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梅
霜降来临后,我妈就在向吾尔肯的妈妈告别。我能猜到,每天绣完最后一针,起身前,她会说,打霜了,我们要搬走了。
第二天的天气仍然那么好,中午的毡房里依然会有热烘烘的羊毛味道。于是,我们搬家的事又推后了。
妈妈会每天做一点搬家的准备,特别是周末,我们都回来了。妈妈说,懒人比笨蛋还可怕。周六早上,她一早就弓着腰指挥我们干活:毡房里多余的被子褥子卷起来堆到一个角落,用完的柴火归拢放到坑里,大锅大勺子什么的城里楼房用不着锁到大铁柜子里,羊今天就要牵给吾尔肯家。达吾提爷爷每年都一个人留在山里,他住不惯城里。我爷爷走后,我们的羊冬天都是留给达吾提爷爷养的。
和夏天的热闹相比,山里这会是太冷清了,即便在周末这么好的天气里,也寂静得就剩下水流声。于是,哪棵树叶子先黄、风刮得有多大、天上飞过大雁还是飞机,都会引起我们的注意和判断。更何况,山坡上突然出现了一辆车呢。
你一定知道,猎人的眼睛都很好。我们的山叫哈熊沟,我爸爸最早和爷爷学过打猎的。爸爸在找一根树枝固定毡房一处翘起的地方,树枝要比他的拳头粗,最好不干不湿。他四处寻找时,看到了他们。
他们的车停在马路边。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两个女人。有一个是年轻女孩,个子高高的。她从车上下来后,就举着手机自拍。她喊那个岁数大的女人。那女人应该是她的妈妈,她本来在拍对面的博格达峰——来这的人都会拍那远处终日大雪覆盖的山——她转过身接过女孩的手机为她拍照。还有一个男人站在一旁,看着母女俩。这显然是幸福的三口之家。
我以为他们照完相就走了——像以前那些游客,再往里面去有个小瀑布,七八米长的小瀑布,许多游客都会去。女孩和爸爸果真开车向里面走了。女人没去。她向我们这边看着。我爸眯着眼看着,似乎要认出是谁来了。一定是来过我们这里的某个客人,我想。她穿着蓝色的大衣,齐肩的卷发,身材很高挑,轻巧的样子——我忽然反应过来,是那个女人,那个画家。
爸爸也想起来了。
这是最后一个夏天了,那天早晨起来爸爸说。于是我们就知道了,明天要立秋了。自从有了手机,有了朋友圈,爸爸对节气更敏感了。他会在依旧白雪覆盖的某一天说,这是最后一个冬天了。谁能看出来第二天是立春呢。“我们新疆好地方,就是冬天有点长。”去过南方旅游的吾尔肯的姐姐夸张地发微信说。等天热了,她要去公园门前摆夜市挣钱。她想挣多多的钱在城里买个门面。
山里的春天很短暂,天一热几乎就是夏天了。夏天是爸爸妈妈最喜欢的季节。他们会高高兴兴地从城里搬到山里来,开农家乐,和陌生的人认识、说话,爸爸负责宰羊,我妈负责做饭。客人少的时候,我爸喜欢躺在树下的床上,头搁在垫了枕头的床头打量对面的山头。爸爸喜欢这样的生活。我们的毡房在老龙河边。老龙河河床宽大,但只有春天水多。春天,远处博格达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从山上流下的水装满了半条河床,一个星期后就能盛满整条河,整个十几米宽的河床都是水。每年就那几天,我们会从城里搬下来。我们重新打扫毡房,炊烟会再次飘向老龙河,妈妈用山上的雪水为我们熬出最香的奶茶。五月差不多才是山里春天到来的月份,河水最凶猛。周末从学校回来,睡在毡房里,我总担心一场洪水把我们冲走,就像几年前的那家人一样。六月开始,城里的人最爱到我们这来。一整个夏天,我们的生意都不错,就像河里的水势。好像我们的生意和河里的水有关似的,或者就是妈妈说的,好像我们的生意、我们的客人是山上融化下来的。比如,现在是八月份了,河床空荡,河里只有两条不宽不窄的流水。我们的客人也少了下来,周末时候会有几波,平常少得很。吾尔肯家在山里边点,那里有晚开的山花,生意会好一些。现在的城里人都忙得很,爸爸说,就是来了,也是车一停,叽里呱啦从车上拿出来一堆好吃的放在铺开的单子上,像鸟一样,他们自己叼着吃的来的,不来喝一口我们的奶茶。
妈妈说,每个日子都是一匹好马,我们都应该珍惜。她正在做酸奶疙瘩。一群苍蝇围着就要冷却的酸奶。她撵着苍蝇说着什么,好像是说等奶疙瘩做好了要给阿依夏奶奶送去。我们又没人听她说话,好像她是在给前呼后拥着她的苍蝇说话。她还念叨起阿依夏奶奶那条腿,去了好多家医院都看不好,总是疼和僵硬。她担心自己也会在十几年后变成这么痛苦的样子。
就要立秋了,树看不出来变化,但山上的草不是很茂盛了。羊和牛要花比六月长的时间才能吃饱。对面山坡被铲平,电信公司在挖坑,据说将埋下高高的信号塔。挖掘机的嗡嗡声持续响着。此外,一切弱小的声音都掩埋在了水声里。我们这条河的水声好听,因为它下面都是石头。雪花石、玛瑙石、牛肝石——这些名字有的是爸爸起的,有的是来这里捡石头的人起的。妈妈不喜欢那些捡石头的人,他们弯着腰低着头从河这头走到河那头,像个贼一样,盯着我们的河我们的地,有时还会盯着我们。
今天的河床多了两个人。他们很奇怪,他们不捡石头,也不去山里面摘果子,只在对面大榆樹下坐着说话。妹妹说,那个女的是李小梅的姐姐。我瞄了一眼那个穿碎花裙的女人。我没见过李小梅,更没见过李小梅的姐姐。她这信口开河的坏毛病让我很反感。我想说,不是,但又没说。她等会要去商店给爸爸买烟,我想让她帮我带瓶可乐回来,而且是冰的。我要是说了她,她万一不听话咋办,这天热的,喝一瓶冰镇可乐多好。她一定看出了我脸上的怀疑,拿出她的小望远镜,想进一步确认她是对的。那是个类似于玩具功能的望远镜。我同学钱华华的望远镜才厉害,能看到校园外一公里外山坡上的海棠果熟了没有,熟了,我们放学后就过去摘。
她看了一阵说,是一个阿姨,是挺漂亮的。她已经能区别姐姐和阿姨了。她对女人的形容词只有漂亮和不漂亮。她的意思我听出来了,那个女的不是李小梅的姐姐,但是是一个和李小梅姐姐一样漂亮的女人,她们都有好看的裙子。没人在乎她的话——那两个人不会给我们带来大生意,我和爸爸心知肚明。
妈妈挤出酸奶里的水,捏出一块块奶疙瘩晾在板子上,又找了块白纱布盖上。她缓缓站起来,解下围裙,拍拍身上,扎紧了头巾,准备出门。张大妈刚打来电话说,村里在搞七夕的活动,让她也去看看热闹。妈妈最近很忙,她要教村里的女人刺绣。村里工作组的组长说,绣多了,到时候挂到网上买,可以卖个好价钱。爸爸说,去吧去吧,大屁股羊,把你奶奶的手艺都教给她们。
妈妈一走,家里更安静了。妹妹要洗头。这会树下面有凉荫,她要在凉荫下洗完头才去商店。她像个小大人一样警觉地看了一圈,确定除了河床上的两个人再没有别人了,才脱掉外裙,穿了衬裙开始洗。妹妹洗完我也洗了。我们在树下擦头梳头。一定是我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太大,河床里的两个人转过头看我们。除了女人,那个男人也在看,对我们更感兴趣的好像是他,他还拿着手机对着这边拍。常有不正经的男人和女人到我们这儿来。张大妈说,那些人就不是两口子,他们都是背着人到这来谈情说爱的。是呀,我们这里离城市有八十多公里呢。张大妈的女儿离婚了,因为那个贩卖皮子的男人有钱后做了别的生意,后来和一个四川女人勾搭到一起了。她心疼女儿,生气的时候就骂那个没良心的女婿,也骂世上一切坏女人坏男人。我妈汉语表达不好,只会唉声叹气。张大妈就对着我说,把一肚子的气恼吐给我。她认为我这个高中生已经啥都知道了。我知道,我听不懂也没关系,她只是需要一个耳朵。
也许他们也是坏男人坏女人。我梳着头发,不屑和厌恶地望着他们。
爸爸放开了录音机。他认为《黑走马》一响起来,山沟沟里游荡的人就会来,那些音乐会让他们想到大盘鸡、熏马肉、清炖羊肉、纳仁,还有香喷喷的馕和奶茶。
妹妹拿着爸爸给的钱去买好吃的了。妈妈不在,她偷偷说要买点辣条。她一说,我哈喇子都要掉下来。我好久没吃辣条了。世上好吃的东西很多,辣条是一种。可我妈不这样认为。
我拿出手机看。山里信号时好时坏,也看不了什么,我随手对着前面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同学。他在羊毛工镇住,那里没有山。他羡慕我一到假期就去山里住。“山里多凉快,我们这里热的,能把人热苕掉。”他说。
爸爸也在床上看手机。家族的群里,一定有人发了搞笑的段子。视频半天都打不开,爸爸眼睛直直看着屏幕,好像那里面能跑出个小羊羔来。他等待一个预料中的开心的样子有点傻。我拿了妹妹的望远镜往对面山上看,也往河床看,看他们。他们就一直在那棵大树下坐着,坐了一上午了,不吃不喝不难受吗?
那棵树是棵老榆树。河里原来有很多这样的老榆树,有的在春天洪水一般嚎啕的河流中倒了后冲走了。它们是风和水种的,也是风和水带走的。还有别处的树都是。榆钱是落到山上还是落到河床,是落到吾尔肯家还是我们家,是风说了算。活不活是水说了算。这就是命了。爷爷死之前经常看着对面这些山水树木发呆。大榆树的种子是爷爷年轻时候就落到河床的,爷爷说它至少有三十岁了。爷爷甚至给它起了名字。我们都叫它阿斯莱。后来才知道,爷爷最小的女儿生下来不久就死了,她的名字是阿斯莱。如果长大,阿斯莱也有三十岁了。
阿斯莱的树冠超级大,黄昏时候,树荫能铺半条河床。我们也曾在树影里聚餐。河床树枝很多,我们用树枝来烤烤肉,还在那棵树下弹冬不拉。那棵树的对面本来还有一棵树,但几年前,它被一场洪水冲毁了。因为太大太粗,它倒地后就一直在那里,头向着它对面的阿斯莱。一年一年风吹日晒,树皮被剥光了,裸露的树枝看上去像啃干净的羊骨头,洁白干净。
那个女的,穿了好看的碎花裙的女的站起来了,她先是到了河边,然后又拿着手机对着树拍照。树上有妹妹绑在上面的一个旧布娃娃,她好像是对着那难看的娃娃照相。那个男的呢,一直在看着她,还偷偷地给那个女人照相。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看到那女人抬头向我们这边看。
我放下望远镜,隔了也就不到五十米,他们一定也偷偷在观察我们吧。
妹妹回来了,她吃着雪糕。除了烟、可乐,还有辣条,手里还拎回来一包方便面。我们把辣条吃上,可乐喝上,爸爸把烟抽上,我们开心地跳起舞来。
等注意到他们消失不见时,他俩已经出现在我家毡房前了。一定是我们的歌声吸引了他们,我猜。站在我面前的女人确实很好看。她并不年轻,四十多岁了吧,但不像妈妈那样胖和丑。妈妈的眼睛是浑浊的,这个女人的眼珠明亮的。蓝色碎花裙上是白色的T恤,脖子里系着一条淡紫色丝巾。齐肩的卷发茂密油亮,白皙的脸上有温柔的笑意和一丝羞怯吧。她问,你们是农家乐吧?也许看到我们家这么清冷,她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她看着四处。那个男的呢,头发长得像女人,像电视上那些画家的样子。他个子挺高,面容黝黑,比我爸还黑。长得呢,不算多么帅,但他的牙齿好洁白呀,笑起来一副好人的样子。他宽大的蓝色的棉布衣衫晒得发白了,背着的包也脏兮兮的,看上去有些邋遢。见来了客人,我爸坐直身子说,炒菜的人不在。我爸的汉语水平不行,我说,我妈会做饭,可她现在不在,没人给你们做饭。啊,女的遗憾地发出了声,对我们家没有人做饭觉得不可思议。是啊,哪有不做饭的农家乐呢。在她看来,这周围再没有第二家能吃上饭的地方了,连个商店也看不见。她失望地向四周看了下,又抱歉地看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望了爸爸一眼说,有菜吗?我来炒。他说的是普通话,声音很好听。我家以前也来过说这种话的人。爸爸说,有,有洋芋、辣椒——他说,好,我来炒。我来给你炒个菜,他笑着对女人说。女人睁大了眼睛说,你炒?男人说,嗯,我会炒得不错,你等着。那女人想说什么,没说。她不说话时抿嘴微笑的样子很好看。她一笑让我想起一个明星,对,王菲。不过是温柔版的,没有真王菲那么高冷。
男人果真很熟练地开始削土豆,找葱,问锅、清油在哪?
女人问我有馕吗?还有奶茶。她得意地对男人说,你尝尝山里的奶茶。
我爸骑了摩托车去取奶子了。吾尔肯家有新鮮的奶子,爸爸要去他家取。我切好了馕端出来。女人的胃口明显不是太好,她掰了一块懒懒地吃着,也许她在减肥,我们这来的许多女人都不吃面食,不像我妈,她一顿不吃馕都不行。她对那个男人说,你先吃点馕吧。男人说,我不饿,你多吃点,你应该饿了,我早上在宾馆吃得多。女人说,我想先喝点奶茶,你爸爸回来快吧?她问我。又朝爸爸去的方向看。嗯,我含糊其词。我不知道爸爸会不会和吾尔肯的爸爸聊天。
还好,爸爸很快回来了。他用煤气炉子煮好了奶茶。奶茶一端到桌子上,女人就倒好了两碗晾着。男人把切好的土豆下锅了,翻了几下,盖了盖子开始煮,也过来坐。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手里的辣条和可乐,说,娃娃都爱吃这个。女人说,就是,这东西很不健康,我当老师的时候都不会让孩子吃这个。她还真是老师,我一看见她时就有这种感觉。她脸上总有一种——怎么形容呢,正经?严肃?——的感觉。她果真像个好管闲事的老师那样说,可乐喝多了不好,辣条——真正是垃圾食品。她一本正经地劝告着。女人咋都这样,岁数一大就爱多管闲事?趁她撵桌子上的苍蝇,我退后几步,打算离她远点。男人笑笑,重复了一遍,娃娃都爱吃这个。我猜他的孩子就爱吃这些东西,他一定不会装腔作势地训斥。男人问我们叫什么名字?我打算像以前一样把自己的名字给客人重复几遍。结果我只说了两遍,他就记住了。他嘴里念着我和妹妹的名字,玛依拉、哈尔哈沙,玛依拉、哈尔哈沙,试图像我们那样发音。许多客人都这样,但其实他们转过头就忘了。
炉子上的锅冒的白雾越大了,他过去掀开锅盖看。玛依拉。他喊我,让我找盘子。只能吃片了,我切不好丝,他端着一盘洋芋片说。他把菜往女人那边推了下,说,快吃。女人看了看只放了盐的洋芋片,问,熟了?熟了。我不吃,你吃吧,女人说,我喝奶茶吃馕就挺好的。你吃点嘛,他认真地恳求着。他目光很温柔。我想起电视上那些爱情故事里男人的眼神。女人好像真的没有胃口,最终还是没有吃。男人怏怏地吃着,又喝了一碗奶茶,放下筷子的时候,我听见他满满的遗憾,你竟然不吃,这可是我专门为你炒的菜,其实挺好吃的——我经常在外面给自己做这种菜,简单。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女人好像被打动了。啊,你真是给我做的!她不确信地看着空掉的菜盆,好像后悔起来。有那么几秒,他们都没说话。还是男人先说的话,问我们在哪上学,几年级了,学校在哪?知道我明年要考大学。女人夸我,嗯,好好考,争取考上,去北京。她望了眼男人,真诚地说。说了好几句鼓励我的话。爸爸自豪地望着我,好像我已经考到北京。其实我的成绩一般般。
吃饱喝足,男人说,我可以睡你们家那个床吗?他指着树下面那张床。那张床吸引过好多客人,有凉荫,有水声,風吹着,人很容易就睡着。有些喝多的人常常在那睡一个下午,走的时候会恋恋不舍地望望床。爸爸点着头说可以,关掉了录音机。男人对女人说我睡一会。他把包和衣服交代给女人后朝床走去。
女人拿着书看了一会,也困了。她看着我家的毡房,问,那里面我能去休息一会吗?我们都点头。有些外地来的客人也喜欢在我家毡房里感受一下。不过,我能看得出这个女人不是外地人。她的口音和我们老师的很像。女人要去毡房之前,我爸爸终于没忍住,弱弱地问了一句,那是你的教练?女人愣住了。我知道爸爸想说啥,我们这有些岁数大的女人学驾照考不过去,就讨好教练,陪吃陪喝,可能还陪住。去年山路上半夜一辆教练车出了车祸,车上的教练和一个女学员全部死了。很快女人弄明白了爸爸的指向,被误解她先是有点难为情,继而大约想到什么,又捂着嘴哈哈笑起来。不是,他是我们请来的老师。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北京来的教授,他很厉害——她朝男人睡觉的床看去,眼里有点羞怯又有点自豪,还有点——像客人夸我们汉语说得好时,妈妈看我们时赞许的眼神。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但好像还是有些不明白。女人感觉到了爸爸的不明白,脸上有了点羞怯。他给我们下面一所学校讲课,免费——她把这两个字念得很重——就想看看这里的山。女人解释着。说完转过身对我说,辣条还是不要吃了,别听他的,他不讲究。说完,调皮地笑了。她可真是个一本正经的老师呀!
等她去毡房里休息了,我偷看了她留在桌子上的书。是个画册,书背面有张照片,我一看,是那个男人。应该是他年轻时候的照片。男人原来是个画家。石光。我念出了他的名字。那个卧在我家那张脏兮兮的床上黑得像个驾校教练的男人,竟然真的是个画家。
半个小时后,男人醒了。他起来后拿过包,掏出纸和笔,对着手机在纸上画什么,偶尔会转过头来看我们。有时他会扬起下巴,脸朝着天空思索。那种感觉使我相信,他确实是个画家。
等女人醒了后,她看着男人画画,偶尔会指着画说着什么。她也是画家。我想。
向我们告别时,他们送给我们一张画。那是一张素描:一棵大榆树下,三个人在跳舞,有毡房有河水。是刚才妹妹回来我们吃上好吃的快乐起舞的情景,上面爸爸穿着拖鞋正在抖肩膀,我和妹妹一高一低在旁边,妹妹吃雪糕,我举着可乐——画的名字是《夏日》。对于三十元吃到的午餐,男人连说便宜。他说,这真是个好地方!
他们向河谷里面走去。爸爸看看画,又看着他们的背影,呆站在原地一小会。也许他还在琢磨他们的关系。
他们在里面转了一会,半小时后又回到了那棵大树下。他们是蹚河过去的。女人脱了鞋,拎着裙子下了水。她的小腿白皙纤弱,像那棵没有树皮的树干。水下面是石头,太滑,她差点歪倒,男人敏捷地伸出手扶住了她。然后,他和她牵着手过了河。河面波光粼粼,他们深陷其中,全身都在发光。
他们也没干什么,不是一起在树下坐着,就是女人端正地坐着。那男人躺倒在地上,像我爸爸那样,像头牛一样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他们并不像张大妈口中的那些人搂搂抱抱的。他们坐了那么长时间,只是说话,说了一天的话。我从来没有和一个人说过那么多的话。太阳快要下山了,男人跑到对面山上去了,拿着手机拍落日。女人一个人在树下坐着。但我每次看她,她的目光都在那个男人的身上。
他们离开了。这回我们都看到了,在那棵树下,就要离开时,他们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后,然后,男人拥抱了下女人。
接着,他们一前一后地上了山坡走远。
一辆灰色的车带走了他们。等他们走了后,爸爸看着桌子上打包好的馕,和他们只喝了两碗的奶茶。本来让他们把馕带走的,女人说不拿了,万一饿了再来吃。
天渐渐暗下来。那晚的月亮不太圆,星星还是很亮很大,丝毫看不出来那是最后的一个夏日。
第二天立秋了。再然后,九月、十月、十一月——爸爸说,日子过得又快又慢。
我们一起看着女人下了山坡,向我们走来。
我们每年会在第一场雪之前回到山下。那场雪一般会在立冬之后来临。有一天飘了点雪花,气温高,雪掉地上就没了。第二天是个周末,天一如既往蓝得像亚麻花。空气有一点清冷。爸爸妈妈迷恋山里的一切,干净的空气、河流的水声,还有温暖的火炉,他们还喜欢闻炉子冒出的烟。总之,他们不是在等客人,是在等回去的心热乎起来。
很少有客人了,我们不再期盼客人,虽然偶尔会来陌生人,就像今天。
很快,我们看明白了,她不是来我们家的。她要去对面那棵叫阿斯莱的树下。和夏天一样,河面没有穿鞋跳过去的可能。她放弃了跳河过去,站在了原地,看着对面。那是最后一个夏日里,她和那个画家一起坐过的地方。她一定想起了什么,静静地看着。我想她此刻呆呆的样子,大约像爷爷活着时发呆的样子,也像爸爸有时候发呆的样子。大人们总是有很多心事。她坐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坐得端端正正的,像那天一样。那个夏日,她穿了好看的花裙子,今天她穿的是裤子。她仰起头看阿斯莱。阿斯莱的叶子还是很茂盛。榆树耐旱,叶子落得迟,不像城里那些南方迁移来的白蜡树、梓树,早早就落完叶子。好久没下雨了,阿斯莱远远看去灰头土脸的,爸爸说,是山那边盖房子扬起的灰尘落下的。
这个季节的石头会有彻骨的凉意,她不觉得冷吗?过了一会,我看到她掏出了纸擦着眼睛。她流泪了?我搜索记忆里她的眼睛。想起她说,好好学,争取考到北京。北京。说的时候,她眼睛里有一丝我没读懂的东西。现在我也不明白,也许是羡慕?我想起那张画。那张画我用胶固定在毡房墙上。十一大假,来的客人中有一个画家,她认出了石光的名字,大吃一惊后叫喊着。我才在手机上百度了下石光。果真有这个人。他是北京人,一所名校的老师。他的画获过很多奖。网上关于他的信息很多。就像那个客人说的,这个人很厉害很有名。但,他死了。是车祸。网上说是在一次去山里考察的途中出车祸死的。我又查。关于他最新的消息都是九月中旬的那场车祸。网上他的照片很多,年轻时的,还有中年之后的,大都是我见过的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
爸爸也坐下来,他要削去一个树枝上多余的枝杈。他用斧头砍着树枝,一会又抬头看那个女人。他一定也想起了那个最后的夏日里给我们画画的男人。
女人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在倾听水流的声音。
老龙河的水比八月份少了许多,只有经常住在河边的人,才能感觉到水流的哗哗声减弱了一些。这流水声很奇怪,我试过,在山坡上,只要你看不见河水,它的声音就弱下来,弱到几乎快没有,仿佛被什么屏蔽了。而只要站在山坡边,能看到河水,声音就大起来,大到淹没掉周围其他的声音。但喧闹的河水声中,仍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一架飞机飞过,天空多了一条白线。飞机渐渐飞远,向比哈熊沟更远的山飞去,直到看不见。天空的白线也慢慢散成雾状,然后越来越多的雾。最后雾也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山坡上刚才走了的两个人又出现了。他们喊她。我看到她缓缓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坡上走去。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