦培的电话。邓淦培听完,马上说:“这叫摇腿丸,是毒品的一种,类似摇头丸。您呀,要是吃到摇屁股丸,腰都要扭斷喽!”老人的小腿直接抖抽了筋,这才有了之前的一幕。

阿华被爷爷收拾得很惨,但也后怕,“毕竟爷爷年龄大了,经不起意外”。这件事后,阿华竟真的下定决心不再碰毒品。这场闹剧,让邓淦培心中的一个想法渐渐成熟起来:要是让所有吸毒人员都能直接看到毒品对于亲人的伤害,他们是不是会有所顾忌?

“我没有资金的,也没有那么多演员”

办一场真正的晚会,邓淦培需要一名专业的导演。那时,他距离退休还有4年。

“不能再拖了。”经朋友介绍,邓淦培找到了骆东。骆东在惠州做了十年导演,小有名气。他没想到,自己遇到了这样一位“天真的门外汉”。

“你有多少个节目?准备在哪演出?准备了多少资金?”

“我没有资金的,也没有那么多演员。”邓淦培傻了,见面前,很多问题从未进入脑海。

“那地方呢,总不能露天表演吧?”

“地方暂时也还没有找到。”邓淦培低下头。

骆东没再多问:“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把这些问题搞好了,再来找我!”

没承想,几天后,邓淦培又来了。除了小莫,他还带来了一群退休的大爷大妈。“导演,我有节目的啦,我们有舞蹈队,还有乐团。”

“那资金呢?场地呢?各级部门之间的审批和手续呢?”骆东深知,办一场晚会,没这么容易。邓淦培再次离开,骆东看着他倔强的背影,没有说话。

邓淦培想要办晚会的事,很快传开了。这一次,单位领导没有质疑他。这么多年的坚持,他早已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你就放心去做,把这件事做好,场地的事,我们来解决!”

场地很快选好了,在澳头小学的礼堂。邓淦培第三次找到骆东:“场地有了!”

“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件事?”骆东很不解,“你都快退休的人了,每天在所里喝喝茶不好吗?”

“我来这里20多年了,这么多年一直是我自己在做这些事。可是我的力量有限,挨家挨户宣传很困难。我一直想着能够有这样一场晚会,有一群人去宣传,让更多的人知道毒品的危害。”邓淦培答得认真。

骆东想了想,没有再提其他问题,入伙了,“我是本地人,他是外地人,他能为了我们澳头社区的村民这样付出,我为什么不能?”

“我没有办法上台演出,对不起!”

晚会的核心节目是什么?“找曾经吸过毒的人来演,就讲他们本人的经历,最震撼!”邓淦培与骆东不谋而合。

找谁?邓淦培首先想到阿峰,一位他曾经帮助过的吸毒人员。本以为阿峰会一口答应。没想到,出师不利。“我无法面对那时的自己,也没有办法让我的妻子和女儿看到我的那段往事。培叔,对不起!”

那天夜里,阿峰跟家人聊了三个多小时,邓淦培在楼下,等了三个小时,但他没有等来好消息。“想要让吸毒人员站在舞台上演出,远比想象的困难许多。”邓淦培理解。

他们很多人,无法迈过心理上的那道坎。

“后来,我们又找了其他人,没有人同意。大家都觉得在社区把自己的事演出来,以后会很没面子。”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一名叫阿强的人,主动找到了“培叔”。阿强也是邓淦培帮助过的吸毒人员,他现在加入了禁毒志愿者协会,还是名文艺爱好者。阿强告诉他,自己和协会的成员们,都愿意无偿参加演出。

情景剧的演员有了,可故事一直没找到!晚会又陷入僵局。邓淦培想了想,“我再去一个个问,总有办法”。终于,他们找到了阿和的妈妈。

“我愿意把我儿子的故事改编成节目,让更多人看到。”听完来意,阿和妈妈在病床上点了点头。阿和,就是文章开头那幕情景剧中“小儿子”的原型。阿和妈妈,时日不多。阿和已经50多岁,从二十多岁开始,一直在吸毒。他没钱了就去偷去抢,断断续续进过五次监狱。

找到阿和家里时,他还在监狱服刑。“我希望这个情景剧的剧本,可以让我来写。”阿和妈妈声音微弱,却很坚定。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进来:饭店老板、杂货店主、超市经理……他们有的过来参加表演,有的负责伙食保障,有的提供各种器材,所有曾经让邓淦培发愁的问题在100多双手中迎刃而解。

这么多年,邓淦培做的一切都被大家看在眼里。这一次,他们要帮“培叔”完成晚会。

“你这么年轻,不要再吸了,我送你去戒毒好不好?”

一切准备就绪。2020年11月2日18:30,“培叔”的梦想,终于走完了20年的路,来到终点。700多天筹备、6次彩排、2万多个小时。这台晚会的筹备,从2018年8月开始,整整花了两年时间。

“500人的礼堂,坐得满满当当,过道里也站满了人。”

“他们场外的在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喊着‘培叔,让我把后门打开。”

“那些渔民啊,早早收了网,都来看节目。”

“骆导一开始总在担心,说是礼堂大,坐不满,怎么可能嘛?这都坐不下!”

晚会开始了!在激昂的鼓声中,水鼓舞《中国龙》拉开了整场晚会的序幕。小莫和其他的志愿者们,终于有机会站在真正的舞台上。鼓点刚歇,由社区退休的大爷们组成的管乐团就带着乐器上场,乐曲悠扬,大爷们神情专注。从第一次听说这台晚会,他们就在等着这一刻。

“美好的青春,禁不起毒品的挥霍。拒绝毒品,从我做起!”《大家来禁毒》的舞蹈表演很简单,舞台上的演员却是大汗淋漓。她们是昔日的广场舞大妈,也是这场禁毒晚会的主要演员。

还有从各个学校赶来的音乐老师,公安机关过来的特警,禁毒协会的文艺骨干……节目一个接着一个进行着,晚会很快迎来高潮。邓淦培带着阿强他们排练的情景剧上演了。阿和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可是看到老母亲在台上读信时,所有人的眼眶都湿了。

“我当时是真的在哭,已经分不清台上那个人是我还是阿和了,就是觉得吸毒很不应该,很后悔。”演员阿强事后提到自己在舞台上的表演时说。

台下的原型阿和,早已泣不成声。几天前,“培叔”刚刚把他从监狱接出来,和押解干警一起,来看这场演出。演出结束后,他还要回去服刑。阿和媽妈病重,已经无法亲眼看到自己写的剧本演出了。

500个观众里,不少人曾被“培叔”挽救。昔日的年轻仔,有的已生出白发。流着眼泪,这些澳头人又想起了20多年前“培叔”刚来时每天在路口堵他们的场景:“你这么年轻,不要再吸了,我送你去戒毒好不好?”

(来源:中央政法委长安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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