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视角下的否定歧义及语言形式上的佐证*

2021-09-09 11:20华东师范大学左百瑶
外语教学理论与实践 2021年3期
关键词:歧义否定句用法

华东师范大学 左百瑶

提 要:否定是否有歧义尚无定论。单义派的一些研究试图通过证明元语否定标记的缺失推翻否定歧义说。为了反驳这一论断,进而证明否定语用歧义的存在,本文以汉语的“是”为例,在元表达框架内证明某些常见于元语否定的语言形式并不是专门的元语否定标记。借助三域理论,本文进一步证明否定在行、知、言三域的语用歧义。为了标识否定所处的认知域,某些元语言否定需要特殊的语言形式,这些形式不但不能推翻否定歧义,反而证明了语用歧义的存在。

一、引言

否定歧义论与单义论的分歧始于取消预设的否定,例如:

(1)The king of France is not bald,for France has no king.

传统研究认为此类否定与普通否定的差别是外部否定与内部否定的差别;这两种否定的逻辑式如下所示:

(2)a.It's not that the king of France is bald.

¬∃x[Kx∧¬∃y(y≠x)∧Ky]∧Bx](外部否定,取消预设)

b.The king of France is not bald.

∃x[Kx∧¬∃y(y≠x)∧Ky]∧¬Bx](内部否定,保留预设)

基于此组逻辑式提出的否定歧义被称为“语义歧义”①语义歧义又分为词汇歧义(lexical ambiguity)和辖域歧义(scope ambiguity)两派。词汇歧义认为,如果预设为假,那么肯定句和内部否定句为中性句,即非真非假。辖域否定认为所有语句都可以被赋予t(P)的形式(即It is true that P),而t(P)永远非真即假,非假即真。如果法国没有国王,那么¬t(P)为真,t(P)自然为假。词汇歧义和辖域歧义的真值表如下图所示:

。否定的语义歧义说引起了至少两方面的争议:一方面,如果“The king of France is not bald”为真,那么“It's not that the king of France is bald”也为真。也就是说,内部否定蕴含了外部否定,两种否定在语义上并没有彻底区别开来。另一方面,否定单义说的支持者依据奥卡姆剃刀定律指出,如果有两种否定就应该有两种不同的语言形式。但是,尽管很多语言中的否定用多种语言形式来区分不同的语义、句法等功能——如法语的ne...pas(不/没),ne...jamais(从不),ne...plus(不再),汉语的“不”“没”“非”——但似乎并没有一种语言用不同的语言形式来区分内部否定和外部否定(Kempson,1975;Gazdar,1979;Böer&Lycan,1976)。

如果否定算子在语义上没有歧义,是否说明否定是单义的呢?遗憾的是,除了奥卡姆剃刀,传统单义论的支持者们并没有提出更有力的论据。直至今日,否定的单义和歧义之争仍在继续。本文将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继续探讨这一论题。

本文结构安排如下:在第二部分,我们将介绍Horn的语用歧义说和Carston的单义说,并介绍元语否定标记在两派之争中扮演的角色。在第三部分,我们将指出汉语的“是”并不是元语否定标记,而是回声性用法的标记。在第四部分,我们将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重新阐释否定的“语用歧义”,并解释为什么一些否定句中会出现特殊的语言形式标记。

二、语用歧义说和单义说

在语义歧义说和传统单义说的不足被普遍认识后,不少研究对否定的性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中影响最大的包括Horn的语用否定说和Carston的单义说。我们将在这一部分介绍这两个观点。

1.Horn的语用歧义说

Horn既反对语义歧义说,也反对单义说。他认为否定的歧义是语用上的歧义;语用歧义来自于否定的两种用法,即描述性用法和元语言用法(Horn,1985,1989)。元语言否定(以下简称元语否定)是标记性用法,它不是对客观事态的描述,因此不具有真值性。所有类型的元语否定都可以表示为“我反对U,其中U是具有语言形式的话语”(Horn,1985:136,笔者译)。除预设否定外,Horn还列举了其他类型的元语否定,如下例:

(3)a.他不是有三个小孩,是有四个。(否定量级含义)

b.我不喝奶(lai)茶,我喝奶(nai)茶。(否定发音)

c.我不做生意,我玩生意。(否定视角)

d.她不叫丽莎,她叫伊丽莎白女王。(否定称谓的适宜性)

以上几种元语否定有四个共同特征:1)否定句后面紧接一个更正句;2)否定句与更正句在逻辑上是矛盾的;3)否定句要经过二次处理才能被解读为元语否定;4)语音上区别于描述性否定(如(3b)重音在“lai”上,而描述性否定重音在“不”上)。

Horn的观点为后来的元语否定研究带来了很大启发,但同时也引起了不少质疑。比如Burton-Roberts(1999)指出Horn的语用否定实质上并没有反对语义歧义论的词汇歧义派(见引言脚注1),原因有二:一方面,语义歧义的词汇派认为预设为假的话语是不适宜于表达的(non-assertable),且这类话语的否定不是描述性的。另一方面,词汇派认为预设的取消是一种语用处理。这两种语义歧义词汇派的观点都与Horn的语用歧义说不谋而合。Burton-Roberts(1999)因此认为在对预设否定的处理上,语义歧义的词汇派与Horn的观点是一致的。

Moeschler(1997)也指出Horn的语用歧义自相矛盾:一方面,Horn认为否定的真值性用法是描述性否定,非真值性用法是元语言否定,这一说法暗含了“描述性否定是语义否定,元语否定是语用否定”。另一方面,Horn声称描述性否定和元语否定的区别是用法上的区别,因此否定的歧义是语用歧义。所以,Horn其实是同时站在了两个互相矛盾的立场,既主张“否定的歧义是语义上的歧义”,又声称“否定的歧义是语用上的歧义”。Noh(1998)和Van der Sandt(2003)也认为Horn的语用歧义其实就是语义歧义。我们认为Horn陷入了语用和语义分界的陷阱。他的语用歧义无法和语义分开,因而不能很好地解释否定是歧义的还是单义的。

2.Carston的单义说

虽然很多研究指出了Horn的语用歧义说的不足,但它们并未对否定的性质提出更有力的解释,只有Carston提出的单义说从关联理论的视角提供了新的论据。

图1.表征和元表征(参见Albu,2012:4,figure 3)

Carston的观点以Sperber&Wilson(1995)的元表征(metarepresentation)概念为基础,认为语言的使用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基于事实的描述,即表征,另一种是基于另一个表征的表征,即元表征。图1中的表征2就是元表征。

Carston(1996,1998,1999)认为否定的两种用法都在否定算子的辖域之内,只是处于否定辖域的内容不同而已:描述性否定将“客观事态”(state of affairs)置于否定辖域内,而元语否定是将“表征”(representation)置于否定辖域内。由于否定算子只有真值函数算子一种,因此否定是单义的。

此外,Carston(1996)还举例说明了所谓的元语否定特征并不必然存在。首先,在以下三种情况下,否定句获得元语解读不需要经过二次处理:

(4)a.更正句在否定句之前:

她是非常漂亮,不是长得还行。

b.否定焦点被加了引号:

我不喝“流奶”,我喝牛奶。

c.语境信息足够导向元语解读:

(甲和乙正在逛超市,他们在争论豆豉读douCHI还是douSHI)

甲:看,这儿有豆豉(douSHI)。

乙:那不是douSHI。

(4a)也不具备另外两个元语否定的特征,即“更正句在否定句之后”和“特殊的语音”。另外,在预设否定中,否定句和更正句也不是语义矛盾的。所以元语否定作为“标记性用法”的四个特征都不必然存在。Carston(1996)据此得出结论:不存在诸如“I object to U”之类的特殊否定意义,元语否定唯一的特征就是“回声性”,即在元表征层面对已经存在的表征进行引述和修改。

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Carston(1996)列举了一些所谓的“非描述性”的句子,这些句子在加上言说动词(verb of saying)或引号后都毋庸置疑地被看作真值性的。如下例所示:

(5)a.Americans say tom[eiDouz]and Brits say tom[attouz].

b.The correct plural of‘mongoose’is not‘mongeese’but‘mongooses’.

(6)a.Americans eat tom[meiDouz]and Brits eat tom[attouz].

b.They're not mongeese but mongooses.

(5)中两句为典型的描述性表征,是真值性的,而(6)是典型的元语表征,通常被认为是非真值的。也就是说没有明确的言说动词或引号,原本具有真值性的表征就失去了其真值性。Carston(1996)认为这一结论显然有问题,并由此指出,否定算子在任何情况下都只能做真值性的解读。

尽管Carston的单义说比传统的单义说提出了更多论据,但是直观地看,元语否定又似乎的确不涉及真值。比如,很难说“他不做生意,他玩生意”指的是“他做生意”这一命题为假。因此,否定的歧义和单义之争并没能被Carston终结。

为了证明语用歧义的不存在,赵旻燕(2007,2011)试图通过证明特定的元语否定标记的不存在来推翻语用否定。①赵旻燕的研究有别于传统单义说:传统单义说只关注专用于“外部否定”的否定标记,赵旻燕(2007,2011)讨论的是用于所有类型的元语否定的特殊标记。但他们的基本思路一致,都是通过证明元语否定标记的缺失证明否定没有歧义。在接下来的部分,我们将简要分析汉语中所谓的元语标记“是”在元语否定中的作用,进而论证元语否定中的一些特殊词汇句法结构不但不能推翻语用歧义,反而可以佐证语用歧义。

三、“是”在元语否定中的功能

汉语中的元语否定有时必须通过“是”来实现。例如:

(7)#a.今天天气不暖和;天气炎热。

b.今天天气不是暖和,是炎热。

(8)#a.小张没有两辆车,他有三辆。

b.小张不是有两辆车,是有三辆。

一些研究(沈家煊,1993;Wible&Chen,2000)由此认为“是”是汉语元语否定特有的标记。接下来我们将在元表征框架内探讨“是”在元语否定中的功能。

1.已有研究概述

沈家煊(1993),Wible&Chen(2000)等认为“是”的作用是将否定标记与焦点谓词隔离开来,以免它们形成带否定前缀②Horn认为否定前缀与元语否定不兼容。这一说法过于笼统,已经受到了质疑,参见Chapman(1996)。的否定词或直接成分,阻止元语解读的获得。这一说法无法解释(3b-d)类的元语否定。前人研究对此观点已有评论(赵旻燕,2011;Zuo,2020),本文不再赘述。

赵旻燕(2007)从另一个角度对“是”的功能提出了解释。她认为“是”在元语否定中起明确否定焦点的作用。她指出,只有否定对象为有级差意义的词时才需要用“是”来明确焦点。具体地说,在一个级差中,否定p项就表示否定p以上的项。如在级差列{有点儿喜欢,喜欢,非常喜欢,热爱}中,否定“喜欢”的同时,“非常喜欢”“热爱”也被否定了。所以,当需要保留p以上的项时,就需要将否定聚焦在p一项上。在英语、法语中,通过否定句和更正句的对比就可以明确焦点,不需要借助其他的方式;而在汉语中,“不p”的意义相对明确、固定,有更大的意义完整性(吕叔湘,1999:226),因此需要借助“是”来明确焦点。

2.回声性用法标记

赵旻燕的分析似乎可以解释“是”在元语否定中的作用,但仍然存在一些问题:首先,有的否定句中虽然有“是”,但还是需要更正句才能明确焦点,如(9):

(9)a.他不是有三块金牌,是有四块。

b.他不是有三块金牌,是有三块银牌。

类似(9)的元语否定说明“是”有时并不能单独发挥聚焦作用,听者仍然需要更正句才能明确否定焦点。而且,就算“是”能够明确否定分句的焦点,如(7b),仅靠否定小句也无法传递言者意图。比如,当我们听到“今天不是暖和”的时候,会感到对方还有话要说。这是因为元语否定都是辩解性否定(沈家煊,1993:328),辩解就意味着不仅要确定焦点,还要作出修改。

其次,“是”不仅有聚焦的作用,它的出现还意味着否定句针对的是一个已经存在的表征,而不是对客观事态的描述(Teng,1978;Yeh,1995;徐盛桓,1994)。如下例中,B的回答是否定已经存在的A表征中的隐含内容“B明天会去北京”。

(10)a:明天到北京了来个电话。

b:我不是明天去北京。

第三个问题是,如果“是”用于聚焦,它的位置应该在被引述和修改的部分之前。那么,例(11)这类否定“视角”的元语否定就不能用“是”来聚焦,因为否定焦点本身在原表征中没有明确的位置。然而,“是”仍然出现在了(11)中。

(11)不是语言变了,是人改变了语言。

基于上述三点,我们认为“是”在元语否定中的作用不是聚焦,而是标记“回声性”。具体地说,“是”的出现表示该否定句是对已有表征的引述和修改,即在元表征层面上引述另一表征并加入言者的主观态度。因为X有级差意义时,“不X”有较强的意义完整性,仅凭否定小句和更正小句的对比无法确定否定焦点,因此需要“是”来标明否定句处于元表征层面。在元表征层面中,“不X”的意义并不限于“低于X”。相反,“不X”否定的成份只有X,而其保留的部分既包括“低于X”也包括“高于X”。例(7)类的否定句正是因为加上“是”之后进入了元表征层面,才可以作元语否定解读。如果否定焦点没有级差意义,如(3b-d),否定小句和更正小句的对比就足以确定焦点。这时,加上“是”可以使否定句的回声性更明显,不加也可以进行元语解读。

在这一部分,我们指出了“是”在元语否定中的作用是标记回声性;只有在否定焦点是层级性的谓词时“是”才是必需的。由此可见,“是”并不是专门用于元语否定的标记。这一结论与赵旻燕(2007)一致。①赵旻燕(2011)还论证了韩语、阿拉伯语和希腊语中用于元语否定的特殊句法结构也不是专门的元语否定标记。但是,赵旻燕(2007)沿袭了单义派的思路,认为特定的元语否定标记的不存在可以推翻语用歧义说,这与本文的观点相反:我们认为,如果否定的使用没有歧义,那么任何情况下都不需要借助否定算子之外的语言形式来帮助元语用法的实现。然而,元语否定中的特殊形式标记尽管不是专门的元语否定标记,但确实有助于元语解读的实现,甚至如“是”一样在某些元语否定句中必不可少。因此,元语否定中特殊语言形式的存在不仅不能推翻语用歧义,反而可以支持语用歧义。在下一章中,我们将通过分析否定在Sweetser认知三域中的用法重新定义否定的语用歧义。

四、认知视角下的语用歧义

Horn基于元语用法和描述性用法定义的语用歧义并没有完全脱离语义歧义。为避免陷入同样的谜团,我们将采用认知语言学的视角,借助Sweetser的三域理论来分析否定的用法,进而重新定义语用歧义。

1.Sweetser的三域理论

认知语言学认为,虽然世界以客观方式存在,但人类需要通过自身经验去感知和理解客观世界。Sweetser(1990)提出的认知三域正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上。三域理论认为语言的使用是在三个域里进行的:最基础的是“行域”,即人类可以直接感知的客观世界。其次是通过隐喻建立的知域与言域。知域与主观认知和推理相关,言域与言语行为相关。Sweetser提出:“很多情形下,我们会用一个词汇来表达知域和言域内与行域平行的关系。”①“And we use the same vocabulary in many cases to express relationships in the speech act and epistemic(reasoning)worlds that we use to express parallel relationships in the content domain.”(Sweetser 1990:11)Sweetser(1990)对连接词(and,of,but)和条件状语(if,even if)的语用歧义进行了分析。如下所示:

(12)a.IfMary goes,John will go.

b.Ifshe's divorced,(then)she's been married.

c.There are biscuits on the sideboardifyou want them.

(13)a.Every Sunday,John eats pancakesorfried eggs.

b.John will be home for Christmas,orI'm much mistaken in his character.

c.Happy birthdayordid I get the date wrong?

每组中的a项是在行域内对客观事态的描述。b项是言者的主观推断,属于知域。如(12b)是由“she's divorced”推导出“she's been married”;if引导的不是she's been married这一事态产生的条件,而是言者得出“she's been married”这一结论的条件。(13b)中的连接词连接的不是两个事态,而是作者的推断。言者从John的性格和习惯推断他会回家过圣诞,替换这一推断的选项就是言者对John的性格判断错误。c项是言语行为,属于言域。如(12c)中if引导的不是餐具柜里有饼干的条件,而是言者说出“There are biscuits on the sideboard”的条件。(13c)中言者虽然提问did I get the date wrong,但他并不想知道答案,而是为说出“Happy birthday”这一言语行为保留余地。(13c)可以改写为“I say happy birthday unless I get the date wrong”。

三域理论被用于解释情态动词、行为动词、复句等在不同语境下的用法(沈家煊2003),这些用法都属于语用歧义的范畴。Sweetser(1990:10)明确提出否定的歧义属于典型的语用歧义,但她却未用三域理论分析否定。在接下来的部分,我们将在三域理论的框架内分析否定歧义。

2.否定的语用歧义

在第二部分,我们提到预设否定中的否定小句和更正小句不具备语义矛盾的特点,很多研究据此认为不应该将预设否定和其他元语否定划为一类(Geurts,1998;Carston,1996,1998,1999;Moeschler,2013,2015)。我们认为预设否定的确不同于其他元语否定,因为预设否定涉及言者的推断,处于知域,而其他元语言否定只涉及已有表达语言形式的适宜性,处于言域。否定在三域内的用法如下:

(14)a.今天不下雨。

b.他没有戒烟,因为他从来不抽烟。

c.我不喝奶(lai)茶,我喝奶(nai)茶。

d.他不喜欢音乐,他热爱音乐。

(14a)是行域内的描述性否定,是对客观事态的描述,具有真值性。(14b)是知域内的否定,它可以改写为“我不能得出‘他戒烟了’的结论,因为他从来不抽烟。”(14c-d)是言域内的否定,(14c)可以改写为“我不说‘喝lai茶’,我说‘喝奶茶’,因为‘奶’的正确发音是(nai)”。(14d)相当于“我不说他喜欢音乐,我说他热爱音乐,因为‘喜欢’一词的语义强度不足。”知域和言域不是对客观世界的描述,没有真值性。元语否定涵盖了知域和言域,因而是非真值性的。

在此分析的基础上,我们可以看出Carston的分析存在的问题:例(6)中的两句本无真值,但在加上“话语指示词”或“引号”之后,它们从言域进入了行域,从而获得了真值。否定的用法要结合语境判断,“话语指示词”或“引号”的加入改变了语境,也就改变了否定的用法,因而(5)(6)的对比并不能说明否定都是真值性的。

另外,Carston(1996)还认为He doesn't need four mats;he needs more fats这类句子可以作描述性解读,它们也可以证明元语否定是真值性的。然而,我们主张这类句子是跨行域和言域的歧义句。类似的句子并不少见,如(15)。

(15)Jean m'a donnéun[gato]et Sarah m'a donnéun[kado].

‘Jean送给我一个[gato],Sarah送给我一个[kado]。’

(15)在行域中可理解为,Jean送给给我蛋糕(gâteau[gato]),Sarah送给我礼物(cadeau[kado])。在言域内可理解为,Jean和Sarah都送给我礼物(cadeau[kado]),但Jean把礼物的音误发为了[gato]。听者选择哪一种解读要根据具体语境而定。这类句子并不能证明元语言否定是真值的,只能证明否定算子是歧义的①还有跨行域和知域、知域和言域的歧义句。见Sweetser(1990),沈家煊(2003),Zuo(2020)。。

同样,Horn的语用歧义与语义歧义纠缠不清的问题也可以在三域框架内得到解释。Horn认为否定的歧义相当于内置歧义(build-in duality of use)(Horn,1989:370),比如:

(16)a.I just bought a new dog(canis familiaris and canis familiaris,male).

b.Kim and Lee are married(Each of them is married and They are married to each other).(Horn,1985:127)

可见,内置歧义无论取哪一种解释,都是与真值相关的描述性用法,都位于行域内。所以,否定歧义如果真的是内置歧义,就不能算是语用歧义,而是语义歧义。

此外,需要强调的是,虽然元语否定都在知域或言域中,但并非所有知域和言域中的否定都是元语否定,它们还可能是元概念否定(或元阐释否定),如(17a)是知域内的元概念否定,(17b)是言域内的元概念否定:

(17)a.小明没失恋,因为他昨晚和我们玩得很开心。

b.老张不是明天去北京,是后天。

图2.否定的两种分类方式及其关联

(17a)中,“小明没失恋”是言者根据“他昨天和我们玩得很开心”这一事实做出的推断,不是对客观事态的描述。言者甚至可能不知道小明在谈恋爱。只要有人说“小明失恋了”,言者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推断否定这一表征。(17b)中,言者否定的是已有表征“老张明天去北京”的内容,也不是对客观事实的否定描述。这类否定表面上看来与真值相关,其实不然:它是言者对已有表征的内容作出的主观判断,而不是对客观世界的否定性描述(Zuo,2020;左百瑶,2019)。元概念否定与元语言否定的不同之处在于元语言否定针对已有表征的语言形式,而元概述否定针对已有表征的内容;他们的相同点是都处于元表征层面,不描述客观事态,都没有真值性(Noh,1998;Zufferey,2010;Albu,2012,2017)。下图较为清楚地展示了否定在三域和表征/元表征两套系统中的分类,以及两套系统的联系。

综上所述,否定的语用歧义并不是存在于元语言用法和描述性用法之间,而是存在于行、知、言三域内。知域和言域内的否定处于元表征层面,没有真值性。

3.语言形式的佐证

我们在上文中论证了否定的语用歧义存在于三个认知域中,那么,人们在会话交流中是如何判断否定属于哪一个域的呢?对and,or,if等双值逻辑算子来说,确定它们的用法可以通过对比两个小句实现。但否定是单值逻辑算子,单独的否定小句通常会被默认为描述性用法。因此,位于知域或言域内的元表征否定需要借助一些线索来确定否定处于哪个认知域。最常见的线索是更正小句,其次是较强的语境信息、重音以及书面语中的引号等。

但是,有的语言除上述线索之外还需要别的句法标记。汉语的“是”就属于这种情况。当否定焦点是级差性的词时,首先需要“是”标记出否定处于言域,然后才能通过否定句与更正句的对比得出元语解读。赵旻燕(2011)所分析的阿拉伯语、韩语和希腊语中的特殊句法结构,实质上也都是为了帮助听者确定否定所处的认知域,以识别否定的用法。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否定在三域内有不同的用法,否定算子本身又是单值算子,我们才需要借助特殊的语言形式去确定否定所处的认知域。所以,这些语言形式本身是不是专用于元语否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在否定句中承担着分辨否定用法的功能;而这一事实不但不能证明否定是单义的,反而能够佐证语用歧义的存在。

五、结论

否定算子具有语用歧义,因为它在行域、知域和言域有三种不同的用法。为了排除否定的歧义,确定否定处于哪一个认知域,一些语言会使用特殊的语言形式。既然否定的语用歧义并不体现在元语否定和描述性否定的区别上,这些语言形式不是元语否定标记的事实就不能推翻否定歧义说。相反,特殊的语言形式在元语否定中的运用可以证实语用歧义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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