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露
日本是中国一衣带水的邻邦,自隋唐时期,倭国(日本)就开始向中国派遣遣隋使和遣唐使与中国进行各方面的交流。中国文化对日本文化产生了很大影响,中国文学对早期的日本文学也产生了很大影响。江户时代(1603年——1868年),由于中国古代小说(文言和白话)大量传到日本,日本开始出现以翻抄中国古代小说为主的读本小说。在这样的背景下,上田秋成创作了《雨月物语》,其中《蛇性之淫》就是以《三言·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和《西湖佳话》里的《雷峰怪迹》改写而成①,同时又吸收了日本本土故事《娘道成寺》的因素。在保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故事框架的同时,《蛇性之淫》对故事背景和人物以及故事情节都做了改写,加入了日本的本土风物和特色。1956年,日本东宝株式会社与香港邵氏有限公司联合出品,在林房雄的小说《白夫人的妖术》和中国《白蛇传》故事的基础上,拍摄了电影《白夫人的妖恋》,由李香兰主演。和《蛇性之淫》相比较,林房雄的小说《白夫人的妖术》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中国《白蛇传》的故事情节,但在故事风格上更加唯美。而电影《白夫人的妖恋》也更加贴合《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以及后来的黄图珌版本的故事情节。不过,影片尽管与中国《白蛇传》的故事有着很深的联系,却不同于我国的《白蛇传》,其内容突出表现白娘子的爱情,具有感伤唯美的故事风格。这种风格差异与日本文化是分不开的,主要表现在影片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对艺术氛围的营造两个方面。
《白夫人的妖恋》的感伤情调主要源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形象塑造对于叙事类作品来说至关重要。影片中的人物形象和文学形象一样,不仅能够反映生活,还能表达情感②。在中国古代的《白蛇传》故事中,许仙这一人物是胆小怕事、好色软弱、狠心油滑的,白蛇对爱情的追求是执著的。影片《白夫人的妖恋》不仅突出了许仙和白娘子在文本中的性格特点,也丰富了青青这一人物形象,使人物之间互相映衬、跌宕生辉,显现出人物各自的感伤特质,营造出感伤的氛围。
作为一名凡人男子,许仙具有“凡人”身上的一应特点,日本电影《白夫人的妖恋》不仅在此基础上将许仙这一形象表现得十分生动,而且突出了许仙无法摆脱遭遇的悲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说许仙“平生是个老实之人”③,但见了白娘子和青青也“不免动念”④。电影《白夫人的妖恋》通过许仙嗅白娘的红丝巾等细节将“动念”一词表现得十分形象;官银失盗被发配苏州再遇白娘,吕祖诞辰在市集遇到道士、因怕死而求助法海保佑……充分把许仙的胆小怕事、好色软弱表现了出来。尽管如此,面对白娘的一再纠缠,许仙的胆小和软弱使他对白娘的每一次反抗都变成了妥协,最后不得不狠心将白娘化作的白蛇踩死。许仙的形象透露着陷入诱惑、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感伤。白娘作为追求人类爱情的蛇妖,其感伤在于对爱情的求而不得,每一次对许仙的真心都付诸流水。执着和抛弃,深情和薄情,柔情与狠心,白娘和许仙两个人物之间相互对照,产生了巨大的张力,表现出白娘的悲哀。青青作为次要人物,为白娘和许仙二人穿针引线。在影片中,青青始终独身一人,当许、白二人亲密之时,青青或躺在石头上数星星,或蹲在地上沉思。其作为单独的个体,和许、白夫妇二人产生了强烈对比,衬托出青青的孤独和寂寞。除了人物之间的相互映衬,这种感伤特质最外在的表现就是眼泪:白娘和许仙每一次相见和分别,不管愤怒、无奈还是悲伤,都以眼泪示人;许仙的每一次回心转意也以眼泪表示醒悟……大大小小的哭戏共计二十六场。短短两个小时的影片,哭戏如此之多,超过中国的任何一部《白蛇传》电影。
尽管影片具有感伤情调,却并不悲凉,虽然许、白二人都死去了,但灵魂却因此得到解脱,影片给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另一种圆满的结局。
《白夫人的妖恋》不论布景还是对物象的选用,都十分唯美,充满了东方美学色彩,造就了唯美的艺术氛围。
首先是布景。《白夫人的妖恋》是东宝和邵氏公司合作,邵氏帮忙考证,又由三林亮太郎进行美术指导,打造出梦幻的西湖美景,还原中国古代的人世和神话的仙境,整体视觉风格体现了中国山水画卷的独特审美⑤。
其次是物象的选取。尽管取材于中国故事,但《白夫人的妖恋》抛开了原本的说教,着重突出爱情主题,并善于运用一系列物象做象征和比喻。红丝巾在影片中出现了多次。红色丝巾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和《白夫人的妖术》中,只是作为青青的头饰,但在影片中,红色丝巾被白娘拿在手中,作为汗巾用。红丝巾就好像是联系着白娘和许仙二人的一根红线,许、白二人的相遇、相知、重修于好等多次波折都由红丝巾连接。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文本中,没有出现过“牡丹花”,在《白夫人的妖术》文本中,林房雄用牡丹花来形容白夫人的美貌,而在电影《白夫人的妖恋》中,牡丹是白娘最喜欢的花,并多次和白夫人一同出现。牡丹作为“人间第一香”,自古以来就备受赞誉,唐宋时期,牡丹文化尤其兴盛,许多文人都喜欢以牡丹比喻美人,如李白的《清平调》三首。在《白夫人的妖恋》中,牡丹和白夫人一同出现,很形象地表现了林房雄小说中对白夫人“像白牡丹那样光彩照人”⑥的描述。珍珠是小说文本所没有的,在电影中,白夫人用珍珠比喻对许仙的心意。电影的结尾以花喻人、以人比花,牡丹花蕊的珍珠,象征着白夫人的一片真心始终不变,许仙看到牡丹花蕊的珍珠,终于醒悟,二人乘风挥舞着红丝巾去往蓬莱仙岛。影片把红丝巾、牡丹、珍珠和爱情、白夫人、真心串联起来,把白蛇和许仙的爱情故事烘托得十分唯美。《白夫人的妖恋》运用这种“比”的手法表现人物和故事,后来邵氏公司在1962年所拍的黄梅戏电影《白蛇传》中又加以借鉴。
虽然影片讲述的依然是一个“人妖相恋”的“痴心女子负心汉”的俗套爱情故事,但这种唯美的氛围并不流于艳俗,中国山水画卷式的布景和物象的选用使影片富有清新的感觉和文学的气息。
“风格即人”⑦,不同的创作者,不同的作品,表达、呈现的审美理想和审美情趣也会不同。文化的传播和积淀使得一国的文化既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又打下了本国文化的烙印。《白夫人的妖恋》取材于中国故事,却处处充满了日本风情,这种哀而不伤、美而不俗的风格无疑受到了日本文化的深刻影响。
日本人的审美倾向和情调十分独特。“知感伤之心”是日本民族的主旋律⑧,表达了日本人对命运无法把握的感慨。作为一个岛国,国土面积不大,尽管自然资源丰富,却灾难频发,人们不得不随时应对突发的自然灾害,很容易让人产生命运无常之感。与“知感伤之心”相联系,日本人爱哭,“哭是日本人的一个日常行为”⑨。在日本文学和影视作品中,常见哭戏。这种因命运无常而起的“知感伤之心”和哭泣,反映出日本文化和日本人独特的一面。和“知感伤之心”相同,日本人“物哀”的审美倾向也是造成《白夫人的妖恋》感伤情调的原因。“对所见所闻,感慨之,悲叹之,就是心有所动。而心有所动,就是‘知物哀’”⑩。本居宣长认为《源氏物语》的作者“本意就是表达物哀,把‘看了还不满足,听了也不满足’的事情写下来,让阅读的人感受到物哀”[11]。这其实和曹雪芹著《红楼梦》是一个道理。许仙和白娘,一个苦于命运无常,一个悲于求而不得,这是人物自身的“知感伤之心”。这种“知感伤之心”通过哭诉得到了形式上的表现。白娘对许仙境况的理解,许仙对白娘真心的醒悟,青青作为旁观者见到了自己的孤寂,人物之间的互动将“物哀”与“知物哀”呈现出来,营造出感伤的情调。
日本人善于从细微之处发现万千世界。作为多山脉、多河流的岛国,日本南北的气候不同,自然风物也不同,这使得日本人对自然事物的变化也很敏感。日本的“自然的特点也影响了日本人的审美趣味,使其更多地集中在纤细可人的东西上”[12]。《白夫人的妖恋》中,一道彩虹、一朵睡莲、一只小鸟……无不体现着小事物的纤细可人,使人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好。日本人也常用“心”这个字,“心”在日本文化里不仅表达精神、意识这样的无形之物,也有“灵性”的意味[13]。自然万物在日本人眼里都具有灵性。在影片中,红丝巾、牡丹花、珍珠的物象无疑是“心”的具象。白娘问许仙“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其实将白娘对爱情的执著和求而不得的痛苦与红丝巾、牡丹花和珍珠结合在一起,以具象化呈现出来,“化实景为虚景,创形象以为象征”[14],使人物的心灵和自然事物的灵性相结合,显得婉转而唯美。
“风格是当我们从作家身上剥去那些不居于他个人的东西,所有那些为他和别人所共有的东西之后所获得的剩余或内核。”[15]中国的《白蛇传》故事在日本影视中呈现出感伤唯美的独特风格,不仅与其人物塑造和艺术画面有关,更与其背后隐藏的日本文化息息相关,也是《白夫人的妖恋》能够摒弃中国故事中白娘子的悲剧结尾、突出故事爱情主题的重要原因。除此之外,哀婉缠绵的音乐也是构成其感伤唯美风格的一个因素。日本电影《白夫人的妖恋》也对邵氏后来的古装片拍摄产生了很大的影响。1962年,邵氏再次拍摄了黄梅调电影《白蛇传》,吸收了《白夫人的妖恋》中的很多元素,其中“水漫金山寺”这场戏就直接从《白夫人的妖恋》中剪辑过来。而1963年拍摄的黄梅调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片末梁祝化蝶飞天的片段,也采用了《白夫人的妖恋》中许、白二人飞天的片段。从中国古代的《白蛇传》故事到日本电影《白夫人的妖恋》再到邵氏黄梅调电影《白蛇传》,足见中日文化的相互学习、交流与借鉴。
注释:
①寺尾善雄,乔福生.《雨月物语》与《白蛇传》[J].文化译丛,1985(05):24-25.
②阎嘉 主编.文学理论基础[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42.
③④[明]冯梦龙.警世通言[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287.
⑤王刚.浅析早期日本东宝与香港邵氏合作电影《白蛇传》的美术设计[J].艺术科技,2016(09):129.
⑥[日]林房雄,檀一雄.日本文学全集66林房雄,檀一雄集[M].东京:株式会社集英社,1969:153.
⑦[15]秦俊香.平民化与史诗化:电视剧风格论[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6:1.
⑧孔祥旭.樱花与武士[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7:107.
⑨孔祥旭.樱花与武士[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7:110.
⑩[11][日]本居宣长.日本物哀[M].王向远 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32.
[12][13]孔祥旭.樱花与武士[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7:7.
[14]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