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心艺
1986 年7 月,六十四岁的朱践耳游访了他向往已久的雪域高原——西藏,那年恰逢停办二十年之久的藏族传统节日雪顿节再次举办,节日中运用的音乐及其所反映出的民风给予了作曲家极大的艺术灵感。朱践耳在拉萨体验雪顿节之后,又游览了日喀则、萨迦、江孜等地。
经历了一个月的藏旅生活,回到上海的他,开始构思《第三交响曲》,抒发他在西藏游览时的所思所想,并把这部作品的小标题定为藏文“”(意为“藏”,读音bo),将此作献给亲爱的藏族同胞。这部交响曲耗时两年,于1988 年完成,同年,由上海交响乐团在第十三届“上海之春”音乐节首演,由著名指挥家陈燮阳指挥。
生活在高海拔地区的藏民族,有着独树一帜文化传统和风土人情。《第三交响曲》第一乐章中的神秘基调,就是建立在藏民族的人文风俗和神话传说上。初游西藏的作曲家怀着这份对西藏的陌生与向往,塑造了神秘肃、色彩朦胧的第一乐章。这个乐章共分有三部分:第一部分主要描绘雪顿节开幕的场景,音乐庄重雄伟;第二部分音乐虔诚肃穆,节奏多为散板;第三部分灵感来自于藏族长篇英雄史诗《萨格尔》,热情激烈,是全曲的高潮。
作品编制如下:
木管组:1Picclo2Flute(Fl.Ⅰ=Fl.atlto in G)2Oboe1C.Inglese2Clarinetti(Bb)1 Clarinetti Basso(Bb)2Fagotti1Contrafa gotto
铜管组:6Corni(F)4Trombe(C)3Tromboni1Tuba
色彩-打击乐组:TimpaniTamburinoPiatti-sospesoCassaTibetan-cymbalTam-TamTamburoRattleChei-buTempleblockLarge Temple-blockWood-drumsPai-GuTom-TomSmall BellsSilofonoPiano
弦乐组:VioliniVioliniVioleVioloncelliContrabassi
第一乐章的配器,在三管制西洋管弦乐队的基础上,使用了较多数量的打击乐。作曲家赋予了每个器乐组特定的音乐内涵,以此来展现西藏风情。下面笔者将对每个乐器组进行分组讨论。
朱践耳认为“藏族生活中有音乐,音乐中有生活。环境气氛中的一切音响(包括熙熙攘攘的嘈杂声),都属于人们心态的一部分,是音乐信息的一部分,都该写到作品中去。”他将这种理念称为“全信息音乐观”,并将这种音乐观应用到了整个第一乐章。
乐章开始描写了雪顿节开幕的景象,作曲家把雪顿节清晨展佛仪式路上行人熙熙攘攘,细语嘈杂的音响环境,编织到了八声部弦乐和十二声部木管组成的十二音音网中。弓弦组由大提琴开始到小提琴组依此进入,形成半音阶阶梯式的模式。这个背景音形成独立于长号和小号组成的主旋律。这种震音演奏持续了15 小节后,演奏方式转为弓杆击弦(col legno)的即兴演奏(ad lib.),时值速度较自由,形成有一定音高的微弱音响,伴着排鼓随意的敲击,有着偶然音乐性质。
作品的第二部分尤其生动(作品标号7 到标号9 处),弦乐部分由低音提琴、大提琴到中提琴,依此演奏带连音线的三连音节奏,层层叠加,小提琴组分奏四度叠置的十二音网,渐增强。摇曳的节奏,音响虚幻缥缈,似香烛烟雾一般,将听众引到了肃静的氛围之中。
作曲家将“全信息”音乐观,体现在这些铺垫的小杂音中,它们较为低调,但却难以忽视,它是铺垫在主旋律下方的,他将此作为一种传达生活感、真实感的方式。朱践耳本人对作品有着四点要求,即:真、深、精、新。其中“真”意为真实、真情实感,从这一乐章贯穿的“全信息”音乐观中,可见朱践耳本人对自己作品“求真”的艺术追求。
在西藏高原有着独特的低音审美,他们认为低音似狮吼象鸣般威严正气,有震慑邪恶的巨大力量,所以,较为崇尚使用低音。作曲家抓住了西藏独有的低音美学概念,将这个概念运用到铜管组与木管组这两大类吹管乐器中,低音区音色的使用极大的增强了这部作品的神秘色彩。
在乐章起始处,作曲家分别运用长号、小号和西藏大钹来分别模仿筒钦1、藏族唢呐2和钹这三种乐器雪顿节中使用的仪式乐器,再现了雪顿节开幕的雄伟场面(作品标号1 处)。筒钦作为一种体型较大的民族乐器在演奏时难度较高,只可发出根音、根音上方五度的泛音和比根音低八度的音,因此,演奏时的音型旋律较为简单。作曲家运用长号的最低音区bB1与bB 的八度反复来模仿筒钦可以发出的简单的同音反复音型。藏式唢呐音域范围从a1 到b3,音色响亮刚健。作品开始两只小号仿藏式唢呐的音色,运用微型复调的技法使两条旋律线相辅相成。小号加长号两种硬音质铜管乐器相结合,音响上具有强大的威力,演奏旋律时气势极其磅礴、雄壮。强奏时的音响效果,能够穿透整个乐队。
在铜管组气势雄壮的开场后,音乐由喧嚣转为肃静(作品标号2 处),两只双簧管节奏自由的(con rubato)分别引出两条旋律线,就如藏戏表演中演唱者参差不齐,但又交织在一起的唱腔,形成了微型复调。作者也特意使用双簧管的中低音区,音色富于韧性又略带粗涩,两条旋律的音域最高到C#2,最低到c1,这几乎接近双簧管低音区的极限,音色带有粗糙的鼻音,与唢呐有十分相似,听觉上十分具有民族色彩。
作曲家对混合音色的使用也十分巧妙,创作了中音长笛、低音单簧管、低音大管组合的三重奏(作品标号10 处)。作曲家选用这三种音区相近音质不同的乐器,使每个声部听起来既独立,又相互融合。如多人虔诚的低声吟诵,节奏上既相互统一,又保留了独自的个性。
在色彩——打击器乐组中作曲家使用了排鼓、木鼓等十六种打击乐器,并且创新性的使用了摇铃、木鱼、卜浪鼓等,作为色彩性的打击乐器。
摇铃藏语称切布(chebu),往往跟木鱼一起配合使用,声音清亮灵动,可以瞬间将音乐主题切换到虔诚灵动的氛围之中。卜浪鼓藏语又称达玛如,形制似带鼓坠的细腰拨浪鼓。如在作品标号6 处,作曲家将法铃、法鼓、木鱼、碰铃作为色彩性的打击乐组合,零散错落的敲击,生动地再现了寺庙中的音响环境。
作品的第三部分开头是一段赋格(作品标号14 处),主题只有两个音,像是藏戏中的说白,灵感来自藏族英雄人物格萨尔王的故事。不同于一般赋格段之处,另外,又加上了两条对答性的旋律,先是单簧管,后转为其他乐器,都是成双成对的。在“二音主题”后,紧接着是一个打击乐的赋格段,作者使用了四个排鼓、四个木鱼、四个通通鼓、四个木鼓和定音鼓(用硬锤演奏),这些打击乐各安排有三种音高,形成有旋律性的节奏型,节奏上相互呼应,似一问一答。伴随木管和铜管宏伟的吹奏,打击乐节奏逐渐紧张,音响效果变得复杂矛盾,在矛盾的最高点,这些错杂的声音戛然而止,转接到一个胜利的高潮,再现了第一部分的主题。
演奏法丰富了器乐的表现力,在交响乐中以常规演奏法为主,现代作品创作中,作曲家们不断挖掘演奏法延伸的空间,非常规演奏法就是在这样的时期体现出其价值,朱践耳先生也在作品中,使用了多样的演奏法,使音乐形象的传达更为生动。
第二部分中(标号8 处),中音长笛通过揉音、气滑音等演奏技巧(谱例一),发掘出新的音响效果,使这件西洋乐器的音响效果像笛又像萧,民族气韵十足。
图1 谱例一
上例中,中音长笛从无揉音到有揉音,随着幅度的加大,到高音D 后转为慢速的气滑音,再到向下揉音。节奏自由、旋律悠长,散发出古老沧桑的气息。
作品中铜管中也多次使用了颤音、花舌等演奏法以强调音色上的特殊效果。例如,在作品标号17 处,小号连续运用弹吐法(Frullato)的演奏方式,使音乐的强弱起伏更为明显,迅速而富有激情,音乐情绪更加热情活跃。
综上所述,朱践耳先生通过对西藏生活场景“再现式”的描写以及对民族审美的准确把握,生动展现了藏民族的音乐性格,仿佛使听众身临其境的体验了一次高原之行。作曲家通过新颖的器乐编配,在尊重传统创作技法的同时,积极探索新的音乐语言,发掘西方管弦乐队独特的音响色彩,拓展了新的音色组合,向世人传达了丰富的音乐色彩和情感内容。
注释
1 筒钦又称莽筒、铜冬,管身为铜制。有大小两种规格,大者全长260厘米~350厘米,小者全长130厘米~220厘米。
2 藏式唢呐又称甲林,管身为木质,通长48厘米到72厘米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