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阳 陶林
第八十二章 十三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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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涂被黎有望和乌力吉带到了慈云寺,秘密通信室内。
整个房间里,只有黎有望、老涂以及罗耀宗三个人。乌力吉在门外把风,不让任何进入。
黎有望开门见山:“我派人盯着王怀信,没想到见到了你,蒋老板。哦,你应该不真的姓蒋。我在上海做了套西服,裁缝铺隔壁就是你的福声无线电行。那半天,你在无线电方面露的两手技术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我是不会认错人的。你一出现,很多事,我就豁然开朗了。救命恩人,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老涂从容地说:“你就是平州鼎鼎大名的黎有望司令吧?在上海,还跟我说是邮政所无线电股的。我和王怀信算是旧相识,怎么,来平州探探老友有什么不应该吗?”
黎有望笑笑说:“王怀信是共产党,你也是吗?”老涂不解地反问:“旧相识而已。不管黎司令准备搜查、用刑,还是请王怀信先生来对质,这都是事实。”
黎有望摇摇头说:“你恐怕误会了,蒋老板。我请你来,正好是有事求教的。我不在乎你什么身份,也不在乎你找王怀信来干吗。你是个一流的无线电专家,枉死在平州太可惜了。请你来,我会保证你的绝对安全,并在事成后重谢,这是其一。其二,请你来指导破解日军密码之事。这是为抗日做贡献,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老涂被他诚恳的言辞说动了,也是技痒难耐,忍不住问:“哦,黎司令有什么法子侦听日本人的电码?”
黎有望与罗耀宗相视一眼,点头说:“有,我们攻破过日军的一个基地,拿到了日军的密码本,甚至他们的密码机,还有一些往来电报。关键问题是,破译这些电码很难。你看到的这些电台,有部分就是日军用的,还有一部分是我们自行秘密采购的。另外,我们还请人翻译出了日军的文件资料,你看看,能不能从中获得什么样的破解之道来。”
老涂一听,眼神里陡然放出了一种别样的光彩:“既然黎司令信任我,这些东西不妨让我过目过目。或许,以我从业无线电这么多年的经验,能管窥其一二。”
黎有望听了,一拍手说:“蒋老板,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具体的东西,我的副手罗耀宗上尉会跟你对接,你们都是专家,交流起来比我这个外行精准。我可以给你十天的时间,你慢慢研究。若有所获,我以百元大洋相赠。”
老涂连忙摇头说:“对不起,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
黎有望忙问:“那么,你能有几天可研究?”
老涂竖起了两根手指:“两天,只有两天!”
“好,两天就两天。一言为定。无论成否,我都会把你最安全地送出平州的。这个你绝对放心好了。”他生怕老涂反悔,旋即對罗耀宗说:“耀宗,我就把蒋老板交给你了。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作强中更有强中手。”
黎有望要告辞,却被老涂一把拉住胳膊。他问:“黎司令说我还要找什么人,呵呵,你是随口诓我的,还是真的有所指呢?”
黎有望说:“嗯,难道你不想再见她吗?在上海,从76号手里救了我命的人,还不是你们!”
老涂微微一笑,说:“那你跟她说,木匠从老家捎话,请多保重就成了。我就不见她了。”
黎有望点点头,会心一笑。一切果然尽如自己所料,心中不仅释然,且很愉悦。
离开了慈云寺,黎有望就去找吕天平。吕天平见他第一句话就是:“怎么,刘琴秋找到了?”黎有望摇摇头说:“没有,不过有线索了,我差人在各个门打探,遇到了一个泼皮说见到刘琴秋入了城的,但被三个人给拦下来,然后拖到一个巷子里绑走了。”
吕天平心一惊:“什么样的人,那个泼皮看清楚了没有?”
“我花了十块大洋才从他嘴里换出来。领头指挥的那人,是个生面孔,非常年轻。我拿了一堆照片给他指认,包括许卓城、卫长河、徐永财、刘清和,也包括我们的所有人给他看,他都说不是。”
吕天平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就算是绑票,也会发个鸡毛信、开出个价码。会是谁呢?他们的目的又是想什么?”
黎有望安慰他说:“你不用太焦虑。我特意请唐家二小姐按照那个人的描述,画了那个人的画像,悄悄交给把守四门的兄弟观望,似乎他并没有出城去。这个人我看着的确有点眼熟,只是想不起来。”他说着,从怀里抽出一张铅笔素描递给吕天平看。
吕天平翻出老花镜,仔细端详那张脸,最终说:“我也觉得眼熟,似乎有过一面之缘。既然我们都有这个印象,看来这位来客并不是为了别的原因,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既然如此,我们再下城禁令。马修礼医生说现在城内出现鼠疫迹象,我们不如趁机禁城,以防疫为名,逐户搜查,说不定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吕天平摇摇头说:“把城门看严了再说吧。禁城令一下,日本人实施起神光作战计划来,更是有恃无恐了。炸弹落下,你躲都来不及,无辜百姓们还要跟着遭殃。他们既然有目的,就不会拿刘琴秋怎样。”
黎有望知道再也劝不下去了,想告辞走人,但临走还是忍不住把憋在心里的话问了出来:“姐夫,你实实在在跟我说,刘琴秋是不是一个女共党?”
吕天平一惊:“她是战区顾长官的表妹,《大公报》记者,怎么会是女共党?你是怎么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来的?”
黎有望笑笑,吕天平的答非所问已经给了他答案。他最后说:“姐夫,交好共党,也不是什么丢份子的事情,多踩一只船,多条活路。共党还是够朋友的。很多事,不摊开来讲,隐患甚大。警察局里的线人告诉我徐永财审了绿柳晴的钱老板。他是怎么暴露出来的?他找过王怀信。王怀信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他们有人叛变、出卖了兄弟。步步见险,步步惊心。很多人宁可看你投日,也不容你跟共党靠得近,你多当心就是!”
2
入夜,东亚大饭店的松鹤厅举办了一次非同寻常的晚宴。
第一个到场的是徐永财,陆续到场的人有周朝、何辅汉、何志祥、刘清和、李香菊、宋醒吾、詹耽敏、王怀信。到场众人面面相觑,互相询问才知道,他们都收到了一份请柬,邀请人署名“老K”。至于为什么“老K”要请大家众人都不明白。他们三三两两散开坐着,不敢轻易交流,甚至连彼此的寒暄都免了。
尴尬了许久,餐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军人闪身进门。大家一看,竟然是游击总队的副司令卫长河。一见卫长河,众人都肃静起立。何志祥笑着说:“真没想到啊,原来卫师长就是大名鼎鼎的‘老K。”
卫长河示意大家落座:“很好,看来大家都收到了‘老K先生的邀请函。我首先要澄清的是,我不是军统‘老K。”他在主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带头坐了下来,并招手示意其余的人都坐下。十三个座位,连卫长河在内十个人。
东亚大饭店的老板宋醒吾忙要出去,招呼服务生撤掉三个位,被卫长河给拦住说:“不急撤,还有客人来,他就到!”
众人一听相互对视,心想,来人必定是“老K”本尊无疑了。
不一会,门又被推开了,一个年轻人闪了进来,穿着一套不起眼的灰布长衫,剪着板寸短发,目光有神,腰板挺直。众人都惊异,真没料到神出鬼没的“老K”竟然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卫长河忙介绍说:“这位,是我们韩光义主席的副官、特派员刘精忠少校,是我们的客人。”
来人正是刘精忠。他习惯性地冲着大家竖手摆了个军礼,忽又觉得不合适,在卫长河指引下坐到了主座旁的客席上。
等他坐定,卫长河介绍说:“刘副官是将门之后,也是韩光义主席最为信赖的副手,他来,如韩主席亲临。”
何志祥就有点不快了:“怎么,就算韩主席亲临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还没被新四军揍得舒服了,还想派条狗来遥控指挥平州?”
“韩主席就算是只有一条狗跟着他,还是国民政府的本省主席。他的意见,我们总是要听听,是不是?”卫长河道。何志祥哼了一聲,不说话,用筷子敲了敲碟子。卫长河说:“何先生,总要有个机会给韩长官捐弃前嫌是不是?”
座中唯一的女士,李香菊忍不住发话了:“你们这帮支那人都是大日本帝国的敌人,居然凑在一块,还有胆请我来。这个‘老K是不是脑子发昏,想让我把你们一网打尽啊?”
卫长河说:“松下女士,你此次前来平州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劝降吗?我们今天凑这个饭局,就是跟你和何副使把这件事说明白的。如果我们不能好好谈谈,你们的千手观音计划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李香菊白了他一眼,抽出一支细细的女士烟自己点上:“好,你们这帮大老爷们谈,给个好结果告诉我就行了。”
刘清和悠悠地问:“那么,‘老K究竟来不来了?他煞费苦心把我们给凑起来,不会就是为了找一帮互不搭噶的人斗嘴吧。”
卫长河摇摇头笑说:“刘先生,你错了。我们这帮人并不是毫无关联,可以说,我们都有共同的敌人,甚至不止一个。”
王怀信冷冷地说:“卫师长,我没觉得跟日本人或者汪伪汉奸有什么共同敌人啊。你们怕是弄错了吧。”
“有啊,怎么没有!”卫长河竖起了右手三根指头,说,“第一,是共产党,它是我们的生死大敌。”
徐永财笑嘻嘻地说:“王指挥,你就是一个共产党吧!”
其余的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发出“哦”的惊异声。
王怀信面不改色,把玩着手里的外贸瓷酒杯。卫长河为他解围:“迷途知返,不翻旧账。我听说76号的两位,甚至南京目前的二三号人物,以前都是共产党。哈哈,有什么不妥的吗?只要肯回头,就是忠臣良将。第二个敌人,是许卓城。”
李香菊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放屁,竟然视和谈特使为敌!”
卫长河摆摆手说:“松下女士,毋要激动。许卓城是敌人,和谈的特使不是。理解?他不是什么特使,是卡着平州和谈进程的一块绊脚石。”
李香菊眼睛一转,身子柔柔地坐了下来。卫长河仍然有一根手指竖着。他环视了大家一下说:“第三个敌人,是——”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侧耳倾听卫长河在指向谁。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慢悠悠地说:“吕天平和黎有望!”
众人一惊。
这时候门又被推开了,一个挺拔的身影闪了进来,朗声赔罪说:“叨扰,叨扰,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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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竟是黎有望颇为信赖的参谋官罗耀宗。他一身笔挺的军服,虽然佩着的只是个上尉军衔,但是依旧目光炯炯,自信而礼貌地笑着说:“奉命而来,怕有陷阱,踌躇再三,还是过来了。见到诸位,耀宗心里踏实了。”
何志祥忍不住起身质问:“你就是‘老K?”
罗耀宗摇了摇头说:“‘老K资历之高,区区后辈岂敢冒充。我只是青浦班里的小学员,辗转调入平州候命,只是非常时刻,受到上级指派赴会。”
何志祥连忙追问:“你的上级是谁,是吕天平还是黎有望?还是,‘老K?”
罗耀宗一脸茫然。
“是我。”又一个人闪进了餐厅。大家循声看去,一个消瘦的身影鬼魅一般进了屋。宋醒吾忍不住惊呼说:“徐老板,你怎么来了,推销你的棺材吗?”
来人竟然是徐记棺材铺的徐老板。
徐永财匆忙站起来,向大家郑重介绍:“不好意思诸位。我的这位族叔,并不姓徐,而姓戴,军统江北总站的上校站长,可全权代表戴老板和重庆。”
徐老板始终保持着生意人的微笑,大大咧咧在头座上坐下:“惭愧,惭愧,我没什么能力,只是在南京鸡鹅巷跟着戴老板早了一点。事不危急不出头啊,奉命邀请大家来吃这顿饭,就是想请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平州的前途问题。”
经过徐永财的介绍,没有人再开口追问徐老板是不是“老K”。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徐老板究竟姓不姓徐不重要,但是此刻亮出“军统江北站站长”的身份,真是天大的震慑。
他不紧不慢地用略带南京腔的细嗓子说:“在这个座中,鄙人的军衔、职务、声望都不算最高的,但诚意是最大的。平州之于党国,现在几近鸡肋,赋税不能取,坚守亦无援。所以,我们希望和多方切磋,有条件地移交平州。总裁谆谆教诲,共党乃是心腹之患。不幸的是,在江北,这个心腹之患发作了。一位旅长、一位师长,惨遭屠戮。这个家门之内的仇,是要报的。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希望诸位能够携手,办好这件事。”
李香菊立即询问:“徐站长,你是准备将平州移交给大日本帝国?”
“是奉命交接给大日本帝国,但是,得通过南京汪先生的手。我被授权,仅仅交给南京的特使。”徐老板并不正眼瞧李香菊。
何志祥会意了:“只能交给我,不许交给许卓城!”徐老板微笑不语。
詹耽敏捋了捋白须说:“如此甚好,能和平保全平州,不使生灵涂炭,老夫代百万黎民谢过了。宋老板,你怎么看?”
宋醒吾长叹一声:“于我个人,也是迫不得已。我的金融产业,我的平州银行,大头资产都在南京被冻结着。如果南京和平州一直这样僵持不下,一天一天地拖下去,大量的信贷就成了不能动的死钱,对各位股东、储户和投资人都是看不见却摸得着的损失。我,自当极力促和。光唱高调,不是最终的办法。”
卫长河借机说:“战不易,和更难。形势和人心都使我们只能选择和。非常事态,我们都得有非常的担当。战区顾长官希望我们能够矢志不渝、精诚团结,把防共的责任承担起来,平州移交南京后,应该立即执行清乡、扫荡,篦清共患。首要一点,就是把境内流窜的新四军丁聚元残部给肃清了,把城内的共党全部挖出、消灭。”
周朝和何辅汉是卫长河的铁杆下属,自然表示随长官共进退。
刘精忠站起身来,朗声宣布:“韩主席兵退新化,痛定思痛,认为吕天平、黎有望两人鼠首两端,据城自保,军阀做派,暗通中共,导致我军损失惨重。对于新四军,战区将拟订全新的处置计划。对于吕、黎,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不服从,那么山东的韩复榘就将是他们的前车之鉴。无论是韩主席,还是顾长官,两位都是举大义而不避亲、不护短。目前,我已经将吕天平的现任老婆、找新四军谈判的刘琴秋截下。现在韩主席听说他的女儿白露有通共的嫌疑,他下令,但有风传,一并拿下,宁可枉抓,不可放错!”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刘清和冷不丁地道,“哼哼,大家都风传白露是南京特使许卓城的亲生女儿。这个,韩主席听说了没有?戴了这么久的绿帽子,他遮得可凉快。”
刘精忠有点尴尬。
尴尬归尴尬,还得继续说:“白露目前在平州小学堂,靠着明面上的共党左月潮,还有新四军的武工队保护着,怎么拿下?”
徐永财连忙说:“劉副官,前些日子,我们抓住了一个共党谍报分子,是绿柳晴旅馆的钱老板。他就算被打得皮开肉绽,也坚持说白露不是共党。对于她,是不是要缓一缓?还有,左月潮这个明面的共党,是不是明天就拿下,迅速处决?”
对于白露,徐永财心情极是复杂。他好色,也颇喜欢白露。游击总队这块,就没有人不喜欢白露,老的当她是女人,年轻的当她是女神,小孩子当她是阿姨。她也为平州出过不少力,倘若风暴之中把佳人乱枪打死,实在是可惜了。
卫长河清了清嗓子:“肃清城内外共党,大家就不用这么心慈手软的。有半点嫌疑,统统抓起来,要有‘清党时的决心和勇气,绝不轻留后患。”
王怀信说:“诸位,我就是共产党。我想要回我自己的前途。我会公开宣布脱离,但不想背叛党组织,更不想杀害我的同志。君子断交不恶声。杀是杀不绝共产党的。所以最后,我奉劝大家悠着点。所有人等可抓可礼送,不要轻易杀。否则,就先从我开刀。”
王怀信底气十足,他的手下有吕天平托付的三个整建制纵队的兵力,整个平州北部要冲都被他牢牢控制着,的确像是楚汉之争的韩信,倒向哪边,哪边的胜算就更大。
卫长河沉思片刻,与徐永财交换了一下眼神,表态:“好,先控制起来再说!”
最终,一直旁听的罗耀宗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吊灯:“就算是对于吕、黎二人,也要这么办吗?”
“不!”卫长河狠狠地道,“擒贼先擒王,控制住他们,立即秘密处决!”
第八十三章 余官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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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有望和黄开轩几乎同时摘下了监听器的耳机,完整地窃听了这样夜宴的密谋,都听出了一身冷汗。
黎有望暗自庆幸,自己先一手移除监听台是千幸万幸。在绿柳晴旅馆的钱老板被抓之后,黎有望秘密让罗耀宗把旅馆内的一部监听机移了出来,靠买通经理,以维修电路的名义,偷偷安装到了平州大酒楼中,靠着电话线接入了松鹤厅顶上的吊灯中。
对于罗耀宗的军统出身,黎有望并不意外。黄开轩已经暗中查清了他的真实身份,并很早报与黎有望。
直到一天前,罗耀宗说将秘密赴一场非同寻常的宴请,主动向黎有望坦陈自己的来历,黎有望一直都没点破。罗耀宗那样精通通信情报工作,肯定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但这有什么要紧的,黎有望向来主张“举枪抗日即为同志,为我插刀即为兄弟”,压根不在乎。
罗耀宗说:“我一直跟一个代号‘蛟的上线单线联络,用电台收听特定波段的信号广播,至于他是谁,在不在平州,我并不得而知。恐怕明晚的宴请会见分晓。”
黎有望拍拍他的肩膀说:“那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去。去了,指不定就真相大白了。”
罗耀宗敬了个军礼:“谢谢黎兄信任,你放心,我知道自己站在哪一边!”
罗耀宗这一去,真是见到了惊天之人,也听到了惊天的消息。
听完了密谋,搁下了耳机,黎有望和黄开轩沉默了许久,抽烟不语。
最终,黎有望苦笑:“开轩,直罗山往事真的又要回来了。卫长河是下定决心要跟我们分道扬镳了!”
“‘老K终于露脸了,他竟然是棺材铺的徐老板,军统这是也要跟日本人讲和啊。局势恶化如此,我们该何去何从?”黄开轩很惊讶,似乎他万万没想到。
黎有望说:“这个徐老板,平时你跟他接触多一点,我看他就是个滑头的奸商,真是深藏不露啊。这次若非罗耀宗自曝身份,向我们透风,我们又将全无防备地着了他们的道啊。你说,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一帮兄弟各就各位,夺回王怀信的军权,把三个纵队拉回来,先下手灭了卫长河?”
黄开轩说:“如果我们把这一切告诉吕司令,他会做什么样的决定?是不是还会像直罗山上那样,息事宁人,丢城避走?”
“他没有退路了。”黎有望说,“他的女人刘琴秋被刘精忠给绑架了,他能怎么办?我说唐小姐画出的那张脸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刘精忠这个小兔崽子。他秘密潜入平州,看来真是韩光义指派的了。”
“卫长河说擒贼先擒王,他们也要抓你和吕司令的。”黄开轩说。
“擒贼,擒王。昨天还是一个游击总队的战友,转眼就是贼了。这卫长河也太不地道了。吕天平无处可逃。平州是我老家,我也是,无处可去。看来,只有等着他们动手,我束手就擒了。”黎有望深深抽了一口烟,突然问,“开轩,你觉得,我们现在出城去找丁聚元会合,一起去投奔新四军如何?”
“丁聚元怕是出不了平州了。”黄开轩沉思良久,答,“他就不该再回来。據说他在城南马场外的坟场里埋了一千条枪,神不知鬼不觉地挖了出来。靠着这家底子,他不断拉队伍,一二百人来,已经有上千人马了。目前,活动在许庄一带,给王文举镇守的莲河不小的压力。”
黎有望哈哈大笑:“这小子,贼心不死。你这一说,我更要去找他。那一千条枪,就是我批给他的,为此吕司令还大发雷霆。他那支队伍,全是我赞助出来的。奶奶的,利息我就不跟他算了,我要找他算本。”
“黎司令,你这话是慎重说的?丁聚元孤军在平州打游击,是什么目的,你想清楚了没有?很明显,新四军在江北立足未稳,是让他牵制住日伪、韩光义。你要是去跟他合兵,别的不说,光是清江城里不断增援的日军就够受的了。这是一步险棋,更是一步死棋,是把头送到断头铡刀口里。”
黎有望陷入了沉思,最终信服地说:“的确如此。不过,好歹丁聚元还在打鬼子。城外的队伍想进来,城内的队伍想出去。进也难,出也难。你说说我们现在这算是个什么格局,干在这内耗。”
黄开轩突然狠狠地说:“不能干耗着,是时候杀伐果断了。我们可以先杀了许卓城,把媾和的路子堵死,再杀了王怀信,他一变再变,绝不能留,最后再通报吕司令。”
“王怀信暂且留着吧。”黎有望仰望着房梁,慢悠悠地说,“不把他留着,我们就没法子跟卫长河周旋了。卫长河要投汪,手里没几张牌,何志祥也看不中他。王怀信这张牌,已经是他手里最大号的了。韩光义和军统在布一个大局,让卫长河投降,是为了围剿新四军。就为了这个仇,他们鬼子也不想打了。我非国非共,两边都无干戈,只认谁还打鬼子,我就跟着谁去干。”
黄开轩拍了拍黎有望的肩膀说:“黎兄一颗精忠为国的心,我是见证着的。我是从南京的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倒不是惜命,我这条狗命不值钱。只是经历过恶仗,乃有体悟,抗日,曲线救国,也许并不是条绝道。平州怕是要丢了,但是我们的队伍不能轻易丢了。你黎兄可以单枪匹马去找丁聚元讨旧账。但是还有想抗日,却不想蹚国共恩仇的弟兄们,你就丢下不管了?他们认的,可是你这个‘黎字!”
“开轩说的是啊,还有一帮弟兄们。这一步要慎重,慎重再慎重。这么着,我们先冻结王怀信,拿下徐老板,之后把刘清和这一干人全控制住,找卫长河摊牌,焦土抗战,决不投降。你说怎样?”
“要跟他们比谁的动作更快。可是卫长河在平州城里还有周朝的特战营。在平州城里,我们有兵吗?”
“有,朱子松的宪兵营!”
2
第二天一早,黎有望踏着初秋的霜气,带着几个人找到县法院的推事陈世瑜。
这位老中央大学法科毕业的推事,因为上次平州兵变腹部中枪,精气神一直欠佳。见这一大早平时不怎么走动的黎有望到府上登门拜访,拄着拐杖的陈世瑜受宠若惊,不解地问:“黎司令这大驾光临,是为何故啊?”
黎有望问:“陈推事,你是平州城口碑极好的法官。乱世当前,平州危城,但是国家的法度还管不管用?”
“当然管用。”陈世瑜正色回答,“平州虽然是孤悬在江东的危城,但是县法院跟中央最高院之间的联络从未中断。民国法度,一日未废。”
黎有望说:“那好,我要告状,请陈推事法办。”
陈世瑜努力挺直了身体:“黎司令也要告状?你要告谁?”
“吕天平和王怀信!”
陈世瑜一听,脸色变了,说:“吕司令是本城军政首长,王怀信是东线指挥,他们都有军籍在身,应该由你们游击总队的宪兵,或者军事法庭按照军法受理。”
黎有望说:“不,都涉民事。我要告王怀信利用兼任军需官之便,私吞新生活运动收缴来的鸦片烟,秘密分销,中饱私囊,毒害民众,另要告发吕天平包庇他。”
陈世瑜十分惊讶:“那批鸦片,我们县法院都盖过印戳,择日销毁,怎么会被王怀信贪墨,又分销掉了呢?”
黎有望让朱子松押着一个老兵油子上前。那人就是曾经撺掇朱子松私吞鸦片的老兵油子。黎有望用枪指着他的脑袋:“我有人证。你也可以请法院的书记官到封存仓库去查验。法院已封,能够调得动这些鸦片的人,只有王怀信。因为游击总队有规定,遇有战事,可以提取一定鸦片作为伤员镇痛之用。他在前线打仗,正好利用这次机会提空了这些鸦片,依靠柳必五留下的分销队伍,把这些烟土全倒卖掉了。这个姓华的老兵油子,就是帮他做这脏事的人。”
被枪抵着脑袋,那个老兵油子自然是供认不讳。
陈世瑜震惊,说:“那么,黎司令,你要我做什么?”
“一张法院开出的限制嫌犯的文书!”
陈世瑜立即会意,转身就领着他们去宅子旁边的县法院开出法院逮捕令。
王怀信是在被窝里被宪兵们揪出来的。
他问:“谁让你们来找我的?”宪兵说:“奉县法院陈推事的逮捕令。”王怀信说:“是谁向法院告我?”宪兵说:“少他妈废话,我们只是奉命抓你。”
得知王怀信被控制之后,黎有望找到了刚刚到办公室的吕天平。吕天平今天看起来精神抖擞,几天前满脸的倦容似乎一扫而空,心情似乎也不错。
黎有望在办公室门外拦着他,直陈来意:“吕司令,刚刚,我奉县法院陈推事的命令,抓捕了王怀信。”
“为什么?”吕天平脸色立刻变得阴沉起来,“你这么急着想要回王怀信的兵权?”
黎有望摇摇头说:“我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王怀信有贪污和倒卖烟土的罪行。”
吕天平非常不快:“这是罪行,但你也要事先通报我。这是我们抗日游击总队的军事,地方法院有什么权力过问?”
黎有望说:“他把我们收缴的烟土给倒卖了,戕害的是平州百姓,地方法院自然能管。吕司令莫不是有心要庇护他吧?你若真这样,可能会令人大为寒心,因为,王怀信或许已经把你给卖了,你还当他是心腹之人。”
吕天平突然想通了什么,低声说:“有罪当治罪。你若指的是卫长河昨晚的宴请,那么,就暂时别把这件事闹大了。你知道派出罗耀宗做耳目,难道,我不能请王怀信去一探虚实?不用过虑。这是多方面在给我们放风,要我们像在直罗山那样知难而退。我正要找你商量。不过,王怀信倒卖烟土,我还真不知道。把他带过来问问吧。”
黎有望回身叫等候在县政府门外的朱子松穿便服把王怀信押来,不要惊动旁人。
吕、黎就在县政府的一间秘密办公室内审王怀信。
王怀信坦然承认此事,他的仪态从容,端坐如钟,面不改色:“不错,我是以前线卫生急需的名义调走了那些鸦片。当初,黄开轩是怎么筹军饷的,我不过是萧规曹随罢了。平州财用吃紧,我领兵在皇桥,既要打仗,也要安抚那些被战火破了家的难民,不忍向吕司令伸手,只好打那批烟土的主意了。”
“萧规曹随,王师长倒坦诚。”黎有望说,“那些烟土还不是一样为害平州?”
“绝对没有,黎老弟,你说错了。那批烟土,并不是通过柳必五的渠道出去的。我全给了詹耽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估计现在,它们应该被卖到了周边汪伪县治,或者南京、上海的烟馆里去了。拿到手的八万大洋,我一半散了军饷,一半发给了几个镇的难民。战火无情啊,他们也要活下去。我知道,倒卖这么多烟土,该枪毙的。我问心无愧,不过要枪毙我,一定要把黄开轩、宋醒吾和詹耽敏都给毙了,不然,我是不服的。对了,还有徐永财,烟土要出平州,没有他抬手,走不了。”
轮到吕天平和黎有望两人面面相觑了。
三个男人在屋子里沉默不语,安静的空气之中似乎有刀刃在震颤地呼啸。最后,还是黎有望打破了沉默:“我负责侦缉,既然王师长都供出来了,我就去拿詹耽敏是问。如果不能让他松嘴,没办法,就只好做回曹操杀粮官王垕,借王师长肩膀上那颗人头一用了。”
王怀信微微一笑,说:“但借无妨!”
吕天平脸色一铁,瞪了黎有望一眼:“到此为止,下不为例!”
3
审完了王怀信,吕天平领着黎有望从秘密会议室出来,柔声相劝:“如果追着这件事做文章,于局势毫无益处。‘老K能摊开牌设这个饭局,就是提醒你我,平州其实是在他的掌控之下。如果我们不走人,他可以推出卫长河,绕开许卓城,直接向汪伪投降。我们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都必须按照他们划的道走。”
“棺材铺的徐老板就是‘老K,他倒赚了我们不少钱,一边笑眯眯发着国难财,一边跟我们搞名堂。我直接去会会他,你觉得如何?”
吕天平沉思了一下:“可以,不要太莽撞。否则,结果难测,毕竟刘精忠手上扣押着刘琴秋。你最好想想办法,帮我找到刘精忠,把她给营救出来。”
黎有望这才确认,王怀信果然是吕天平派去宴席的。吕天平也终于知道是刘精忠扣押了刘琴秋,难怪他能睡得安稳,知道下落了,总比满眼抓瞎好多了。
黎有望想出了一条计策,酝酿片刻,刚开口准备跟吕天平说。这时,有传令兵匆匆来通报,说卫长河派周朝特战营到许庄去找丁聚元复仇,就半晌的光景,被打得落花流水。吕天平和黎有望都吃了一惊,卫长河身为游击总队的副司令不跟吕天平通报也就罢了,特战营连几百号人的丁聚元游击队也打不着,真是太掉份了。
此时此刻,在许庄西北二十里地的余官庄,右腿被子弹擦伤的周朝正躺在担架上,满脸的愤恨。他所带出的特战营士兵把枪支放进枪堆里,再退回队列中,脸上皆有不解与恼怒。这些人都是跟了周朝多年的亲兵。穿着一身灰土布新四军军服的丁聚元,带着胜利者的笑容看着这群俘虏,脸上那条红得发黑的长疤在初冬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一仗打得甚为过瘾。
昨夜今晨,特战营的侦察兵确定好丁聚元的准确位置,秘密发报给周朝。周朝请示卫长河,率部连夜突袭余官庄。余官庄是田汊和许庄交界的小村子,是一块下洼地。小河沟汊水网交织。这些河沟并不深,半人高,容易蹚过去。一丛一丛茂密的苇叶之后,是一块一块类似孤岛一样的水田。本地人习惯称它为“垛子”。水田里有汲水的风车,或者翻斗脚踏水车,在空寂的乡土里,時不时发出“吱呀呀”的吟诵。
垛子与垛子之间飞翔着各式各样的鸟类:“柴呱呱”、青桩、翠鸟、老鸹子、白鹭……它们如同天然的侦察兵,稍有风吹草动,就从茂密的植被中惊厥而起,给土地的守卫者通风报信。
丁聚元带着七百余人的队伍(对外号称一千五百人)和挖出来的上千条枪转移到了这里之后,立刻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一块风水宝地。土地支离,意味着易守难攻,难于被整军包围。待在新四军的日子里,丁聚元经过反反复复的思想教育和学习,已经认准了“人民的军队”和“人民子弟兵”这两个道理。
队伍移到了余官庄,先是控制住了仅有不到十杆枪的老民团排,随后挨家挨户广泛宣传,登门告示“我们不是匪,不是杂牌军,我们是共产党新四军,入驻打鬼子的”,向老百姓付钱采办军需,租借空房、谷仓作为军营驻地。在河汊间练兵之余,还让队员到每户人家帮忙挑水、担粮、翻地、育麦种。从平州城南马场外坟地里刨出来的枪还有多余,他还主动协调几个村争水争地的矛盾,那些欺压别人的“刺头”、村子里欺男霸女的泼皮恶棍,都被他强制编进了队伍里。村里历年积累的一些父母反对的婚事、不赡养老人的无赖、男女不平等的恶俗,丁大巴子都要出头处理,比平州城里热热闹闹的“新生活运动”还要彻底。
新四军本来早已经打出了名头,守莲河的丁大巴子也是大名响当当,这番他这么一来,作风做派完全不同,乡风随之一新,人人服膺。甚至还有个水灵灵的女子有事没事主动找“新四军的丁司令”来事,想随了他做“压寨夫人”,却被丁聚元严词拒绝。总而言之,他在余官庄不过个把月工夫,已经是如鱼得水。
如此一来,想秘密袭击丁聚元的周朝就惨了。
周朝前脚带特战营半夜出平州城,丁聚元后脚就得知了。他选出几个老兵,带着百十号精壮分散防守在几个垛子里,周朝的人马在黎明时分刚到,就一顿好招呼。周朝本意是想重复当初迅速渗透到莲河的战绩,未到余官庄,就遭遇恶战。纵然特战营训练再精,也敌不过丁聚元利用地形的优势。既然偷袭不成,周朝就拟撤退。等天亮后他吹哨收兵时,发现自己是走也走不了了,身后三面都传来了枪声,可见影影绰绰的人在向自己这么收拢,甚至其中还有一些拿着红缨枪和大砍刀的村民。
周朝心里“咯噔”一响,这一带完全“赤化”了。这才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丁聚元用几个火力点吸引住自己,然后大部迂回包抄,全营被“包了饺子”。河网之地,不易于迅速转移,这仗没法打,只有束手就擒。
他哭丧着脸,竖起双手:“都是自家人,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上午,丁聚元把俘虏到的周朝部下集中到余官庄的碾场上。
周朝是被用担架抬上来的。在收编俘虏的时候,他瞅了个空当,准备只身逃走,被丁聚元远远一枪擦中腿。丁聚元让人把他抬回来,迅速处理伤口,颇为得意地跟周朝说:“莲河那一次,你跟着黎有望屁股后面搞突袭,那是偷巧,这次,再也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丁聚元当着他的面,站在特战营全营的人前:“我耳朵利索,听到周团长说都是自家人。那么,是否有愿意加入新四军的?愿意加入的,留在原地不动;不愿意加入的,去左边空场集合。”空场那边石头碾子上架着几挺轻机枪,黄澄澄的子弹堆积在枪边,几个战士正擦拭着枪械。
丁聚元问了两遍,没有人动身。
丁聚元哈哈笑:“看样子你们都愿意加入新四军嘛。好,欢迎,热烈欢迎!”
一个膀阔腰圆的特战营士兵向前迈出一步:“你这是仗势逼人。你要能打得过我,我就投新四军!”丁聚元压根不回答他,直接箭步向前,撸起胳膊一抡,轻轻松松地打赢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丁聚元问他服不服。那人说不服,不投。丁聚元准备再上一点力气,欲拧断特战营士兵的胳膊。那小子龇牙咧嘴,就是不肯说一个“服”字。
“硬气!”丁聚元松了手说,“既然你们不肯过来,那就给我们留点礼,特战营,一身狗皮!”他随即下命令,所有人脱掉外面的军服。士兵们脱下军服。躺在担架上的周朝也挣扎着被扒了军服,他不禁骂骂咧咧:“土匪,他娘的一群活土匪!”
丁部的很多战士就拿特战营的士兵打趣:“还特战营,八成是炊事班拉壮丁过来的吧?放心脱,我们穿你们的衣服,绝不给‘特战两个字丢脸。”
那些已经参军却一直没分到军服的士兵一哄而上,抢光了军服,纷纷撕下胳膊上的“游击总队特战营”的臂章,缝上了“N4A”的臂章。
第八十四章 解紫密
1
扒光了周朝特战营的军服,既解决了所部大量新入伍士兵没有制服的燃眉之急,丁聚元又狠狠地出了一口几个月前莲河被夺的恶气。剩下来几百号人该怎么处置,丁聚元倒没用心想过。跟随他作战的团政委老钟问丁聚元:“老丁,这帮人不肯加入新四军,总不能一直光溜溜地蹲在余官庄的碾子场上。你说该怎么办?”
丁聚元摘下军帽,挠了挠头皮:“娘的,是个麻烦。要是小鬼子,老子就把他们统统给突突了。要是汪伪,每人打断一条腿。他们怎么也是吕天平的游击总队旗下的。难不成往平州传个信,让黎有望带三箱大洋过来赎人?”
钟政委哑然失笑:“我们那不成了绑票的了?”
丁聚元一拍自己的脑门:“妈个巴子的,丁大巴子啊丁大巴子,政治觉悟低,匪性难改!哈哈!”两人正犯着难。掌握电台的传令兵翻译好了上级电报,迅速到他耳边汇报:“报告队长,军部贺电,祝贺余官庄战斗胜利。同时有命令,留下周部的军械,所有俘获人等不得有伤害,火速遣送回平州。此令。另外,还有一封密电。”
丁聚元咧开嘴笑着说:“好,老总的脑袋比我们想得周到。一排长,给这群平州上门送军械军衣的兄弟一些吃的,边走边吃,礼送到平州邊上!”
一排长得令,迅速召集本排人马,给周朝所部分发了一些粗粮馒头,随即荷枪实弹地押送上路。
丁聚元目送这群人灰头土脸地离开了余官庄,让传令兵继续说密电。
密电是由早年中央特科编制的“豪密”发送的,必须指人译。翻译出来,费了好一段时间。最终,电文明示:“黎有望转交给你部的钱壮图同志,伤稍好后,迅速送抵盐州军部。你部留在平州的活动很成功,搅动着江北局势,据悉,平州卫长河发生动摇,极力推进与日汪媾和。江南日军小野师团也已抽调一个满编旅团入驻清江县。你部正处于两股强敌的缝隙中,情况日益危险。你可酌情处置,随时撤过皇桥、吴家桥,至白马镇与主力会合。以安全为要,切勿冒险。”
丁聚元点火烧了密电,对身边的钟政委说:“首长们是放心不下我们的安危。他让我们酌情。钟政委,这个敌情怎么酌?我们就像钢刀一样,插在平州、清江之间,让鬼子汉奸们横竖不舒服。嘿嘿,敌人想让我走,还是要点能耐的。我就在这舒舒服服地呆着。”
老钟说:“那就先把钱同志送走吧。”他一挥手,两个战士搀着一个老农打扮、拄着拐杖的人走过来了。他正是绿柳晴旅馆的钱老板。一见丁聚元,他露出了胜利的笑容说:“祝贺丁队长,一个胜仗,让顽固派从哪来回哪去。”
丁聚元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教训老钱说:“钱同志,我们得把你往北送走啊。我知道你的心思,还想潜回平州,去干了徐永财那孙子。但是这回,可是军部首长的命令。”
老钱点点头:“我放心不下,还有同志战斗在平州。没有南方局的调令,我不能走。”
他呛咳了两声,仰头北眺平州。一行大雁从北向南飞去,在高空中不断变幻着队形。
老钱被徐永财的人带出平州时,抱着必死的决心。
四个警察在出发前问徐永财:“就是礼送出境,还是处理掉?”徐永财只做了一个“杀”的手势,嘴里却不肯明确表态。警察们就犯难了,把老钱拉到城南坟场附近的密林里商量了半天,决定交给天意来裁决。一个人闭着眼睛,随意冲着老钱开了一枪。一声枪响后,密林里“啪、啪”闷雷滚,传来了一连串的枪响,一伙人蒙着面大呼小叫地冲着这边跑来,高呼“共产党的武工队来也”。
警察们被这一吓,不敢查看老钱的死活,纷纷抱头鼠窜。
这伙人却并不是武工队,是黎有望派出营救老钱的人,为首的,是叶桂材。他查看了老钱的伤势,那一枪打在左肺中,因为开枪距离远,伤势并不算严重,断了肋骨,生命无虞。叶桂材就按照黎有望的命令,把老钱辗转交到了丁聚元的手中,一起奉送的,还有一整箱的消炎药品。
叶桂材还顺带传了黎有望的话给丁聚元:“拐了我一千条枪,我要讨本的。卫长河要派特战营的周朝对付你,你要当心。”
正因为这句话,才有余官庄的胜利。
余官庄一战,规模不大,烈度也不大,死伤只是数人而已,可对于平州造成的震动巨大。当周朝带着几百号人衣冠不整、手无寸铁,灰溜溜地从南门回到平州后,卫长河就清楚,必须要拉下脸来,主动去找吕天平摊牌了,久拖下去,对自己非常不利。本来想靠一次奇袭,吃了丁聚元立威,现在,他的所部人马,瞬间成了平州的笑柄。韩光义也只能派出一个刘精忠来给自己发号施令,却再也支援不了一杆枪了。他感到自己成了平州最危险的人。
入夜,吕天平依旧在办公室办公,见卫长河登门求見,却首先开口:“卫师长,你不用解释,丁匪刁滑,我深知。有件事,你能否告诉我,刘精忠人在哪里?”
卫长河苦涩一笑,高手对招,不说废话,他爽快说:“吕司令,刘琴秋女士怎么说也是顾长官的表妹,刘副官奉韩主席的命令行事,不会拿她怎么的。”
吕天平冷笑一声:“拿刘琴秋当人质要挟我?”
卫长河摇头苦笑:“岂敢,我真不知道刘精忠把她软禁在哪里。他是来指挥我的,不是我指挥他。吕司令,我们只要你的一个态度。新四军是流寇,北上去了;韩主席收缩到东边海角一地去了。只剩我们平州坚守,要硬扛日伪的巨大压力了,死守孤城,绝无生路。所以才有黄雀计划,我们暂且降了,忍辱负重。日本人一天两天是打不走的,共产党这个心腹之患却在一天天壮大,不如曲线救国,借日汪的兵马钱粮,把他们给肃清了,待国际形势有变,我们再举义旗反正,御敌与国门之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吕兄,现在容不得过于爱惜清誉!”
卫长河是动情了,语气之中有了无限的哀求。
吕天平心知他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他沉默了良久,最终有极细的声音说:“委曲求全,并非不是我的选项。但是长河啊,要慎重,平州,并不只有你我,但不要轻易把我当成你的敌人!”
2
罗耀宗跟着老涂在成堆的资料中研究日军的密码。
罗耀宗发现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老涂这人似乎很有心得。他圈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关键对应词,在稿纸上写下一大段一大段的推论,但始终不肯跟自己透露半分。罗耀宗无从得知他多大程度上破解了这一密码,更担心他对自己小心提防。
在第一天的午夜,两人协同工作时,罗耀宗用铅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了一个复杂的字,“夔”。交给老涂。老涂一见,微微一笑,伸手相握:“幸会,幸会,多保重!”
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黎有望来打探有无斩获。老涂才慢条斯理解释:“美国人把日本人的密码叫作紫电。他们的基本原理,是从德国人的恩尼格码密码借用而来的,但是做了大量的简化。因为日本人也操作不了这么复杂的密码。虽然他们简化了,可对于我们而言,还是很复杂。我在苏联进修无线电时,看过一篇波兰人破译德国人密码思路的秘密文章。因此,日本人修改恩尼格码密码、重新设置紫密的基本原理,我容易看得出来的,半算半猜吧。我都把它写在了这里。下一步工作,快则数月,慢则半载。”
老涂掏出了一沓草稿纸,摊开放在了桌上。
“果然,找对了专家。”黎有望被他说得有点兴奋了,“这么复杂的东西,蒋老板也能精通。干脆留下来,弄明白再走,你商铺的经营损失,我补给你。”
老涂摇摇头说:“留下我也不成的,我不通日语。我是通信技术专长。要有一个精通日语、密码学和数学的人,结合日军使用它的频次,有耐心去一点点校证这个密码准确度。况且,今天下午我要是走不了,真的会死人的。”
黎有望表示理解:“那么,我们还是破译不了它?”
老涂说:“中国这么大,一流的人才那么多,一定能找到合适的人接手我的工作,继续做下去。用不了多久,我们会得到有效的情报的。我想,军统那边路子宽,会找到这样的人的。”
他看了一眼罗耀宗。罗耀宗会心地一笑。
老涂继续说:“就目前黎司令手头掌握的这么多材料来看,日本人好像在酝酿着南下作战的计划。他们的电报里经常提到南风和东风,这是用以指代作战训练的方向。他们攻占了印度支那,把大量的人员和战备物资在往南调集,大量调集着夏季作战服装,收罗着有关热带气候、水文和防疫的情报。更明显的是,他们还在积极训练着夺岛登陆作战,这是要一直打到赤道线啊。”
黎有望点点头说:“不错,我也看出这些苗头来了。但是困在这个小城里,井底之蛙,目光短浅,我想不通他们南下奔着什么。”
“现在欧战正酣,德国人在西欧屡屡得手。只花了六个星期,就连强大的法国也投降了。不列颠空战,打残了英国。英法在东方的殖民地,成了不设防的肥肉。日本军国主义分子贪婪成性,是不可能不想去争夺的。况且,那里还有大量矿石、石油、橡胶之类的战略资源。”
黎有望不由得叹服,更灰心地,“日本人往南去,攻打这些地方的确是势如破竹。东南亚全部膏腴之地落入他们手里头,已是既成事实。他们物资丰沛,回手再进攻中国,更有实力了。照这么说来,我们的抗战前景不妙啊,是不是会越打越艰难了?”
老涂笑着说:“按照他们的意图,应该是这样。不过,世间事,总是祸福相依,正反相合的,英法虽然不济,但别忘了,日本人南下的途中,还有美国人,绕不开的。日美会不会交锋呢,就很难说了啊。真正强敌交手,靠工业实力硬拼。鹿死谁手,我看小鬼子有点悬。”
黎有望忍不住眼睛一亮,说:“这么说,只要我们坚持打下去,抗战还是有一线希望的?”
“当然有啊。中国一天不灭,我们就坚持一天,咬牙拼到底,在死路中寻求活路,在黑暗中寻找盟友。兴许是三五年,兴许是十来年,日本法西斯总会有垮台的那一天。”
老涂很真诚地说着这些话,黎有望感受到他的眼睛在发光。
黎有望看了下表:“感谢蒋老板的辛苦,这两天,你只睡了一个小时,时间太紧了。这样,你去休息一会,我让人做一顿好饭,醒来吃饱了,我差警卫排送你到城南。”他又掏出一卷钞票,说:“这些是酬劳,你务必收下。”
老涂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红眼睛,摇摇头,用手指做了个枪状:“不必了,我可不想有人因为见不到我而死。至于说酬劳,哈哈,黎司令为抗日出生入死,你又拿多少钱财的?你我之决心,岂不一样!”
黎有望知道会这样,就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你们的队伍里出叛徒了,姓王!”
老涂笑笑说:“有你黎司令这个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的朋友在,不怕,让叛徒多活几天。时候不早了,我必须得走了。别忘了捎一句话,木匠请她多保重。”
留不住客,黎有望连忙安排乌力吉带几个快枪手送老涂到城南外。
送走老涂后,他就问罗耀宗说:“怎样,这个人厉害吧?”
罗耀宗连连点头说:“顶级高手,对无线电行业了如指掌,我自愧不如。我看了他的解密思路,大方向应该是有效的。可惜啊,我也不通日语,数学功力也不够,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我想,就按他的意见,把他的解密纲要传给军统吧,他们能网罗到合适的人选。”
黎有望怀着幽意笑着说:“耀宗,你真看不出来嘛?这个人可是个老共产党。”
罗耀宗一愣,说:“这个,我不是太肯定。为抗日出力么,就算是共党,也应该精诚合作的。”
“那么,如果军统,你的上司‘老K传令,平州明天就要开杀戒,大杀共产党,你会站在哪一边?”
“这个,呃……”罗耀宗的言辞之间有点踌躇。
黎有望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不用选。抗日的队伍,一个都不能少;投敌叛国的人,一个都不能多!”
3
丁聚元派人押解周朝的特战营回平州城时,还特别派了一个口齿伶俐的战士作为代表,向吕天平递个信,说因为打小日本需要弹药,向周朝借了一些,人全部送还,为了表示双方睦邻友好关系,新四军暂借平州几个乡镇作为游击根据地数月,择吉日挺进清江县境内,迎战日军,力争克复清江,还我河山。
吕天平召集部属,把这封信给大家传阅:“大家看到没有,丁聚元这是刘备借荆州啊?他有胆子打清江?他就是想赖在咱们平州不走!这丁聚元带着百十号人潜伏下来,现在已经滚雪球一般聚了上千人马。他什么时候变得文绉绉起来了?还克复清江,还我河山,他的队伍里有秀才啊。土匪加上秀才,这样的队伍,任何朝代都绝对是一个心腹大患,稍稍小觑,就是泛滥之灾。”
黎有望说:“吕司令,我不同意。丁聚元口口声声说他在打鬼子啊!我们不帮他一把那就算了,还准备背后捅一刀子,这样做,太不像抗日游击总队这个名头下该干的事了吧。”
卫长河针锋相对地说:“黎司令这个意思,把道理讲偏了吧?新四军的防区在江南,一直是我们在江北打着日寇。他们不遵战区长官命令,莽撞闯入江北,以抗敌为名扩大地盘,招兵买马,其心可诛。我部要据理力争,寸土不让,不得让他们阴谋得逞。”
黎有望不禁冷笑,说:“阴谋,卫师长你还好意思提‘阴谋二字,是谁在背后鬼鬼祟祟搞各种名堂,召集一幫魑魅魍魉,要把平州送入虎口?须提防,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卫长河一拍桌子,倏忽站起:“黎司令,我要提醒你,你身边的人,共匪谍影重重。你的个人言行上,也有失党国军人的身份。从你借助谍匪赵松的影响力开始起兵时,你就有严重的通共嫌疑!”
“卫长河,既然把话挑明了,我跟你明说!”黎有望顿时气血上涌,怒不可遏,也站了起来,指鼻而骂,“国共一致对外,这是委员长的意见,要论通共,你得先去重庆拍桌子。我失之敌后,新四军冒死前去,有何不可?老子今天就把话摊开跟你说,要是共党抗日,我就通定他们了,总比献城投降的鼠辈光明正大。”
卫长河也被激怒了:“好好,吕司令,诸位,大家今天可都听真了,我们的黎司令自己说要通共事敌了。那么,我们无话可说了。我现在宣读本战区顾司令长官的密令。”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大声吼道,“鉴于新四军在江北的擅自行动,本战区现阶段暂对江北诸县共产党人员做如下处理意见:一并查明验实,若有犯罪行为,就地处理;若无犯罪行为者,一律移送至新四军所部。黎司令,我们是该拿下你,还是送你去丁聚元那里?”
坐在卫长河手边的何辅汉也迅速站起,手按着身边的佩枪。黎有望压根不怕何辅汉的出枪速度,只是很奇怪地问:“怎么,想火并?就算我是个通共分子,请卫师长说说,我犯过什么罪?”
卫长河说:“纵容手下,也就是黄开轩倒卖过烟土,这算不算?私纵日军战俘,算不算?泄露军情给丁聚元,以至我部突袭功败垂成,这算不算罪?党国信任黎司令,将一方重任托付于你,你这等营私舞弊,以小胜日寇而居功自傲,危险啊!”
坐在长桌最末端、低垂着头的黄开轩鼻子里轻轻哼了一下。他的五根枯瘦的手指,也压在自己的枪匣上轻颤着,像一伙潜伏的士兵,随时准备从黑暗中出击。
黎有望甩出一沓稿纸到桌上:“我花了几个月的心血,拼了几百位兄弟的性命,换来了这份最有用的东西。也算是机缘巧合吧。这里是破解日军电讯密码‘紫密的初步思路,现在,我把它给卫师长看看,我拟把它交给重庆,请他们后续再努力一把。这个,算我将功抵罪如何?”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黄开轩第一个弹起来,伸手按住那沓文稿,说:“黎兄,你什么时候弄出来的?我竟然毫不知情!”
黎有望摆手,示意他不用大惊小怪。
卫长河也一惊,他在国防部任过职,深知能掌握敌方的密码,战略意义何其重大。他将信将疑地瞪着黎有望,从他手边捧起那厚厚的一沓文稿,翻了翻,深吸了口气:“黎司令,你准备将它交给吕司令,还是交给军统?”
黎有望离座,从卫长河手中抽出那沓文稿,环视座中几名军官,把它揣入了怀中,说:“几百个兄弟用生命换来的东西,我岂能轻易托付?若是有人把它当投名状,交到鬼子的手里,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卫长河一怔:“黎司令,你把话说清楚点,会有谁把它交到鬼子手里?”
黎有望斩钉截铁:“那还用问嘛,你怕是投降书都写好了吧。诸位,若说为平州百姓计,我们完全可以把队伍拉出城,像丁聚元一样,在山林、水泽、湖荡、村野之中运动作战,一点一点地抠小胜为大胜。若是贪图平州的富庶与安逸,找出各种理由来挑起一片降幡白旗,那就是忘了咱起兵之时的宣誓,也就休怪我黎某人腰眼这杆枪不认人。不管是来自谁的授意,我有一个杀一个,决不留情!”
卫长河震怒了,他反身指着黎有望说:“黎有望,你……你……你,太猖狂!”何辅汉闻讯就要拔枪,却发现对面黄开轩的枪口已经冷冷地指着自己。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司令座上一言不发的吕天平。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冰封了足足一分钟。
吕天平慢悠悠地说:“准许各位佩枪参加军事会议,是对大家的信任,不是方便你们火并的。黎有望少将,你要是真能,把枪掏出来,先把我给打死了。”
众人都自觉羞愧,把枪给收了起来。
吕天平睥睨了一圈,然后说:“黎司令,你说的是很不错,很勇猛。这样吧,王怀信正在审查之中。他麾下的三个纵队,你领一个去,就领原先黄开轩带的那个纵队,到田汊乡去,与守莲河的王文举互为呼应,一是近距离看看丁聚元是怎么带兵打仗的,二是跟着他后面去打清江县的小野师团。丁聚元要是跑了,你也不许跑,打不赢鬼子,你不许回来!有没有这个胆子给我立军令状?”
众人默然。黎有望也是默然。
第八十五章 讨故寺
1
农历九月十六,平州城举行都天庙会。全城名流乡董、富绅商贩,都出面张罗,举行迎神赛会。这个习俗,源远流长,据说从明代中期开始,已经沿袭五百多年。
所谓平州赛神会,来源是唐肃宗至德二年安史,乱兵围攻河南睢阳城,守将张巡、许远誓死守城,坚持了几年,以待援兵,未能如愿。农历九月十六,睢阳城被乱兵攻破,张巡投井,许远自刎。因为张巡等死守抗敌,保护身后江淮百姓未遭蹂躏,老百姓纪念张巡,称他为都天大帝。明代中叶,平州百姓首先在东门为张巡建庙塑像,香火供奉,祈求他为百姓消灾降福。若干年后,每年农历九月十六的庙会一直延续。
今年抗击日寇,更要特别举办。詹耽敏出大手笔赞助庙会,为吕天平造势,称吕天平面相就是庙中张巡的脸,而卫长河面相一看,便是许远。
老百姓自然附和,称有两位将军转世庇护,定能平州安稳。也有人冷不丁说:“这两位不是终究丢了睢阳吗?”这话只能小声说。大家有一时热闹,就图一时快活。城外各种力量纠结得热火朝天,城内百姓们则从城东都天庙里抬出张巡和许远的塑像,在街上巡游,撒花祈福,点灯,焚香膜拜。各种商贸活动也热热闹闹地举办,死气沉沉的平州一日间恢复了充沛的生气。
王怀信和肖含玉两人逛了一夜的庙会,不胜欢喜,也不胜疲惫。翌日,他在肖含玉温暖的被窝里、在她的臂弯中,被硬生生地揪出来。
那天早晨,她被吓得魂飞魄散。在抓捕王怀信的过程中,肖含玉隐约听到朱子松的宪兵们提到了黎有望的名字。在惊惧的心情稍稍安定后,她在家中翻箱倒柜,躊躇再三,准备一走了之。两人本是半路夫妻。石库门的女子憧憬的只是寻寻常常的小日子,百里来寻这个大英雄,原以为军事高官太太会像租界里那些别墅里的女主人那样,过打打牌、跳跳舞、养养狗、烫烫头的平静生活。没想到来平州后,就是无尽的刀光剑影和尔虞我诈。这个丈夫像是一头蛰伏的猛兽,偶然露爪牙出来,令人心惊胆战。
肖含玉现在也说不清丈夫王怀信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老资格的国军师长、党国罪人、下野军阀、上海滩的枭雄、与外国人联手做军火生意的买办、吕天平的左膀右臂、共产党、贪污犯……在家里翻箱倒柜后,肖含玉看到王怀信在家里的床下藏着一箱一箱的钱财,都惊呆了。她连声念“阿弥陀佛”,想起枕月来家中住的几天,心中一阵恶心,连忙收拾细软,匆忙打包准备走人。
刚走几步到门口,肖含玉看到王怀信搁在堂屋桌子上的烟斗,想起王怀信这几个月来待自己的点点滴滴,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想来想去,自己这一生似乎就这几个月把女人应该体验到的都体验足了:纸醉金迷中爱上一个谜一样的老男人,烽火之中奔寻心上人,战乱中过起了一点点人模人样的生活,深受宠爱又争风吃醋,最终,还是回归两人世界。与这些甜蜜情愫相比,那些惊吓、惶恐、混乱似乎过眼云烟。
她想到,经历此劫,王怀信大概是不能再在平州呆下去了,若能将他营救出来,指不定他会死心塌地跟着自己回上海去。凭手头的一些钱,安安稳稳地过鸡毛菜豆腐汤的小日子,苟活于乱世之中也就算了。
想到了这一点,肖含玉一咬牙,将行李又放了下来。两眼一抹黑的平州,该去哪寻求解救王怀信的办法呢?肖含玉思前想后,一张脸浮现在了眼前。黎有望翻脸不认人,可以去找白露。她知道白露在平州小学堂教书,就忙不迭地出门,叫了辆黄包车到小学堂门口。正值学堂散学,她托黎有望的名径直找到了白露。
白露对肖含玉的到来颇为意外,询问她的来意。
肖含玉是个经历过风月场的聪明女子,她知道自己与白露并不那么熟悉,是万不可能直接开口求援的。她兜着圈子问白露:“白小姐,我最近听到些风言风语,说那个许卓城啊,他不是您的干爸,是生父。有没有这事啊?”
白露惊讶说:“连你都知道了,嗯!”她极不愿提起。
肖含玉匆忙压低了声音:“怀信说,许卓城到平州来啊,哎哟哟,他这是来捣乱的吗?”白露摇着头说:“你特意找我来说这个的,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啊?”
肖含玉慌忙挽留她说:“不是,我是想问问,你和黎司令发展到哪一步了呢?”
白露被说中心思,脸一红:“他整天忙得见不着个人影,你说,能到哪一步?”
“哎呀,那你得主动些啊。不要因为女孩子家家,就不好意思主动。你看,我不是从上海来找到王怀信的吗?”肖含玉鼓动她,“你啊,还是早点嫁了的好。一个女人的命有两次,一次是生对人家,另一次就是嫁对人家。黎司令这人不错。我在观音庙里也为他求了张签,签上说他注定是名扬四海之人。”说完,真的从随身的小包内拿出一支竹签来。
白露收下签:“谢谢你啊,肖小姐,我们俩,我清楚的。我并不图他扬名四海的。”她做了“请”的姿势,想送走肖含玉。
肖含玉见状,知道时机成熟了,立即泪如雨下:“不好意思啊,白小姐,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有急事想求你帮帮忙。”
白露一愣,连忙询问她什么事。
肖含玉道:“是为我丈夫王怀信的事。你知道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烽火中结了连理,就一生一世不可分割。现在,他犯了事,被县法院和黎司令给抓了起来。没有他,我一个孤女子就活不了了。白露小姐,你和黎司令,我们夫妻一心想要依靠的。你们是天生的一对,他……他肯定会听你的。放过怀信这一马吧。求求你了,我知道你好心,这城里我两眼一抹黑,除了你,找不着旁人了!”
她把自己手中的一枚金戒指脱了下来,往白露手里塞。
白露这才明白了她的真实来意,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竹签,知道自己推辞不脱了,便柔声安慰她,推辞了戒指,却犯着为难含糊答应了。
总算送走了肖含玉,白露犹豫再三,还是敲门来到校长室。左月潮正在办公,见白露来,和气地问:“白老师,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白露说没有啥要紧事,只是想借校长电话用一下,打个电话给黎有望。
左月潮一愣,随即笑笑,把电话推到宽大的办公桌前沿,做了个“请”的手势。
白露拿起话筒,有点尴尬地冲仍然在签批作业的左月潮笑了笑。他这才一拍脑袋:“哦呦,吃饭的时候到了,我先去吃饭了。你慢慢通话,走时记得把门带上就成了。”说完,他就拎起手边的公文包,拿起围巾和礼帽就出门去。
在门口时,他突然想起什么来:“对了,白老师,唐晓蓉唐教员说她家里最近有急事,特告假几日,你能不能帮她代一阵子课呢?”白露连连点头同意。
待左月潮走后,白露匆匆摇通了电话。她知道黎有望的座机,军密3号线。
电话竟然接通了,嘈杂的电磁声中传来了黎有望那略略沙哑的声音:“哪位,何事快講!”白露说:“是我”,那声音顿时变得温柔起来了:“露,你什么事吗?”
白露心有点发慌了:“没事,就想你了,想听听你的声音。你还好吗?”
电话那头就沉默了起来,许久才有一个生硬的却带着心跳声的回话:“我也是!”
白露脸瞬间红了起来,话筒开始像一块烙铁一样发烫。她的呼吸都紧促了起来,迅速挂断了电话。这次通话,她并没能帮上肖含玉的忙。在内心深处,白露还真希望黎有望能够除掉王怀信这个叛徒。
2
接到白露电话的黎有望心神也颇不宁静。爱情虽然甜蜜,但他满嘴的苦涩已经来不及品尝这份战火中的恋情了。
寺外的都天庙会很热闹。百姓称颂着千余年前,拼死守城的张巡。心思单纯的民众,也是在给整个平州军人鼓气。那只是属于平州的热闹,平州游击总队上下分崩离析只在眼前,他处于撕心裂肺的痛苦煎熬状态,严重焦虑和猜忌的状态。
形势逼迫,众人都要做最终决断。最近的一次军事会议后,吕天平一贯摇摆的态度发生了一次重大的转变。
吕天平终于撕下了伪装,完完全全地站到了卫长河的那一边。
让黎有望带一个纵队出城到田汊乡与丁聚元对峙,这分明是想支走自己。黎有望非常清楚,如今的平州城内,大部分高层都已经暗暗选择了“降”这条路。一向态度模糊的吕天平只是慢慢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或者说,他选择从上海到平州来,其实就是为这条路而准备的。而且是明明白白的,从依靠那个“舟先生”摆脱76号,到容纳刘清和,迎接许卓城,甚至他多次在公开场合所说的“以军事为剏、以和平为盾”“谋求和平解决之道”……哪一桩不说明这个“姐夫”意在媾和?
王怀信那种首鼠两端的态度,其实就是吕天平的态度。
卫长河和刘精忠绑架了刘琴秋,似乎在用刘琴秋要挟吕天平,其实不过是一起演一出戏给自己看罢了。何止如此,日伪巧妙地使用了心理攻势,一直宣扬“吕黎分化”“吕黎火并”之类的传言,其实就是给自己催眠,利用自己对敌人宣传攻势的逆反心理,对吕天平无条件地信任。
一个面貌模糊的姐姐,根本不是他们之间不可敌对的羁绊。什么“千手观音”计划,其实最大的一枚棋子,就是吕天平本人!
但是现在,自己能干什么?
借法院的名义动用宪兵抓捕王怀信,除了冻结三个纵队的兵权,等于什么也没干。最终决定权,还是在吕天平手上。
黎有望恨不得用枪砸自己的脑袋,当初认为王怀信是共产党、认为他不会为难新四军,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把自己连同部属的兵权全交给了他。结果,给出去容易,收回来难。
吕天平露出了他的真面目的时候,自己连自卫的力量都没有了,更别说反手一击了。
卫长河虽然一败再败,但没瘦死的骆驼终究还是骆驼,对于马,依旧可踢可踹。财大气粗,招兵买马,用周朝、何辅汉两个旅的骨干力量,扩编到四个纵的兵力,收罗了大量八十九军被新四军打散的残部。
这么干,是得到吕天平默许的,绝不是针对日寇,分明是针对自己而来的。
满城皆言降,满城皆摇摆,只有自己誓不降。这就是逆行倒施,就是格格不入。自己孤独的命运,其实从接过赵松的旗帜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
纠结到最后,黎有望反而释然了,他在脑子里想好了自己的几种结局:一是在某个时间点上,被吕天平和卫长河控制,暗中处决,或者交给日伪。不管如何,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个死;既然是死,还可以有第二种方式,自己出走,带着一个纵队的兵力,去清江县找小野师团拼命。他知道日军真实的实力,这无意于带着一千多号的兄弟一起去慷慨赴死。干脆,倒不如自己单枪匹马去往清江,打死一个算一个。
轰轰烈烈开始,轰轰烈烈结束,也算不辱没大丈夫的名头。
黎有望闭起眼,沉浸在那种场景中:自己提着一把汤普森冲锋枪、两把盒子炮,骑着一匹白马,风驰电掣地冲向日军的阵地,无数杆长枪短炮的火舌吐出,把自己撕裂得粉身碎骨,干干脆脆地结束,向平州、向国人昭示抗战不死,中国不死。
他正自我感动着,有传令兵通报一个衣着破烂的和尚登门,说要求见黎司令,还说是来讨要故刹。
黎有望一惊,慌忙弹跳而起,出门去见那个和尚。
那个和尚很瘦,一脸的风尘之色,穿着一身破烂的僧衣,托着一个紫色的旧瓷钵,在寒风中打着哆嗦。他是个中年人,约莫四十五岁上下,短短的头发有点斑白。见到黎有望略略一拜,用维阳口音道:“黎司令,贫僧法号明海,原来住持本寺,前些日子归乡去了断尘缘。今日,尘缘已断,四大皆空,大彻大悟,特回故刹,继续舍身事佛。”
黎有望这才想起,他就是慈云寺的住持明海和尚。
當初战火未至,明海在平州住持慈云寺,黎有望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听人说这个英俊的和尚家有妻儿,所以印象格外深刻。是他本人不错。
黎有望不禁好奇地笑问:“法师归来,理当远迎。听说法师回老家照顾妻儿了,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明海缓缓道:“我刚刚说,尘缘已断了嘛,贫僧的妻儿俱已不在矣。”
黎有望能够感受到他心中无限的悲凉,忍不住问:“他们……怎么都不在了?”
明海长叹一声,喃喃自语:“日机轰炸,往大淖中心,见我们居住的故庙。一颗炸弹落下来,他们母子终究未逃过此劫。我恰在家外劳作,故而独活,眼见他们化为齑粉矣。一切成住坏空,一切梦幻泡影。六根都清净,原是佛祖考量弟子的虔诚。”
“日军飞机训练俯冲轰炸,他们准备用来对付我的!”黎有望喃喃自语,随后问明海,“你回来是向我讨要慈云寺的吗?实话实说,它应该明明白白就在日本人下一步要轰炸的地图上了。今日你要回去,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同样的炸弹落到寺里。”
明海了无所惧:“若有炸弹再落下来,也算是如了贫僧所愿了。司令可以将小庙还给贫僧,我要继续为苍生祈福,为世人种福田。当然,你在平州一天,也可以继续用作军部无妨,能容贫僧归来寄生就行。佛门,毕竟不是滋生杀戮之地。”
若是平时,黎有望一定会把明海这个糊涂和尚骂得狗血喷头:国破家亡,还幻想着躲在庙里苟活,还有脸面对自己死去的老婆和孩子吗?此时此刻,他倒与明海共鸣了起来,悟得世间所在,本来就是暂借之所。有借,自然有还。明海来讨要也是因缘,心中油然升起无限的苍凉,无限的慈悲。
一僧一军,都是伤心之人,颓然地坐在慈云寺门槛上,都无话可再说。
3
细细考虑一天后,黎有望决定,既然自己还掌握侦缉的职责,那就一不做二不休,追着王怀信的线索查下去。既然王怀信供认烟土让詹耽敏给分销掉了,至少可以追问、控制住老詹这个老狐狸。这是其一。其二,既然刘精忠在平州,罗耀宗也见过他的面,那么,按图索骥,追查刘精忠,找出刘琴秋,也是势在必行的。其三,干掉刘清和,断掉吕天平和76号以及日本人联络的线。其四,轰走许卓城,断了吕天平和汪伪谈判的心,但留下何志祥,自己来与他周旋,虚与委蛇,争取时间。其五,找到“老K”,进行谈判,让军统中止“曲线救国”的“黄雀计划”,把平州的力量凝结成一股,拉出平州,去清江县与小野决战。若不能胜,弃城,交由徐永财投降日寇,挟持着吕天平退到九龙湖里及湖北沼泽地带,真正地打起游击战,直至一兵一卒,直至抗战胜利。
想定对策,黎有望分步实施,遂亲笔写一封信给詹耽敏,约请他近日能屈尊一次,为王怀信事,到宪兵营或者县法院问话。若执意决绝,自己将带人上门。
信写完后,他随即安排警卫火速送到詹府上。
詹耽敏年迈,睡眠不好,操办今年的都天庙会,有点劳神。他起得很早,在院子里打拳健身。管家报送这封信来,他到书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打开信件仔细一看,不禁笑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黎书倌,还想监禁我第二回吗?不是看在吕天平的面子上,他的名字我都不想听。”他随即把信丢在手边,端起早餐、一碗豆浆粥喝。
管家又来通报:“枕月小姐求见。”
詹耽敏一愣,随即让管家把枕月请进来。只见枕月穿着一套抗日游击总队的军服进了屋。女人男装,非常怪异。詹耽敏就问:“枕月,你不是说回大后方重庆去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给孝光的信,你带给他了吗?”
枕月笑笑,拉了拉帽檐:“回老爷,前几天我忙着抓一个女共党,还未来得及动身。听说王怀信被黎有望给控制了,成了个废人,我是不是白陪他睡了?”
詹耽敏听她出口这么难听,有点不高兴:“枕月,我介绍你为军统做事,是想自己多个耳目。没想到你干特务比演戏还要卖力。你就不要再耽误了,即刻动身去重庆吧。等平州的局势定了,你再偷偷回来,把重庆那边的信,给带回来,你明白吗?”
“我已经是党国的人了,陪不陪你睡,应该由不得詹先生决定的吧。”枕月冷冷地说,她指了指桌上的信问,“这封信,是黎有望召你去问话的吗?”
詹耽敏面露愠色:“贱婢子,你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夹在我家的牲畜账簿里。”
“我问你,是不是黎有望的信?”
曾经家蓄的倡优居然用这副口吻跟自己说话,詹耽敏简直是怒火中烧。不过,他最终还是强忍住怒火:“是,你们难道想拿这信做文章吗?”
“对,我的詹老爷!”
枕月点点头,微笑了一下,随即从随身帆布军挎包里掏出一把装着消音器的“掌心雷”,迅速对着詹耽敏连开三枪,一枪中额头,一枪中心脏,还有一枪打在他的胯部。两枪致命,一枪泄愤。
詹耽敏根本来不及反应,瞠目结舌,仰倒在了圈椅上,血汩汩地流了满身。
枕月迅速从挎包里拿出一白布条,横放在尸体身上,横幅上用朱砂笔写着:“汉奸投降者杀!黎!”
她又把黎有望的那封信展开,放到詹耽敏的手里,随即说:“老爷,你先听戏,我告辞了!”她起身到了黄铜的西洋留声机边,摇了摇手柄,把唱针放入黑胶唱片边上。
留声机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起明星公司灌制的淮戏《风波亭》。做完这一切,枕月看了一眼詹耽敏的尸身,唾了一口,离开了书房。
詹耽敏的死讯在当天迅速传播平州城,瞬间掀起了一场巨大的舆论风暴,人们纷纷在传说:都天大王镇不住,抗日游击总队内部将要火并了,平州将要重新翻腾起民国十六年的血雨腥风。
徐永财的警察局第一时间传唤了黎有望。
黎有望也是第一次坐在审讯室被审讯人的位置上。他的面前摊放着一堆的照片,都是詹耽敏的死状照片。徐永财说:“黎司令,奉吕司令之命拿你问话,例行公事走程序而已,莫怪。”
黎有望冷冷地说:“你觉得,是我杀了詹耽敏吗?”
“朱砂的笔迹很像黎司令手笔,但不是,是仿写。本城很多政令是黎司令签发的,甚至亲笔书写张贴的,所以仿写你的笔迹不难。詹老死前没有任何躲避、挣扎甚至举手自卫状态,说明来人是熟人,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开枪打死他的。尸体内取出的子弹,应该是6.35毫米的帕拉贝卢姆弹,四寸勃朗宁M1906手枪打出的。哦,就是俗称的‘掌心雷。整个游击总队暂没查出有这样的枪。你的警卫送信后,管家还给詹老送过饭,不是他行凶的。”
“那就去查之后詹耽敏见过谁。”
徐永财摇了摇头:“管家说没有人了。詹老在书房里独自听着留声机里的戏。但管家见过一个穿着游击总队制服的人在院子里一闪而过!所以,不能排除你派了杀手秘密跟在警卫之后,潜入、刺杀了詹老的可能性。对吧?”
“对你娘的屁,我要去问问詹府的管家!”黎有望被徐永财激怒了,“我派人去找詹耽敏是为公事,何必要私下暗杀他,对我有什么好处?分明有人在撒谎,在构陷我!”
“杀一人震慑一城,何况是德高望重的老詹。黎司令这是好手段啊!”
徐永财垂下眼皮,抠着自己拇指上的死皮,漫不经心地说。
黎有望冷静了下来,他突然意识到与徐永财这么耗着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有这么个陷阱罩向自己,或许这件事,仅仅是一个开头,接下来的会有暴风骤雨。他想到了徐永财的刑具房和他擅长的几样“手艺”,知道为自己辩解毫无意义:“徐局长,既然你这么认为的。好吧,请你掂量清楚自己要跟着谁。我要是活不了,你是第一个要被我兄弟们一块一块把肉割下来死的!”
徐永财立刻满脸堆笑起来:“黎司令息怒,我就是走程序问话,现在问完了。您要去哪里,请随意,要是赏脸的话,晚上留下跟兄弟一块喝个酒。”
第八十六章 树降幡
1
在东亚大饭店的松鹤厅,许卓城与吕天平开展关于和平解决平州问题的第四轮,也是最后一轮谈判。
许卓城的气色不太好,他脸色苍白蜡黄,气喘吁吁,也心事重重。几个月前风度翩翩的老才子,像是突然生了什么急病,或者是那种纵欲过度的感觉。谈判双方坐定了,许卓城用一块手绢捂着嘴,开门见山地说:“吕司令,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不要再拖下去了,你在等著看,南京也在等着看。你看,拖来拖去,这江北的形势,对你们越来越不利是吧?”
吕天平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许卓城说:“日本人的神光计划,我已经透露给你了,不用多说。现在,我继续向你透露,赵汉生带着武装整齐的三万人马,已经开到了维阳和平州交界处,兵指王文举驻防的莲河要塞。这是第一。第二,小野行男已经把一个旅团秘密地从江南调到了清江县来。一个旅团的日军啊,步兵、炮兵和飞机坦克,应有尽有,小小平州,一支杂牌军队伍,靠什么来挡?韩光义,你指望不上,新四军,你也指望不上。所以,赶快跟我签订协议吧。老吕,从夏天谈到秋天,你再想拖下去,恐怕我们都要把命丢在这个平州城了。你不会像那些无知小民那样,把希望都押在泥塑木雕的都天大王身上吧?”
吕天平又没有说话,默默地点头。
“你要是肯点头,什么就都好说了。”许卓城终于确认他服软了,立即趁热打铁,“你可以不用通电投降,只要先把城里的旗子上加一面和平建国的黄旗,就是迈出了第一步。然后宣布脱离重庆,不受战区辖制,这是第二步。我力争保你平州自治,你若有兴趣到南京任职,职务不变。若想留有余地呢,就继续打着游击总队旗号,呆在平州搞你的自治,保存壮大自己的实力。这是第三步。我这是完全站在你的立场上考虑,而且也是你老友舟先生的意思,你觉得怎样?”
吕天平死死地抿着嘴,沉思了良久,最终还是硬生生地点了点头。
许卓城一下子释然了,无精打采地笑了起来:“吕兄,我看来是拿自己的一条命,换你这三次点头啊。难啊。谢谢你。口说无凭,我们,签字吧。”
许卓城一挥手,警卫长迅速把早已拟好的秘密协议呈上。许卓城自己迅速掏出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着的金笔,迅速地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随后将文件连同笔一起推到了吕天平的面前。
吕天平手颤抖着拿起协议文本逐字逐句阅读,最后深深叹息一声,摸索着那支金笔。他抬起头苦笑着对许卓城说:“若干年前,我还在武备学堂读书,每见书报载李鸿章在某某丧权辱国的条约上签字的时事,就会拍案而起,破口大骂,恨不得生啖其肉。稍长,经历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又读到李鸿章说,他那一生最难写的三个字,就是自己的名字。此时此刻,吕某方心有戚戚然。”
他拈起那千钧重的金笔,在第一份协议上签上了“吕天平”三个字。
许卓城一阵剧烈咳嗽:“很好,吕司令,识时务者为俊杰。且慢,和谈事大,我们还要请两位中间人来做个证。”吕天平一愣问,谁是中间人?许卓城说:“宋醒吾和唐经方两位商界巨子,够硬了吧。”他随即捶了捶桌子,警卫长将胖乎乎的宋醒吾请进门来。
宋醒吾挂着生意人招牌式的微笑,拱手作揖:“吕司令,许特使,我来做个历史性的见证。”其实,他正春风得意着。詹耽敏被刺后,宋醒吾立即身兼了平州商、农、金融三大会的会长,俨然已经是平州经济界的头把交椅。
吕天平有点闷,问他:“说好宋、唐两位老板,唐经方先生呢?”
宋醒吾掏出金壳怀表看了眼时间:“约定十分钟前到的,怕是家中有事耽搁了。没关系,你们双方照签不误,我想,唐纳德应该一会就到了。不用等他。”
吕天平似乎也不愿见更多的人,毫不犹豫地提起笔,又在同一份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签完后,他将金笔连同协议一起丢给了许卓城。许卓城苦涩地笑了笑,指了指手头的协议:“吕兄,早知道结果如此,何必这般抗拒呢?拖了这么久,枉死了多少条生命?纵然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也不能不垂泪啊。”
吕天平起身,转向窗外,拉开窗帘一角,俯瞰着远远近近炊烟开始升起的平州城,黯然神伤地说:“天,怕是永远也明不了啰。”
正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一辆黑色的名爵汽车迅速地开到了东亚大饭店的楼下。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西服的中年男人捂着肩膀匆忙下车。不远处,有三个穿着破烂短衣的人迅速向那人围拢而来,在百米的距离上纷纷拔出盒子炮射击。那个男人中了枪,跌跌撞撞地走。
周朝所派遣的便衣队听到枪声,迅速从大饭店厅堂中冲出来,聚拢反击他们。
吕天平连忙推开窗,只听得一个短衣人高声叫嚷:“我们是新四军武工队,受黎有望司令通报,特来锄除汉奸买办唐经方!”喊完后,这三人便收了枪,不再追杀那个男人,从容地退到了附近的巷陌之中隐身不见。
吕天平大吃一惊,回身对室内的人说:“唐经方先生在楼下遇刺了!”
宋醒吾闻讯,夸张地惊叫道:“是吗?我的天,我的唐纳德!”他肥肥的身体却像陷在了椅子里,岿然不动。
许卓城则慢条斯理地收拾着协议文件,手颤抖着把金笔插回到自己中山装的上口袋里。似乎对于他而言,这世界只存在着一件事,就是完成协议的使命。
卫长河悄无声息地进了松鹤厅,微笑着:“在外间的茶室,长河欣闻吕司令终于和许特使签订了协议,长舒了一口气,由衷地为平州的和平高兴啊。敢问两位长官,这份协议何时生效呢?”
这是次最高机密的会谈。卫长河不请自来,并不令吕天平惊讶。但他对自己岳父生死漠不关心的态度,令吕天平不寒而栗。他仰头看了看天花板,发觉此时此刻并没有一个人关心刚刚遇刺的唐经方,瞬间了然,唐经方遇刺,看来也是这几个人精心策划的阴谋,栽赃给黎有望和新四军。他心中不禁为唐经方感到惋惜,他自以为是个纯粹的生意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跟任何人做好生意,却全然不知,国难临头,天底下已经没有任何一笔不沾血的交易了。
吕天平沉默了片刻,回答卫长河说:“两个月后!”
卫长河颇高兴,顺嘴说:“看来,得再挽留许特使两个月了哦。”
2
平州协议签订的消息,随着1940年冬天的第一场寒风传到了南京。南京汪伪政府上下为之一振。这段时间,他们派出了二十多个特使在华东各地,与各地杂牌队伍的头目在接触谈判,说降、拉拢、收买、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比起年初来,汪伪实质控制的地盘大了一倍,全靠这套“和平建国”的办法。与平州的吕天平比起来,那些杂牌队伍的头头脑脑,无论是资历、声望还是军衔上,都不是一个量級的。
吕天平的倒戈,对于汪记而言意义极其重大。
整个南京的大报小报开始了铺天盖地的宣传,欢呼吕天平中将弃暗投明,并呼吁整个中国东部抵抗的杂牌军将领们尽快效法吕天平之选择,共同融入东亚共荣圈中,携手建国,共克时艰,廓清宇内,清灭共党。这些大报小报不可避免地汇流入平州。
为此,吕天平以入寒后平州城内出现鼠疫为由,下达了城禁令,非军事原因,平州内外交通一律管控。
鼠疫确实真的在平州城内出现了。
今年初,赵松尚在世时,平州附近乡镇就有鼠疫迹象。作为接受过现代卫生教育的大学毕业生,赵松十分敏感,担心是日寇投疫,参考当年伍连德在东北防疫的办法,以战时手段及时召集乡镇长颁布了成熟的防疫措施,把疫情给迅速扑灭了。有了赵松现成的经验在那里,鼠疫防治并非什么难事。
入冬偶发的鼠疫出现,只要措施得力,露头即扑,也不会造成全城的传染和毁灭。吕天平的城禁令,在黎有望看来,完全属于欲盖弥彰。
詹耽敏遇刺身亡,唐经方被“新四军锄奸队”打成了重伤。一时间,平州人心惶惶。还有人纷纷传说吕天平与汪伪特使秘密达成了投降协议。黎有望的处境越来越糟糕。
詹耽敏的死没有像黎有望认为的那样那么容易就过去,他远在重庆的小儿子詹孝光披麻戴孝向上司喊冤,重庆因此向战区施压,战区向卫长河下达命令要“尽快破案,还朗朗乾坤以澄明”。
卫长河心知肚明,还有一个多月的光景,无论是重庆还是战区,就都管不着平州地界的事了,可他还是拿着千里之外的令牌,到吕天平的办公室去要挟他剥夺黎有望所有军权。吕天平就问他:“你打算怎么处置黎有望?”卫长河说:“秘密逮捕,就地正法!”
吕天平苦笑说:“他只是个嫌疑犯,是我们在背叛他!你们做了什么,我还不清楚吗?”
卫长河就知道吕天平的真实态度了,对这个“小舅子”,他还是不肯下狠手:“大变已定,刘精忠这小子还是不肯交出刘琴秋女士。司令,我会尽快催他交人,你请放心。”
吕天平斜过头死死地盯着卫长河几秒钟,像一块铁一样冷冰冰地说:“你一点不怕黎有望吗?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不会坐以待毙的。况且,他还抱着抗战必死的决心。”
“我怕。”卫长河坦陈,“他是一个连死都不怕的莽夫,易于被激进思想煽动。所以,必须得让他去死,否则,会坏了黄雀计划的大计。”
吕天平垂下头沉默了良久,最终说:“答应我,不要暗杀他。像他这样的汉子,应该让他死得其所,死在战场上。这是军人该有的死法。一个月后,我们易帜之前,我尽可能把他支出城去。大局已定,没有必要为一头犟牛节外生枝。此外,镇守莲河的王文举还不知道和谈已定的事,你最好亲自跑一趟,跟他说明情况,免得他那边再有变故。赵汉生卷土重来,带着三万人马压着莲河,弄得王文举也很紧张。”
卫长河点点头,说:“好,遵令。”随即起身告辞离去。
卫长河离开后,吕天平拉开抽屉。抽屉里一支小手枪压着一个笔记本,红色封面。他推开枪,拿起笔记本打开,里面压着几张照片。吕天平捧着笔记本,抽出照片,慢慢地翻看。第一张,是他和黎有望姐姐黎雨萍1927年3月初在江西的合影。那时候的自己,看起来真是年轻,意气风发,军装笔挺,胸佩着刚刚获得的“北伐先锋”勋章。穿着学生套裙的黎雨萍圆圆的脸,细细的弯眉,大大的眼睛,一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的姿态,也正是沉浸在热恋中陶醉的表情。她笑容中却略带点忧伤,仿佛是洞悉到一个多月后即将要发生的一切。
吕天平又翻看到自己和刘琴秋在上海的合影。
刘琴秋是青春洋溢的美,而吕天平已经略显苍老,满脸的沧桑了。之后,是和囡囡在一起,一家三口的合影。刘琴秋和自己秘密结合以来,不要名,不要分,为自己生了女儿,现在却被韩光义给死死控制着。不应该,她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
吕天平痛苦地想到,自己已经负了一个黎雨萍,不能再负了刘琴秋。
最后一张照片,是那张延安保育院小学生的合影照。这张来历叵测的照片,是王怀信花了五千大洋帮助吕天平从徐永财手里买得的。
吕天平拿着照片怔了很久,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照片,把它烧成了一堆灰烬,并用紫砂壶里的茶水,把灰烬变成了一摊永远无法复原的灰浆。
3
不能再拖下去了。黎有望秘密召集他的几个心腹部属,在慈云寺商议对策,也叫上了一向支持他的县府秘书滕勇。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盛传吕司令已经和许卓城秘密签订了一份投降的协议,据说,是卫长河胁迫吕天平这么干的。诸位,怎么看?”
“他娘的,老子憋了一肚子气老久了!”朱子松一拍桌子,“吕司令是千方百计要整死我们啊,别忘了他怎么逼走丁聚元的。如果是因为个人义气,这也就忍了。但是他要出卖平州,我们这帮兄弟绝对不能答应。”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咱们得干点什么,不然,那么多老广的兄弟千里迢迢来,白白地战死了。”叶桂材恨恨地说,“跟着我投军的这批老广兄弟,都是当年冯子材将军抗法募兵的后裔。我们宁做匪,不投敌!”
他那生硬的广西白話,让黎有望内心也是一凛。他随后细细一想,说:“你们认为各自回各自的队伍里,能把那些兄弟都拉回来吗?”叶桂材说:“怎么不能,我一个招呼,他们都会听我的。”
黎有望摇摇头,冷静分析:“你们知道王怀信是怎么进去的?倒卖烟土是不是?不是,仅仅是带了几个月,他勾结詹耽敏,利用皇桥周边三个镇的交通之便,还倒卖粮食、卖药材和布匹……他给三个纵队发了多少军饷你们知道吗?就算你们再回去,三个纵队带得回带不回,我很怀疑。”
众人面面相觑。
滕勇忍不住插了句嘴:“卫司令已经向陈推事施压,王怀信应该很快就能被无罪释放了。警察局负责查办的詹耽敏遇刺案,已经越来越指向黎司令了。”
他这一番话透底,大家才真正感受到处境比想象的要糟多了。
黎有望没有慌乱,他不动声色说:“刺杀这件事,就是制造白色恐怖,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唐经方被乱枪打残了,他们那边对此有什么动静?”
滕勇压低声音,喘着粗气说:“听说卫师长在组织人手,秘密查探,准备把城内明的暗的共产党一网打尽,甚至任何有通共嫌疑的人,也要杀掉。”
“嗯,冲我来的。”黎有望点点头,“弄不好,今晚就是我和大家开的最后一次会了。我们是不是要拟一个互保名单,一旦我们的兄弟中有谁遭受不测,就立即动手,把他们一帮骨干统统都干掉?”
“他们想猪养肥了再杀,我们不能这么束手就擒,先下手为强。”沉默的黄开轩表态了,“我们先除掉许卓城、李香菊、刘清和、何志祥和王怀信,看看卫长河他们什么反应,他们要敢再动,就干掉周朝和何辅汉。绝不能手软。既然又一次城禁,大家动不了外围的军力,也只有这个间隙能痛快动手。”
黄开轩话不多,每次说话都像拿一把刀子捅出血。
黎有望并不完全赞同黄开轩的意见:“卫长河他们也要杀了许卓城啊。我看,还是留着他吧。他活着,或许更有用,至少,日本人不会草率就来执行‘神光计划,用炸弹轰我们,至少投鼠忌器。”
黄开轩就不表态了,他心想,或许是黎有望有私心,因为许卓城是白露亲生父亲的缘故。这点也不好捅破。
“宋醒吾这个两面三刀的奸猾商人呢?”朱子松说,“现在,詹耽敏死,唐经方重伤,吕天平要是投了降,平州城的生意场,全是他一个人的天下了。他可是大赢家啊!”
黎有望摸了摸下巴说:“没什么证据,能证明老宋跟这些事情有直接关联,先放过他一马吧。再走几步,就能看出端倪了。”
罗耀宗则问:“棺材铺的徐老板呢,我们该如何处之?他是一手遮天的‘老K,是我在军统的上线,操盘整个局。”
“‘老K也不急!下一步,我要去亲自会会他。”黎有望说。
滕勇推了推眼镜,忍不住还是问了:“黎司令,你这也不急,那也不急,我真替你急啊,你们还有多少力量能把平州扳过来啊?我大伯特意给您算过一卦,大凶之兆啊。”他的话一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黎有望听他说得情真意切,想起了那位号称“滕半仙”的滕贞吉老先生,忍不住要笑了。刚有点笑意,心中又是五味杂陈。他认真回答滕秘书:“我们现在的力量是不多了,但你可别忘了,几个月前,我们是如何在平州起兵抗日的。况且,我们已经不是孤军一支了,我们还有友军。”
“谁是我们的友军?”
“共产党啊!他们不会引颈待戮的吧,也不会让平州的局势这样恶化下去的吧。”
黎有望叉起了胳膊,显得信心满怀。
黄开轩咳嗽一声。罗耀宗默默无语。
这时候,慈云寺内突然响起了隐隐的木鱼声和诵经声,是入住寺内的明海和尚在用一种平和却又苍凉的声调,为死去的妻儿念往生咒。
悲凉的调子,在午夜里,像是一张从黑暗地狱里张出的网,笼罩在这一帮抗日救国军老兄弟头上。他们没人再说什么,每个人却都格外清楚,过了今夜,平州城就会慢慢变成一场决战的修罗地。
第八十七章 将亮刀
1
刘清和这一天的心情特别轻松。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收到了影佐少将发来的密电:“千手观音计划已经执行到最后一步,吕天平已经和许卓城达成密约,愿意归降。对于皇军,黎有望已经毫无价值可言,反而成为隐患,宜尽快解决之。此,我已经知会川岛女士!”
平州城内最近一连串诡异的事件,已经表明那晚十三人的秘密晚宴起作用了,平州将有大变了。从“分化吕黎”到“解决黎有望”,这道命令,刘清和等得太久了。对方就像是一头猛虎一样拦在路上,对自己虎视眈眈,随时可以扑上来,自己手握着钢刀却不能轻易刺出去。这让刘清和一直憋屈不已。他对日本人到底能不能得到平州城压根不感兴趣,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让黎有望死在自己的面前。有时候,梦到自己手刃对方,他都会狰狞地笑醒来。自己的身份是一个特工,没有命令绝不能擅自行动。刘清和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影佐少将的来电,最终给了他这个机会。
下一步,就是如何执行了。刘清和想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李香菊。她也应该收到川岛芳子的命令了,找她商量是唯一的选择。
他邀请李香菊到平州大酒楼自己的客房内一聚。李香菊如约而至。她一进门,就问:“你是不是请我来商量杀掉黎有望的事?”
刘清和请她在沙发上坐下:“川岛女士给你命令了?”
李香菊点点头说:“你是不是一直在等这个命令?令你失望了。卫长河说黎有望手里掌握着皇军的密码,在确认黎有望弄到的是否是真的密码之前,还不能草率地干了他。如果真这样,对帝国上下的影响那可就太大了。”
“你在说笑吗?黎有望这一群平州城的土包子,怎么可能破解世界顶级的密码?你以为是像杀个人那么容易吗?这是他放出来用以自保的烟幕弹。”刘清和极度不以为然地说,“不管怎么说,黎有望还算是个英雄,到了今天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是不肯投降。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了这样一个大英雄了吧?”
李香菊直言不讳地说:“嗯,不错,我对黎有望是有好感,那是女人欣赏男人的好感,但不影响我一枪杀了他。他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而且你,也知道的,我爱的另有其人。”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柔软,把身体向前傾,伸出细长的手指触碰刘清和的膝盖。
刘清和冷笑一声,推开她的手:“你开什么玩笑啊。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都不喜欢我自己,更不会喜欢你!”
李香菊有点着恼了:“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入我的身子?”
刘清和有点尴尬,沉默了片刻后,连忙岔开了话题:“无论早迟,黎有望一定要死的。我设想分三步弄死他。第一步,执行神光计划,炸掉慈云寺;就算没炸死黎有望,至少会制造一定的混乱。第二步,趁乱设伏,刺杀黎有望,散布谣言,说吕天平派人害死了他,同时把吕天平与许卓城秘密协议的内容公布出去,让和平建国军朝平州奔袭。最后一步,再找吕天平谈全面投降,把平州完全交给皇军。你掌握了吕许密约的内容了吗?”
“许卓城信守承诺,除了向南京舟先生方面透信之外,并没有再向任何人透露秘密协议的内容。”李香菊说,“不过,这个老狐狸活不了太久了,何志祥已经买通了宋醒吾,在他的饭菜里暗暗下了毒,低剂量无臭无味的亚硝酸钠。这么多天下来,他的身体,应该快撑不住了。”
“其实日本人的军部就是一帮蠢货,竟然会相信汪精卫说的要招降纳叛,这才拖到现在,眼睁睁看着这帮人折腾来折腾去。”刘清和叹息了一声,“这是被我们中国人耍。是我,不会做这种既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事,一支劲旅直取平州。日本人这种头脑,我不看好他们能蹦跶多久!”
李香菊有点不高兴了,提醒他:“清和君,请你注意谈论大日本帝国的语气!”
刘清和方对李香菊有点好感,随之就有点鄙夷她了,一个头脑简单的中国血统的女人,靠着色相为日本军方工作,还总以为自己跟日本的命运紧密相连。就像那些自愿投军的日本慰安妇,草芥一样的生存,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圣母感。
他站起来,拉开窗帘一角,看到酒楼下黎有望派出的、轮班盯着自己的便衣士兵在草炉饼的烧饼店炉子上烘着手。高天上开始堆积密集的彤云,北风呼啸而来,陡然间,刘清和才感觉到从年初的寒风呆在北平、到上海、再到平州,这多事的一年,真是惊心动魄。他暗中不断地变幻着门庭,寻找可以帮助自己摆脱这个死局的力量。
现在,凛冬将又一次降临。一切开始,都将有一个结束。即将要亮出刀子,开始一场了结的杀戮。在寒冬凛冽中开始,也必将在寒冬凛冽中终结,唯一冰冷彻骨的,是风雪夜行人。
他突然想起莎士比亚戏中的一句话:“自己加于自己的伤害,最不容易治愈。”无端地黯然神伤。
两只胳膊悄无声息地从刘清和的背后缠绕了上来,像蛇一样柔软和纤细的手在他的胸前和胯部游动。一股温暖的气息冲击着刘清和的颈项,非常地酥痒,令人沉醉,他渐渐陷入其中无法自拔。一个红唇开始在腮边亲吻,热烈的情欲像一团火一样被引燃。
刘清和的气息有点粗,微微转过脸迎上那条火苗一般热烈、香软的舌头。一个名字不禁从他的喉头深处倾泻而出:“映雪!”
李香菊猛然推开了刘清和。她的整个脸都憋得通红。她的面目狰狞,在一瞬间变得像夜叉一样恐怖。她厉声说:“你还在想着那个女人,哼,刘清和,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啊?告诉你,黎有望不一定会先死。但是白露嘛,呵呵,有人给我们提供了确凿的证据,她是共党潜伏的间谍,已经列入平州易帜前头号的暗杀目标了!你就断了对她的那份心吧。想要太多的人,可能到最后什么也不会得到!”
2
这一天骤冷。1940年已经跨入最后一个月了。这一天一早,肖含玉就赶到了白露寓所的楼下拍门板。白露捏着一颗手雷,从二楼的窗子上探出头,见是肖含玉才下楼开门。她诧异地问肖含玉,为什么这么一大早找她。
肖含玉一见白露,就要塞上一包黑布裹着的东西给她,神秘兮兮地连声说:“谢谢啊,白小姐,你跟黎司令说了话,还真管用。怀信他,就要被县法院给放出来了!他们已经通知我过两天后,早晨七点到法院签字带人了。”
她拉开黑布包的一角,里面露出黄澄澄的颜色。显然,是一些黄白之物。
白露十分惊讶。她这阵子帮着唐晓蓉代课,忙着学生们寒假前的事,其实从来没跟黎有望提过王怀信,甚至她还期望他最好一直被关在牢里才好。他若被释放,肯定跟自己半点关系没有。只不过肖含玉一心认为这是白露的功劳。白露连忙推托:“没有,没有,不用谢我,没帮上什么忙。”
肖含玉含着泪,“怀信是我唯一的依靠,可在平州,我找谁都找不着帮手。白小姐这番大恩德,拿什么出来谢你都不为过的呀。我知道你人好,先收着,算是娘家人的心意,留着当和黎司令的嫁妆用。我呢,也不会跟公门打交道,白小姐大家出身,又参过军,要是肯的话,后天一早跟我一起去法院看看怎么办手续接人可好啊?”
她硬生生地把一包东西塞给了白露。
白露犹疑了片刻,突然想到,王怀信被无罪释放,正好是找他打探清楚一些问题的最好时机。如果有蛛丝马迹确认他是个叛徒,理应想方设法除掉他。想通此节,她就勉强收下了,微微点点头,答应了肖含玉,并表示后天若无特殊情况,尽力陪她去法院接出王怀信来。
送走了肖含玉,白露也准备去学校上课了。
她进校门口前,在门口那堵水泥墙的公告黑板上留言区里,用一支红色粉笔写了一句话:“今日恐有阴雨,望各位教员、学子多多留心哦!”这是一句正常的每日天气预报,每天早上,根据广播里播报的天气情况。正常都用白粉笔写出这句话,用红粉笔留言,代表着有情况,希望能见面商量。这,是她和老谭约定的临时联络方式。
到了中午散学,白露经过门口那堵水泥墙前,看到有人在那段留言下留了个掌印,就问学校的校工门卫:“怎么有人在留言板上涂抹啊?”
门卫就如实相告:“宽良街的谭傻子来过,想胡闹,被我给轰走了!”
白露就不多问了。
到了下午,她来到那条废旧的巷子里,确认没人跟踪后,敲响了老谭家的门。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的老谭闪身出来,对着白露微微一笑,让她进门。还是进了那间旧屋,老谭说:“你的留言我看到了。正巧,我也有急事要联络你!”
白露匆忙把王怀信的情况向老谭汇报了,并另外汇报说:“最近,我听到各种明的暗的风声,说吕天平已经秘密倒戈,与许卓城签订了投降协议。平州局势陡变,他们准备大肆搜查并杀害我党同志了。”
老谭说:“不用怕,他们知道多少我们的同志呢?无非是小学堂的左月潮校长,还有五位潜伏的新四军武工队队员。”
白露摇了摇头说:“就算他们,也不能眼睁睁等死,我要通知他们。我总觉得我们把敌人想得太愚蠢了,从刘清和的只言片语中,我察觉出他们其实一直在怀疑我的身份。我想,他们既然有本事把许卓城是我亲生父亲这样的秘事给挖出来,就一定能查出别的点啥,只是一直引而不发而已。所以,我想趁机去会会王怀信,如果他叛变了,我干脆自我暴露得了,一定要为组织上除掉这个叛徒!”
“组织上不许你这么做!”一个声音突然从内厢房里传了出来。
随之,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尽管他的脸上已经满是疤痕和灰尘,衣衫破旧,白露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绿柳晴旅馆的老板,她的老上级,老钱。
她压抑着强烈的激动之情,起身拉着老钱的手说:“老钱同志,我就知道你会无恙归来!是武工队的人救了你吗?”
她更想拥抱他。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又返回城中的,白露压根不去想,自己的同志就是这么神通广大。
“王怀信应该是个叛徒,但不能轻易动他。”老钱笑笑,继续说,“是黎有望司令派人救了我,他这人啊,比我想象的厉害得多,其实暗中掌握着一切,却永远不露声色。你恐怕不知道,我失联后,我的上线‘木匠秘密来平州找过我和王怀信,也是他有惊无险地把‘木匠给送走了。幸好这样真心抗日的人是我们的朋友。所以,这次南方局和新四军军部让我再次返回平州,只有一个任务,确保黎司令的安全,保存好这颗抗日的种子。”
“那么,我们的秘密电台呢,能不能重新启用了?”白露有点激动。她心中有点蒙,老钱的上线居然不声不响地来过平州,自己竟全然不觉。
黎有望是怎么把他给送走的,她也完全蒙在鼓里。
“能啊,按照‘木匠的指示,它必须要启用。只有它启用了,我们的同志,包括你在内才能安全。我们也要亮出我们的剑来。”
老钱信心满怀。他看了一眼老谭,老谭会意地点了点头,眼睛里放出光来。
3
王怀信被法警从法院的禁闭室里领了出来。禁闭的这些日子里,他倒没闲着,天天练习书法十几个小时,领悟二王行書的真谛。他总结出来十六字箴言:“圆而无法,法在象外,行云流水,不着痕迹。”
县法院的陈世瑜推事是个断案高手,他查起人来,要比黎有望手段高明多了。王怀信的每一笔贪墨、贩卖、挪用,都条条缕缕地呈到王怀信的面前,比王怀信自己记得还清楚。就在收到开释令的当天,陈世瑜还揶揄他说:“我听说王师长在上海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可你做出的事情,很不像共产党啊。”
王怀信就反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像国民党,哈哈,那就对了,我王均如迷途知返又回来了。”
陈世瑜只有冷笑的份了:“我国司法,五权分立,只认法,不认派!”
王怀信就反问他:“钱是到我手上了,可是我怎么用的,你查了没?补了吕司令和黎有望拖欠的军饷,添置了十万发子弹和大量军服,不然,我军怎么能安心过这个冬天?兵一乱,你们在这平州还有太平日子过吗?”他边辩解,边写下了“居安思危”四个大字送给陈推事。陈世瑜心知还有两万大洋的账对不上,也不跟他争辩,拿出一张开释令交给王怀信说:“王师长,本推事正式告知阁下,你暂被开释,可以走了!”
王怀信瞅了一眼那张开释令,搁下笔,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腕,向陈世瑜一鞠躬,说:“谢谢陈推事,我还以为能在您这里呆久一些,多领悟些书法真谛。你看,什么民国司法只认法,不认派,鬼话吧?威势逼迫,您还不是得乖乖把我送出去?”
王怀信随后就从禁闭室里走了出来。迎接他的,是警察局长徐永财和卫长河的心腹周朝。周朝向他敬了个军礼:“恭喜王师长!”
王怀信的眼睛被清晨的阳光刺激得有点睁不开,用手掌遮着,问周朝:“逃过一劫而已,有什么可恭喜的?”
周朝笑嘻嘻地说:“韩光义主席已经任命您为冯沅空缺下的一七五师师长,恢复少将军衔,并已报战区及重庆确认。您的部属,就是目前在皇桥驻守的游击总队三个纵队兵力。您可以自行扩军至一个国军主力师,作为独立师存在,不再受游击总队节制。”
他随即向王怀信递上委任状,并双腿并拢,敬上一个标准的军礼。
王怀信接过委任状,眉头一展,长叹一声:“还真是个好消息啊。”
徐永财连忙把王怀信肩头的稻草给捏掉,给他披上一件挂着少将军衔的军大氅,笑嘻嘻地说:“王师长官复原职,也是党国之幸啊。”王怀信不理他这一套:“那天,从上海来找我联络的那个‘木匠,你们抓着没有?”
徐永财就有点犯尴尬了:“呃,就差那么一点点,被人半道截和了,像是……像是黎有望的人!”王怀信立即拉下大氅:“蠢哪,这么一条大鱼,就被你们给放走了。共产党会回来要我脑袋的。”
徐永财凑近一点:“我们最近侦听到,中共的秘密电台又开始启动工作了,与钱老板的电台是同频。我确信,就是那部我们没有查到的电台。”
王怀信警惕了起来:“追查,一定得查个水落石出。这城里的共党不肃清,你我都不可能有好日子过的。”
“明白!”徐永财说,“这几天布置好,就到平州小学堂缉拿左月潮和他的同党。不过,鉴于他是个明的共产党,我们不能对他怎么样,吕司令的意思是把他礼送出境。”
“礼送出境!那个钱老板也是礼送出境的吧,应该没问题了吧?”
王怀信颇不以为然。
徐永财会心地一笑:“我的几个下属回复说开了好几枪,死透了。这次对于左月潮,我们照办就是了。”
王怀信颇为狐疑地瞟了他一眼:“这个平州城里,最大号的共党没被挖出来啊。那个刘琴秋松口了吗?吕天平有没有秘密加入过共党?他是不是沉冰?”
徐永财犯难了:“的确没有什么直接证据,能证明吕司令加入过共党啊。您在共党呆过也没得知个准信,凭着现在一鳞半爪的东西,很难认定这事啊。他是个中将,要侦缉他,您知道的,牵一动万,非同小可。”
王怀信颇有点无奈地说:“好吧,一切都要保密行事。放过刘琴秋。还是得从源头,从他前妻——黎有望的姐姐身上查。”
“是,我明白!”徐永财又问,“还有一事,我很想问问,还有大量的中共嫌疑分子和亲共分子,比如说白露和黎有望这一对,我们该拿他们怎么办呢?”
王怀信什么也不想多说:“把刀准备好,磨快了,不急着抽出来。一旦拔出来,就要一刀封喉!”
第八十八章 众生难
1
1940年12月变得无与伦比的漫长。平州笼罩在一片寒雾之中,阳光透过雾气,呈现出诡异的粉紫红色来。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这是兵灾之相,有年头没见了。几十年之前,闹太平天国“长毛兵”,从天京渡江北伐清廷,想夺平州,也是这般诡异的霜雾。另有老人就说,平州什么时候遭过兵灾?守城的知州硬生生打得长毛的李王不得近城半步。十几年前,换成国民政府北伐到平州时,领兵的却是土生土长的平州人吕天平,凭着乡情威望,不费一枪一弹,硬生生靠着喊话把平州城给拿下了。几个月前,小日本眼瞅着打到城墙根下,硬生生被黎司令给挡了回去。现在又盛传吕天平签订了和平协议,或许这仗真的是打不起来了。
一城有一城的命,这就是平州城的太平命。
受了太多惊吓的平州黎民,心态变得很诡异了,尽管人人都在高呼着抗战杀敌,也巴望着国共两军能多打几个胜仗,但都放弃了可以决胜日寇的希望。希望本犹如喷涌的岩浆地火,地火灭了,大地板结为一片空荡荡的石头之地,了无生气。从贩夫走卒到各级官吏,所有人都巴望着等出一个确实的结果。
王怀信提前一天被开释。
他把徐永财送的少将大氅丢到了一个垃圾堆上,自己裹着被抓进法院前穿的旧大衣,沿着无人注意的巷陌,避开人群,悄悄地返回家中。他已经从徐永财口中获知了,就在自己被抓后,詹耽敏被黎有望刺杀的消息。凭他的直觉,就知道这是军统派枕月干出来的。谁去做汉奸,也得讲究一个资格。詹老满嘴仁义道德,为国为民,一旦下了水,太难看。唐绍仪那样的命运摆在前头,这老头自己心里没一点数。
经过詹家大门时候,看到门院口挂着一个高高的白色招魂幡,连连暗叫“晦氣”,便低着头绕过正门,来到后街自己的宅院。
宅院的门是半闭的,王怀信蹑手蹑脚绕过影壁,听到屋子里居然有人在说话。两个女人。他屏着气上前查看,竟然是肖含玉和白露在说话。只听肖含玉说:“我备了几十样礼,明天去接怀信,法院上下,见者有份。他能安好出来,我这颗心啊,也就能放下了。”
屋内的白露在摆弄着那台铁壳收音机,似乎漫不经心地在说:“最近,有没有什么人来登门找过你先生啊?”
正在摆弄礼物的肖含玉一见白露摆弄收音机,慌忙说:“哎哟喂,姑奶奶,别动那东西呀,那是老王的宝贝疙瘩……”
白露就慌忙收了手。肖含玉竹筒倒豆子一般说:“老王被抓之前,是有个卖兔子肉的找过他呀。那一伙人呀,罗刹一样凶巴巴的,进门就掏枪。我以为是绑票的。结果呢,他就是给老王聊了聊,还送了他这个家伙。老王临走前,要我每天晚上听广播,有没有什么人念金希普还是金普希的一个苏联人的诗……”
白露忙问:“是吗?哦,你听到了没有啊?”
肖含玉说:“也就最近几天,天天晚上有人念,什么生活诈骗了你,你也别悲伤什么的。”白露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王怀信微微一笑,心中对于白露的真实身份已经全然了解了。他矮下身子,缩着头,不声不响沿着墙脚溜到大门外。随后,咳嗽一声,用力拍门板,高声喊道:“含玉,含玉,我回来了!”
在内屋听到王怀信的声音,肖含玉飞奔着跑了出来,满脸诧异的白露也跟着走了出来。肖含玉扑到王怀信的怀里,说:“怀信啊,不是说明天才放出来的吗?你看你看,都瘦成这样子了!”
王怀信拍了拍她,把她推开说:“开释令已经发出来了,多关一两天,法院还要供我吃喝,索性就提前放了。我怕你担心,就第一时间赶回来看你了。好了好了,我没事了。哎哟,白小姐也在啊?”
见到王怀信,白露有点意外,有点尴尬,十分紧张。
肖含玉就絮絮叨叨地说:“老王啊,你得谢谢白小姐,你说这平州我人生地不熟,求人都没去处,想来想去,黎司令差的宪兵抓你,我只有求白小姐了,她一说,这不,你就能回来了啊。”
王怀信听了,立刻展眉对白露笑,温和地说:“是啊是啊,感谢白小姐,我們夫妻牵了这条线,既是要命的,也是救命的!”
他的双眼死死盯着白露。
白露听了王怀信这番话,不知他是话里有话,还是实话实说,浑身冷汗如雨下,手有点颤抖,心发慌。她原以为自己见到叛徒,一定会怒火中烧,除之而后快,却没想真的心虚了。白露有点结巴地说:“我也没帮什么忙,但是肖小姐一个人太慌了!”
“对了,白小姐,其实呢,我和黎司令之间本来是如同兄弟。到今天这一步,仅仅是一些小误会造成的。他必定是听了身边人的谗言,对我有看法了,比如黄开轩这个不动声色的家伙。您要是帮了忙,索性好事做到底,哪天带着黎司令一起再到寒舍来喝一杯。王某自当跟他说明白了,可好?”
王怀信语气似乎坦坦荡荡,仿佛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白露知道自己没那么好的表演力,只好推托:“我会尽力把他请来。对,我想起来了,王先生、肖小姐,我小学堂里还有课要上,你们久未团圆,我就先行告辞了啊。”她说着就垂下头,绕过王怀信,步履匆匆地往门外走。
王怀信忙打招呼说:“唉,别急走啊,小学堂这会儿应该放寒假了吧,白小姐。”
说话间,白露已经人到了门口。她刚要跨出门,王怀信大喝一声:“白小姐,你听说了吗,绿柳晴旅馆的钱掌柜失踪了,旅馆也被警察局的人给封了起来?他究竟什么情况,是不是暗通日寇啊?”
白露一愣,定格在了门口,淡淡说:“我没听说。”随即,迅速地离开了王家。
2
白露心发慌,沿着大路匆匆走。
天冷,一路上的行人还不太多。她遇到了一队戴着防毒面具的士兵,用破布裹着两具尸体往大车上抬。拉车的骡子喘着粗气,在寒风中不断打着喷嚏。这些士兵的胳膊上都佩戴着写有“防疫”两个字的袖套,显然是吕天平所组织的防疫队的人。那些防毒面具,正是几个月前从源田攻城的士兵身上缴获而来的日式面具。
有一个老兵用一根黑木棍拦着路,手上摇着铃,怪腔怪调地说:“瘟神作乱,火神救难,无常临世,闲人避让!”
四句话其实就是提醒大家得及时避开的意思,这些尸体连同死者的衣物,都要堆在撒着生石灰粉的大车上,运到城东、城南的坟场,统一烧掉。
白露看着这群人忙碌着,感到一种来自肺腑深处的毛骨悚然。她已听说,城里最近有鼠疫暴发。吕天平有文化,懂科学,注重防疫工作,及时采取了手段控制,加之平州无战事扰乱,并没有造成大流行。这些时不时收集一两具尸体的防疫队员,却像城中幽灵一样,让人深感死神近在咫尺。白露慌忙掩着口鼻,小跑着绕开他们,加速跑了过去。
出了街口向南,白露有两个选择:向西去找老钱和老谭,汇报王怀信提前出来了;向东去往慈云寺,去找黎有望,告知他王怀信被开释了。她站在街头稍稍一犹豫,就听到背后响起了摇铃声,那队士兵收拾好了尸体,正赶着骡子往城南去。
白露扭头看,见仿佛是一队鬼魅跟随着自己,不由自主地向东而去,去慈云寺寻黎有望了。
慈云寺似乎真的变成了一个寺庙,有了烟熏火燎的香火气。警卫们认得白露,直接放行。到了内院黎有望的办公室外,粗壮的乌力吉和鲁培林二人正守在门口下象棋玩。一见白露,鲁培林忙站起来敬礼,说:“嗨,白参谋,您有事找黎司令吗?”
他已经正式被调入黎有望的警卫排。
白露说:“有事,有急事,十万火急!”
鲁培林就告诉她:“就是三五分钟前,你的同事,嗯,就是那个唐家的二小姐,刚刚进去找黎司令说事。黎司令不让任何外人进。”鲁培林嬉笑了起来,冲着白露挤了挤眼,说:“不过嘛,您可不是外人,您是我的老师。快进去,别让那个哭哭啼啼的二小姐夺了黎司令的魂魄。”
他这是向着白露的意思,唯恐唐晓蓉找黎有望是为谈情说爱。
白露顾不得多话,谢过鲁培林,直往内院里去。她走几步,蹑手蹑脚靠近黎有望的办公室。只听得一个女子嘤嘤地哭泣着说:“我们家真全乱了,只有黎司令能救救我爸爸。”还真是唐晓蓉的声音。
白露心扑通地跳得更快,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她联想起唐晓蓉已经请假多日,说是因为家中变故,却没人知道是什么变故。
“你父亲肯定不是新四军锄奸队刺杀的,他是个开明绅士,暗中帮过新四军不少的忙。他给他们提供过紧缺的药品。而且,他还默许你为抗战事业出力,立下大功劳。这些事,我们是心明如镜的。”黎有望柔声安慰说。
“是我姐夫,是卫长河!”唐晓蓉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他是个伪君子,是恶魔。他和三太太倪子君……私通,被……被我爸爸发觉……”
唐晓蓉的这番话倒是令黎有望和屋外偷听的白露都大吃一惊。
唐晓蓉哭泣着,继续说道:“这本来是家里的丑事,我爸虽然是怒不可遏,但为了保全唐家,也最终忍了。他说,可以把倪子君送去上海,给卫长河和她另觅一处住所,前提是,他必须要跟我姐爱英离婚。不仅仅这件事,更因为我爸明确反对他投敌,说家可背,国不可叛,唐家一定要跟他一刀两断。卫长河就恼羞成怒,威胁我爸爸如果不支持他投降日本人,他就毁了我爸爸,毁了我们唐家。他这么说了,也这么做了,让宋醒吾把我爸骗出来,然后找人假扮新四军刺杀了他。我大姐爱英其实一直隐忍着,但还是实在经受不住这样的剧变,投井自杀,只是幸好被家里佣人发现,及时救了上来,变得痴痴傻傻,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屋内的黎有望沉默不语,屋外的白露也想到,一直阳光灿烂的唐二小姐,家中经受这样天翻地覆的劫难,的确也真是不易招架。
唐晓蓉哭泣着说:“没人可以救我们了,除了圣母玛利亚,只有黎司令,所以,我来求您。”
黎有望一拍桌子:“卫长河这个畜生,我迟早收拾他。现在这个情况,你不能再呆在唐家大院了,赶快搬出来。搬到呃……白小姐那里去住。先确保你安全后,我才能动手拿下这个无耻混蛋!”
白露忍不住喊出声:“对,唐老师,先跟我住下!”
她这一声吼刚出口,突然寺庙内传来了雷鸣般“当当”的巨响。
那是归来的明海和尚在寺庙外敲起了那口大钟。不中不晌,为何敲钟?吃了一吓的黎有望慌忙看表,正是上午九点十八分。
明海先慢敲了九响,随后急促地敲了十八响。钟声从慈云寺的上空向平州城四方传荡,向所有人高呼,向所有人呐喊。
3
将有大事临近,卫长河最近变得特别敏感,也特别迷信。他花了十块大洋,请县政府滕秘书托他大伯“滕半仙”算命,連算三次,得卦都是“大凶”。滕秘书有点尴尬,要把十块大洋退给他。他追加了二十块,请滕勇去求破解之法。滕贞吉就让滕秘书给卫长河带去三个字——“合”“曰”“解”,三十块依旧退还。卫长河弄不懂什么意思,追问其意。滕勇说:“我大伯说,给您求的字签,卫师长您将有三劫,人一口,是名劫,日欲宽,是心劫,牛角刀,是杀劫。他就说这么多,我拼命追问,也问不出其他什么了。”
卫长河就自己胡思乱想猜测了,“合”,就是不能再让其他人有什么风言风语了。
平州都在传是他派人假扮共产党刺杀了唐经方。这件事,的确是他秘密安排的。刺客们也拿钱远走了,有人传言出来,显然是共产党的地下分子在散布流言。他必须迅速动手,肃清共党。为了显示自己的孝道,他还特意高调邀请精通外科的马修礼神父,为岳父唐经方全力治疗。马修礼神父同时身兼县福音医院的院长。卫长河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马修礼居然成功地把三颗子弹都取出,将垂死的唐经方给救活了。
身为唐氏家族的掌舵人,唐经方遇刺事件也牵动了家族以及在上海、香港和海外诸多大小股东的心。倪子君所负责的电报机每天都收到大量问询电报,询问他的近况。这些家族大佬和股东的能量,卫长河也是非常清楚的。若非平州因为鼠疫而城禁,他们早已经气势汹汹地涌入平州,涌入唐家大院来兴师问罪了。他们未必都真正关心唐经方的生死,但事关家族的财富布局,必然会借此大做文章。
卫长河真是懊恼,身为党国军人,搭上了一个最不应该勾搭的女人,倪子君。
这个三姨太,就像是曼陀罗一样美丽而致命,令他如痴如醉。一招走错,步步错,回头已经是来不及了。当务之急,务必要让共产党人把这个黑锅背到底了,坐实了。
王怀信出来当晚,卫长河立即在唐家大院的“白金汉宫”设宴,秘密召集徐永财、周朝、何辅汉为他压惊。
王怀信来了后,闷头吃饭、喝酒,不肯多说什么。卫长河食之无味,率先打破冷场说:“算命的说我有三劫,想请王兄帮忙破一破。我们这就算是国共合作,哈哈!”
王怀信夹一口银鱼:“秋后了,没有簖蟹可吃了吗?我记得那是我到平州吃第一顿庆功宴时,吕司令介绍的这道菜,印象实在是深刻啊。”
“今年的簖蟹已经吃完了,等到明年吧。”卫长河叹息,“王兄和我现在都像是簖蟹,拼命过了拦阻,爬过去,却不知道有没有一张更深的网。但和谈既成,就是地雷阵,我们也得硬着头皮闯过去了。”
王怀信头也不抬:“你不该派人杀你岳父,更不该以黎有望和新四军的名义去干!太蠢了,我太了解共产党人了,他们不好惹。”
“干都干了,后悔也来不及了。”卫长河又叹息一声,“再说唐经方不但同情中共,还暗中支持了他们不少东西,杀了他也没啥不对的。可惜的是,他现在倒没死得了,还在昏迷之中,就跟城内的共产党一样,都是大麻烦啊……”
徐永财忙说:“卫师长放心,我已经让人二十四小时盯着平州小学堂了,只等卫师长下决心,我们就动手抓捕所有的共党。他们那架秘密电台的位置,我们也慢慢侦测出来了。就这几天,我们也会收网。”
王怀信点点头,说:“好,要多备些人手。那么,黎有望你们准备怎么弄?‘老K有没有新指示?”
“徐站长说,到时候,他手下潜伏的十多号伙计可以参与行动。至于黎有望,他毕竟是战区备案的少将,一直高呼抗日,在我们没有公开易帜之前,因为一些保密方面的顾虑,不能把他怎么样。”周朝说。
王怀信皱了皱眉头,狠狠地说:“黎有望不死,平州的事,是永远摆不平的。我想尽快到皇桥去,至少要把那三个纵队的人马给控制住,免得起大波澜,养虎为患。”
他说这番话时,眼睛却盯向了卫长河。
这句话正说中了卫长河的心思,他随即点头附和:“王兄说的是!但这件事,非常不方便在平州城里做。我已经收到了韩光义主席的密信,在余官村、许庄一带游弋的丁聚元,最近有向东北撤走的迹象。韩主席已经把宋敬涟的七十七师给秘密压了上去,要报皇桥的一箭之仇。这次,就是天赐良机。黎有望跟丁聚元一个鼻孔出气,眉来眼去。我们可以让他带兵去,就以平息双方矛盾的名义。我想,那时候,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他了。”
“让黎有望重新带兵?你这不是把刀子塞到他手里吗?我跟黎有望交过手,他还是非常善战的,卫师长准备把哪里的兵交到他手里去?是周旅长的兵,还是何旅长的兵?”
卫长河呷了一口浓烈的孙家坊的“玉兰馨”酒:“是王师长你的兵!”
王怀信一愣:“你疯了吧,那三个纵队本来就是黎有望的老本,要是再给他带回去,你还指望能在民国三十年的元旦活着易帜?”
卫长河笑着说:“我们赶黎有望出城,给他一个口头命令,让他去皇桥领兵,剩下的就看你王师长的本事了。你已经统兵多日,完全可以以未收到命令为由,拒绝给他人马。他一个光杆司令,要是拉不动一兵一卒,就是进退失据,要么奔忙在平州与皇桥之间,要么自己带着枪去找丁聚元,那时候,要处理掉他,机会太多了。”
王怀信摇摇头:“那么,他身上揣着的‘紫密,你不想要了?”
卫长河說:“他死了,密码破译就跟着他一起消失了。”
王怀信仔细想了想:“黎有望和据守在莲河要塞的王文举关系不错,王文举在莲河又发展出了两个纵队,要是黎有望走投无路,找王文举借兵怎么办?”
卫长河又呷了一口酒:“好办,催促皇协军赵汉生的队伍攻打莲河就成了。何志祥兄会帮忙我们招呼这件事。如果莲河吃紧,王文举自顾不暇,还怎么分兵给黎有望!王师长,你有没有把握把三个纵队牢牢地摁住呢?”
王怀信突然想到卫长河不愧是搞军事战略参谋出身的,深怀鬼胎。借这次机会让黎有望去找自己领兵,是制造出矛盾往自己身上泼,既削弱黎有望,也防止王怀信趁机做大。
这种一石二鸟的计谋,王怀信一想就通,但他无所谓,想破不说破,跟卫长河碰了一下杯,随后将烈酒一饮而尽:“好酒!既然卫师长有难处,做兄弟的,当然得帮你扛着难。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喝了这杯酒,咱们就是弟兄,愿弟兄们以后诸事顺利!”
第八十九章 救同袍
1
丁聚元在余官村附近发展出了一支近三千人的队伍。凭借着新四军的号召力和丁聚元自身的魅力,短短两个月,这支队伍如滚雪球般地发展壮大,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料,也包括丁聚元自己。回顾这一年的生活,他如同做梦一般,年初还是在九龙湖二龙山当流寇,年底竟成了新四军战士,心中半喜半忧。喜的是自己的队伍像做梦一般又回来了,忧的是余官庄附近的地域实在太狭小了,这么一支队伍在这里生存发展,没有太大的腾挪空间。无论是武器、被服还是后勤,都难以为继。
本来,军部的意思,是让他做一个隐形的楔子钉在平州,准备接应从江南后续渡江的新四军军部力量,未必需要发展得这么大。大家谁也没想到,他的任务完成得太出色了。
远在盐州的新四军江北指挥部也意识到了危险所在,经过东进前委的讨论,一致决定暂时把丁聚元的支队从平州撤回到盐州白马镇,保存有生力量为先。
收到上级电文,丁聚元心中是五味杂陈。平州这一带,他活动了几年,太熟悉了。当时,他自告奋勇带着百十号人留下来,就是想仗着地利优势,为新四军在平州争取一块根据地出来。如今队伍有了,上级说走就得走,甚至还没跟清江县的鬼子干上一仗,他实在有些舍不得。
军人的天职就是要服从命令,老总们的命令如此,丁聚元只有执行。上级在电文中明示他,如果要撤走,一定要果断,不要犹豫,也不要贪恋库存的物资和装备,要拿出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那样的决心和勇气。特别要注意的是保密,行动要迅速。平州方面,上级可以确保无事,但是清江和新化方向,一定要小心提防。
拿着上级的电文,丁聚元觉得老总们有点杞人忧天、画蛇添足。
韩光义和小野行男两只老狐狸的厉害,丁聚元岂能不知。他们磨刀霍霍,做梦都想着全吞了自己的队伍。他也有自己的计划,拉开阵势压向许庄,做出要去攻打清江的假象,趁着日军集结部署的时机,把队伍拉走,往东北方向快速转移,再做出一个绕行新化南下攻击清江的假象,然后折向西北,往皇桥方向去,进入吕天平的防区。他料想黎有望不应该为难自己。他还想着去找黎有望喝一杯酒,让大队伍过境后,迅速向东北去,抵达白马镇,与江北主力会师。
这个行军计划很累人,队伍要做长距离的迂回,蛇形前进。只有靠着这种疑兵之行,才可以确保大股人马的不失。要完成这种行军,需要有一个强悍的连队来断后。丁聚元精心挑选出了三百壮士,自己亲自担任后卫连的连长,在12月11日开拔秘密北撤。
整个行动初期,进展得十分顺利。他大张旗鼓地从许庄进入清江县。忙着在各乡清乡,修筑碉堡、岗楼的日军,迅速将这一情况通报师团长小野行男。听说新四军主动攻击自己,小野行男颇为意外。他把一个满编的武田旅团调到了江北,轻重武器一应俱全,清江港还在源源不断地把武器和补给运过来,中国人敢来挑战,至少得要两个主力师。
他弄清楚是丁聚元的队伍后,看着地图沉默很久,狡黠地笑了笑,对作战参谋说:“丁匪这是想溜。很好,我们摆开架势,迎接他。等到他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们再出击,给他致命的一击!不用着急,慢慢看,兴许,支那人自己就会帮我们解决问题。”
日军摆出了防御的姿态,丁聚元也得以让队伍顺利开始迂回撤退,向清江新化交界地挺进。不过,他随后立即意识到,到了新化境内,大股队伍的行动容易引起韩光义部的注意。本来是作佯攻日寇的姿态,一旦拉开战线,韩部从背后捅一刀,实在是太危险了。派出去的侦察兵回来复命,也说在前方发现韩光义的人马在诡异地行动。
于是,他当机立断,与政委分头带兵。队伍中两千号穿着军服的人马折向西北,往吴家桥附近游弋,白天潜伏,夜间行军,出其不意地穿插出去,抵达白马镇。
丁聚元自己则带着不足千人、没有军装可穿的队伍,按计划实施南下迂回。他把最大的风险留给了自己。
恰如丁聚元所料,果不其然,宋敬涟带着七十七师主力潜伏在新化界,坐等着新四军的出现。为了确保势在必得,韩光义甚至亲自坐镇到宋敬涟的师部内指挥。
丁聚元的队伍一出现,他们就像躲在密林中的猛虎一样扑了上来,发誓要报皇桥一战的血仇。丁聚元在望远镜里看到韩部的兵力,骂了一句:“韩光义这个老王八蛋疯了,永远长不了记性!”
作为军人,他很清楚,韩光义报仇之心真是很急切,简直是不顾一切。他们全军出击,无形之中就把队伍阵线给拉长了。如果此时的小野行男指挥部属趁乱出击,只要一个大队直插韩军中部,估计不但韩光义本人会沦为俘虏,整个韩军防区立刻就会沦陷。丁聚元也知道,小野行男不会那么做,他就是要坐山观虎斗,就是要以清剿新四军为第一选择。
仗一下子打得特别艰苦起来,丁聚元亲自率领的殿后部队,为了掩护大队伍撤退,明知是个口袋阵,也要闯,明知寡不敌众,也要扛着,且战且撤退。
凭着顽强的战斗意志,在付出微小伤亡的情况下,他们居然慢慢北退到吴家桥附近,眼见只要稍作休整,就可以跳出包围圈,奔向白马镇,与大军再度会合了。在寒风中裹着单棉袄的丁聚元,心中燃着一堆火,畅想着到平州根据地后该怎么找老总们汇报战况、总结战斗经验,顺带踏踏实实喝上一口老酒。
想到酒,他不由自主地吞了一下口水。
2
1940年底这突如其来的一场仗,又一次牵动了整个江北,特别是风口尖浪中的平州城。
得知消息时,黎有望已经给部属分配一次机密的突袭任务:黄开轩带一个排去宽良街,控制住棺材铺的徐老板,随后去警察局控制徐永财,切断对方的联络中枢;朱子松率一个排出其不意占领县政府,控制吕天平和卫长河,切断对方的指挥大脑;叶桂材带人装扮成鼠疫防疫卫生队,去王怀信、宋醒吾家中拿人;罗耀宗去平州小学堂,联络左月潮校长和赖贵明;他亲自带人去抓捕和谈代表许卓城、何志祥、刘清和、李香菊等一干人。大家宣布行动代号为“光耀”,行动中的队伍右胳膊缚红色布带,得手后立刻公布“吕许密约”的内容,向平州及全国揭发吕天平和卫长河投敌献城的嘴脸,宣布停止使用“游击总队”番号、恢复“抗日救国军”称号,继续开展对日寇的作战。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黎有望定于12月14日午夜发动“光耀行动”。
对于行动,他是踌躇满志。年初,他单枪匹马,被卷入丁聚元夺城的混乱之中,现在,他手下有兄弟,有队伍,有枪有人马,还得到县府上下、县内正直之士的拥戴,若还举事不成,简直是太可笑了。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罗耀宗通过侦听电台得知丁聚元的人马居然和宋敬涟的七十七师给干上了。江北战事又重燃。
黎有望意识到,局势变得微妙了起来。他并不担心宋敬涟会吃了丁聚元。老丁是游击战好手。自皇桥大战以后,江北的国、日、汪防区中有太多空疏区,只要他咬牙坚持,运动穿插,一定能突出重围。他担心的是日本人会趁隙出击,一起围堵丁聚元。他们太善于利用中国人内讧的时机了。他们大举侵略中国,步步得手,靠的,就是这种看家本事。
果不出黎有望所料,在当晚,他就收到了罗耀宗的第二份汇报,小野行男已经派出了三个联队,从清江县城出击,矛头直指吴家桥南的丁聚元部。
老丁危在旦夕矣。
吕天平和卫长河显然也同时得到了消息,他们急召黎有望单独赴游击总队司令部议事。黎有望犹豫再三,虽然众人力劝他不要去,最终还是只身赴会了。
到了县政府也就是司令部的门口,黎有望发现这里戒备森严,里外三层重兵把守。都是周朝特戰营的人。他冷冷一笑,平州城内的最终对决,就将是朱子松的宪兵营和周朝的特战营之间的火并。
县府会议室之外,周朝亲自带着荷枪实弹的士兵担任警卫。看到他那胖乎乎的身形,黎有望就按捺不住心中的鄙夷。见了黎有望,周朝敬了军礼,随后伸手讨要他的佩枪。黎有望一愣,瞪了他一眼。周朝客客气气地说:“自上次会议大家拔枪相向以来,吕司令就下令,召开军事会议一律不准佩枪。对不起了,黎司令,这是命令!”
黎有望“哼”了一声,交出柯尔特左轮手枪。周朝随即为他开门。他大步进入会议室。不出所料,偌大的会议室内只有两个人,吕天平和卫长河。两人都阴沉着脸。
黎有望瞅了一眼他们,挑了张远离他俩的椅子坐了下来。在吕天平开口之前,他从怀中抽出了一张伪《中华日报》丢向了吕天平。那报纸头条赫然印着:“在舟先生及其许特使的不懈努力下,平州吕天平率先与南京国府达成和议草案”。
吕天平瞥了一眼报纸,一言不发。卫长河拿起报纸来看了看,笑着说:“黎司令难道看不出来吗?这不过是敌人离间我们的文宣攻势。我们今天请你来,就是开诚布公地为你释疑,消除误会的。”
黎有望仰头看着房梁上的吊灯,问:“怎么个释疑法?”
卫长河说:“以前吕司令不是一直说,想请黎司令带着一支队伍去田汊乡看着丁聚元吗?现在不用了。”黎有望似喃喃自语地说:“我当他说说,没当真。”
卫长河说:“现在的军情,不知黎司令了解到了没有?鬼子又上来了,现在一口咬住了丁聚元。那可是友军新四军的队伍啊。七十七师的宋敬涟师长有心去救他,却被鬼子重兵挡在了新化北。伪军赵汉生部趁机卷土重来,带着两个师压向王文举团长把守的莲河要塞。战况紧急,战区顾司令和韩光义主席尽释前嫌,让我们游击总队派出一支队伍去吴家桥南解救友军丁聚元部,顺便解除赵汉生对于莲河的威胁。我和吕司令商议了很久,决定派出黎司令去执行这次任务。”
黎有望仿佛听到了这世界上最好笑的一个笑话,但他却笑不出来。他扭过头,死死盯着吕天平。只见他如泥胎木塑一样端坐不动。
黎有望质问:“吕司令,去救丁聚元,这是你的意思吗?”
吕天平最终开口了:“是我的意思。丁聚元一定要救的。他们是一支抗日的队伍。这次行动的代号,就叫作‘光耀行动!”
这番话,如一记炸雷从天而降。黎有望浑身一颤。
3
黎有望双手一摊:“队伍呢?我现在手头没有一点兵力,拿什么去救丁聚元,两位是想让我单枪匹马去找小野拼命吗,还不如今晚就把我枪毙在这里?”
卫长河笑眯眯地说:“王怀信所部三个纵队的兵力,本来都是黎司令的人马,你可以带出去。王怀信带兵有一套,自从掌握队伍以后,招兵买马,扩充力量,那三个纵队起码抵得上以前的五个纵队。王怀信现在虽然从法院里被保释出来,但贪墨的嫌疑还未洗干净,被我派人看着。因此,不得不请黎司令辛苦再出马一趟了。”
黎有望点点头说:“那很好。不过,卫师长想必也知道,我也是刺杀詹耽敏老先生的嫌疑人。这么放我出城,不太好吧,詹家小儿子詹孝光在重庆可是告了御状的!”
卫长河摇摇头说:“徐永财已经用了手段盘问过詹府管家,他已如实交代了,詹府小妾枕月当天曾化装成士兵找过詹老爷,她应该就是那个刺杀者,或许是因为风月原因,杀死了詹老。哦,对了,她的尸体在城北外的野荡子‘死人塘里被找到了,应该是用刺杀詹老的那把手枪畏罪自杀的。”
黎有望盯着满嘴谰言的卫长河看,心想这帮人疯狂起来,还真是心狠手辣。他立即反问:“卫师长,我听说共产党也有刺杀你老丈人唐经方先生的嫌疑,我还向他们通风报信来着,你为什么又舍得拿游击总队的实力,让我去救他们的队伍?”
卫长河推了推眼镜,也盯着黎有望的双眼看,丝毫不躲闪,笑着说:“我岳父老人家嘛,平时是有点倾向汪伪的言论,他的商行也跟日本人做着生意。所以,他们误会我岳父也不奇怪。好在,在我的精心救治下,我岳父已经脱险无恙。我在家中做好安保即是。国仇与家恨,是不能并提的。你我都是军人,当以国难为重。日本人打的是中国人的队伍,你说是不是?”
黎有望总算见识到什么是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泰山崩而不变色。
接着,卫长河不急不缓地说:“还有,黎司令,我那宝贝小姨子,晓蓉,她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有点疯疯癫癫的。如果她遇到你,跟你乱说了什么,黎司令一定不要轻信,就像我们没有轻信是你刺杀了詹老一样。要是你知道她去了哪,也尽快送回唐府,现在外面到处是鼠疫,她一个姑娘家,不归家在外游荡着,不安全!”
黎有望嘿嘿地笑了笑,他总算看清卫长河的脸上写满“欲盖弥彰”四个字。这个人,已经令他感到了发自肺腑的恶心。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他起身告辞,对卫长河说:“明天一早,我就带着兄弟们出征了。如果我们能活着回来,一定帮卫师长找到小姨子,告诉她这外面到处都是鼠疫,到处都是疯子,得加倍小心。”
卫长河皮笑肉不笑地笑。黎有望径直往门口走。吕天平喝住了他:“站住!这次出征,你只能带一个部去!”
黎有望愣在那里,不解地反问:“为什么?”
吕天平说:“不为什么,这次‘光耀行动,将是一场硬仗,输赢只在意志,人多了没有用。”黎有望沉思了片刻,显然是吕天平不愿意自己把几个部将都带出去,从而全面掌军不受节制。他冷冷一笑,扭头对吕天平说:“好,我就带黄开轩去!”
吕天平说:“其他人都可以,唯独‘小诸葛黄开轩不成!”
“你!”黎有望有点恼了,他额头一热,几乎就想跟吕天平立即翻脸,转念想到他既然能报出“光耀”行动名称,就证明已有内鬼向他通了信,自己是砧板上的肉,此刻只有服从的份了。最终,他吐出的是:“好,我带着叶桂材去。他是一员悍将,有过阵地战阻击日军的经验,他最合适。”
卫长河迅速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出城令交给黎有望。黎有望接过,看了一眼吕天平亲批的笔迹,墨迹鲜亮,显然是在会议之前刚刚写好的。一切都是算计好的,一切都是一场预谋,更证明吕天平已经下定决心投敌了。他不禁悲从中来,既无心考虑出卖自己的内鬼是谁,也无心考虑该怎么实施行动。
他忍住了眼中的泪,低声对端坐着的吕天平说:“吕司令,这次我要是能回来,一定帮你把刘琴秋找到。”
吕天平摇摇头:“失踪这么久了,不用找了。安心把仗给打好!”
卫长河在一边诡笑。
黎有望又说:“卫师长,‘紫密的稿本,我出发前交给黄开轩了。我要是回不来了,你找他去要,发给重庆,尽快破解!”
脸上还挂着微笑的卫长河也一僵,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感情,动容了。最后,他缓缓抬起手,敬了个军礼:“好,黎将军,祝君旗开得胜。”
黎有望对吕天平留下最后一番话:“姐夫,我要是活不成,到时候,就把我埋在赵松旁边,不要立什么碑,刻什么字,也别堆坟头,就靠着兄弟埋了拉倒。要是能活着,打完这一仗我就走,再次解甲归田。”
吕天平忍不住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黎有望面前说:“兄弟此征,事出突然,也事关重大。力争在新年到来之前回来。届时,我将设宴,亲自为你接风洗尘。如不能,可远走高飞。救同袍、打鬼子,有劳你辛苦了!”他给黎有望敬了一个军礼。
黎有望看到他的双眼也似乎湿润了,心中某一块被触动了,“远走高飞”四个字,吕天平暗示得太明显了。但他黎有望,岂是畏缩怕死之辈?他恭敬地回敬了个军礼,不多说一言,推门走入寒风之中。
第九十章 武死国
1
第二天一早天未亮,黎有望就带着叶桂材,两人在周朝特战营的护送下,骑着马,秘密由东门出城去往皇桥。走得太匆忙,知道有内鬼,他也不好多交代什么,只是给几个部属都留了一张“阅后即焚”的字条:
“我有急事出城,办妥回来再聚。办不妥,且各自为安!”
入秋以来,黎有望第一次动身离开平州城。走到东门附近,经过都天大王庙。办完都天庙会后,张巡的一尊塑像还在庙外放着。想是附近百姓听闻东边日军进犯的消息,请他出来镇守东门。他白面长髯,头戴金盔,身披麒麟重甲和一件猩紅斗篷,脸上肩上都挂着霜气,目光炯然地直视前方,脚下摆满了香火和各种供品。凛凛之气,越过千年,澎湃而来。纵是泥塑之偶,也有英雄气概。
黎有望没有下马,稍驻马,朝着都天大王欠身一拜,直奔东门。
走在他们前面出城的,是城内防疫队的人,用骡车押送着两具疫病死者出东门外野焚。周朝想驱马上前,让这队防疫兵给黎有望让路。
黎有望挥手制止了:“死者为大!慢着点。”他打马上前,问在队伍尾巴上一个纱布蒙口的老兵:“这都是得鼠疫死的?”
老兵扯下纱布,摇了摇头:“伤寒疟疾黄疸,吃不饱,治不了,谁知道,可死的由头多着哩。全都当鼠疫处理掉呗。说到底啊,都是穷死,都是苦死的!”
黎有望就挽起缰绳不语,尾随着这支队伍出了东门。遇门禁盘查,他和叶桂材都拿出了吕天平开出的通行令。周朝手头没有通行令,只能送到城门口。
黎有望刚出城,城门就迅速闭上了。回首一见,冬日的清晨,薄雾裹城,黎有望仰头看了看迷蒙之中的平州城。这平州城的城墙自春秋吴国时代起开始建筑,经历历朝风雨,在大明万历年加固以防御倭寇,在晨雾中像一头沉睡的蛮牛、一头卧虎。现在,倭寇又一次来到城下,却永远唤不醒沉睡的平州。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恍惚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凉。东门外一箭的平地,正是他刚刚夺城后枪毙赖贵生的地方。
如今黎有望真是有点懊恼自己的莽撞,拿真正的投降者毫无办法。在城内时,他一直想着要离开。真的出了城,黎有望并没有感到脱缰的自在,才觉得自己欠了平州一条命。
打马向东并没走多远,黎有望和叶桂材就遇上了焚烧死者的防疫队。
他们把尸体堆在一个干涸的小池塘里,用干芦苇覆盖,倒上煤油燃烧。叶桂材跟在黎有望身后,催着他说:“出城见尸,不是好兆头啊。黎司令,我们快走吧。”
黎有望摇了摇头:“活着的人,是在世间匆匆一走。很多人,活着的时候,像是个鬼,倒是死了,却能常在,像个神明,看着你,保佑你。拜一下,都愿逝者安息吧!”
防疫队的点燃了火,瞬间熊熊的烈火从枯塘内燃烧了起来。烈火烧化了疫者的尸体,也把各种病菌一起给焚尽了。黎有望向着火堆拜了一拜,随即领着叶桂材,一起策马向皇桥方向驰骋而去。
到了天全亮时分,彤云密布的天空中终于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雪花先是如沙粒一般点点降落,随后就变得密实、肥大,最终是大如席一般纷纷扬扬的六瓣雪,越下越紧。
黎有望骑着的白马,在雪中喷着热气,像喷着一团火。黎有望看着雪中苍茫的大地,心中油然生一股林冲风雪夜奔的悲怆感。这令他不由得快马加鞭。叶桂材骑着枣红马,紧随其后。两人在雪后泥泞的平新道上赶了半晌的路,终于赶到了郭店。
郭店,皇桥,吴家桥,王怀信把三个纵队呈品字形布防在这三个重要乡镇。
没有人来迎接他们,黎有望只得驰马直到军营喊话。守门的士兵都认识黎有望和叶桂材,慌忙开门禁,放他们入营。
黎有望出城前,穿着一双锃亮的德国军靴,一脚踩到泥泞的地上。他解开墨绿的军氅,看了看手表,质问闻讯迎接而来的一位值班的副官:“上午十点钟,为什么营地里静悄悄的,大家不按规定时间出操?”
那个副官有点胆怯地回答:“王司令不在,下了这么大的雪,大家都猫在营里休整着呢?”
叶桂材急了,举鞭要打那个副官:“放你娘的屁,7月里,大雨夹着冰雹下,黎司令还带着大家出操!就这么点雪,你们几个月一枪没放了,就算养的小猪仔都要出栏了吧,还他娘的休整?”
那个副官说:“王司令跟大家说过,雨雪天不必出操的。”
黎有望憋着气问:“王怀信倒挺惯着你们。他在队伍里有没有设各级的政委、指导员?让他们都出来,我有命令要传达。”
那个副官一脸蒙地问:“政委,指导员,那不是共产党里军队才有的吗?没有没有,黎司令放心好了。王司令没弄这些名堂。”
黎有望长长地吸了一口冷气,“共产党王怀信死透了,直罗山上的王均如又回来了,这混蛋,纯粹是来弄坏我的队伍的。”
他随即对副官下命令:“让司号员吹集结号,全体集合,我要训话!”
那个副官听到了命令,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叶桂材急了,抡起鞭子来问:“还愣着干吗,快他妈去吹号啊!”副官满脸堆笑地问:“黎司令,您因为何事要大家集结呢?我们目前可都归王司令指挥啊,他怎么没来呢?”
叶桂材急了,大声吼:“王怀信这个贪腐犯给了你们多少饷,你们还听他指挥?他已经在平州被法院抓起来了,黎司令是来带大家去打鬼子的。”
那个副官赔了更多的笑:“叶队长,您这么说,那肯定是场大战了。那么,黎司令有没有带着吕司令签发的任职军令呢?”
这一问,把黎有望和叶桂材都问得愣在那里。
黎有望临危受命,哪里想到跟吕天平讨要一纸命令出城带兵,何况带的都是自己的老部下。副官按照军法程序问话,完全没有错。但是黎有望也确实被他给恼了,他冷冷地拔出佩枪,指着副官的额头说:
“我是游击总队的副司令。司令长官的命令是有,就写在子弹头上。我扳一下手指你就能读到,要不要看看啊?”
2
在司号兵吹响集结号之前,黎有望心情糟糕地在军营里转了一圈。果然如他所料,军营里隐隐约约传来推牌九、打麻将、掼纸牌的吆喝声。无声无息地一圈转来,黎有望心情更糟糕了。雪已经小了很多,他心里的雪却越下越大。
“嘟——嘟哒哒嘟——嘟哒嘟嘟哒嘟——”
司号兵吹起了紧急集合号。黎有望也走回到覆盖着一层薄雪的操场上,背着手,用手里的马鞭抽着自己的腿。也果然如他所料,士兵们匆匆忙忙从各自的营帐里奔了出来,七零八落地拉扯着枪支,慌慌张张地跑位。有些人衣冠不整,似乎才睡醒,有些人面红耳赤,显然是宿醉未醒,军容军貌,不堪入目。费了十来分钟,这一千五百多号士兵才勉强站成了一个队形。
在半年之前,这帮弟兄们跟着自己夺城、守城、攻要塞、打鬼子,打出了“平州抗日救國军”的彪悍之名,如今却是一片狼藉,惨不忍睹。想来想去,不能全怪到王怀信头上,怪自己的意志摇摆不定。对于这支队伍,从来没想过塑造一个灵魂。
黎有望举起枪,冲着天空连开三枪,清了清嗓子:“诸位兄弟,好久没跟各位打照面了,大家别来无恙。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嘛!”众人三三两两语言,没人敢抬头看黎有望。黎有望怒了:“我这趟来,是想带着各位去打鬼子,有没有人跟我走啊?”
众人又开始了交头接耳的议论。那个值班副官忍不住代替大家问:“黎司令,哪里来的鬼子要我们去打啊?”
黎有望瞪了他一眼:“难道你们不知道,鬼子兵又要打到吴家桥了,就在你们诸位的鼻子底下?”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就在队伍里喊:“黎司令,听说鬼子是冲着新四军的丁聚元去的,不关我们的事啊!”黎有望怒斥说:“吕司令有命令,让我们去解救丁聚元的孤军。”有人就嚷了:“我们可没有收到吕司令的命令!”
值班副官陪在黎有望身边,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补充说明:“报黎司令,近日的电文中,的确没有这个命令,连你黎司令要来,司令部也没有提啊。要不,黎司令用我们的电台跟吕司令那边再确认一下?”
叶桂材忍不住骂他:“秘密行动,要是用电台联络,还能保什么密?”有人就议论着:“清江的鬼子是倾巢而出了,足足一个旅团,我们就算上了,也挡不住啊,找死。”
黎有望的心瞬间全凉了。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帮人完全不想跟着他去战斗了。他们已经完全从一支抗日队伍,又变成了一支彻彻底底的杂牌军了。
他摘下领子上金色的少将军衔领章,压抑着怒火说:“诸位兄弟,自古文死谏,武死国,俗话也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诸位跟着我起兵,仗打得并不算多,但每一仗大家都是九死一生。今天这次行动叫作‘光耀行动。大家都知道新四军跟韩主席刚刚摩擦过,我们为什么还要拉他们一把?因为他们是抗日的队伍,小鬼子咬上他们了,我们必须得拉一把。不拉,咱中国就少了一伙能打鬼子的兵。咱是救同袍。我知道你们都有些钱了,够吃好喝好,或许也够回老家买上几亩几分地,能过个安生日子了。可是,小鬼子不走,我们的日子能安生吗?不可能!”
众人鸦雀无声。黎有望越说越激动:“道理大家都懂,可大家为什么意志全无呢?因为我们没信念,没有信仰,贪生了,自然就怕死了。平州起兵时,我黎某几乎是倾家荡产,提着脑袋要拢一支队伍跟鬼子干。到了今天,我怀疑自己路走错了,人带错了。诸位,这次‘光耀行动,我们输的可能性很大,顶上去的人,多半都会有去无回。我们要是输了,倒下了,就永远是堂堂正正的军人,不是杂牌,也不是流寇。要是这么缩着头,杂种都不如。今天,我把这个少将给丢了,你们不用管我的军衔。吕司令的命令状,我是拿不出,但是,有愿意跟我去打鬼子的,站出来。没人肯走的话,我就一个人去!”
他把那个金色的领章丢在了雪地里,弃之如敝屣。
有些跟随黎有望作战多次的老兵站了出来:“黎司令是带着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我们只认你!”随着这一声喝,陆陆续续地有人站了出来。更多的人选择了埋头不语。
叶桂材有点震怒,想扬马鞭抽打那些不愿出列的士兵。黎有望拉住他的胳膊制止了,说:“好,斯巴达三百壮士能却十万波斯兵,还有这么多的血气男儿,我宽慰了。”
随即下来列队报数,一共有三百二十二个老兵愿意参战。黎有望随即命令副官准备好三天口粮和足够的弹药,立即出发去往皇桥。
在皇桥的军营所见,与郭店大同小异。黎有望苦口婆心,又募得二百八十七人,急速赶往吴家桥。许是郭店的值守军官与吴家桥的值守军官通了声气,吴家桥军营的军容稍整,所募得的志愿兵也稍多一点,接近四百人。
在吴家桥,值守的军官向黎有望如实汇报,丁聚元部的大部分力量已经在两天前秘密通过吴家桥去往白马镇,被日军所咬上的,应该是断后部队。
黎有望就问,丁聚元在不在先撤的队伍里?那个军官摇了摇头。
黎有望让所有人就在满是残垣断壁的吴家桥休整,吃饱饭,擦好枪,准备夜间行军突袭。他则和叶桂材两人啃着白面馒头,商量着行动办法。
3
隔着三十公里地,丁聚元带着人马在日军的重重包围中艰苦穿插。
前两天,丁聚元成功地和宋敬涟的七十七师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凭借着机动穿插,找准了宋师两个旅之间的空隙跳到吴家桥,几乎没有交上什么火。他太熟悉宋敬涟的用兵了,心大而行疏,往往会在两结合部留出漏洞。当年在直罗山,许汉山的团就是个大漏洞,差点被三十路军把宋敬涟的师部给端了。
看着作战地图,丁聚元心中那份去找老总们喝大酒的期望更为强烈了。与此同时,队伍也断炊了。他与管蔚然通了一次电,管蔚然告诉他,自己已经带着足够好吃好喝的南出白马镇接应他了,请他务必急速行军,赶来白马镇会师。
急速行军,何其之难?地图上直线距离不足百公里,成为拦死丁聚元的一堵无形铁墙。为了避免与韩光义部再发生大规模摩擦,不好再突出到吴家桥,管蔚然无法再南突,只有囑咐丁聚元多保重,还有不足一百公里的路,能咬咬牙走过来,就是新生。
本以为甩掉了宋敬涟,后面的路只剩下脚程了。丁聚元让战士们窝在芦苇荡里过一宿,仅有的口粮平均分配,不足的,挖草根、野菜、芦苇根充饥。
大寒天,万物萧索,可吃的实在太少了,凑合着过一夜,明早起来过吴家桥,兴许能靠和黎有望的关系,讨上一碗热粥吃。前天,先头部队能平安地过了吴家桥,无人阻拦,说明黎有望这人还是厚道的,他的部下并不为难自己。
天气益寒,第二天一早,令丁聚元最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下雪了。
这些士兵几乎没有什么御寒的衣服,衣服内塞着的棉花极少,棉絮、苇絮、鸡鸭毛、旧纸……能塞的全塞进去了。更糟糕的是,他们脚上穿着的多是单鞋,都破烂不堪,有些士兵穿着的还是草鞋。雪一下,脚在冻土泥巴里行走,冻伤势必加重,也势必造成非战斗减员。他竭尽可能寻一些包枪支的破帆布来裁开,分发给那些穿草鞋的战士,让他们裹在脚上。
丁聚元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无数次危机临头,唯有这一次,他感到艰苦异常。这种艰苦,甚至超过了在南京城里与日军鏖战的苦,苦到了骨头里。他还鼓舞自己的战士们说:“同志们,再坚持一两天,我们平安过了吴家桥,管政委准备着香喷喷的饺子、馒头、面条在等着我们哩。”
有些在南方打过游击战的老兵就笑着说:“丁队长,你可不能这么鼓劲啊!越这么说,我们越觉得饿。在南方的直罗山,我们曾经跟敌人在大山里兜了三个月,连土都吃过。这里水草还很足,还能在荡子里弄到鱼、鸟蛋和野鸭,蛮好,跟他们兜上半年都不怕。”
丁聚元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刀疤比落雪亮。他心想,你们在南方的时候,敌人之一,或许就是当年的自己。这一年的工夫,他感到自己完全是脱胎换骨,没有一支队伍像这帮兄弟这么能攻坚克难,能带上他们作战,是今生最大的荣耀。
在野地里熬过了最难熬的一晚,丁聚元满怀期待地召集大家醒来,准备向吴家桥出发。还没走两里路,就有侦察兵急速跑回来向他报告:“丁队长,有情况,像是有鬼子!”
丁聚元一惊,慌忙从背包里掏出了望远镜,在风雪之中向四周探看。果然,远处有人影闪动。尽管他们披着白色的雪地伪装服,可是白色披风下不断闪出的黄色军衣,闪着寒光的长刺刀和防风镜,准确暴露他们是日本军无疑。
丁聚元长吸了一口冷气,喃喃自语:“鬼子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宁可相信自己是看错了,但是往其他三个方向一瞧,有两个方向上都可以见到大批裹着白色伪装的日军在逼近。
“同志们,老冤家小野带着人来找我们了!”丁聚元对着身后的战士们说,“看来,咱们还得送一批客,才能回家吃饺子啊!”
他立刻召集两个参谋商议对策。没有日军的那个方向正是北方,但围三缺一,这个用兵道理,丁聚元安能不知。那个口袋口外,小野必定还设有重兵,走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东南西,往哪个方向攻?丁聚元想了片刻说,向西进入平州境。向南是来路,有尾巴扑上来。向东,韩光义不会留一个活口。不管吕天平和黎有望会怎么招呼自己,向西是唯一的活路。
决定好方向之后,就是分拨突围。九百号人分三批,三百人前队,趁着日军包围圈尚未形成带着重伤员和老兵走;三百人中队,佯向北攻,吸引鬼子注意力后,立刻折向西;三百人后队,丁聚元压阵,轻伤员留下来,保暖衣物、鞋子和食物移交给前队,抱着必死的决心与日军周旋。这个决定一出,众人都不答应,要丁聚元带前队。
丁聚元说:“军人该怎么死,老死在猪圈里?放屁,做个军人,就得堂堂正正为国而死。至于死这件事嘛,我都死过好几回了,不多这一回。大家说好了,等我几天,一起在白马镇吃饺子,喝大酒!别他妈娘们似的磨叽,要走的快走,留下的准备招呼小野,畏畏缩缩地冻了几天,舒展舒展筋骨,拿炮弹片子取取暖。”
命令已出,只有执行。
前队人马沿着干涸的河床迅速向西撤离,中队人马楔形向北构筑一个临时的火力点。丁聚元则带着剩下的战士向东扇形展开,利用田垄和河床作为堑壕,准备冲着日军兵力最厚实的部位,打一次出其不意。他们所剩的子弹和手榴弹并不多了,每个人做好了白刃战的准备。
雪越下越大,整个大地都披上了一层白色的伪装。
日军非常有序且整齐地在雪中逼近。他们都是在东北白山黑水里训练过的士兵,对于雪地作战十分熟稔,从容不迫地收缩包围圈。在他们的身后,旅团的炮兵联队正将一门门的野战炮褪去白色的伪装帆布,是成排的41山炮和92式步兵炮。指挥先头部队的酒井俊中佐倚着一架大炮,用炮兵镜向前方探看,露出了急欲报仇的邪性诡笑。
第九十一章 孤闯营
1
黎有望电联罗耀宗,要他努力侦听日军及丁聚元的电台,尽可能确定双方的位置。最终,令他大吃一惊的是,日军真的是一个满员的旅团,而并非是虚晃的人数。而且此番,也是小野行男亲自靠近一线指挥。这将是一场会战级的战斗,而不是前几次作战那样的短兵相接。如果仅仅是为了吃掉丁聚元那不足千把人的队伍,日军不会如此大动干戈。他们是冲着整个江北而来的,趁着皇桥大战后各防区的虚弱,最终露出了吞噬一切的獠牙。
收到罗耀宗的回电后,黎有望和叶桂材额头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们都清楚,这番带着千余人的志愿兵去救丁聚元,完全是自寻死路。
一个死差,情况远比黎有望负气出城时想象的严重得多。
这是他作战至今遇到的最为强悍的敌人。他也完全确认了吕天平和卫长河把自己送到这里,完全是为了逼死自己。在这种情况下,黎有望完全可以选择遁逃。但那将不再是他。自己若像在直罗山之后那样一走了之,平州瞬间将不再是那个誓死不降的平州。
经过缜密的权衡,黎有望摊开地图对叶桂材说:“桂材兄,鬼子兵力如此厚实,如果我们草率向南突击,你我固然会赢得勇战的英名,但那些跟着我们出来的兄弟都会枉死。不如我们分头行动。由你领兵,带着大家向南试探进攻。我去莲河,找王文举借兵,经过田汊打到小野的侧后方去。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只有出奇才能制勝。否则,我们既救不了丁聚元,也不能把小野挡在平州外。只是,你信得过我吗?”
叶桂材凝视了地图许久,点头说:“黎司令,想来想去,唯有此举才能奏效。听说最近几个月来,十八集团军在晋冀,多用分头袭击的办法,四处出击,扒铁路,端据点,大获奇功。可以学他们。我听黎兄的。”
“丁聚元的生存能力很强,就算队伍被打散了,我有信心他还会坚持战斗十天半个月的。你不要贸然南突太深,也用八路军的游击战术。拜托兄弟了!”
黎有望主动伸出手,与叶桂材紧紧相握。
既然如此定夺,黎有望也就不再耽搁,与诸位战士稍作交代之后,骑上自己健硕的快马,迅速驰向莲河。等他到了莲河后才发现,原来王文举也在打着仗。他在莲河镇外的前敌指挥部找到了指挥作战的王文举,他正用一个日军的炮镜观察对方阵地。
自从那次逃离花街以后,王文举自觉汗颜,一直避开不见黎有望等人,专注经营好莲河要塞,极少去平州城走动、开会。因此,见到黎有望颇为高兴,他拍拍头上的尘土问:“黎司令这是带了多少人马来支援兄弟的?”
黎有望有点尴尬:“我,单枪匹马而来……又是伪军打过来了,哪一路的?”
王文举就抱怨说:“还能是谁,老冤家赵汉生呗,听说他是抬棺出战,发誓要拿下莲河的。这个狗汉奸,至今后患无穷啊。他们人多粮足,要不是凭借着莲河要塞外小鬼子留下的精良防线,我老王估计已经成了他的阶下囚了。”
“你没有向吕司令和卫长河求援吗?何辅汉的人马可就驻扎在你北边不远啊。”
“求了,怎么能不求。”王文举嘟嘟囔囔地说,“他娘的碰上鬼了,与平州的一切联络都断开了,电话打不通,电台不应答,派出去报信的快骑一个没有回来。都在谣传吕司令已经秘密投降了,这老爷变脸太突然了。我回头来抗日也是他请的。他要是真下水了,总得给我一个准信,有个心理准备啊。我得拍屁股走人了,落到赵汉生手里,他绝不会像你黎司令这么心慈手软。”
黎有望苦涩地摇了摇头:“吕司令还在坚持抗日,他就是派我来出击,攻打日寇的。”
这句话说得王文举愣了神:“什么,连小鬼子也打过来了。他们在我们背后吗?”
黎有望就把日军突然围攻丁聚元的情况简单向王文举通报了一下,并说自己受命去解救丁聚元,因为兵力不够,只好来莲河找王文举借兵。听了黎有望的说明,王文举额头也开始冒汗了,苦笑着说:“黎司令啊,你莫不是拿我老王开玩笑吧。眼面前的赵汉生都送不走,还要分兵去找鬼子的麻烦。我可以借兵给你,但你放我一条生路,还让我回西北老家去放羊吧。”
黎有望皱起眉头,想到了当初罗耀宗能在平州北劝退赵汉生,最后说:“我帮你退开赵汉生,你把兵借给我去打鬼子。”
王文举觉得不可思议:“黎司令你莫不是看《三国演义》太痴迷,当成了军事教科书了吧?还真相信凭着一介舌辩之士,就可以说退百万兵?”
黎有望咬了咬干燥的嘴唇:“试试看吧,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2
听说平州有人来议和,赵汉生颇为兴奋,对着身边的参谋说:“王文举那个老家伙快撑不住了,我方的作战意图基本实现了。要是能趁机收了莲河,也算是一雪前耻。”
他让警卫迅速把莲河方面的议和人员请进来。当他抬头看到黎有望,吓了一大跳。无论如何,赵汉生都没有想到,卫兵嘴里通报的所谓“一个没有佩戴任何军衔的参谋人员”,居然就是大半年之前生俘自己的黎有望。这个虎胆,也真是不屈为他手下败将了。
黎有望倒大大方方地先打招呼:“赵团副别来无恙啊,如今也挂上少将军衔了嘛,可喜可贺啊。”
紧张归紧张,赵汉生毕竟还是坐拥三万人马的主攻方。他扶了扶自己的少将领章,笑说:“没想到啊,真没想到,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黎大司令亲自来做和谈特使。我老赵真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怎么,还想搞一个智取莲河的套路吗?”
在见赵汉生之前,黎有望身上的武器全被收缴了,背后有四个荷枪实弹的警卫看押着。黎有望哈哈一笑:“赵军长,你在南京的老母亲现在还安好吧?”
赵汉生把身上披着的裘毛领军大衣脱下,搁在椅背上,自行坐定:“还好,托黎司令的福,老人家她十分康健。黎司令说和谈,是想把莲河让给我,还是想让我还人情、收兵回去?要是后一种,嘿嘿,黎司令,你可能要白忙了。”
他也不邀请黎有望入座。黎有望也就自己动手拉开一张椅子,挨着他旁边坐了下来。动作太大,四个警卫立刻拔枪,被赵汉生给挥手拦下。
黎有望瞪了赵汉生一眼:“赵军长,上次罗耀宗在平州城北找到你,究竟说了什么,能让你陡然知晓民族大义、主动退兵的?”
赵汉生鼻子皱了皱,反问说:“难道罗耀宗没跟你汇报吗?他说我欠黎司令不杀之恩的一个大人情,我得还啊。我说好,那就还好了。还了,两清。所以,今天我不再欠黎司令任何东西了。”
黎有望习惯性地仰头睥睨他,自言自语说:“赵军长还能这么义气?我想,罗耀宗应该说的是,他是军统南京站的人,如果你胆敢攻城,军统会让你丹凤街49号的家里满门灭口。对不对?”
赵汉生脸刷白:“你既然知道,还明知故问!辱我?”
黎有望微笑着说:“那么,你今天就不害怕了吗?军统一样会让你死全家的。”
赵汉生摇摇头,佯作苦脸压低声音说:“不会的,像罗耀宗看来这样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人,我是不会放过他的。黎司令不知道嘛,军统的‘老K跟76号通了气,那个罗耀宗是双面间谍。他,是个共产党。他在军统受训后,被派遣打入江南新四军的通信科。或许是在那之前,或许是到了新四军以后,他反水成了共谍,又打入到了王文举的团里,执行引导新四军北上的任务。他的代号叫作‘夔龙。估计在平州,军统马上就要对他清理门户了。黎司令啊黎司令,枉你聪明一世,都被他这个共谍给利用了。”
赵汉生猜想黎有望一定会大惊失色,却没想到黎有望脸色丝毫不变,盯着赵汉生的脖子看,低声说:“知道,我们还没见面,罗耀宗就主动跟我亮明身份了,开诚布公,肝胆相照。我要用人,只要肯抗日,管他什么来路。”
赵汉生被黎有望不动声色的眼光盯得有点发毛。他陡然想通了什么,喝问:“这么说,黎司令明知故用,就是想暗通共匪,甚至,你已经投共了。对不起,黎兄,反共剿共,乃是鄙人天职所系,我可不能让你走了。”
黎有望怒,喝骂:“狗汉奸,军统不杀你,难道我不能杀你吗?没有枪,我一样能!”说着,他跃身而起,猱臂扑向赵汉生。四个警卫早有防备,举枪指着黎有望准备射击。赵汉生瘦弱,力气远不如身强力壮的黎有望大,迅速被他给挟持了。
四个警卫分四面包围了他们,根据事先的准备,只要赵汉生发令说一个“杀”字,就开枪击毙黎有望。然而,赵汉生却是杀猪般地嚎叫:“好说,好说,黎司令,你们都放下枪,放下!”
四个警卫面面相觑,他们这才看到,黎有望手中握着一柄小小的弹簧刀。正是黄开轩所赠那把薄而锐利的瑞士军刀,暗扣在腰带内侧。在进指挥部前搜身时,他们都没有搜得出来。黎有望紧握着军刀,贴着赵汉生的耳边说:“姓赵的,你这狗汉奸也配姓赵。这刀上涂着蛇毒,别说割断了你的喉咙,就是擦伤一点,你就下地狱了!”
赵汉生满脸的惊惧:“别,别,黎司令,我撤退,我撤退。上司的命令本来就是让我配合小野,没要我非攻下莲河不可!”
3
在靠近王文举阵地的地方,黎有望最终还是放过了赵汉生。他虽然极度憎恨这个汉奸,但知道当下情况,杀之终是无益。又一次吓破了胆的赵汉生死里逃生,火速撤军,恰如他所说的,若非想找王文举报仇,他也没有得到非拼命攻下莲河不可的命令。
王文举得知黎有望真的是单枪匹马挟持赵汉生的情况后,惊得是瞠目结舌,也佩服得是五体投地。他大赞:“古有春秋四大刺客,也有蔺相如、荆轲劫持秦王。黎司令孤胆龙威,真是大英雄,大英雄啊……”
黎有望苦涩地一笑,连连说,“侥幸,冒险,不得已。”
眼见赵汉生退兵后,黎有望立刻借用王文举的电台联络叶桂材询问战况,得到的回复是“丁部受重兵合围,十损其七,丁生死未明,我部已与敌交火,是否撤退?”黎有望回电:“且战,坚持,待我访客后再说。”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語,“访客”就是从田汊方向出平州,寻找并偷袭小野的野战指挥部。叶桂材回电:“明白,我再等三日。”
黎有望本来不需要再回电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多给叶桂材去了一封电:“请火速转告罗,网张欲捕丹鹤。”
叶桂材收到这封电报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命令很明确,他让通信兵给平州的罗耀宗发出了“司令告网张欲捕丹鹤,请确认”。
等了许久,对方传来一封电文,转译后只有两个字,“确认”。
王文举将自己一半的兵力借给了黎有望。此刻,黎有望单骑退万兵的事已经传遍莲河军营上下,不需要添油加醋,无数的士兵在堑壕里见证着他一人一骑去往赵汉生营中,回来的时候马上居然带着活生生的赵汉生。
士兵们被这位传奇的指挥官给彻底征服了,纷纷争着要跟他一起去打鬼子。黎有望深知他们的信任,也深知这一去远比见赵汉生要凶险百倍,只点了一千五百人的队伍,留下一半兵力给王文举守要塞。
在要塞广场上喝完了壮行酒,黎有望带着人马向田汊乡急速行军。
雪停了一天,等黎有望再度出征的时候,雪又开始纷纷扬扬落下。埋头行军的队伍蜿蜒在光秃秃的田野地踩下足印,很快就被后落下的雪给覆盖。大风雪是行军最好的掩护,可以确保自己不被日军的侦察机发现。他们经过了好几个村庄,除了幽灵一般四处耸着的草垛子,空荡荡的石头碾子倔强地孤立在大场上。偶尔有驴鸣犬吠,像是一声声不屈的呐喊。行军中黎有望心中是百转千回,他偶尔冒出一种幻觉来,要是在这茫茫大雪之中迷了路,把这支队伍带到另一个和平的世界里去才好。那么,他就不必要对纷繁错乱的平州事负责了。
这是雪泥鸿爪的一掠。
为了行军保密,黎有望不让士兵进入村庄,直接在雪地里生火做饭。吃完了战斗前的最后一顿饱饭,他们进入田汊乡最东境。黎有望给大家分最后三个皮囊的酒。他挑了一个石头碾子站立上去,做最后的作战动员:
“诸位兄弟,以前的作战,我们都是炮灰,这次是我们最接近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刻了。古有唐将李愬风雪夜奔,奇袭蔡州,飞起玉龙三百万,取得奇功。近有去年秋,二十一军一四七师夜袭马当,击毙日寇三百多人,并焚毁了弹药库,将要塞内的日军大炮掉过头来,对准江中的日军舰船开火,击沉击伤敌舰船多艘。此次夜袭战,一四七师没有一人伤亡,此为抗战史上一大奇迹。今夜,我们的任务就是袭杀日军指挥所,若能铲除敌酋,定能扭转战局,必是我中国军民抗战史上又一大奇迹。成败在此一举。”
说罢,举起皮囊来喝了一口,沉声喝道:“为抗日的英灵,干!”
众人传递着酒囊,各喝一口。
黎有望的作战目标很明确,还是奇袭小野指挥部。这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整个队伍都不知道前进的方向,只是跟着他。而他在赌,小野的指挥部依然设在小王庄附近。这个地名已经在他的心里擦了几千遍,不用看地图,他也知道它在哪。日军旅团出动包围丁聚元,必定是凭借着优势兵力扇形展开的。他们的目标是猎杀新四军,在吴家桥方向上兵力一定很密实,在平州方向上应该是有很大空隙的。
如果让叶桂材在北边佯攻,自己雪夜进军,钻进这个空当里去,就有可能出奇效生俘小野。唯有这样,才能扳回局面。
喝了酒,黎有望觉得自己满腔有火在烧,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雪,催促着后队赶快跟上。雪幕加上夜幕,让这支队伍越走越像是一队幽灵。
在小王庄的指挥部,焦急的武田达也大佐看着小野中将在慢慢悠悠地喝茶,烤着手。武田不停地用腰上挎着的指挥刀敲打地面,这把刀上铭刻着关西赫赫有名的武田家族的族徽,也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
武田最终沉不住气了:“将军,丁部已经被全歼了,然而平州的黎有望还带着人在北边骚扰我们。您为什么不允许酒井带着炮兵联队去进攻吴家桥、皇桥?”
小野行男喝了一口茶,赞叹说:“支那的滇红茶,不错,很有风味。武田君,丁并不是我此行的目标。吴家桥什么的,更不是。我的猎物,是黎有望。而且我要告诉你,他一定不在北边,他应该在西边。今晚他就会自己来找我。命令你的士兵,今晚不许睡觉,准备好了,我们要打猎了。”
他摇着头,闭眼享受寒夜里浓浓的茶香,嗅到了甜美的血腥气。
第九十二章 殉国者
1
在黎有望寻找小野指挥部之时,平州城内也不平静。一股强烈对峙的刀光剑影在大雪纷飞之中隐隐约约闪烁。原抗日救国军的人马被限令12月20日之前集结,移驻出城,驻扎城南外野战军营,名义上是号称“随时开拔,支援黎司令”,实际上是腾空平州,为易帜准备。
卫长河根据自己掌握的情报判断,黎有望必定是有去无回了,要么战死,要么逃跑。
在东亚大饭店里住着的许卓城慢慢发病,且病得厉害,向南京去电多封,要求回宁治疗,却不被许可,要求坚持监视吕天平到翌年的元月。汪主席和舟先生亲自致电慰问,向他说明:
“日军在完成枣宜会战后,又深陷晋察冀的八路出战。驻华日方司令部才意识到重庆是战争之大敌,但中共乃是抗战之死敌。新年后,他们将把在华作战重心转移到对沦陷区周围和内部的抗日武装尤其是中共武装的清剿之中。目前,对于非中共系的武装,全力采取怀柔政策。这些队伍成分复杂,基本上都是几年来跟日军作战时溃散或者后撤的杂牌部队,现在已多半蜕变为割地称雄的新军阀,并无坚定的抗日决心。一旦日军决心清剿,势必都向南京投降。淮城胡毓坤部、盐州聂海琉部、海州徐继泰部、皖北王劲哉部、鄂南杨揆一部、浙东刘培善部等,目前都在与我方紧密接触。他们都在盯着看平州的吕天平,看他究竟能不能顺利归顺。请卓城兄务必坚持几日,事成必将有重赏。”
许卓城收到这封电报后,心中大寒。他有非常不祥的预感,自己正被所有人抛弃掉。自从和吕天平签订了秘密协议之后,他就被何志祥和李香菊变相地软禁了起来。唯一能保证他生命安全的,就是他和吕天平各执一份的秘密协议本身。如果到了新年,吕天平还不肯易帜,他可以把密约内容公诸于世。
如果把密约交给何志祥或者李香菊,他很清楚,自己肯定不能活着离开平州。下水做了汉奸,命不如狗,有用则用,无用则弃。这种应得的命运,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因为黎有望的离开,对于刘清和的监视,也被卫长河取消了。他得以自由活動。
落雪的平州,让刘清和恍惚回到了一年之前的北平。在那时,他是一个对自己前途和命运茫然无所知的无名小卒。而现在,他感觉自己最接近完全掌控自己命运的时刻,掌控着整个平州城。他穿着北平时的呢子大衣,吹着口哨,走过街头,在戒备森严的平州城内肆意地乱转,从慈云寺到观音庙,从花街到宽良街,最终到尚义街的小学堂后门边来到了白露的窗下。
是夜,白露家里的灯光似乎透露出两个人影。应该不是黎有望,而是两个女人。刘清和颇有点得意地吹起口哨,从身上摸出一支烟想抽抽。这时候,有个穿军装的人影闪出来呵斥道:“狗汉奸,从哪来到哪去,别找麻烦。”他手里似乎有一支驳壳枪。
刘清和仔细一看,竟是当初救了白露的那个小兵鲁培林。他咳嗽一声,心想,黎有望的这条狗倒挺忠于职守的,随即阴郁一笑,迅速转身离开了。
这一夜,还有一伙人不能好好地入眠,那就是黎有望拉在慈云寺的部属们,黄开轩、朱子松和罗耀宗三人。他们守着与黎有望联络的电台,接待着一个非常不受欢迎的客人:周朝。他带来了一份卫长河手书的命令状,撤销慈云寺司令部,限原抗日救国军全体警卫人员五日之内必须撤出。同时,为了不干扰黎司令前线作战,不得发电给他言此事,由周朝负责监督。
他们四人就围坐在天王殿里佛祖脚下的八仙桌上喝闷酒。
黄开轩抽着烟,一言不发。罗耀宗则时时扭过头去看大殿角落里通信兵守着的电台,等待着黎有望发来的信息。朱子松则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也不敬任何人,自斟自饮。
在大殿外的走廊下,站满了荷枪实弹的特战营的人,警惕地逡巡着,盯着满庭落雪的梅树看。取暖炭火盆里燃烧的木炭,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燃声。
周朝圆圆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吃着素鸡、素鹅,不时抬头用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视,最终呵呵笑起来说:“诸位当中有人想搞兵变,有人是共党,有人是枭雄。恕兄弟得罪,卫司令让我好生伺候着,大家兄弟一场,不要搞得这么难看嘛。”
朱子松冷眼相向:“谁他妈跟你这肥脸猫是兄弟,别指桑骂槐的,你把话说明白了,这是准备把我们拉出去都毙了还是怎么的?”
周朝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红布带搁在桌上:“宪兵营,红布带,光耀行动,要造反的那个,是你吧,朱老兄。我们卫司令可是全看穿了!”
“放你娘的屁,你这血口喷人的家伙。”朱子松暴怒了。
黄开轩拉住了他:“黎司令在前线打鬼子,你们在抄他的家,周兄,这事可不够厚道吧。我们就等一封捷报,等黎司令回来再说吧。你看如何?”
周朝抬腕看了一眼手表,笑着说:“好啊,我们就一起坐等黎司令的捷报。”
2
丁聚元从雪堆里爬了出来。
日军的攻击像是打开了地狱之门,无数的野战炮从四面八方向自己吐出火舌,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坑,炸出一个又一个火柱,破片横飞,血肉也横飞。他大声喊着 “大家分散开”,一个猝不及防,一发炮弹落在他背后的一块凸起的土丘上,一声爆炸,弹片、气浪夹着雪花把他给掀翻了,一头栽倒在身前干涸的沟底部。接着就是第二炮、第三炮,硬生生埋掉了丁聚元。
日军的重机枪在“突突”地响个不停,像一把硕大的锯子,横扫所有的活物。子弹擦着飘雪,发出了比平时更为强烈的“嗖嗖”声,把空气也擦热了。丁聚元努力想从坑里爬出来,但是感到背后剧痛,头脑被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力给不断震荡,最终意识开始模糊了。他晃了晃头,拼命挣扎,看到一大队披着白色披风的日军慢慢地冲了上来。他们拉成了几道散兵线,边走边往步枪顶端安装寒光闪闪的刺刀。他们厚实的牛皮作战靴在雪地里踩踏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死神的脚步。
不时地有幸存而蛰伏的战士从雪地里一跃而起。弹尽粮绝,他们只有用军刺和日军拼命。三五个日军用刺刀插入他们的身体。有战士抱着日军拉响了最后的手榴弹,雪夜之中,轰轰烈烈地牺牲。丁聚元时不时听到喊杀声,他被雪和泥埋着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又一声炮响,他被震晕了过去。
恍惚间,丁聚元仿佛置身于三年前此时此刻的南京城。自己举起步枪挡住了日本军曹劈下的刺刀,力度太猛,拼了命去挡住,还是切中自己的脸。剧痛,血涌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看到军曹那张狰狞到极点的脸,用尽全力把手中的步枪向上顶,刀刃慢慢地从伤口里被抬出来。血流不止。突然军曹的力气消失了,黄开轩用刺刀从侧面插入军曹的脖子。他立即撕开一条袖子,包扎起自己的脸。
黄开轩拉起了他,在他们的背后,整个南京城正陷入一片杀戮和血海之中……
丁聚元一惊,慌忙挣扎着起来,彻骨的寒冷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他匆忙向前爬出枯沟,看见雪影反光之中有几个人影也在晃动,凭直觉就知道是自己幸存的兄弟。是那些有经验的老兵,知道怎么躲避敌人。他吹了一个呼哨。那些老兵本来就在翻找着丁聚元的尸身,听到他特有的呼哨声,迅速向他这边靠拢。
大家迅速躲进枯沟里,借着雪光说话。丁聚元问:“有多少人还在喘气?”
一个老兵汇报:“丁队长,连你十七个!”
丁聚元用雪抹了把臉:“三百弟兄,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全没了。鬼子哪去了?”
老兵说:“他们向北去了,应该是去追击其余的兄弟了。似乎黎有望的平州兵也出击了,鬼子大队伍也要跟他们干一仗,连战场都没来得及打扫。”
另外一个老兵就问他:“丁队长,我们仗也打完了,队伍也被打散了,现在该怎么办?丢了枪,化装成老百姓,往白马镇逃吗?”
丁聚元陷入沉思,良久才说:“谁说队伍散了,我们不还在吗?枪绝对不能丢,收集起来,我知道该向哪走。”
士兵们纷纷询问他向哪走。
丁聚元用一根枯芦苇在脚下的地面上画地图:“上次争许庄,我们与黎有望的人对峙。老黎赶回来跟我喝酒,谈及他偷袭小王庄小野指挥部失利的经过。我们无论向北向西向东都会遇上鬼子,都是死路,只有赌一把,向南去,找到小野的指挥部,才能出其不意,绝地求生。我敢打赌,这次他还在小王庄。”
老兵愣住了:“就凭我们这么些人?”
丁聚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深深吸了口寒气,点头:“就凭我们,足够了,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别忘了,我们可是新四军的游击队。”
众人沉默良久,他们是老兵,战场生存能力极强,但也比谁都清楚,要是执行这次任务,等于组成了一个敢死队,注定是有去无回。最终,老兵们说:“好,干,要干就干他娘的小野这个老鬼子,为牺牲的同志们报血仇!”
方向既定,众人开始准备。分散开,匍匐着从战死的日军身上扒棉衣、棉帽、雪地靴和白色伪装披风,补充了枪支弹药,也收罗了不少日军的野战干粮,吃饱了肚皮,顿时浑身上下暖和了不少。一场恶战,人困马乏,丁聚元自己担任警卫,让大家睡了一个小时,醒来后随即上路,向南急行军,急速奔往小王庄方向。
一路上,他们遇到三四处日军临时驻扎睡觉的营地。看人马规模,应该有两个联队,丁聚元才意识到这次日军出兵军力之厚。向北出击的应该是两个联队,一个步兵联队,一个炮兵联队。后续两个联队,应该是小野的预备部队。丁聚元带着十六个战士在广阔的平原上,小心翼翼绕开这些日军,终于在黎明时分,赶到了小王庄附近。他躲在一带松树林中,用望远镜仔细察看。那些环形堡垒后,是一丛密集无线电天线,还有挂着白布条的伪装网罩着坑道。是小野的野战司令部无疑。
丁聚元既紧张又欣喜,暗暗道:“这得要冲一下,活捉小野,真的死了一回,也值了!”
3
日军的狼狗狂吠。小野行男万万没有想到,丁聚元这个诱饵会跑到自己的指挥部来,差那么一点点就要了自己的老命。他亲自点了点这些不怕死的新四军尸体,一共才十六人。他忍不住连抽了两个值班大队长的耳光。
丁聚元却还没有死,身中数弹,被刺刀背后刺了一刀,血汩汩流出。
武田大佐抽出指挥刀,准备砍下他的头颅,却被小野挥手制止了。小野令人把丁聚元拖了起来,表情严肃地用生硬的汉语问:“你应该就是,丁聚元!”
丁聚元看到大仇家就在眼前,用微弱的力气呵呵一笑,轻声:“有心,杀鬼,无力……回天,哈哈。”他的双眼中燃烧着火焰一般的光。
小野也呵呵一笑,拿起一支炸膛步枪在丁聚元面前晃了晃,叹息说:“中国人,你可知道你最勇敢的士兵,使用的只是这种劣质钢材生产的武器?”
就在十分钟之前,他侥幸逃过了最惊心动魄的死亡:丁聚元带着十六个人悄无声息地摸近了指挥部,瞧准了值班巡逻士兵的空当慢慢往里渗透。到了最挨近指挥部的对方,他们都从地上站起来,排成两个小队,大摇大摆地挨近小野指挥所。过机枪碉堡防御圈时,值班大队的少佐打着探照灯朝他们嚷嚷,询问怎么外围巡逻的士兵巡到这里来了。
丁聚元听不懂日语,机智地弯腰鞠躬,招手赔笑,“嗨嗨”地叫唤。他们仍然是脚步不停地往里跑步。值班少佐这才发现异样,慌忙吹起口哨。
外围防御的日军纷纷冲着黎明的夜幕开枪。一时间,所有的机枪碉堡、工事里都吐出了火舌,大量熟睡的日军士兵提着枪向外涌去,却没人知道敌人究竟在哪。
按照事先的分工,战士们分三四人一小组左右展开,扫清最核心的警卫力量,丁聚元则带着四个战士往指挥所内冲。一路惊心动魄的肉搏,反应过来的日军以优势兵力,付出巨大伤亡,逐一杀死了那些老战士。可丁聚元也趁机冲进了指挥部。
小野正靠在椅子上假寐。陪同的他武田达也大佐迅速拔枪自卫。丁聚元举起手中特意挑选的短中正式步枪,冲着身佩中将军衔的老军人小野行男头部开枪。
“砰”一声,枪响。丁聚元感到了手臂震颤,有铁芒刺入手臂及脸,剧痛。
步枪炸膛了。
炸膛的枪救了小野一命。武田和小野都惊了,丁聚元也惊了,顾不得自己受伤,慌忙丢了枪,往怀里摸。
武田迅速用手枪射击丁聚元,连开数枪。冲进来的两个日军警卫从他背后用刺刀刺入。
小野惊魂未定,但仍高声喊:“不要杀他!”丁聚元已是重伤。
重围之中,其余突袭的战士也都先后牺牲了。他们的尸体被排列在门外的空地上,雪还在落,像是满满给他们盖上了尸布。
很多人死不瞑目,很多人死了,脸上还挂着必胜的笑容。
小野出外查看一下,朝死不瞑目的士兵敬了个军礼,又返回指挥所。此刻,丁聚元已经被绑在了椅子上。军医来为他止血急救,最终,冲着小野摇了摇头。
他是必死无疑了。
小野还想再审审丁聚元。这时,一个参谋官匆匆送来一封电报。小野接过看了一遍后,立即转身,面色凝重地对武田达也下令:“武田君,计划变了。华东司令部下令,我们迅速出击,拿下吴家桥,然后向盐州进攻,务必要趁对方立足未稳,攻下盐州,肃清江北新四军。”
武田一惊:“那么平州呢,吕天平和黎有望呢?”
小野看了一眼生命即将消亡的丁聚元:“上司转来影佐少将方面的信息,吕天平已经签了秘密协议,同意归顺皇军了,我们只要在吴家桥给他一点威慑即可。今年下半年起,八路军在华北四处出击,搅得驻屯军是鸡犬不宁。这样的事,不能再發生在江北。所以你的旅团,一定要在新年后拿下盐州,肃清新四军,保障治安。”
武田的额头上开始冒出汗来,上级的这道命令,简直是太强人所难了。他在江南就跟新四军交过手,“肃清”二字,谈何容易。
小野也顾不得武田的感受了,他即刻下令,指挥所立即开拔向北移,尽量靠近酒井俊的联队,由武田负责断后,留下一个中队伏击黎有望。
在撤离之前,小野特意把自己的红茶热了热,端到了丁聚元的唇边,用生硬的中文说:“丁先生,作为军人,我十分钦佩你。喝了茶,坚持下,给我带句话给黎有望,劝他归顺帝国。来,喝。”
被绑在椅子上的丁聚元失血过多,伤口剧痛,感觉自己浑身冰冷,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他仍听清了小野的话,冷笑一下,用力啐了小野一口。是一口血,差一点点就啐到了小野的脸上。小野把茶放在了他的身边,起身看了丁聚元一眼,怏怏地离去。
一位随军记者立即上前,冲着还剩一口气的丁聚元“啪啪”拍了十几张照片。
也不知小野离开了多久,丁聚元从昏迷中醒来,他听到了噼里啪啦密集的枪响和爆炸的轰鸣,周身暖洋洋的。他听到了冲锋号声,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新四军战士们打着红旗,在向着最后负隅顽抗的鬼子兵们冲锋。远处的一个山岗上,一个穿着水蓝衣裳、系着红围巾的女子在向他挥手。丁聚元激动万分,询问一个准备冲锋的战士:“我们胜利了?”
那战士激动地说:“胜利了,鬼子投降了!”
“老丁,老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丁聚元努力从狂喜中抽身回来,瞬间就感到剧痛和寒冷,一张熟悉的脸呈现在眼前,是黎有望的脸。
他嘴唇哆嗦着说:“快走,老黎!”
黎有望托着他的头,焦急地说:“我们来迟了。天亮了,可又让小野给跑了!你坚持下,我们带你走!”卫生兵在迅速清理丁聚元的伤口,但也是无济于事了。
丁聚元费力地摇了摇头,说:“是他……放过……了……你……”
他绳索已经被割掉,手摸索着伸向腰部。黎有望顺着一摸,摸出了一颗手雷。
丁聚元笑笑:“炸膛了,他娘,该先……用雷……”黎有望知道这颗手雷的來历,忍不住有泪要涌出。丁聚元说:“别追,去皇桥。还有……”他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了。
黎有望俯身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
丁聚元似乎濒于昏死,最后又用尽力气说:“克复南京,要是见到……小月,告诉她,别等我了……”
说完,他微微一笑,并带着笑意死去了。黎有望听丁聚元说过,小月,是他在南京城里相好的那个做鸭血汤的小寡妇。
“好,老丁,我一定会告诉她!”黎有望为微笑的丁聚元合上了双眼。
第九十三章 群魔舞
1
1941年的新年越来越近了,前线传回来的消息越来越让人沮丧。日军的广播电台里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播音员公开宣布:在吴家桥及田汊之间广阔的平原中,日军小野师团长麾下的武田旅团长以微小的代价,全歼了流窜中的新四军特遣丁聚元支队,击毙敌酋丁聚元。此役的胜利,标志着皇军在江北“清乡”工作的开始。下一步,皇军将集结重兵,北伐盐州,一举肃清中共在江北的存在。南京方面积极敦促盘踞平州的吕天平、卫长河、黎有望部尽快认清形势,早日易帜归顺,为新国民政府及皇军效力,共同致力于肃清江北治安,缔造东亚共荣乐土……
“败了!”卫长河关掉收音机,坐在重伤的唐经方身边,长叹息,“岳父啊,你也听到了,支持中共新四军的,只有死路一条。你这个开明绅士,走到邪路上去了。”
躺在病床上的唐经方付之冷冷一笑,用尖锐的眼光盯着他看,并不答他话。
卫长河被岳父盯得浑身不自在,起身整了整自己的军装,转过脸去:“我已经下了命令,今天行动,要把城内的共党一网打尽。岳父啊,要是到时候,在他们那里搜查出太多你通共的证据来,我这个做儿子的,会很难堪的。”
唐经方忍不住哼哼一声,轻声骂:“哼哼,你要做汉奸。败类,还知道难堪?”
卫长河满脸的悲戚,自顾自地说:“自古忠孝难以两全,我选择忍辱负重,就对不住您老人家了!”
话一说完,卫长河迅速转身跳到床上,拿起床内的绒芯枕头就蒙在唐经方的脸上。唐经方伤势很重,刚刚脱离生命危险,自然没有力气挣扎。几分钟后,就没有了动静。看着死去的唐经方,卫长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按起床边的电铃。
不一会,唐府的老管家推门走了进来。
卫长河脸色沉痛地吩咐:“让四太太倪子君给唐家各地致电发丧,就说我岳父经方先生,被中共刺伤后,因伤势太重不治身亡。大少爷年幼,与大太太避居上海租界,平州城禁,就由长婿卫某暂代举行安葬。追悼等诸事,延后再说。”
老管家朝着床上唐经方的尸身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说了声“好”,就退下去。
此事,按照游击总队卫长河副司令的命令,徐永财的警察局开始在全城告示并搜捕“共党及嫌疑通共分子”,理由是“日本人开始对共作战,为平州安全计,不予日军军事进攻的口舌,恳请中共同志主动自首并离境”。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平州小学堂里身份公开的左月潮。
这天上午,小学堂里正举行着冬学期期末假期典礼。初小和高小的学生们都端坐在雪地里,倾听左月潮校长在台上做慷慨激昂的演讲。
左月潮说:“同学们,现在虽然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但你们还要时刻牢记,不管那些主张投降的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中国不会亡,侵略者不会得逞。这个世界有正义。任何时刻,不要失去对胜利的信心,对中国的信心,任何情况,不要失去对光明的渴望……”
荷枪实弹的警察们涌进了小学堂的广场,徐永财对左月潮出示了告示,笑眯眯地说:“左校长,这次可不是我要为难你。形势所逼,请贵党的同志多多包涵。今天是17日,我们将会尽快把您和您的同志礼送出境。为了平州安全,您自己看吧。”
左月潮向欲冲上来的赖贵明等五位校工摆摆手,戴上了礼帽,严肃地说:“好,临行前有件事。据我所知,游击总队中的王怀信指挥也是我党同志,徐局长,可否让我和他见上一面?”
徐永财微微一笑,他心知肚明,左月潮要见王怀信无非是想锄奸:“不好意思,左校长。他归军队管,我管民事,这事跟我说没有用。这段时间里,您得由我们警察局看护居住,请跟我们走吧。”
所谓“看护居住”,说得客客气气,其实就是关押监禁。
左月潮听了,从容一笑:“好,有劳徐局长了。”赖贵明等人见警察押着左月潮了,最终按捺不住,想抽出后腰里的枪,却发现每人身后有两个便衣警察正用枪抵着各自的腰。五个武工队员都被缴了械,随着左月潮一起被押上了警察局的囚车。
临上车时,赖贵明对着徐永财,冷冷道:“你真以为我们就这么点实力吗?”
徐永财摸了把脸,摇头讪笑,不回答他。
在教师座中的白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志都被抓捕,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义正词严走到徐永财面前质问:“你们这帮懦夫,国共还在合作,你们怕鬼子来打平州,就不惜出卖自己的战友。懦夫,懦夫!”
“哎呀呀,哎呀,要不是白教员挺身而出我都忘了这茬了。”徐永财忙敲了自己脑袋一记,叹息道:“这告示上还有说有通共嫌疑的,也一样要请出来。白教员,你不是不知道共产党新四军在皇桥‘摩擦掉了那么多的国军。那可都是你爹韩主席的队伍啊,要是还向着他们说话,你这个嫌疑很大啊,你要不要跟我们走一趟呢?”
他这番话说得实在是欺人太甚了,愿意说白露是汉奸女儿时,就拿“汉奸女儿”说事,愿意说她“通共嫌疑”时,就说她“通共嫌疑”。
“走就走,我要跟你们去见卫长河,见吕天平。都说他们已经投降汪伪了,我还要找他们两个叛国贼去问问清楚呢。”白露被彻底激怒了。吓得旁边一个女教员不停地拉她的衣襟,示意让她赶快坐下。
徐永财有点兴奋,立刻吹起了哨子:“白教员,可不许血口喷人啊。好吧,既然白教员想走,大家也都听到了,那我就只好勉为其难成全你了。你别说,还有一桩案子要问到你,唐家二小姐失踪好几天了,有人举报说她在你家里。”
两个站岗的警察立刻背着枪走了过来。他随即对他们下令说:“快把白露教员带走,我们到了局子里,再跟她好好聊聊。”
2
雪后初晴,周朝押着四个军人游街。
他们穿着整洁笔挺的军装,胳膊上缚着一个红色布条,被用绳索绑着连成一串。一队特战营的士兵拉着他们,在平州城内大街小巷走了一圈。一路走着,周朝一路高声喊道:“日军已经向吴家桥发动进攻。大敌当前,有些人却想趁火打劫,又想闹兵变。幸好卫司令英明果断,及时发现,及时制止,才使咱平州免遭兵劫。”
最终,他把这四个军人押到小校场。在那里除了不多的围观民众,还有防疫队的收尸车等候着。拉车的高大骡子喷着热气,双眼含着一层水汽,盯着这一群即将厮杀的生物看,仿佛早已看穿了他们的一切把戏。
周朝叉着腰,面对着站成一排的四个军人,拔出身佩着的手枪,冷冷走到第一个瘦高的青年军官面前:“你是宪兵营三连二排的排长,你告诉我,是谁命令你的排参与兵变的?”
那个青年军官冷冷一笑,看了看白日高悬的天空,满脸都是蔑视,拒绝回答矮他一头的周朝。周朝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子弹射穿那个排长的眉心,他重重地向后倒下。
防疫队的人连忙冲上前,用小刀割断他手上的绳子,用肮脏的旧布把他给裹了起来,搬上了骡车。那骡车上还用芦席裹着两个不长的尸体,想必是两个不幸早夭了的孩子。
周朝的这一枪,让其余的三个军人都吓破了胆。
周朝喝问:“嘴硬,硬得过枪子吗?”不用等他走到面前,一个人就喊着:“是共产党指使我们干的!”一个人喊:“是朱子松营长下达的命令!”另一个人喊:“是黄副司令让朱营长传达黎司令的命令!”
周朝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哈哈大笑,将枪收入匣中,对围观的民众说:“黎有望主使黄开轩、朱子松兵变。这一次,是黎有望!”他挥了挥手,身后一排的特战营士兵迅速举枪齐开火,将剩余的三人都击毙在英烈碑下。有子弹带着血打入了碑中。
围观的有见过多年世面的老人,忍不住叹息说:“这小校场里头,又要开始不停杀人了!”
这次,刘清和又夹杂在人群中做了一回匿名的看客。他心情愉悦地观看了枪决。终于听到了“黎有望”的名字,他颇为兴奋,把礼帽壓低一点,吹了个呼哨。有十个穿着破棉袄的精壮男子就随着他一起离开了小校场。这些人就是按照“千手观音计划”安排,埋伏在平州城内的76号特务。
刘清和带着他们一起去往了尚义街的求知书局。那是白露的住所。
楼下的门半掩着。刘清和向这些手下做了一个手势。十个人迅速分工,分头把守住了路口、巷口和后门。有四个人把着门,一个人掏枪踢门,随即五人蜂拥而入。待刘清和进门去之后,在楼下警卫的鲁培林已经被撤了枪,被两个人捂着嘴、死死按在了地上。刘清和俯下身体,在惊恐万分的鲁培林耳边低声说:“嘘,看门狗,不出声,没你事,出一声,你必死。”
鲁培林慌忙点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刘清和一挥手,两个特务提着枪,蹑手蹑脚向楼上去。不一会,楼上传来女子的尖叫,间杂一个特务的尖叫声、打斗声。就在刘清和拔出枪准备上楼看看时,两个特务抬着一个女子下了楼。走在后面的特务手上扎着一把刀子,流了不少的血,显然是在楼上与那个女子搏斗时受的伤。他一脸痛相,强忍着。
那个女子已经被绑了起来,嘴也被堵上了。刘清和拨开她散乱的头发一看,笑道:“果然真是卫师长的小姨子,唐二小姐。怎么,你爹唐大老板不幸去世了,你也不回家奔丧,还躲在白教员这里避风啊?哎呀呀,你这算是什么孝顺女儿呢。”
被绑架的女子,正是多日以来被黎有望安排在白露这避难的唐晓蓉。
刘清和随即对手下说:“把她送到唐府,交给办丧事的卫长河,算是我的一份礼。”大门外,一辆黄包车停了下来。显然,他也是事先安排好的特务。两个特务把唐晓蓉搬上了黄包车,拉下车篷车帘,押送着她去往唐府。
目送他们远去后,刘清和吩咐受伤的特务自行疗伤,又对鲁培林说:“我完全可以一枪崩了你,可想你忠心耿耿守卫着白小姐,也算是条汉子,以后老实点,别让我再看到你。”鲁培林已经吓尿裤子了,哭得一脸泪。
其余的特务询问刘清和:“队长,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刘清和看了下手表,笑笑说:“去警察局,把白小姐接回来。”
3
何辅汉带着所部两个纵队进入莲河要塞,宣布负责全权接管。
王文举对此丝毫不惊讶。他已经和平州方向失联多日了,就知道传闻非空穴来风:吕天平或者卫长河已经决意投降了。要塞值班的副官以没有收到上级明确命令为由,要求各处防御工事内的武力阻止何辅汉的人进莲河。
王文举仔细想了想,直接让放人,甚至也不拍电去平州请示,他清楚,这是个局,从卫长河把何辅汉部署到五里铺时就开始了。
何辅汉得以很顺利地闯入要塞司令部,见到了王文举。
王文举已经换上了一身便装,还是他第一次离开莲河去往上海的装束,只是外面多披了一件呢子大衣。他坐在指挥部的客椅上等候何辅汉多时,脚边还放着那只随身不离的箱子。一见何辅汉,他笑眯眯地问:“何团长,您是来接管要塞的吗?实在是太好了,我整天揪心这要塞防务的事。你应该知道,赵汉生带着三万大军在几十里地外,整天信誓旦旦说要拿下莲河雪耻,我这觉都睡不踏实。终于有人能给我分担去了,谢谢啊!”
见王文举这么客气,何辅汉倒无话可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只好笑着说:“卫司令就是担心你老太操劳,让我部全部接替你部在莲河的防务,你带着所部可以退驻到五里铺换防。吕司令也同意了。”
王文举也不向他讨签字的公文,只是拱手抱拳说:“这官,都是卫司令给的,随便他安排吧。我今年五十了,看枪管上的准星眼都花了,精力也跟不上,五里铺就不去了,这莲河就全部托付给何兄了。”他这完全是要走人的意思。
何辅汉有点意外,没有想到王文举还真是个滑不留手的“混江龙”“不得罪”。他手里拿着要塞的值班记录簿,质问王文举说:“王兄,你若要走,得先把话说清。如果我没记错,你们莲河要塞常备兵力是三千人,可今天执勤记录上为何少了一半的兵?”
王文举笑着解释说:“何兄难道不知道,四天前黎司令来到我这,调走一半的人去解救新四军丁聚元部?”
“丁聚元,哼哼,丁聚元已经死透了,怕是尸骨无存。”何辅汉十分不屑地说,“现在,日军已经大兵压进吴家桥,就连黎司令自己也没了音信。你擅自分兵,这是对莲河要塞防务职责的玩忽。”
王文举连忙说:“他说奉了吕司令的命令啊。”
何辅汉就问:“他拿得出一纸命令吗?”
王文举笑着问:“他可是游击总队副司令啊,况且,还先帮我退了赵汉生的三万大军。请问,何团长来接替莲河防务,有什么命令公文吗?人在波澜诡谲的江湖,出路可能会有很多,但是退路嘛,往往只有一条。一条出路不通,走走别的出路,没啥问题,但千千万万不能任性把退路给堵了。是吧?”
这真的问住了何辅汉,也说服了何辅汉,他一拱手说:“王兄是军中的前辈,我相信你领兵带兵的分寸。恕我不能远送了。”
王文举拎起箱子,抓起桌上的裘皮暖帽,向何辅汉略略鞠躬,就向门外走。何辅汉目送他出门,手一直按在腰佩的手枪柄上,想想他刚才說过的话,笑了起来,最终没有拔出枪,理了理自己的八字胡须。
此时此刻,远在平州的吕天平正在自己的办公室内,陪着卫长河静坐。卫长河的胳膊上还戴着黑纱,脸上也是几日来操办岳父丧事的倦怠,可是精神很好。相比之下,吕天平倒是显得木然,面无表情。不一会,吕天平案头的电话机响了起来,他从圈椅里挣扎出来,伸手想去接,却被靠近的卫长河给接了去。卫长河声音低沉地“嗯,嗯,好,嗯,知道了,辛苦了”,随后挂了电话。
吕天平问:“是黎有望那边的消息吗?”
“这是莲河打来的电话,它与平州之间的通信恢复了。”卫长河摇了摇头说,“黎司令应该是到了皇桥—吴家桥一线,只是依旧没消息。刚刚参谋报告,叶桂材确认是战死了。在莲河,你的老朋友王文举怯战,害怕赵汉生的和平建国军攻打莲河,丢下要塞,临阵脱逃了。不过吕司令请放心,现在何辅汉接管了莲河的防务。我们的计划推进得很顺利。”
吕天平苦笑说:“那是你的计划。不要再为难文举了,他也是尽责了,就放他远走高飞吧。韩主席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卫长河推了推眼镜:“韩主席啊,为公事,他没有。你要是指望他能出兵夹击日军,救黎有望,那是不可能的。日军确切的目标是盘踞盐州的江北新四军。黎有望救不了丁聚元,还想阻止日本人夺取吴家桥,那是他自不量力、螳臂当车。于私嘛,他倒是来了电,关于他名义上的那个女儿的事。”
吕天平摇摇头说:“那我不用关心。”卫长河诡诡一笑,说:“恐怕这一次,你必须要关心了,不仅跟白小姐有关,还跟你有关,跟新生活运动有关!”
第九十四章 黯然暗
1
兵败如山倒,黎有望此刻方切身体会到这种滋味。
在从田汊奔向小王庄途中,想要保持住一支一千五百人的队伍行军不被敌军发现,实在是太难了。在靠近小野指挥部时候,终于跟日军接上了火。这个日军中队是小野留下来阻击黎有望的,他们收到的命令就是“且战且退”,打了没多久就向北撤去。
天微微亮,黎有望在小野的指挥部里见到十六个新四军战士的尸体,还有只剩下一口气的丁聚元。
丁聚元临终的话提醒自己,这次偷袭不成,是不能追击日军的,必然有一个口袋阵等着。看了看日军布防的暗堡阵地后,黎有望抽了口冷气,若非丁聚元袭击,自己早就先落在小野布下的网里了,现在死的,应该是自己。
日军旅团整体在清江县内向北移动,目标很明确,就是吴家桥了。他立即跟叶桂材联络,对方的答复是:“力战中,吴家桥危矣!”
黎有望让这支借来的队伍稍作休息后,立即返回平州境内,沿着运粮河急速向北开进。听说要去皇桥打鬼子,与日军一个旅团打硬仗,很多士兵内心生了怯,一路上不断有人开小差离队了。黎有望也无计可施。
等赶到皇桥时,一千五百人只剩下不到一千人。皇桥已经乱了套。在镇上,就可以听到吴家桥方向传来的隆隆炮声。日军旅团里配着一个标准的野战炮联队,正在用炮弹开路。天上还不时有一架架俯冲轰炸机掠过。百姓已经四处逃难,十室九空。
已有大量的士兵从吴家桥溃退了出来。溃兵出现在逃难百姓中。因为负责节制三镇的总指挥王怀信不在,听闻日军要来,士兵们无人管制,每一处军营都炸了营。队伍混乱不堪,有断腿士兵哀号,求人把他带走,努力往马车上爬,被碾。也有溃兵把价值上百元的步枪几块大洋卖掉,脱掉游击队员军装。
有个络腮胡须的上尉军官骑马赶至,就要用鞭子抽打卖枪士兵。
黎有望长叹,派人带着枪把那被卖掉的步枪强行要了回来,重新塞入那卖枪士兵手中,要求他必须跟自己去吴家桥迎敌。在皇桥镇东口,黎有望跳上一辆运粮食的板车顶上发表演说,努力言说游击队的精神、当日的抗日誓言,用他的信心鼓励士兵,试图把溃散的士兵重新组织起来。他喊道:“兄弟们,我们中国的队伍,听到鬼子来,一把枪都拿得手直发抖,还不如回家摸女人奶子去!”
此刻,却没人笑得出来。很多散兵在嚷:“黎司令饶过我们吧,吕司令可没有命令我们跟日本人打!”
黎有望的身影是孤独的。人潮从他身边卷过,他们只想逃难,逃向平州。郭店、皇桥和吴家桥三个镇的纵队本来都是他的部属,真正的考验临头,没有成筐成筐的大洋激励,这支队伍一败涂地。
黎有望对自己失望至极,也沮丧至极。他收拢了大概两千人的兵力,由皇桥向东,试图去救援被困在吴家桥的叶桂材。他已经失去了一个战友丁聚元,绝不想失去第二个。
等到了吴家桥镇外,黎有望舌尖上才有“绝望”二字苦味。
一个联队的日军拦在面前,轻重武器一应俱全,火力之强,令己方抬不起头来。一场恶战,黎有望在白天组织三次冲锋,都被日军无情地打退。
可日军只是防御,并不向西进攻。
冷静下来,黎有望这才想明白,日军并不是忌惮皇桥游击总队的兵力,而是他们的作战意图中,并没有准备向平州进攻。
黎有望更清楚,吕许密约或许是真的,吕天平已经投降,日军不想再费力攻打平州。在此关头,去救出困在吴家桥的叶桂材更为迫切。
那个络腮胡须的上尉军官,是跟从叶桂材抗敌的三纵二营的参谋官。他向黎有望建议,运粮河向北流入九龙湖,紧挨着上游的密杨镇有堤坝,是为清江县北部农田冬日蓄水所筑,吴家桥低洼,如果我方秘密炸开上游的密杨水库,数万吴家桥的鬼子势必陷身于滔滔洪水中。
黎有望沉思后表示:“此策我又何曾没想过?只是库堤一旦决口,清江平州几个乡镇都要陷入泽国之中。二十七年五月,蒋委员长为阻止日军西进,下令炸掉黄河堤坝,花园口决堤,洪流踵至,我中国平民百姓死亡近百万口,受灾人口千余万口,其悲骇惨痛之状,实未忍溯想。若炸开密杨水库,小野的旅团固为鱼鳖,但我受苦受难的百姓何止于百倍?我下不了这个手啊。”
既不能炸坝,入夜后,黎有望带着自愿的两百人敢死队,趁着夜色向吴家桥中心突击。他们穿过了日军两个联队之间的空隙。一路上,他们见到了日军大量的丰田卡车,九一式装甲车,骡马拉的野战炮和数十辆中、轻型坦克,夜幕下,如蛰伏之熊罴虎豹,随时奔突而出,吞噬众生。
黎有望这才猜想到,如此之多的重兵力已经在吴家桥集结完毕。若小野要攻打平州,大可不必拖泥带水的,他的目标,显然是在盐州的新四军。
黎有望既担心叶桂材的安危,也担心起新四军将要承受的重击。
2
在周朝的看管下,慈云寺的司令部被撤销了。警卫排的士兵被赶到了城南外大营,全部缴了械待命。黄开轩、朱子松和罗耀宗三人都被隔离审查。
在小校场,宪兵营的三个排长供出了黄开轩和朱子松的名字。这便是罪证。
朱子松被第一个用上了刑罚。可是任周朝的人怎么殴打,他只认兵变是自己一手策划的,拒不承认黄开轩和黎有望与之有关。
罗耀宗没有受到刑罚,仅仅是被关禁闭。他已经公开是军统的人,卫长河嘱咐周朝,戴老板的人都受过抗刑训练,刑罚无用,此人精通通信,脑子打糊涂了可惜了。
只剩下一个黄开轩,此人军中资历深厚,平日素为低调,也不和任何人交恶,很难处理。卫长河也不敢明示用刑。就在周朝犯愁时,徐永财连夜赶到了慈云寺,要求受命提审黄开轩。重庆方面有人指示他单独与黄开轩交流。
黄开轩的手上铐着一副沉重的铁链子,被视为继黎有望之后第二号重要的嫌犯对待。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押送他而来,咯啷的链条拖行声,像是慈云寺的钟响。
一见黄开轩,徐永财连忙请周朝的人打开镣铐,感叹:“黄副司令,你看看,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黄开轩冷冷一笑:“是不该,铐住了我,你们还能问出个屁。”他伸出两根手指作钳状。这是讨烟。徐永财连忙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并恭敬地点上。
黄开轩直接把一盒烟和火柴都拿了过去。
徐永财也不恼,坐到他对面,从皮公文包里掏出一沓陈旧的材料出来,笑眯眯地直接说道:“黄司令,想要把你查出来,还真他妈是不容易啊。我们直入主题吧。如果我说的都不错,请黄司令吆喝一声,叫声好,如何?”
“有屁快放!”
“好,黄开轩,原用名程兴柱,江西龙虎山梨桥县人,十五歲逃家入伍,入赣地方团练,在弁目队受军事训练。后因吕天平带着赣军北伐回江西,你转投入他麾下担任勤务兵,一起驻防南昌,一起北伐入平州。你还真是老资格的革命同志啊!”
黄开轩看着窗外漆黑的寒夜,长叹一声:“都是太早的事,忘得差不多了。”
徐永财看了他一眼,继续说:“如果我说得没错,民国十六年,黄司令在江西就应该是个死人了吧。中央党部调查科的早期资料里有这一份名单,上面有九个人的名字,九个人都已经是死人了,而你还活着。这些人是民国十六年‘清党时,上峰密令吕天平要处决的人。”他手中抽出一份发黄的名单。
黄开轩抽完了一支烟,摸索着想抽第二支,听到徐永财这么说,也是一愣。
徐永财知道自己问中了,微微一笑说:“名单的第一个人,你有兴趣知道吗?叫作黎雨萍。哎呀,这个名字真熟悉,不正好是黎有望司令的那个姐姐黎带娣,吕天平司令的老相好吗?你当年那个‘程兴柱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第九个上?”
黄开轩“呲”一声点燃了火柴,仰头说:“太久的事,徐局长,不该提的就不要乱提啊。我都为这个国死过这么多回了,喝了几遍孟婆汤,连亲爹妈都记不得了。”
“徐某肩负清查之责,凡是有嫌疑,藏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查个水落石出。”徐永财摇了摇头说,“你若记不得,就让我来提醒你:这个黎雨萍不仅是个女共党,还是个元老资格级的共党,最迟民国十二年就见到她参与秘密活动的记录。这九个人,都是共党或者亲共党分子,当时的‘清党,都是必须要处决掉的危险分子,包括你,程兴柱。吕天平跟黎雨萍有情,有怜香惜玉之心。在行刑时,他买通了刽子手,没有打中黎雨萍的要害,但也失了分寸,击穿脊柱侧边,造成了重伤,等于个半死人。他倒是个情种,把她送到上海去医治,人是救活了,倒也傻掉了。这么多年,吕天平一直养着她,也算是不离不弃。只是,你凭什么能从枪口下活过来了呢?黄司令,你也是吕天平的相好吗?哈哈!”
黄开轩在桌面上掐灭了烟头,反问徐永财:“你这是在提醒我,还是在询问我?”
徐永财翻看手头的资料,后面都是程兴柱改名“黄开轩”重新登记入军籍,效力战斗的记录。只有这一段,的确是他想不通、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黄开轩将身体向后仰去,两腿伸到了桌子上,对着天花板说:“这些陈年往事,能记起来的,全是血啊。你都不知道,黎雨萍是多么地风华绝代、光彩照人,还那么地聪明,才华横溢,发表起演说来,简直是口若悬河。吕天平那么迷恋她,一点都不奇怪。连我也是。”
徐永财用手头的钢笔敲了敲桌子说:“黄兄,如果你不老实交代,别怪兄弟我没提醒你,可能你会跟小校场上那四位一样被送到鼠疫坑里烧掉的,连一把灰都不剩!”
黄开轩从椅子上跳起来,自己去捡地上的镣铐:“哼哼,那好,徐老弟,问不明白的地方,别问重庆的徐长官,直接去找中央的二陈。我懒得跟你这头蠢猪再费口舌。这个党国,一代不如一代。平州的局势,我要是你这么蠢,一定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看风怎么来,再使帆。”
徐永财一脸木然地看着黄开轩,满脸摸不着底的惶惑。
3
白露被带上警车时,心里一直想着怎么对付徐永财,与潜伏的老钱取得联系,却没想到,一个老警察说“得罪”了,就用一个黑头罩罩上头。
她随着囚车转了一圈,立即警惕了起来:“停车,停车,你们这不是去警察局。”
没有人答应她。
最终,警车带着白露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白露用鼻子嗅了嗅,怒吼说:“徐永财,你这个混蛋,把我送到观音庙来了!”
押送的警察不理睬她,拉着她往里走,任白露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过了两道门,白露头上的头罩被摘去了,但手上的铐子却没被打开。她想骂娘,想砸东西,却发现有几支冷冰冰的枪口对着自己。在观音大士脚下的三张椅子上,坐着许卓城、何志祥和李香菊三人,大殿里还有十来个全副武装的特务。给自己摘下头罩的人,却是刘清和。在白露眼里,观音庙已经不折不扣地变成了群魔宫。
何志祥先开腔了:“怎样,许特使,你要见的亲生女儿,我们给你带来了,东西是不是可以交给我了?”他却是对着许卓城说话。
许卓城面目憔悴,身体状态非常差,还是强打起精神,用嘲讽的口吻说:“我说想见她一面,可没有让你们把雪子绑架来。”
刘清和说:“干爸,是我擅作主张,把姐姐这么请过来的。”
许卓城冷冷地说:“你倒是还有脸认我是干爸,孝顺啊。”
白露立刻啐了刘清和一口说:“无耻的汉奸,谁是你姐姐,你又认谁当干爸?”
李香菊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显得特别诡异:“你们这一家子人,还真是笑死人了。许特使,干脆就在观音面前,把恩恩怨怨做个了断吧。快给他们三把枪。”
刘清和瞪了她一眼,对许卓城说:“干爸,何先生只想你把与吕司令签订的秘密协议交给他保管。就这么件简单的事,怎么跟你说起来这么费力呢?这么拖下去,会要你命的。”
“不成,那份协议我要在新年后到南京亲手交给舟先生,由舟先生呈给汪主席。早于这个时间点,对谁都不是好交代。”许卓城铁青着脸说。
何志祥笑了起来:“许特使分明怕我贪功。”许卓城冷冷地说:“我只是想拿着这份协议,换回我的身家性命。”何志祥站了起来,走到白露身边:“你也可以拿出来,换你女儿的性命。哦,对,还有个消息,我得告知你们父女俩一声,刘副官!”
刘精忠从观音像后走了出来。
何志祥介绍说:“这位是韩光义主席的副官,他要给大家宣布一个喜讯。”
令人意外的是,刘精忠多日来一直潜伏在这座观音庙内。
可怜黎有望暗中派人满城查找,却忽略了这个他太过于熟悉的地方。刘精忠面无表情地说:“韩主席向吕天平和卫师长下达要求,如果想要和平解决平州问题,在南京和省府之间做平衡,吕天平必须迎娶白露、也就是韩映雪小姐为妻。这个要求,卫师长已经通报吕天平了,他也同意了。”
他这一番话一出,除了何志祥,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白露自然要嚷,反对:“你们这帮卖国求荣的魑魅魍魉,终于勾结在一起了。我不同意,死也不同意!”
何志祥哈哈一笑說:“很好嘛,老刘备娶了孙家小妹,江北反共救国的同盟才能有保障。”
李香菊也笑了起来:“在死气沉沉的平州,待得人胃子都泛酸,能听到这个喜讯,还真是振奋人心啊。”
只有白露在高声叫嚷,哭泣了起来。
许卓城也愣住了,方寸全乱,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曾经的情敌韩光义,会给自己来这么一手。连刘清和也愣住了,他受日本人和何志祥的双重命令绑来白露,只是想用她要挟许卓城把密约交出来,把平州的任务了结了,好择机带着白露远走高飞,没想到自己等来的,会是这个消息。
刘清和恨不得立刻拔枪杀了刘精忠,但转脸见白露哭喊着不从,随即就冷静了下来。
何志祥不喜欢听着白露哭喊,下令特务们将白露按住、捆起来,堵上嘴,押送到观音庙后厢房去。白露经历了自己一生最黯然的时刻。然而,她到了后厢房一看,就停止哭闹了。这里面还关押着两个女子,一个是刘琴秋,还有另一个女人,居然是肖含玉。
第九十五章 死者讯
1
趁着夜色,黎有望带着人摸到了离吴家桥镇不远的地方。通过望远镜,黎有望看到整个吴家桥镇算是被日军彻底地毁灭了。这个连接三县的古镇,里运河上运粮枢纽,一时繁荣之地,历史上曾经出过状元,也出过忠臣良相,此刻,完全葬身在一片火海之中。几次大战侥幸存留的最后一片建筑,都被日军浇上火油给点燃了。隐约可以听到女子的哭喊和婴儿的啼哭,时不时还有枪声响。
很多老家在吴家桥的战士,在黎有望背后泣不成声,骂娘。
依旧见不到叶桂材带出的一个活着的士兵,只有一队又一队牵着狼狗巡逻的日军。黎有望带着人马蹚着吴家桥外围的小水沟走,时不时会见到一两具死尸,或是游击总队的士兵,或是死难的百姓。有野狗半夜里觅食,啃吃死者。到处可见炮弹炸出来的弹坑,可想而知,自己出田汊去偷袭小野时,叶桂材保卫吴家桥打得多惨烈。
黎有望为自己自作聪明的作战决策感到深深的懊恼。
过了低洼地带,突然听到前面有突突的机关枪响。黎有望一惊,匍匐上前侦察,发现一队日军正驱赶着一些军人和百姓往一个大坑里走,大坑周圍燃烧着木炭篝火。这里是吴家桥的砖窑场,利用河道外的优质黏土烧制百里闻名的吴家桥青砖。日军在窑场的高地上架起了机枪,把被俘的士兵和来不及逃走的百姓赶了进来屠杀,坑里已经堆满了约莫上百具尸体。随即一个军曹拔出指挥刀,下令开火,随着机关枪的嚎叫,三十多人倒下了。在不远处,还有日军晃着寒光闪闪的刺刀,驱赶新一批的人下坑去。还有至少两百多人的士兵和百姓在坑外瑟瑟发抖地等候着。杀戮是一把利刃,在他们头顶盘旋。
这,就是震惊中外的“吴家桥惨案”的现场。
军曹又下令,机枪却没有准时响起。不停地杀人,机枪的枪管都打红了,机枪手叽叽哇哇抱怨,负责供弹的装弹手懒得换枪管,起身褪下裤子,冲着机枪管撒尿降温,发出滋滋的声音。指挥的军曹点了支烟,嘲笑装弹手,并跟身边的卫兵说:“快干完了,我们才能回营睡觉!”卫兵说:“把他们都赶到砖窑里堵死了,放把火都烧死得了。”
军曹摇摇头,吸了口烟说:“不行,小野将军不允许。那样太不人道,有辱皇军的声誉。”
黎有望忍痛看出端倪了,向身后的敢死队战士做一个分队进攻的手势。借着雪光,这些已经红了眼要报仇的战士,分兵两路向着窑场进攻。
屠杀小队的日军完全没有想到,在自己大军的中心部会突然杀出一队中国军人来。猝不及防,撒尿的鬼子还没来得及把裤子提上,就被黎有望举起步枪,一枪击毙。
机枪手在弹斗内匆匆忙忙塞入两排步枪弹,就开枪射击,慌乱之中,机枪卡住了。一个士兵冲上前,用刺刀插入了他的喉咙。包括军曹在内的其余日军,很快就被逐一击毙。
在死亡的边缘捡了一条命回来,原本吓得近乎麻木的俘虏和百姓,纷纷四散逃离。
黎有望抓住一个从坑里爬上来的士兵问:“你是跟着叶桂材队长的兵吗?”
那个士兵衣衫单薄,在寒风中已经冻得近乎僵硬,经过一整天的惊吓,变得尤其狂躁,他说:“是,你是黎有望,带着我们到吴家桥的,自己跑没了。叶队长早死了,我亲眼见他在战壕里,对,战壕里,脑袋被炮弹削掉了,哈哈,全削掉了。快让我逃吧,不逃就没命了。”
黎有望一瞬间如堕冰窟,几乎万念俱灰。这次营救行动,又扑空了,他放了那个士兵,转身面向敢死队员们,冷冷地说:
“对不住兄弟们,叶队长已经牺牲了。不过,我救了这么多的百姓,就算不得白跑。既然是我把你们带回来的,一定会把你们都带回皇桥去!”
听闻有交战的枪声,本来沉寂的日军各营嘟嘟地响起了哨声和警戒枪声,连和衣准备睡觉的小野都被惊动了。参谋急速向他报告说,黎有望似乎带着一队特战人马渗透到吴家桥中心地带搞偷袭,小野一愣,以为黎有望又是来偷袭指挥所,惊出一身冷汗,下令重兵向指挥所附近靠拢。他用望远镜透过野营帐篷的帆布窗口,向黑漆漆的指挥部外茫然地观察敌情,不由得自言自语感慨:
“看来,我还是小瞧了黎有望。此人果然有着狐狸的狡猾、山虎的勇猛,还有猎豹的忍耐,只可惜生在中国。一个名将之胚,光有精湛的指挥艺术是不够的,打仗最终打的还是国力。”他向参谋下令,如果在吴家桥围堵黎有望不成功,请海军航空队的俯冲轰炸机执行“神光”乙本作战计划,务必炸死黎有望。
2
黎有望战死疆场的消息传到平州时,王怀信被软禁着。
12月20日,卫长河突然翻脸,亲自带着人到他家里直接把肖含玉给抓走。卫长河阴沉着脸对他说:“王兄,左月潮已经被请到警察局里了。他供认不讳,你是‘木师,也是‘沉冰。你们共产党不惜采取苦肉计,想借‘黄雀计划潜入我们的队伍之中。”
王怀信一听,冷汗从脊背后冒出。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卫师长,你是更相信我的话,还是更相信左月潮的话?你不觉得他这是想借你的手,除掉我吗?”
卫长河狐疑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沉思了良久,最后问:“你凭什么让我相信?”
王怀信说:“我在共产党内,受的是华东局的指挥,左月潮属于苏省省委指挥,两条线。他一直暴露于众,我们其实互无交叉,他凭什么知道我的身份?”
卫长河想了想:“对啊,那他凭什么就知道了?”
王怀信说:“一定是共产党内部给他透风了,想借你的手除掉我。”
卫长河犯踌躇了,继续质问:“不过,我们的‘黄雀计划是一项秘密计划,共产党是怎么会知道的?”
王怀信叹息一声:“党国漏风的事还少吗?别说我们这一层,就是老蒋身边,给日本人通风报信的也不在少数啊。这反而正说明,我们必须把平州的共党都挖清了,才能一步步走下去,否则,十分危险。”
自己亲手杀死了亲共岳父后,卫长河心绪有点乱,没法细细理顺这些线索。他只有告诫王怀信说:“王兄说的事,我会调查清楚,不过在新年易帜之前,就委屈嫂夫人一下了。我给你派些人手,加强警戒,如果共党威胁你,不可能只有左月潮这一手的,还会有人来找你麻烦的。”
王怀信不吭声,卫长河说得漂亮,其实分明是起疑心了,对自己变相软禁。王怀信也不恼,他一生起起伏伏,大风大浪见得多,自信有把握掌控局面。至于肖含玉被带走,他也不生气,距离新年只有十天光景,等得起,也落得清闲。他打开老涂送的收音机,那个频道每天到晚上九点,依旧在一遍遍播报“苏联诗人”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那是新四军在召唤着自己把队伍带向盐州。日本人大军压在面前,此时更无可能了。若早些时日,或许王怀信会有所心动。
钱老板已死,他的下线一个都没有被挖出来,只有一个嫌疑白露,也拿不住实证。王怀信看穿了,卫长河这一派的人其实是色厉内荏、无能透顶。左月潮这一告发,正好说明中共已经失掉对自己的信任了。他觉得,自己想要安全,必须有所舍弃,必须要放手一搏,才能控制平州,从卫长河手里把吕天平夺下来,否则,自己必然是死路一条,不是被共产党杀死,就是被党国或者汪伪杀死。
每天夜里,他都在摇椅上抄着暖手炉闭目养神,慢慢制订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22日晚上,看着门外几重特战营的警卫在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提到了黎有望之死。
王怀信拿了些烟和大洋,赶忙出门去,向他们询问原委。
几个人中的领头警卫长,连忙笑着收下了王怀信的大洋和烟,苦着脸告诉他:“黎司令战死了!有皇桥跑回来的小兵说的。他带着三十个兄弟到吴家桥去救叶桂材,去了才知道叶桂材已经战死了。没办法,只好带着这些兄弟又撤了回来。他在日军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真是了不起。”
“那他不是撤回来了吗,怎么又会战死了呢?”王怀信奇怪地问。
“是啊,怎么会战死呢?他回来后,在皇桥,收拢残兵,动员军民,集中物资,组织布防,建了三道防线,密切防着小鬼子再向西进攻。结果呢,小鬼子真被黎司令的气概给吓住了,龟缩在吴家桥一动不动,真的没再向皇桥走一步。”
王怀信听了并不评论,他心知,日军的目标本来就非皇桥—平州一线。他们果然是想对盐州的新四军作战了。那个警卫长摇头叹息说:“谁都没有想到,挡住了鬼子,休整了两天后,有个伤重要死的小兵跟黎司令说,自己唯一的弟弟被丢在了吴家桥,要是他能活着,家里就有后了。就因为这句话,黎司令自己骑着一匹大马,说要去吴家桥找鬼子把他弟弟要回来。”
“单枪匹马吗?”
“对,单枪匹马,带着一腰的手榴弹,背着把大刀。这一去,就没能再回来!”
王怀信也抽着烟不说话。丁聚元、叶桂材都战死了,平州城实质上驱逐了黎有望。王怀信感到黎有望并非是为了寻小兵而战死,他那是找日军拼命,光荣地自杀了。
3
许卓城暗中给了刘精忠重金,只求私下见白露一面。
父亲刘寿良战死后,在昆明读书的刘精忠主动弃学,不远万里回到江北跟从韩光义叔叔投军,军饷很薄,生活颇为清寡,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大一笔钱。他犹豫再三,还是收下了,同意许卓城见白露最后一面。
许卓城买了些马口铁的水果罐头、好利口的麦乳精,用网兜带着来到观音庙,在刘精忠警卫的监视下,来到后厢房见白露。父女俩在一处挂着观音像,烧着香的禅房相见。
许卓城柔声和气地说:“雪子,这么多年,我对不起你们母女。我现在也只剩下你这样一个至亲了。”他问白露是否愿意跟他去海外。要白露与黎有望分手,说形势在此,不管黎有望前线归来是胜是负,恐怕都要死无葬身之地。黎有望风头虽劲,但一味猛打猛冲,注定短命。
白露冷冷地问他:“许特使,你这是什么意思,劝降?你一生,小节有无数亏不谈,大节,更是晚来不保,徒然葬送自己的前途,真不明白你何以昏愦至此。”
许卓城流露出英雄迟暮之意:“你不懂政治,也不懂这人间世,徒有爱国热情。若我自己不来平州走一趟,连富家翁也成水中泡影,只怕贫病终老。人要吃饭,这是没法子的事。”他边说边摩挲着手上嵌着钻石的大方黄金戒,在白露眼前晃了晃。
金子与钻石的亮色,刺激得白露更不舒服。此人一辈子,全葬在富贵梦里,人格之堕落,无以复加。她忍不住反唇相讥:“你做你的富家翁去吧,做日本人的狗去吧,还要来见我干吗!我们本来也无父女之情,今日更是全尽了。他日你死我不葬,我死你别埋。”
父女相争,声音渐大。
许卓城忍不住实说了:“这城里都在传黎有望已经战死在吴家桥了!你真的还对他有什么眷念吗?你是不是真的准备嫁给吕天平?”
白露听闻消息一愣,随即泣下:“你骗我,他不可能死的,不可能的!”
许卓城知道白露对黎有望用情已经很深了,自己成了第一个向她传信的人,更是徒增她的憎恶。可惜黎有望已经战死,和议已成,无论是许卓城自己还是白露,身陷在平州已经毫无疑问。他不声不响地把食物留下来,伸手拍了拍白露,用手绢掩住口,起身告辞。
黎有望英勇战死的消息很快就在平州城传开了。
不少士兵亲眼见证,他背着大刀、骑着白马,向吴家桥日军阵地冲去,尽管没人见到他的尸身。日军方面很快也传出消息,说“平州亲共匪酋黎有望只身被击毙在吴家桥东”。
无数人惊愕,无数人惋惜,无数人难以置信,不愿相信。即便是一心盼望着他死的敌人,也暗自感叹。到12月25日这一天,一些学生、乡民自发到布满血迹和弹痕的英烈碑下烧纸钱,默默祭奠这位为平州出生入死作战了半年的子弟兵。
尽管警察局派出人弹压,也无济于事。卫长河只好下令放任不管。
徐记棺材铺徐老板的生意就变得特别好。有些讲究的富户还找他定制一些纸马、纸羊、小别墅、洋车、轿子之类的去烧。徐老板笑眯眯地开门做生意,大把赚钱,暗中窃喜黎有望让自己财运、官运都亨通:被监禁中的黄开轩用黎有望留下的“紫密”换取了人身安全,这套东西得手后,他随即拍发给了重庆。戴老板得到后如获至宝,请负责电讯的女上校姜毅英组织人马进行破译,侦听日军情报率大为提升,获得了一个模糊而惊人结论:“日本人将最迟在1941年底对美国人动手”,“东风雨”频次日繁。为此,军统给他遥记了一个大功。
满城哀悼,徐老板独乐。
当天晚上,突然有个高大的汉子,带着八个短衣的青壮抬着一口薄木棺材打门。他们都披麻戴孝,表情悲戚。伙计问他们何事。为首的汉子说:“我们要见徐老板,定制全套冥器为黎司令遗体做法事。”
伙计慌忙叫出徐老板。徐老板帶着枪满心怀疑地出来问话:“黎司令不是战死在吴家桥了吗,怎么,鬼子把他遗体送回来了吗?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没有听说?”
那个高大的汉子悲痛地说:“我们都是黎司令的警卫,掐指算,他牺牲已经有三天了,还没入土。他年纪轻轻战死,也没个后,我们得为他料理后事。这棺材里是他的衣冠,我们要给他做衣冠冢!”
那个汉子正是乌力吉。
徐老板这才释疑了,敲了敲那个用弹药箱木板制成的简陋棺材,也作痛心状:“一代英雄,名传江北,为国牺牲,你们就这么料理了,太对不起黎司令了。快进里院吧,我送你们一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明天请明海法师来做场大法事再入土,就算是衣冠冢,也要轰轰烈烈地葬了黎司令。能让黎司令含笑九泉,也是我的荣幸!”
第九十六章 生者事
1
黎有望的死讯固然可悲,但毕竟日军西进被阻,止步于吴家桥,与游击总队在皇桥对峙起来。黎有望死前两天组织了三道防线,让卫长河可以长舒一口气。小野虽然很疯狂,毕竟没有疯,他要是动用兵力来占据平州,很多事就完全没法推进了。
只要熬过新年,什么事都好说了。
乱世浇漓,风云变幻,民众对黎有望的集体怀念只有三天。况且还有那么多的平州子弟、乡党死在了吴家桥周围前后的几次大战之中,家家有丧,户户戴孝,人们需要一点点虚无的欢乐来平息心中的怆然。
在为以黎有望为代表的前线将士哀悼三天后,28日,吕天平适时地宣布游击总队对日军的皇桥保卫战取得了胜利,准许在皇桥三分之一的士兵轮替回平州休闲。大量的士兵从前线回到了平州城南军营,白天可以到平州城休假,并有限开放部分城禁和宵禁。
从29日起,平州慢慢陷入狂欢夜。凯旋的部队受到人们近乎狂欢般的礼遇。人人都吹嘘说,这是史无前例的大捷,五千士兵挡住了日军一个旅团近万人的兵力。人们涕泪交加,纷纷往那些回了城的士兵们手中塞鸡蛋。这些士兵似乎转身都忘了,若非黎有望及时到皇桥,他们早溃逃到不知哪里去了,此刻,却都心安理得地享受民众的膜拜。家家户户都放鞭炮,还拿出酒招待他们,有勇敢的少女,还冲上去给大兵们敬献鲜花,三五成群的人唱着《中华民国颂》,甚至路邊玩耍的儿童,很严肃地打赌,若黎司令还活着,要多长时间能把鬼子赶出中国。
为了防止狂欢过度出现意外,卫长河命令周朝带着特战营全副武装入驻城内军营。
周朝根本没有跟日军交过火,也四处吹嘘如何辅助黎司令阻挡鬼子,享受着不明就里的民众的吹捧。大家也就这样,很快把那些战死疆场的逝者给忘了。抗战维艰,大江南北战事连连,哀鸿遍野,令人不得开心颜,哪怕是如此虚无缥缈的胜利,也让人暂时地沉醉。
一些从皇桥前线归来休假的军官,纷纷上门拜访王怀信,毕竟王怀信认认真真指挥过他们两个月,给他们补发了那么多军饷,还提拔了很多人,也算是播恩于他们。对于这些来访的军官,“守卫”王怀信的警卫一开始是来者必挡。奈何王怀信得知了,又给他们塞了钱,于是,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开门放行。
这八个营、连级的军官找王怀信除了简单说说战事,也不谈别的,只说军饷没着落,自从王司令走了,兄弟们日子多不好过云云。王怀信也知趣,每人给一筒子的光洋红包。一边看着的警卫,就出手拿出那红纸包着的光洋看,上面也没有什么字迹,遂交还个人。
这些营、连长告别王怀信后,在平州狂欢的大街上转了几圈,确认没有尾巴后,就聚到一个小餐馆里,拆了各自的红包,把散落的光洋各自收好,却没有丢了包光洋的红纸,而是让餐馆跑堂的送一盏玻璃罩的洋油灯来。大家把红纸在灯头上烘了烘,不一会他们就看到了一行字:“诸兄弟富贵举事,元月三日午夜动手执行。”
八个军官每个人的红纸上内容都是一样的。他们会心地互相看了看。
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年长军官问:“我们帮不帮王师长干这一票?”一个年轻的军官说:“富贵险中求,王师长在皇桥时跟我们说过,与其让吕天平和卫长河把我们卖了,不如我们自己找买家。现在看,他说得太对了。”有人则忧心忡忡地说:“要是黎司令活着,看着我们这么做,他会不会很心寒啊?”
另一位年轻军官说:“黎司令把我们带出来是抗日的,哪想到吕天平和卫长河来,一步步对他紧紧逼迫,等于是害死了他。论理讲,我们曾经是黎司令的兵,应该帮他报仇雪恨才对。投不投汪主席另说,先弄死吕天平和卫长河准没错。这样才算对得起黎司令,你们说不是吗?事成了,愿意留下的,留下来,不愿意的,分了钱走人,再找抗日的队伍去,大家互不为难,也算对得起平州,对得起中国了。”
这番话,合情合理,十分中肯,把他们内心的障碍全都给搬去了。有人应和赞同:“对,干,只是枪呢,枪从哪搞?”那个络腮胡军官说:“不愁,稻河边老军营的防空洞里有一批,城防的民团那有一批。这乱世,劝善从良的书不好找,杀人越货的枪可到处是。”他这一说给了大家底气,众人纷纷表态:“好就好,干,干他娘的!”
一伙人不自觉地嚷嚷的声音大了起来,引得宽良街上那个邋里邋遢的谭傻子跑到他们跟前乞讨说:“军爷好,军爷好,赏点钱娶媳妇呗!”
军官们没防备冒出个人来,都吃了一吓,见是谭傻子,都松了一口气。有人说:“傻子啊,讨钱是为吃口饭,你要娶老婆,你口气不小啊。这事得找你爹去。这样吧,我们心情好,一人给你一块大洋,你可以到花街去快活几天。”众人纷纷哈哈大笑。
这些军官真的凑给了他八块大洋。
2
新年一天又一天地临近,唐经方的丧事也办完了。卫长河又一次在唐府设宴邀请吕天平来一叙,名义上是办丧事的答谢宴。
“白金汉宫”偌大的厅堂,只有两人宴饮。
吕天平到了场颇感意外:“你家的答谢宴,怎么就我一人?”
卫长河摇摇头说:“嗨,岳父去世,赶上防疫城禁,也没什么人来吊唁。人死灯灭,人走茶凉,想我岳父也是纵横商场的大亨,惨遭中共毒手,也是可怜啊。”
吕天平冷笑几声,并不答他的话。
卫长河知道,因为黎有望的战死,吕天平心情也不好。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纸公文,递交给吕天平,略略倾过身子道:“黎司令的死,真是忠勇啊,轰轰烈烈啊!这里是上司的一份追授:追授黎有望为省保安总司令,兼游击队总正式的副总司令,并追授青天白日勋章一枚,以示嘉奖。吕司令帮他拿着吧,再过两天,它就真的成了废纸一张了。”
吕天平接过这份嘉奖令,随即搁在手边,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还是悲,长叹:“是啊,再过两三天,我们就全回不去了。”
卫长河自顾自地喝了口酒,哈哈一笑说:“回得去,回得去,我们是忍辱负重、曲线救国,奉命执行黄雀计划。告诉吕兄一个好消息,根据黄开轩供出的那份‘紫电解密方案,重庆方面能侦听一点日本人的计划了,他们可能在明年要对美国人动手。茫茫暗夜里一丝光啊,我们将有盟友了!”
吕天平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还真是个好消息啊,可惜啊,我那辛辛苦苦的内弟是听不到了啊。”卫长河举杯,说:“那我们就杯酒传信吧。”
两人沉默了片刻,卫长河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来:“提起黎司令,若非他这次殉国,我一直对他有所误解,以为他是个共党。其实,现在看来,城里最大的共党另有其人,想借我们执行黄雀计划的契机,顺带插入到汪伪那边。”
呂天平心有所感,眯起眼问卫长河:“卫司令,你是指王怀信吗?”
卫长河摇摇头、摆摆手说:“我是指您,吕司令!”
他拍了拍手,两个士兵押着一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坐在了吕天平的对面。这个女子正是吕天平一直在找的刘琴秋。
“琴秋!”吕天平倏地站起来,瞪着卫长河。卫长河说:“吕司令不是下令,在年底之前,把城里共产党和嫌疑分子都礼送出境吗?实在没有想到,顾长官的表妹刘女士,也是个共党。我们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查出来的。”
“无凭无据,你胡说八道什么。是老K造谣的吧。”吕天平厉声质问。
卫长河摇摇头:“不是‘老K。这次,是76号的功劳,他们在上海租界里绑架了《大公报》的主笔,抓了不少他们的记者,挨个打一遍,才掏出了刘女士的真实身份。我要提醒一下吕司令,还有三天,战区的顾长官就管不着平州了,你的礼送出境令,恐怕就要改成‘就地正法令了。你应该知道,汪主席眼睛里可一点揉不下共党的沙子,民国十六年,你也亲身经历过了。”
吕天平无话可说,看着眼神迷蒙的刘琴秋。
“顾长官的表妹嘛,刘精忠可不敢对她用刑。”卫长河连忙解释,“所以,我们只是给她注射了一点点讲真话的药剂。这药剂化学名称复杂,叫麦角酸二乙基酰胺。效果不是很好,反复注射,剂量就没掌握得好。也没掏出什么来。不过现在,吕兄,你成了本城头号的中共嫌疑分子了。”
吕天平心一痛,黎雨萍的脸立即浮现到眼前。他保持着镇定,“哼”了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对我早怀疑上了。韩光义派你来的那一天起,就耳提面命了吧。他从直罗山一直怀疑到现在,这个疑心病可真大啊。”
卫长河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前女友黎雨萍是老中共,现女友刘琴秋也是中共分子,部将王怀信还是共党,貌似的女儿也莫名其妙出现在了延安。吕兄,要说你跟中共没有什么关联,你当我们都傻到家,还是傻成猪了?”
吕天平仰头说:“为了释去你的疑虑,我再次解甲归田如何?平州全权交给你卫师长,我不带一根草出城,只求放过我和刘琴秋。”
“不必。我需要现实,不需要真实。”卫长河冷笑说,“我不同于韩主席那么顽固。现在这种情况下,也并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人生如戏台,上了台就要演戏,要演就得演精彩了。”
他稍作停顿,脑子里把要说的话排了个队,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吕天平说:
“吕司令,这个‘吕许密约,签字的是你和许卓城。要是新年开头没有了你,却由我来率众投降,啧啧啧,这也太难看了,天下人一定以为是我在捣什么鬼,我就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既然吕司令倡导‘新生活运动,就要有始有终嘛。国人视结婚为人生中第一大喜事,倒不妨借此推行新生活集体结婚,革除旧俗,鼎新风纪,以求简朴、经济、庄严、隆重。我已经制定了一个平州的《新生活集体结婚办法》,定每个季度第二个礼拜三为集体结婚日。新年第一天早上宣布易帜,晚上吕司令和韩映雪小姐带头举行集体婚礼,一场喜上加喜的生者事,才是人间的热闹,人间的值得,既遂了多方心意,也让刘琴秋女士的安全有了保障,岂不是二美并行的良事?”
3
白露还没来得及和刘琴秋、肖含玉仔细交流,就被刘精忠调整了单独关在观音庙的内厢房,最为幽静的一个厢房。这里,她很熟悉,曾经就是她母亲白淑怡闭关修行过的房间,丁聚元据庙时,也把她和她的母亲两人关在了这里。
被关只有几日,她却始终安静不下来,一直嚷嚷着要刘精忠滚出来,要去见父亲韩光义。只是不管怎么嚷,也没人理睬她,包括同样被囚多日的刘琴秋,还有刚刚被抓来的肖含玉。后来,白露向每天定时来送饭的净尘师太悄悄询问才知道,自打自己见过她们一眼后,她们就分别被带离观音庙了。
就是在这个令人绝望的监禁之中,白露又一次听到了黎有望战死殉国的消息。她的反应依旧是冷冷淡淡地说“不可能”,尽管许卓城已经向她提起过,但她心存执念,不愿相信是真的。刘精忠希望她能死了对黎有望的心,服从父亲韩光义的安排,嫁给吕天平。刘精忠给她看一张伪《中华日报》,头条刊登着“平州顽酋黎有望战死在吴家桥,江北负隅顽抗者之戒!”报道旁边还附刊了一张照片,一个面目模糊的死者穿着一件满是弹痕和刀伤的军大衣。身量模糊的轮廓,的确是黎有望。
白露仔细看了看报纸,报道上详细记录了“皇军强势收复吴家桥,首捷展开江北治安战”的整个战斗过程,写到黎有望想偷袭小野将军指挥部不成,便在吴家桥组织负隅顽抗,不料鸡蛋碰在石头上,临死才认识到皇军雄浑的战斗力云云。
白露放下报纸,冷笑说:“这些都是假的,76号写出来骗人的。”
刘精忠就不多说什么了,他把许卓城带来的罐头和麦乳精交给白露说:“小姐,我这次奉韩主席之命冒险潜伏平州,除了完成我的任务之外,还有一条,就是保障好你的安全。上次在新化,你在我手里脱走了,这次绝对不会的。平州马上就要有一场大乱。韩主席让我传个话说,你毕竟是他前夫人的女儿,看着你长大,父女之情,岂是一朝一夕可改变的。他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他永远是你的父亲。庙里只能吃些素食斋饭。这些吃的,我都冒死替你先取样尝了,许卓城没有下毒。”
刘精忠传达完韩光义的感情,搁下这些铁皮罐头,就转身出去了。门外负责看守的警卫随即把门锁起。刘精忠向他嘱咐,有异常需要立即查看。
刘精忠离开后,白露才失声痛哭,一直哭到了天黑。等泪水都哭尽了之后,她才冷静下来,用勺子取食麦乳精,心中酝酿着如何越狱。空空荡荡的室内,没有任何锐器。一只铜勺,是顶不上用的。她的目光最终锁定在许卓城赠送的这些铁皮罐头上。许卓城把这些罐头提到她面前的时候,曾经在自己面前晃着黄金钻戒,还连续地在罐头上拍了拍。这是向自己暗示什么?
白露慢慢翻看那些铁皮罐头,用手慢慢摸索,发现麦乳精的那一罐上有一处被什么东西划过。白露想到了许卓城手上的钻戒,立即明白了许卓城的暗示之意。她撕开外面的包装纸,用力按下去,一小块月牙形的铁片弹了出来,有很好的一把小刀片。
白露抹了把脸,对警卫大声喊:“开门,开门,有毒!”
她打翻了罐头和麦乳精,倒在室内捂着肚子,佯装中毒。
警卫慌忙打开门,探下身查看。白露顺势将手中抓着的一把麦乳精撒向他的眼,翻身绕到他的颈后,用铁片刺破他的脖子:“不要动,一动我就割破你的喉咙,你活不成!”
警卫的枪刚拔出,就僵在了那里。白露取了他的枪和钥匙,把他反锁在门内。这个观音庙,她太熟悉不过了,闭着眼可以走出去,很快从后门出了院子。
院后有巡逻的外哨,白露贴着墙闭着眼数着他们的脚步,在他们交叉的空当,她从容地绕到正门,疾步离开了观音庙这个她无数次伤心欲绝的地方。
茫茫暗夜,可以去哪?
白露冷静想了想,黎有望在搜捕刘精忠时会忽略观音庙,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还是快速地来到了求知书局,用铁片挑开了锁,借着微弱的光向里看。书局里已经乱成了一团糟,白露慢慢地上楼,无声无息地来到自己凌乱的床前,搁下枪,坐下。自己被捕,唐晓蓉自然难逃魔掌。
白露一点也不意外,昏暗之中,她感觉有一只有力的大手从黑暗中伸了出来,从背后一把抱住了自己。那熟悉的力量,熟悉的气息,带着生者的热烈,令人瞬间陶醉,悲喜交集,不愿挣扎。
她忍不住向后倒去,倒在柔美、迷离的梦幻,纯粹的甜蜜之中,再也不愿醒来……
第九十七章 易帜日
1
1941年的元旦终于还是到来了。
前一天的夜里,卫长河当着吕天平的面下令,将城内所有的共党及嫌疑分子都“礼送出境”,其中也包括刘琴秋。
卫长河还问他要不要跟刘琴秋见一面说点什么,吕天平想了想,摇头说:“你要说到做到,她能平安离开就好,我别无奢求。这时候再见面,徒增伤感尔。”卫长河说:“吕司令重情重义,卫某着实是佩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不过,出了点小意外,韩家大小姐逃婚了。哈哈,我的人正在全城搜查她。把平州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把您的逃婚新娘给接回来。”
吕天平意味深长地说:“不用搜,她要是想通了,自然会来找我们的。”
元旦凌晨,沉睡之中的罗耀宗被从慈云寺的监禁室内带出。
他问来提人的周朝:“怎么,周旅長,这是拉我去小校场枪毙吗?”周朝用枪抵了抵他的腰,说:“快走,少废话。军统青浦特训班优等毕业生,新四军江北特派员‘夔龙,厉害啊,双面间谍。要你死,你早该死了。罗上尉,你他妈也是个神人,到底是哪一派啊?”
罗耀宗仰头哈哈一笑:“这是76号的人给你们透的信吧。都是为抗日做事,哪支队伍抗日,就帮他们尽一分力,谁投降日伪,谁就是我的敌人。你们要想杀我,必须一枪爆头,快哉快哉。”
周朝忍不住嘲讽他:“嘴上痛快,当自己是谭嗣同。你是死是活,还是交给‘老K说了算吧。我带你去玩点别的。”
罗耀宗被带到了县政府游击总队司令部。
这里灯火通明,卫长河坐等着他到,冷笑着直接交代:“罗副官,几个小时前,城内最后一批共党和嫌疑分子都被礼送出境了。你没赶上那趟车,也就是说,没有活路了。我爱惜你是个难得的人才,要是肯帮我做事,我可以保你。”
罗耀宗笑笑,没说“不”也没说“好”。卫长河权当他默认了。
卫长河要罗耀宗做的事是,以吕天平的名义给重庆、南京、北平、上海以及徐州战区、韩光义指挥部以及日军小野方面拍通电:
“根据与南京政府秘密磋商的协议,吕某为四十万军民之安全及江北和平局势计,宣布平州从即日凌晨起脱离重庆政府,归顺南京汪主席政府管辖,一切军民服从汪主席之策令,结束与日本驻华军队为敌,共同缔造东亚共荣。”
在周朝的枪口之下,罗耀宗照做,迅速明码拍电给各个方向。但是到了给日本人拍电时,他却犯难了。罗耀宗摘下耳机:“这番通电如此至关重要,日人的侦听电台一定会悉数侦听到,我们再给他们拍电,岂不是多此一举。”
周朝就说:“让你拍你就拍,哪来他妈那么多的废话。”
罗耀宗双手一摊:“对不起,这活我真的干不了,我联络不上日军电台。”
卫长河随即甩出那套从莲河收集来的密码本,丢给罗耀宗说:“别跟我玩花样,不是说你们破译了日军的密码吗?立即给我拍报!”
罗耀宗立刻明白,卫长河这是想通过自己的手向日军暗示,他们的“紫密”已经被中国军方给初步掌握了。他忍着由衷的厌恶和恶心,慢慢寻找频道,佯装翻看日军的密码本。最后,从容不迫地拍出了那份给日方的电报。
卫长河询问负责监视着的一位通信兵说:“他是给日本人拍电吗?”
那个通信兵是通信连长罗耀宗手把手教出来的。他看得懂罗耀宗拍给国内的通电,却完全看不懂罗上尉拍给日军的手法,只好硬着头皮,含含糊糊地说:“是,是的。”
卫长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那个通信兵说:“很好,你来负责监听各处的回电。”他又向周朝做了一个杀的手势,下令说:“把罗上尉带走,关好。如果三个小时内,没有收到日军回电应答,你知道该怎么处理他!”
周朝毫不犹豫地说:“是!”便押着罗耀宗起身。
总算把吕天平的通电给拍了出去,不一会,便天下皆知了。卫长河舒了口气,按了按太阳穴,对自己的副官说:“通知县府上下,准备在小校场搞个大会场,吕司令将在今天上午宣布正式易帜!”
副官应声走出。
这个副官还没有走出去,一个军官匆匆跑进来,神情慌张地向卫长河报告,“报……报告司令,军营出……出事了!”
卫长河认出他是特战营一连的连长,眉头一皱,问:“慌什么,出什么事了?”
那个连长说:“老军营里发生毒气弹泄漏,很多熟睡的士兵中毒了!”
卫长河一愣,急了,问:“哪来的毒气弹?哪来的毒气弹!”
那个连长说:“应该是第一次城防保卫战时,黎司令缴获日军源田的三颗毒气弹,不知谁给放漏了,坑害了一营的兄弟。”
“黎有望这个混账,死了都要害人。”卫长河忍不住要骂娘,“这件事应该没这么简单,除了中毒的人,还有什么闪失没有?”
那个连长支支吾吾地说:“有,有人趁乱搬走了黎司令存在老军营防空洞里的东西。应该是一些备用的枪支弹药,具体有多少,我也说不清。”
卫长河立刻警觉起来:“一定有什么幺蛾子,有人在兴风作浪。立刻通知特战营和其余部队,全城戒备,全城搜索。这件事绝非偶然!”
2
许卓城一早打开收音机,习惯性地收听南京方面的广播。终于,他听到了娇滴滴的播音员播出:“凌晨,平州军政长官吕天平将军发出通电弃暗投明,按照与我政府的秘密,公开宣布归顺汪主席及其国民政府……”
这是许卓城期待已久的消息。他长舒一口气,通知警卫长立即备车,离开平州。警卫长有点犹豫,问他:“需不需要通知何副特使,还有李女士?”
许卓城说:“不用管他们,我们立即走。我急着回南京,把协议交给舟先生。”
所有的行李许卓城都不带,只披了个大衣,夹了一个公文包,匆匆下楼去。到楼下,司机已将车开到了东亚大饭店门前,却不见警卫长跟随。
许卓城也不等,直接吩咐说:“出南门,经莲河要塞,回南京。”司机也等这个命令等了太久,高兴地点头说:“唉,好!”迅速地将车启动,往平州南门开去。
一路上遇到城禁巡逻的士兵盘查,许卓城拿出了吕天平给他签发的通行令,生效日期便是“民国三十年元月一日”。
士兵们无话放行。车眼见到了南城门附近。
因为源田的进攻,这里被战火烧过,狼藉之象还没除尽,一片静寂。
许卓城警惕地察看车窗外,让司机加速通过。突然,有一辆拉着满车稻草的驴车从巷子里蹿了出来,司机猛一刹车,停了下来。许卓城大叫一声:“不好!快走!”
没等司机反应过来, 随即有四五个黑衣人从四个方向跑了出来,各用两支驳壳枪向着许卓城的车频频开枪。他们的枪法又准又狠,司机直接被开枪打死了,许卓城也身中数弹。巡逻的士兵和警察听到了枪声,并不向这个方向来,只是远远地吹着哨子。
等平静下来后,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从巷子里走了出来,丢掉手上的烟头,拉开了满是弹孔的车门,伸手去取许卓城怀里的公文包。意识模糊的许卓城死死抱住沾着血的公文包,最终还是被那人抽走了。男子从公文包里取出协议翻开看了看,俯下身子对垂死的许卓城说:“许特使,你当汉奸的使命结束了!”
这个人,正是何志祥。
许卓城还想把手伸到大衣兜里,何志祥微笑着替他从那里取出了一把小手枪,问他:“有什么话要说吗?”许卓城也笑笑说:“告……告诉……雪子,把我……和她妈妈……埋一起……”
何志祥吸了一口冷空气,眉头一展,点点头说:“好。我们找到她,一定转告!”
此时此刻,在平州城北,一辆囚车拉着几个“礼送出境”的共产党员及嫌疑分子,在平州境内兜了一圈,又鬼使神差地返回到平州北城门外,不远的一处“死人塘”边。
所谓“死人塘”,是一块水泽淤陷的洼地,周围密布着两人高的芦苇。这里古来是平州一些穷苦人丢弃死尸的地方,也是强盗们杀人越货抛尸的地方,近来则是平州处决刑事犯死囚或者防疫队处理疫尸的地方。
白日鬼飘行,夜里鬼嚎歌,是平州百姓对“死人塘”最惊悚的感受。
负责看押的军官命令五个士兵,把左月潮等十三位共产党员及嫌疑分子赶下了车,往“死人塘”深处赶。左月潮对那个军官说:“这里是平州城北‘死人塘,你们礼送出境,却兜兜转转,把我们‘礼送到这里,是个什么意思?”
那个军官冷冷地说:“过了昨天子夜,平州已经易帜了,按照南京汪记政府的剿共方略,我们只能把你们礼送到这里。”
左月潮转过头,朝他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你,你是韩光义麾下特务营营长耿正昌,恐怕,你是按照韩光义主席的命令‘礼送我们的吧。唉,相煎何太急啊!”
此人正是在新化城缉拿过黎有望和丁聚元的耿正昌。他随着刘精忠一起,带着韩光义的密令来到平州,执行肃清平州的任务。
耿正昌不愿意回答他的话。背着枪的士兵从驾驶室内拖出了一把汤普逊冲锋枪,递给了他。耿正昌拉了枪栓,竖起枪,命令他们向“死人塘”深处走,冷冷地说:“相煎太急?这算什么。再等几天,我们还要在江南放个大炮仗,给你们这些死硬的共匪听听,那才是真正‘大禮送出境。你们恐怕听不到了。”
他准备在这些人的背后放冷枪,用几梭子子弹彻底“礼送”他们。
这时候,“死人塘”的芦苇丛间簌簌有响声。耿正昌机警,示意士兵们举枪警戒。两个戴着防毒面具、穿着防疫队白罩衣的人钻出了芦苇间。
耿正昌认出是城里四处出没的防疫队,感到奇怪,厉声质问他们:“你们这些收尸体的瘟兵,大白天到这里干吗?”
“来帮你们收尸!”
话音刚落,耿正昌背后的苇丛里吐出了火舌。耿正昌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和五个士兵一起倒了下去。
那些防疫队员摘下了日式的防毒面具。领头的人,正是绿柳晴旅馆的钱老板。他大步上前,握住了左月潮的手说:“老左,我们等着他们来很久了,幸好没出一点岔子,真是千险万险。”
又有两个人提着汤普逊冲锋枪从伏击的苇丛间走了出来,刚才,就是他们偷袭得手。
领头的摘下了防毒面具,是一个目光如火一般明亮的年轻人。左月潮看到他的脸,眼睛微微有点潮,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是张德彬,你终于接过你哥哥的枪了!”
他正是左月潮老部下张德文的亲弟弟张德彬。张德彬坚毅地笑笑说:“是黎司令给了我们枪支,训练了我们!”
从死亡一线返回的老武工队员赖贵明哈哈一笑,也上前,拍拍张德彬的肩膀说:“你就念着黎司令的好,忘了师父!德彬可是我新发展的新四军敌后武工队员,有英烈的哥哥在先,当仁不让的后来人。”
面对这些死里逃生的同志,老钱郑重宣布说:“各位同志,我代表上级直接传达命令,你们在平州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好,出生入死,现在上级要求你们撤离。特别是刘琴秋同志,遭受了非人的摧残,上级嘱咐,一定要安全地把她撤回到延安去!”
老钱看了看神志模糊、精神木然的刘琴秋。他脸上满是关切与不安。
左月潮说:“刘琴秋同志受苦了,她的撤离,我完全同意。但是老钱,我是走不了啊,我有我的课堂、我的学生们,另外,还有在江西的老朋友要会会,‘老K。他应该很快就要现身了,十三年前的恩怨情仇,应该有个了结了。”
3
白露得知平州已经易帜的消息后,丝毫没有惊讶,也没有慌张。她一大早起来,梳妆打扮好自己,大大方方地下了楼,推开门。在她的门口,小兵鲁培林正裹着一件军大衣,头戴着一只黑色老棉帽,也没打绑腿,不军不民的打扮,倚靠着石头台阶睡觉,脸上还挂着霜,似乎睡了一夜。
白露摇醒他,很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鲁培林揉了揉眼睛,说:“黎司令让我保护白小姐,这平州马上又要兵荒马乱的。几次都没做得好。所以,我就又过来了。”
白露问:“你不知道黎司令已经阵亡了吗,你的枪呢?”
鲁培林说:“知道啊,黎司令太英勇了。他死了,我们也跟着他!我们警卫排的枪都让特战营给缴械了,军饷也不发,只好退了伍。不想回老家种田了,回去,还得当亡国奴。现在,我更要贴身保护好你。”
白露觉得有点好笑,更多的是感动。她拿出那把从刘精忠警卫那缴获来的M1911手枪,递给鲁培林:“拿着,弹匣是满的,防身用。你不用守着我了,藏起来。过几天,一定会风平浪静的,到时离开平州,远走高飞。”
鲁培林弹跳而起,机敏地接过手枪,爱不释手地摩挲。随后左右一看,迅速把手枪塞到了棉大衣里,露出开心的笑容,向白露道一声“保重”,用棉帽遮脸,闪身离开了求知书局。
白露挑小巷走,到稻河边的渔船上买了一些鱼,请卖鱼的人杀好,带了回来。她到后院灶台上看,见火生得旺旺的,便倒入了油和水,一遍一遍刷锅,认认真真烹出一碗银鱼汤,一条清蒸鳜鱼、一条红烧鲤鱼。屋子内外,便满是生生的气息。
她把鱼一盘盘端到了楼上,放在母亲的遗像前,然后翻出化妆盒,认认真真描眉、扑上胭脂、咬上唇红,在头发上搽好桂花香的头油,梳成波浪卷,穿上了压在箱底的美国红呢子大衣,仔细束好了腰带。最后戴上巴黎流行的黑色丝绒贝雷帽,上面装饰着一枚缀着水晶的金色心形徽章和一束漂亮的鸟尾翎。一圈蕾丝流苏垂下,遮起她的眼睛和半张脸。
“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白露对着母亲的遗像说,把那枚金属片夹在左手中指和食指间,插入口袋里,穿上一双高筒皮靴,款款下楼,离开了求知书局。她从容不迫地在平州的大街上走,把这个冬日里灰暗、阴霾的小城顿时照耀得生机勃勃。那些得知平州已降的行人们,从没见过这么洋派的一位大小姐,纷纷驻足观看,议论纷纷。
在忠信大道的十字街头,白露突然碰到了在笑呵呵乱走的老谭。他依然在认真扮演着“谭傻子”,穿着一身破烂、肮脏、棉絮外露的长棉褂,头发凌乱,胡须蓬乱,在寒风中哆嗦着。
与白露双目相对的那一刹那,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归于正常,目光中闪出了关切的光芒。显然这几天,他都在暗中打听白露的下落。白露的双眼湿润了,极轻地摇了摇头,随后从口袋里摸出母亲留下的一只金镯,走到老谭面前,塞到他手里:“傻子,我這几天到观音庙里拜了菩萨,你看看你,又把自己搞成这鬼样子。这个拿着,去剃剃头、刮刮胡子,洗洗澡,买一身新棉袄。小心点,别被地痞抢了,他们抢,你就叫警察。”
老谭努力傻笑着:“好心姐姐,给个铐子我干吗。你上哪,我跟你一块去呗。呵呵!”在接过金镯的瞬间,他用手指在白露手背上按了一下。
白露摇摇头:“我要到司令部去找吕司令喝茶,你自个找地方玩去。你养的蝈蝈还能叫吗?大冬天的,别冻死了。”
老谭呵呵地说:“能能,都好着呢,跑城外玩去了。哈哈,夜里,我一叫唤,它们准都回来。”
白露轻轻说了声“好”,鼻子一酸,松开了老谭的手,大步向县政府方向走去。终于,她的出现惊动了在满城搜查她的几股特务。他们跟上了白露。有人抢走了谭傻子手上的金镯,仔细看了看,见无异样,便还给了大呼小叫、要张口咬人的谭傻子。其余的人手按在鼓鼓的腰上,大踏步跟随着白露。
街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惊艳白露的美貌,纷纷说“认出来了,是救国军的白参谋唉”,或者说“小学堂的白教员唉”,个个像见到天女下凡一般凑热闹。
那些特务倒没法光天化日下动手抓人,只有散开一张半圆的人网,不远不近地警戒,随时准备动手。
白露到达的地方,真的是县政府。
今日上午的县政府有点忙乱,各级公务员从广播里才听说吕司令已经易帜投降了,之前毫无迹象,也无人吹风,都不敢相信,一早赶来询问、确认。
有些公务员在确认了消息属实之后,痛苦流泪,挥毫大笔写:“城已经沦陷,务中华公事、食华民之禄者,安能觍颜事鬼!某请辞公任,回家耕田。”贴在政府前廊柱上。有一个人示范,其余不少人也写了辞职信,贴在柱上,把柱子贴满了。
滕秘书手忙脚乱地揭下这些辞职信,已有近四成的公务员宣布辞职了,想抽人手去布置易帜大会都找不着人手。
卫长河索性宣布县政府完全军管,各部门由他的麾下抽调文书官、参谋官暂代各科公务员负责。军人们从县政府门口进进出出,场面混乱。
这些军人和滕秘书见到白露款款而来,都停下手中的活,诧异地看着她走进了县政府,径直到吕天平的办公室去。
跟踪着的那些特务也要进县政府,却被滕秘书命令卫兵给拦了下来。
见到白露来自投罗网,吕天平有点意外。
那时,他的桌上堆满了各地回复而来的质问电报。全国各地、各个团体、各方人士铺天盖地的指责,不乏威胁要“为国取其贼头”的。
另有一堆,是伪满洲国和汪伪各地要员发来的贺电,祝贺平州军政“弃暗投明”。
吕天平一封都没有细读,他手里捏着养身仁丹蜜丸,眼前间或闪烁着黎雨萍和刘琴秋的面孔:在烟柳河畔侃侃而谈的黎雨萍那样风华正茂,在吕公馆内为自己熨烫衬衣的刘琴秋那样温柔无限,是他戎马半生中唯有的温柔记忆。
人生至暗的时刻里,他靠这点点回忆才能稍稍打起一点精神来。
几个警卫拔枪要挟持白露,被吕天平挥手制止了,并伸手邀请她坐下。他柔声问:“白教员,你来了啊。很巧,我正要找你。”白露冷冷地说:“我知道。”吕天平继续说:“今天早晨,许卓城在城南被几个身份不明的刺客给暗杀了。他们留下口信说,是新四军锄奸队干的。”白露依旧冷冷地说“哦”,表情没有任何的波澜。
吕天平沉默良久,问她:“你主动来找我,所为何事呢?”
“我来跟你结婚。这一身,是我的嫁衣,你的,准备好了吗?”
白露摘下自己的贝雷帽,搁在茶几上,冷冷地说:“我看了老皇历,今天诸事不宜,两天后是吉日,好日子。”
第九十八章 生死限
1
许卓城的暴死,白露自投罗网,严重地刺激了刘清和。
平州已经归降,李香菊收到了川岛芳子的指令:“平州使命已经结束,可能有动荡期,你尽快撤退。”这个指令只给了李香菊,却不包括刘清和。刘清和收到了76号和影佐少将的指令,内容是:“迅速肃清城内共党以及一切服从重庆的人员,建立我方情报体系,耐心迎接皇军入城。”
得到这份命令后,刘清和觉得十分可笑。
自己区区一点人,此时此刻与中共和军统同时为敌,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自己动身来此地之前所有说好的条件,影佐像当屁一样地无视了,还想把自己像狗一样使唤到死。
易帜的第二天,平州出奇地平静,并没有他设想的那么混乱。越是平静,他越觉得害怕。他预感到自己也将会被这个世界所抛弃,自己必须有所行动,把白露夺到手,然后立刻带着她远走高飞。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李香菊来到平州大酒楼的客房找到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的眼线通过各种线索发现,平州城内马上会发生兵变。支那人内讧起来,一定是玉石俱焚。既然吕天平已经投降,我们的任务都算完了,你跟我走吧。”
刘清和冷笑一声:“跟你走?继续给日本人卖命?我记得跟你来的许卓城,可没活着回去。我有我的计划,要走你自己走吧。”
李香菊看着一脸傲然的刘清和,有点怜悯他。有半截话,她没有跟刘清和说出口,在川岛芳子的命令后面,还有一条密令:“刘清和君在平州的活动太多,暴露我方太多线索。已获梅机关授权,离开平州前,你可对之相机清除,以免其被敌方军统所用。”
她把手伸进自己提包的枪柄上,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掏出来。
“有兵变很好,越乱越好。”
刘清和并没有觉察到自己背后的杀机,他看着窗外,颇为自负地说:“卫长河控制吕天平的办法,就是把他的老婆刘琴秋给绑架、暗杀了。马上吕天平又要结婚了。有乱好,乱之中,我才能抓到他的新老婆,才能控制住他,保证平州的稳妥。”
李香菊突然笑了:“你这个人,谎话都不会说!你所挂念的,无非是另一个你永远不会得到的女人。算了,我先撤了。何志祥已经拿到了协议,他计划明天离开平州回南京,我就跟他先走了。今天来见你,权当道个别吧。真心希望过几天,你能活着到新京来找我。”
刘清和不想跟李香菊多言语,与她道别,目送她出了门,下了楼。
天色已暮,对面突然闪来一束光,是有人在对面楼顶打手电。刘清和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提起了自己屋中的手电,朝着对面晃了一圈。
对面瞬间暗了下去。刘清和连忙凑向窗口向下看。随着“砰砰”的枪声响起,刚准备登上黄包车的李香菊,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刘清和不由得闭上眼,喃喃地自言自语说:“傻女人,你知道得太多了。你当自己是日本人,日本人看你连狗都不如。川岛早把你移交到76号的黑名单上了。其实76号的那群狗又算什么,南京的汪主席又算什么,他们一样随时会被日本人给处理掉。亡国奴,汉奸走狗,一个都不会幸免的,没有一个好下场!”
他拉上了窗帘,悄悄退回到沙发之中,莫名其妙地号啕大哭起来。
第二天的凌晨,在城南的墓地,白露在吕天平和卫长河的监视下,按照许卓城的遗嘱,在距离母亲墓地不远处葬下了他。她并没有把他和白淑怡合葬起来,终还是觉得他不配。他们特意请明海法师来诵经入土。看着许卓城的坟一点点堆起,明海法师念念有词,白露耳边不禁响起了黎有望在枕边温柔的声音:
“欲知前世因,则今生所受者是,欲知后世果,则今生所为者是。你说,我后世会成猪狗还是马牛?”
“你是猪狗,我便是你嘴里的一根獠牙;你若是马牛,我便是你嘴里的一把青草。”
在这萧瑟、凄凉一片的坟场之中,想到这番话,白露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几个戴着防毒面具的防疫队员正架起干枯的芦苇垛,焚烧街头两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一具是个倒毙街头的乞丐,另一个却是个美艳的妙龄女子。
熊熊的烈火燃起,防疫队员们透过面具厚厚的镜片互相看了看,皆沉默不语。
2
平州易帜的第二天,全国舆论的浪潮一波一波地传到了这个维系着江北抗战希望之光的小城里。重庆方面宣布吕天平为“叛将”“汉奸”,取消吕天平中将军衔及“游击总队”番号,同时,还高声呼吁卫长河等被吕天平所挟持之部属,能夠认清民族及国家之大义,幡然悔悟,摆脱吕天平的控制,早日回归抗战序列,则既往不咎。
吕天平从葬礼归来,打开收音机,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名已俱裂,吕天平却没有多沮丧,隔着时空,可以想见,老谋深算的老对手韩光义此刻一定在得意地微笑。一局大棋,赢在了最后,既保存了所部实力,又避免了自己承担落水为奸的骂名,甚至把部属的退路都留好了,很高明,或许是来自更高层面的授意。
这就是他们所擅长的政治。吕天平早已经深深厌倦。
这时,徐永财求见,匆匆找吕天平汇报几件事:“司令,别看城内现在静悄悄的,但是很不太平啊。我的眼线说,有一股皇桥前线的军官在搞暗中串联,看来要搞事。这是第一件事。连那些蛰伏的帮派分子也在蠢蠢欲动,不知是说为柳必五报仇,还是为别的。这是第二件事。奉命礼送共党出城的韩主席特务营长耿正昌等几人的尸体,连同他们的卡车,在城北的‘死人塘被发现了,像是遇到突然袭击,我很怀疑是共党所为。这是第三件事。还有……”
吕天平有点不耐烦了:“还有吗?所有事,没有端倪就不要报告。”
徐永财说“是是”,还是坚持把第四件事说了:“有人目击,在城南刺杀许特使的不是共党,而是许特使的副手何志祥。几个人看到了,这件事铁板钉钉的。不过,我下令去搜何志祥的客房,他人走了,好像已经回南京复命去了。”
“那就是他们南京来人之间的事,包括那个李香菊的死,我们都是管不着的,也不掺和了。”吕天平语气已经明显地表明,他不想再听了。
徐永财还是坚持说出了第五件事:“司令,还有第五件事: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向您递交辞呈,退出警界,归乡种菜去。警察局的大印,我已经交给副局长了,佩枪也归库了。这就是来跟您说一声。”
见到徐永财提交的辞呈,吕天平颇感意外,他说:“县府上下,近一半的公务员都递交辞呈了。你这是凑热闹,还是另有所图啊?”徐永财表示一心只想回乡种菜。吕天平抽出钢笔,在他的请辞书上签了字:“你老家不是在九龙湖边的维阳西岸镇嘛,那还是日本人的地盘,回不回去,有什么不一样吗?还有,我后天和白小姐结婚,你不喝杯酒再走吗?”
徐永财笑笑说:“吕司令,我是浙江宁波人。”
徐永财走后,吕天平深思良久,随即下令,派人将王怀信带到县政府来居住。然而,去王怀信宅邸中带人的士兵回复,却让吕天平大惊失色:王怀信已经失踪了,家里空空荡荡,看守他的警卫都被打死了!
吕天平急召卫长河商议:“果然是王怀信要策动兵变,我们该怎么办?”
卫长河倒也不慌张,从容地说:“这阵子,吕司令你要承担很多的舆论压力,肯定有点心烦意乱。兵变这样的事,我们军旅生涯里也不是第一次经历,如同牛皮癣,痒了,抓抓即可。他的那个舞女老婆还在我的手上。这个人变来变去,随风倒,靠一点小聪明,是不会折腾出什么名堂来的。”
卫长河安抚吕天平之余,拿出一封密电:“汪主席对您如期投诚非常满意,即将要给您几个许诺:第一,您的中将职衔不变,加‘中常委、第一方面集团军司令长官;第二,吕部仍驻平州,每月饷银五十万元;第三,日军攻占吴家桥后不再西进一步,吕部宜与之配合,集中兵力向盐州进军。”
吕天平冷冷地说:“礼送刘琴秋的耿正昌死了,你知道吗?你究竟在捣些什么鬼?共产党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惹的。我真的奉劝老弟,适可而止。”
“耿正昌那是自作主张,我明确要求他礼送出境,他以为我没有这个诚意呢,蠢啊。不过,哈哈,吕兄,你也别太乐观了。过几天,江南会爆发一声大惊雷。你最好趁着刘琴秋没有出现在延安之前,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到底,赶快跟白露结婚,跟她划清界限。我是为你好。许卓城已经死了,韩主席家的恩恩怨怨也就是一了百了了。韩主席也对您忍辱负重的姿态表示了肯定,希望您能执行好‘黄雀计划,配合日方做好剿共。所有战绩,一如在国军之战绩,胜利之日,他当全力保全您。让您和他的千金成婚,就是他深明大义的体现。吕司令,其他事情,都放心交给我的人手去处置,您看看尽快和白小姐把婚事办了吧。这可是眼前最要紧的事。既然他那漂漂亮亮的韩大千金自己找上门来,你就按新生活的标准,风风光光娶了吧。”
卫长河起身告辞。他吩咐警卫,一定看好吕天平。
此时此刻,在平州城外的莲河要塞,他的亲信何辅汉已经向赵汉生打开了通道。赵汉生带着三万伪军进驻莲河,并借兵一万给何辅汉,共计一万五千人向平州城开拔。
城内有周朝,城外有何辅汉,卫长河踌躇满志,心中对掌控平州全局毫无担忧。
3
黄开轩用黎有望托付给他的“紫密”破解提纲,换来了自己的自由。卫长河和周朝获得授命,开释了他。参与兵变未遂,献密有功,卫司令特赦。死罪可免,活罪不饶:他被从军队除名了,军职和军籍全部抹光,连一笔退役军饷都没有,只有一笔路费。他被限定时间内在平州活动,城禁期结束后,立刻离开平州,迅速返回原籍江西梨桥县。
几天里,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纯粹的自由。
从十五岁离家从军,到如今飘落在平州街头,战友要么身陷囹圄,要么相继阵亡,黄开轩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故乡梨桥县成了他心中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大山深处一个闭塞和原始的县寨。边城,有清澈的水和水灵灵的姑娘,有质朴的汉子、勤劳的山民、多情的少妇,除了闭塞,一切都能令人心安。
自己为什么偏偏要离开那里?仅仅是因为爹娘供他读了两年的学堂,会认字和算数,能看到一些山外面带进来的书和报纸,惊讶于世界竟然如此之大,就决心离家,偷偷从家里的篱笆墙后翻了出来。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了。
死亡永远很近,家永远很远。
黄开轩陡然生出思乡之情,越来越强烈。他想到,自己的阿爸阿妈应该没有过世吧。世道混乱,民生凋敝,托同乡给他们捎过两三回钱和两三回口信(他们目不识丁,写信也是白费劲),应该收到过吧。自己若是兩手空空出来,两手空空再回去,纵然无言以对父老,为国百回征战,也算是圆满吧。
在平州,他永远是飘零异乡客。他心中唯有最后一丝的温柔,那就是第一眼所见即钟情的唐家二小姐:唐晓蓉。唐家的变故,他用脚趾头想也能明白其中的蹊跷。
既然无力营救朱子松和罗耀宗,黄开轩也就不准备管他们了。
这两天,他像局外人一样看着平州易帜,凡是有旗杆的地方,都升起了带着黄色“和平建国”小尾巴的青天白日旗。群氓的生活却一成不变,街上冒出很多身份叵测的浪荡汉,漫无目的地游走。一年来与日军出生入死的较量,仿佛是一场可笑的梦。
这日的傍晚,黄开轩悠游来到宽良街。
绿柳晴旅馆已被封闭多日,他寻思倒不失为一个临时寄身之所。经过徐记棺材铺的时候,黄开轩想起来,要买点纸人纸马、元宝冥钱之类到那些战友坟头上烧一烧,道声别。
他就上前去打门,拍了很久的门,就在他将要失去耐心的时刻,门开了。
棺材铺的小伙计探头探脑伸出头,神情紧张地询问:“黄司令,你今天登门还准备订棺材吗?”他边说边挤眼,撇嘴唇。
黄开轩早就觉察到了蹊跷,手伸到腰部,奋力在门上一踢,把那个小伙计和门后的人都撞倒。他迅速闪身入门,猫着腰一扑,控制了门后的人。那人果然手里持着一把枪,挟持着小伙计。
黄开轩在他手腕上一折,夺了枪,随后拉起他胳臂把他擒拿住,用自己的左手架在那人的脖子上。他的手心里有一把小刀,可以随时割开那人的脖子。
那人轻声嚷:“黄司令,是我!”
黄开轩借着黄昏的光,认出他是警卫排的一个小卫兵,但仍然警觉地把枪踢给小伙计,对那个卫兵说:“你们怎么在这里?带我向里面走。”卫兵说:“我们就是按‘光耀计划端了‘老K,就是这个徐老板的老巢。这事,您被关押着,没法跟您说。”
黄开轩低声说:“向里走,带我去会会他。”他也招呼小伙计跟自己一块进去,那个小伙计大概被吓怕了,“哇”地丢下枪就往门外跑了。
黄开轩只得独自架着卫兵走过狭窄的门店。里面挂满了花圈、纸马、香烛、紙人等冥器,显得阴森而恐怖。
平州城所有门店样式,都是典型的江南古镇格局,前面入口很小,进深很大,会有一重甚至三四重的院子。徐记棺材铺也不例外,二进院内堆满了成品的棺材,满是松香、油漆的味道。再一进,则堆满了半成品,全是木料的味道。那个被挟持的卫兵嚷着:“黄司令来了。”
几个阴影从棺材边闪了出来,都端着短枪,黄开轩借着天光认出,果然都是老慈云寺警卫排的人。按照“光耀计划”,这些人原定是要跟着自己来端了这个军统“老K”的老巢的。他放了那个卫兵,沉着地对大家说:“怎么,你们不等我命令就行动?徐老板他们的人呢?”有个卫兵说:“都捆着呢,就等你来。”
黄开轩点点头,收了掌心里的刀子:“带我去见见他。”
跟着卫兵向里走。里院有一根高高的旗杆,高高挂着“徐寿记”的旗帜。黄开轩经过时拍了拍旗杆,他也认出来了,这是一根伪装成旗杆的无线电天线。旗杆边不远,有木料堆着,其内掩藏着一台机器。那是一个柴油发电机组。显而易见,徐老板的无线电,靠自备电源发电,使用时,只需要用处理木料的声音来掩饰它即可。
往第三进院子走时,一个高大异常的身影闪出来了,笑着对黄开轩说:“黄司令,我们要举事,就差你一个了!他在等着你。”
不用细看,那人正是黎有望的贴身警卫,蒙古汉子乌力吉。
黄开轩拍了拍乌力吉,心中的狐疑全部消释:“我被卫长河关押的时候,你们倒也没闲着。‘光耀行动都已经取消了,是谁让你们擅作主张动军统的老巢!”
“是我!”一个熟悉而低沉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出来,似乎带着浓浓的笑意,“开轩兄,我等你好久了。很怕你不来,又怕你真来!”
“黎有望,他娘的。”黄开轩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说,“我就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死!”
第九十九章 暴雪至
1
入夜,吕天平突然来到了县府后花园里关押着白露的房间看望她。他带了点心,在警卫陪同下,悄无声息地进了门。
白露静静地正在看着书,见吕天平来本能地采取自卫姿态,冷冷地问:“你终于来了?”
白露似乎知道吕天平要来。吕天平笑笑,放下点心,伸手示意她仍坐下,笑着说:“不要怕,我就是来看看你的。我们不是就要结婚了嘛,既然你自己来找我,那么,我来看看自己的未婚妻,不成吗?”
白露“哼”了一声,起身道:“我给你倒点水吧。”
她挨到了吕天平身边,用暖壶给他倒水。就在她端起杯子捧给吕天平的那一刻,吕天平迅速抓住了她的左手。白露想挣扎,却发现他的力气远比自己想象的大得多,像铁钳一样。这员儒将平时斯斯文文的,常居办公室内办文事,却丝毫没忘记自己是个军人,军事训练一日不辍,白露哪是他的对手。
“想刺杀我。”吕天平轻松地掰开她的左手,从她掌心里取出那枚铁片,“你们的计划太冒险,而且这个手段在观音庙已经用过一次了,不可能成功第二次的。给你送一枚暗器,这也算是许卓城最后的慈悲吧。”
“放开我,你这个卖国求荣的无耻叛徒,狗汉奸!我们白瞎眼,信任你这么久。”白露痛苦地挣扎,眼中的火要喷出来把吕天平烧掉了。
吕天平依旧笑了笑,松开了手,竟然吟出了一首诗来:“春来无酒也微酣,绿树苍烟映碧岚。忽见桃花羞欲笑,心随流水到江南。”
白露顿时愣住了,充满疑虑,压低声音问:“您,是‘沉冰?”
吕天平笑了笑,没有答是与否,却说:“沉入水的冰山更有力量。这里没有监听,我也不是来钓你话的。我们也算认识这么久了,你应该了解我的倾向。钱掌柜让我向你问好。”
他从口袋掏出了一张纸条给白露。
白露打开一看,明明白白是老钱的字迹:“白露同志好。吕天平是我党同路人,执行群峰计划。钱某问好。”
白露心中惊骇,原来诸多种种不可解瞬间明了。老钱他们并没有放弃在平州的战斗。
“昨天,防疫队来给我的办公室消毒,我不但见到了老钱,也见到了左校长。无人遇险,他们都很好,你放心。”吕天平低声说。
她不禁热泪盈眶,向吕天平伸出手。两人重重一握。
“卫长河他们有黄雀计划,我们有群峰计划。”吕天平继续低声说,“我计划先率部归降,以赢得汪逆信任,成为打入汪伪心脏深处的一把尖刀,联络、策反汪伪政府里一些摇摆不定的人,他们若肯投向我们,必有利于未来的革命形势。最重要的是,要在日军兵锋前,为新四军建立一块可供转圜的屏障,一个能够侦悉日军动态的耳目。凡事皆有利弊,只是权衡,取利大弊小者行之。现在是抗日最艰难的时期,而这种艰难,我都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此时此刻,更要高瞻远瞩。”
白露点点头,有点激动,肩膀颤抖说:“那需要我干什么?跟你假结婚,一起潜伏吗?”这个“假”字,她说得格外重。
吕天平笑笑,取回了她手里的纸条,吞到了肚子里,随后摇着头说:“不,不用,潜伏的人选,我都不声不响地安排好了。除了我和老钱,没有人知道他们都是谁,他们将长期潜伏,已开始工作了,直至胜利。他们才是真正的‘沉冰。我们这些浮出水面来、有故事的人,都得撤离,也包括你。你的目标太明显了,他们怀疑得太多了。你,只需要跟着那个人一起,离开平州。”
“哪个人,跟谁?”白露故作不解。
吕天平双眼盯着白露,依旧在微笑说:“你说还有谁?黎有望!他能活着回来,真是万幸。我原是想赶他一走了之的。既然回来,他就不应该让你来冒这个险。密谋刺杀我,是没有用的。这城内,还有卫长河、徐永财等。屈膝投降的人总会有,否则,各路伪政府也不会越撑越大,投降的鼠辈数也数不过来。”
白露脸微微地红了,点点头说:“这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他拦不住的……如果能撤走,你会跟我们一起吗?”
吕天平摇摇头说:“不会,平州是我的血地,我的家乡。我的爱人刘琴秋,也是你们的同志。她总算是脱离了魔爪,去了延安,我就放心了。现在的我,已經没什么牵挂,也无路可退了。”
白露点点头,想到必然是老钱营救了刘琴秋,她又猜度起吕天平的往事,忍不住好奇心问:“那么,您和他的姐姐黎雨萍女士,当年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吕天平说:“民国十五年冬,我带着北伐部队抵达江西,接防南昌附近。她刚刚女校毕业,在报社工作,代表进步人士来慰问北伐军。听闻我是平州籍,她与我更亲近了。那时候,也正是国共合作时期。我的军中没有共产党员,就请她担任政治教员,宣传革命道理。那时,我单身未婚,她如花美眷,我们彼此一见倾心。倘若不是反动派的突然变脸,我们该有多幸福啊。到了民国十六年的四月二十七日,一纸密电到,这一切都结束了。我怯弱,不得不亲自下令逮捕她,并亲自把她送上了刑场。我开始以为,靠耍一点小心机,就能救她于不死。没有想到,为了保住自己的军权,把她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话说到此,他突然止住了。
白露知趣,也就不再追问。两人又一次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只有悬着的电灯泡发出不易觉察的“嗡嗡”声,类似于蛰伏的蛇在吐着芯子。
吕天平说:“记得上次开那个‘新生活运动的会议,你是慷慨陈词,英姿勃发,气概上一点不输满座的须眉啊。当年,黎雨萍给我们滔滔不绝地讲工农革命的道理,也就是像你说妇女的作用那样……好了,不去想这些陈年往事了。这些事啊,得我见着雨萍的时候再说。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你的配合。明天晚上,卫长河会邀请我们一起吃饭,说是要给我们办个订婚仪式,其实是试探我吕某人的态度。届时,会有汪伪代表和日本人的代表参加。这最后的一出戏,陪着我一起,跟他们唱好了。暴风雪就要来了,你自己注意保暖。暴烈的混乱,来如风雪,欲其终止,必需万丈赤焰燃烧。”
白露一肚子的疑问,为什么是“最后一出戏”,为什么“见着雨萍”。她深感吕天平话中有话,想追问下去,却被吕天平挥手制止。随即,他起身告辞,丢下白露一人发呆,久久回味。
2
3日上午,周朝令人在全城开始大搜查,寻找王怀信的下落。他还让士兵把衣冠不整的肖含玉押上一辆卡车,在全城巡游。
车上,有士兵手持大喇叭宣读:“赤匪王均如,化名王怀信,朝三暮四,屡叛其宗,乃党国之弃子,共党之叛徒。和平初建后,蓄意串联兵变破坏平州共荣之事业,今收押该匪之妻,劝其自首,若仍不幡然悔改,王某本人及从王某者,一律枪决不赦。”
寒风之中,衣单的肖含玉吓得瑟瑟发抖,泪流满面。
沿街的民众见到她,无不掩面叹息。众人实在弄不懂,几天之前,还是吕司令的得力助手、守城有功、保卫皇桥有功的王怀信,怎么一日间变成了喊打喊杀的罪人。
坐在被贴封条、空无一人的绿柳晴旅馆里,王怀信静静地站着喝茶。水电全断,旅馆黑漆漆一片,如同鬼舍,即将参加起义的三十五人连同炸药和枪支弹药,全都秘密藏到了这栋人去楼空的建筑里。
他粘贴着假胡须、戴着礼帽和墨镜,隐藏在房间的阴影里。这个房间,正是他第一次到平州来,黎有望为他安排的客房,也是他和肖含玉对着月亮成亲、结为夫妻的那一间。透过法式的百叶窗,他看到了被绑在卡车上的肖含玉,心中波澜,脸上不惊。
王怀信才得到准确消息,韩光义在1940年12月31日夜,已经擢升周朝为一七五师少将师长。
此刻,他也洞悉了,卫长河不过是利用自己来分化吕、黎二人,逼死黎有望,逼迫吕天平投降。所有之前对自己的许诺,就像是一阵寒风一样,刮过即消散。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情,王怀信见多了,幸好自己留着一手,可以冒险一搏,从而全面控制平州。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才上午八点半,距离大家约定的起事时间,还有十五个小时。王怀信看了看身后房间内的几个军官,大家交换了一下眼神。所有人都是隐忍的目光。
“不急,让卫长河、周朝这帮刚下了水的兔崽子们再逍遥一阵子。”
王怀信幽幽然地说。
平州就这样平静度过了投降易帜后的第三天。
傍晚时分,一辆日本军车从平州东门驶入,在周朝特战营军车的护卫下,直接开赴东亚大饭店。第二辆军车上坐着一个踌躇满志的军官,正是小野师团下辖的武田旅团先锋指挥官酒井俊中佐。他指挥的联队刚刚在吴家桥前线击毙了顽固反日分子黎有望,随即收到平州方面宣布投降南京的消息。因为这项战功,他被小野将军和华东派遣军司令部挑选为新任特使,到平州与吕天平、卫长河初步接触。
平州方面把为酒井接风的宴会也定在了宋醒吾的东亚大饭店,就在签署“吕许密约”的松鹤厅。酒井俊一下车,卫长河和宋醒吾就满脸堆笑地来迎接。76号特别指派刘清和负责翻译和警卫工作,自然也跟随在后。
卫长河跟酒井握了一下手,随即含含糊糊地寒暄一句。宋醒吾则笑眯眯地说:“酒井特使,卫司令是说,我们在平州盼望着皇军的特使很久了!”
刘清和用很低沉的声音,把他们的话翻译给了酒井听。
酒井看了看身后慢慢飘起了大雪的平州城,并不理睬宋醒吾和衛长河,兀自感叹道:“偌大的平州啊,黎有望的家乡,比我的老家北海道夕张可要繁荣多了,难怪他要豁出命保卫它。小野将军说得不错,把它打烂了太可惜。真没有想到,我们皇军终是这样进来了!”
宋醒吾提醒道:“酒井特使,我们的吕司令正在厅内等着你呢。”
酒井俊这才回过神来,笑着说:“好,好,我这就去见他。”
整个东亚大饭店内部被布置如盛开的向日葵一般富丽堂皇,极为亲日。大厅内悬挂了巨大的日之丸旗帜和青天白日旗。易帜之日当天,宋醒吾在南京的银行业务全部解封,资金全部可以流转,生意又恢复正常,他对日本人感激涕零。他一路小跑引导着酒井上二楼,肥硕的身子显得特别灵活,亲自为他推门引路。
酒井进了大厅一看,一个穿着崭新军装、领佩中将军衔的军人端坐在等着他。他身边坐着一位漂亮的女士。两人都没有起身迎客的意思。
另有一张熟面孔,是南京方面的何志祥。何志祥正是南京方面的特使。杀掉许卓城之后,他为摆脱嫌疑,迅速出城,但仅仅走到了何辅汉所驻守的莲河要塞,就止步不前,就地向上面汇报平州方面的情况,并索要官职。南京得知了许卓城的死讯后,倒也没有大惊小怪,任命他为秘书长、全权特使,嘱咐他立即折返平州,继续商洽行政交接等方面的事务。何志祥这才大摇大摆地又返回平州。
何志祥热烈地上前拥抱酒井俊,笑说:“酒井太君,别来无恙啊!在南京你介绍的那些东瀛女子,实在太让人销魂了,哈哈。”
对于何志祥莫名的热情,酒井俊有点尴尬。他完全记不清自己是在南京什么样的场合下见过何志祥,兴许是作为师团代表,到南京庆祝汪记政府成立大典的时候。何志祥曾作为政府副秘书长,挥金如土地邀请这些日本军人到俱乐部去纵欲狂欢。
主宾咸至,卫长河招呼大家入座起菜,服务生次第进入,摆放好一桌经典的淮扬精品菜,色香味俱全。卫长河向大家一一介绍在座身份,随后端起酒杯致祝酒词,喜气洋洋地说:
“酒井特使,何特使,诸位,战争让一切情感变得浓烈,生死爱恨,无一不醇如烈酒。长河是个军人,更爱饮的,却是这杯和平的酒。经过多方的努力,今天,平州和平的日子终于到来了,来之不易啊。我们和酒井太君算是不打不相识。为了让和平喜上加喜,吕司令决定在今天和韩映雪小姐订婚,三天后,也就是元月六日,正式举办结婚仪式。所以,这一杯酒,不仅是为酒井太君接风洗尘,也是见证他们永结同心的开始!”
刘清和面无表情地把这段翻译给了酒井俊听。他边翻译,边盯着笑盈盈的白露看。白露似乎陶醉在了这一订婚仪式中,温柔地倚靠在吕天平的身旁,仿佛一个等待这一天很久的女人,既美艳无双也幸福无比,一点都没有把刘清和放在眼里。
四目相对时,她对自己满是冰冷的光。这令刘清河瞬间肝肠寸断。
尽管刘清和的翻译含含糊糊,酒井俊还是听真了,吕天平要和身边的女子订婚。他真的颇为高兴,只有丧失了斗志的军人才会迷恋温柔乡,对吕天平的猜忌立刻瓦解,笑嘻嘻地端起酒杯到吕天平的身边敬酒。
3
守在窃听机旁边的黎有望摘下了监听的耳机,瞬间沉默不语。
在他身旁同样监听着的黄开轩,也摘下耳机,安慰黎有望说:“黎兄,女人水性杨花,自古如此。况且,白露小姐未必知道你还活着。还有三天,他们才结婚,我们是不是可以提前行动,把她从吕天平手里抢回来。”
黎有望摇了摇头,说:“不必了。能活着从酒井的炮口下回来,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何况是她。”
此时此刻,黎有望的额头上多了一道深深的血疤,像破败的军旗一样鲜亮。黄开轩盯着他看了一眼,一时间竟觉得战死的丁聚元附魂到了他身上……
那一夜,黎有望寻找叶桂材不得,带着敢死队的弟兄们退回到了皇桥。
日军并没有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尾随追击,更证实了他们无意于攻取皇桥。确认了这一点,黎有望内心反而是羞愧难当。一次出击,丁聚元、叶桂材以及几千士兵都战死了,唯有自己靠着敌人仁慈而偷生,他不甘心。
到第三天的傍晚,布置好了防线及诸事后,黎有望一人一骑,背着长枪、大刀和手榴弹,迎着风雪,向吴家桥西的日军阵地而去。
在靠近日军阵地的田野和树林边缘,黎有望就遭遇到了流弹。他的战马仰头一啸,为他挡住了那一梭子子弹。马头中弹,当即栽倒在堆满尸体的战场上。日军前线指挥官用望远镜看了一眼,以为是对方一个冒失的侦察兵,只令炮兵补了一炮,随即派出一小队士兵去查看死活。那队士兵把晕厥的黎有望叫醒,却没有补枪,也没有一刀刺入他心脏。
黎有望悠然醒转,想拔枪与他们拼命。士兵中领头的一个,竟用生硬的汉语说:“黎司令,我是坂冢,我们,都是你的俘虏!”
他这才认清楚这些士兵竟然都是他释放掉的那批俘虏兵,领头的,正是坂冢小次郎。
坂冢有点痛心疾首地比画着,说:“你是英雄,自杀的,不应该,你,回去,活着,战斗!”
一切或许是冥冥中的天意,黎有望长叹一声,解下了身上的装备,在这队日军的掩护下一步一步走回了皇桥。他欲哭无泪,感觉到自己的脸却全湿了,触手一摸,原来是额头被炮弹破片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创口,正汩汩地流着血。
坂冢等人用另一具身材相仿的死尸向上司交了差,有人认出了黎有望身佩的那把柯尔特左轮手枪。于是,黎有望光荣战死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江北。
生死原来只是一念之事,黎有望算是真的看破了一回。他秘密返回了平州。城禁之日,唯一能自由出入的只有防疫队。而防疫队的每一个人,都是黎有望不动声色地精心安排进入的,都是赖贵明秘密发展的一批新的武工队员。
他们的领头者,就是张德文的胞弟张德彬。张德彬把他装入尸袋中,用骡车拉着,骗过了周朝手下在城门口的盘查,秘密地返回了平州。
黎有望一瞬间走了神,黄开轩提醒他说:“黎兄,快听!”
他回过神来,慌忙把耳机戴上,窃听器内传来了吕天平的声音。
此时的吕天平已经离座,到酒井身边回敬。他说:“鄙人肝脾不佳,不善饮酒,刚才你敬我一杯,我得服一记药丸才能回神。酒井特使此来,我得舍命陪君子。这是鄙乡的玉兰馨酒。我们老平州的乡俗,立约,要两人共饮大碗酒。酒井特使,我们共同干了这碗如何?”他双上捧上一碗酒给酒井。
酒井俊到中国沦陷区,最害怕的事不是打仗,而是跟各地降将们喝酒。每次众星捧月来给他敬酒,搞得都酩酊大醉。经刘清和一翻译,他痛苦地端起吕天平的酒碗,勉为其难地喝了一半,并双手捧着再还给吕天平。吕天平一饮而尽,鞠躬返座。卫长河鼓掌,哈哈大笑说:“认识吕司令以来,我头一回见他喝酒这么豪爽。缔造和平,迎娶佳人,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返回座位的吕天平似乎忍着某种痛苦,面部抽搐,却努力平静地说:“卫老弟,诸位,乞降之将,有何喜可言啊。吕某从军,与多少骨肉兄弟共饮过歃盟酒。今天这顿酒,与入侵之敌同饮,也是这一生不能有二了。只因兵临城下,才有城下之盟。我国百年无宁日,辛亥以来,吕某偶见光明,可内外倾轧,信念一灰再灰。国弱民贫,力不胜人,即便遭受欺凌,摇白旗投降,输了脸皮并不是丢人的事,但是我们把骨头都输了,这才令人痛心。吕某无能,孤掌难鸣,从动念复伍回乡,带领这支队伍之日起,就知道这必定是一趟死差,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国难至此,于我个人,已是无力回天,但是凡有一口骨头气的中国人,还有得选,还可以求活路,还可以抗争到底……”
他的话没有说完,脸色越发铁青,气越喘越粗,最终力不能支,一头栽倒在了桌上,砸得桌面一震。包括白露在内,众人都大惊失色。
白露愣住了,第一反应是去搀扶他的胳膊,大喊:“吕先生,吕先生!”
吕天平的鼻口都渗出了血,显然是毒发身亡。白露慌忙翻他军服下的口袋,找出一个仁丹小铁盒,慌忙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卫长河看出端倪,大声呼:“吕先生中毒了,他中毒了,快请医生,快请医生!”
酒井也经历了生平中最为惊悚的时刻,他也看出吕天平是中毒的表现。刚刚和吕天平一起喝了酒,自己的大拇指头还沾着那碗酒的酒水。他连忙抠自己的喉咙,并伸手去拔配枪。身为日方代表,最高貴宾,全席唯有他可以不交配枪入席。
就在酒井慌慌张张拔枪时,他左手边的刘清和一跃而起,抢过他的枪,把他架起来,大呼:“日本人毒死了吕司令!”
“砰砰砰”连开三枪,一枪打向何志祥,另一枪打向卫长河,还有一枪射向宋醒吾。
“这就是投降的下场!”刘清和架着酒井挨倒了白露的身边,“映雪,快跟我一块走出去!”
第一百章 最暗夜
1
刘清和一跃而起,卫长河凭本能的第一反应躲到了桌面下,躲过了致命的一击。何志祥的注意力全被吕天平的暴死吸引,来不及躲避,被一枪击中前胸。宋醒吾头部中弹,像个漏爆的啤酒桶一样,“嘭”一声倒了下去。
刘清和有力地架着酒井俊,向着东亚大饭店外走去。不知为什么,白露选择跟从了他。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是吕天平选择了自杀,毒药就在那个仁丹的圆铁盒内。她晃了晃,还有至少两枚。
吕天平刚才说最后一番话时,悄悄抓起她的手,放在了口袋外。她一定要把这个药给神不知鬼不觉地丢了。她战战兢兢跟从着刘清和,挡在了他的身后,防止有人从背后开枪射击他。
三人就这般阵势,在警卫们的枪口下离开了东亚大饭店。
刘清和扭头对白露说:“出饭店往北走,在稻河岸一个码头上有条船,我们押着这个小鬼子走。”
白露质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你?”
“我想做个好人!”刘清和说,“我知道,你是共产党。我们去盐州投新四军,走不走?”
白露一愣,无从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但还是跟着他往北走。她别无选择。
周朝的人马早已把东亚大饭店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住,几百条枪对着他们。被挟持的酒井惊恐地用生硬的中文说:“不开枪,不开枪!”
死里逃生的卫长河,匆匆跑出来,下令:“不许开枪,放他们走。这个刘清和是共党。他和那个女共党联手毒死了吕司令!”
周朝立即会意,指示准备进入埋伏圈的狙击手将枪收起来,只是带着人尾随着他们。
刘清和也听到了卫长河的话。这纯粹是他个人的所为,但是卫长河意欲嫁祸共产党。这一说,是给了自己一条生路。尽管挟持着酒井俊,刘清和还是很快到了稻河边。果然有一条船在等着,一条城中罕见的,装着柴油马达的小船。
刘清和夹着酒井上船,高声嚷:“所有人等不得靠近,靠近我就杀了酒井!”
已有卫长河命令在先,自然没有人靠近。刘清和挥着枪,指向白露说:“还等什么,快跟我走吧!”
白露冷静地将小铁盒丢进了河里,笑着对刘清和说:“刘清和,我不能走,我已经属于黎有望了。”刘清和勃然大怒说:“他死了,你快下来。若不下来,我就开枪了!”
这时候,一个穿着大衣的影子,突然从码头的黑暗处闪了出来,举起一把手枪对着刘清和和酒井俊连开数枪。几乎在一瞬间,白露尖叫:“鲁培林,别开枪!”
已经迟了。酒井先中枪,子弹穿过他身体,打进刘清和的身体。两人没来得及反应,都瘫倒在了船上。
听闻码头上有枪声,周朝立刻下令身边那些端着枪的士兵开枪射击。士兵们迟疑了,说:“白……白小姐靠得太近。”周朝冷冷地说:“连她一块打死!”
枪声响,鲁培林用手枪还击,很快弹匣打空。他匆忙拉着白露往河里跳跃,边兴奋地高呼:“老子跟踪这混蛋几天了,这次,总算是为国锄奸了!”
与此同时,鲁培林感觉自己身体一沉,似乎被什么击中了。带着冰碴子的河水瞬间包裹住了他,借着眼角的余光,他也看到白露落入了水中,心中泰然。
终于,一切光荣地结束了,河水温暖得无与伦比……
卫长河让人沿着河沿搜索刺客和白露的尸体,自己脑子里飞快思考如何应对善后。这时,一个传令兵骑着马飞速来报,县政府、唐家大院和发电厂同时发生爆炸,似乎是传闻中那些兵变的人开始活动了。
卫长河略一沉思,吩咐周朝领一队人去县政府,自己则带着一股人马回唐府一探究竟。
出大院门来迎接他的,是唐家的老管家。
卫长河质问说:“府上发生了什么事?”老管家说:“有人往墙院内扔炸弹,幸未伤及人。”卫长河问:“凶手抓住了吗?”老管家说:“抓住了,在任道堂内等候发落。”
卫长河好奇心起,吩咐大部人马在府外等候,自己带着四个贴身警卫跟随老管家到了任道堂中。堂内灯火通明,却空空荡荡。
卫长河一愣,厉声问老管家:“老唐,人在哪?”
这时候,一大伙便衣人从四面涌进来,各持长短枪对准卫长河和四个警卫。卫长河惊了,问:“唐管家,你这是要干什么?勾结丘八们造反吗?”
那个白发老管家温和的脸,瞬间变得像寒霜一样冷,高声说:“带上来!”
两个士兵押着三个女子进入了任道堂。卫长河仔细一瞧,是老婆唐爱英、唐经方的三太太倪子君,还有一直被监禁的二小姐唐晓蓉。她满眼怒火地瞪着自己,手里端正地捧着一个牌位,正是岳父唐经方的灵牌。
衛长河瞬间明白,自己掉入老管家不动声色的算计之中了。
“这些兄弟,都是帮会里的兄弟!”一贯恭顺的老管家,此刻无比威严,“卫长河,我们唐家虽是富户,但是一直任道为大,几代老少,接济乡里,扶助忠义,为国为民,一日不怠。经方少爷努力撑持家业,乱世之中,始终恪守家国信念。他,却惨死在你的手下。我是亲眼目睹,却无能为力。我是看着少爷长大的,你杀了他,就像杀了我亲儿子一样。几日前,你还算是中国军人,本来,我只打算隐忍作罢。可到今天,你已经是汉奸走狗,为唐家,为国家,我怎么能再忍下去,不得已铤而走险。平州已经变天,公道却自在人心,卫长河,今天就是了结之日!”
“区区一个老蠢夫,懂什么国家大义,我身上可担系着党国的重任,你凭什么对堂堂国军少将动用私刑!”卫长河急了,争辩道,“唐经方勾结共党,暗中支持新四军,企图……企图以抗战之名……”他突然发觉自己没法说下去了,“企图对抗皇军”“企图抵抗汪伪”。最终勉勉强强说,“企图攻打国军抗日的队伍,私据地盘,扩大实力。”
“这些,是对少爷欲加之罪。他拦住你投降敌伪的路了。卫长河,你欺灭亲长、谋杀岳父,大逆不道之罪。这世道,总要有一种规矩。家有家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庙堂有庙堂的规矩。什么好处你都想要,什么规矩你都不想守,那只有让生死规矩来管你了。这规矩有个好处,没那么多选项,只有两个,不是‘生和‘死,而是‘受死和‘去死!”
老管家从唐晓蓉手中捧过唐经方的牌位,正声说:“我唐家是青帮‘和字堂的分舵,我已经飞鸽传书唐门诸位长辈、公司各股东、帮中长老,将你的恶行公之于众。他们一致同意,授权于我,将你绳之家法。卫长河,今天,你逃不脱了。你这个恶贯满盈之徒,怎么能不死!”
卫长河被押到院子里,面对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天空终于又一次飘下了大片雪花,撒纸钱一般。他抬头看了看那一排躲在屋檐下的鸽舍里“咕咕”叫唤,互相挤着取暖的鸽子,油然感到人生莫名其妙地荒诞,自己竟然死在了一群鸽子脚下。这个封建、腐朽、保守、黑暗、堕落的大家庭早该被砸得稀巴烂了,悔不该迟迟不动手。
在最后的时刻,卫长河突然想起来滕贞吉给他算的那三个字,不禁困惑了起来,隐隐觉察到个中的玄奥。
枪声响起,他听到倪子君隐隐的冷笑,也听到发妻唐爱英则瞬间恢复了神志,撕心裂肺地哭喊:“别杀我老公,求求唐叔了。饶了他这回,不要杀我老公!”
2
在确认卫长河的死讯后,王怀信才让手下发动对周朝部的进攻。
周朝在平州拥兵三千人,王怀信只有三十五人,他却不慌不忙。卫长河之死,是他计算好的事情。深谙“江湖”之道,是王怀信得以在平州立足的另一道根本。唐管家所用的枪支,是他担任军需处长时暗暗增购赠送给帮会兄弟的,关键时刻,顶上了用。
午夜时分,平州城内枪声大作。王怀信在小校场与周朝交火。双方在大雪纷飞的黑暗中街道上都不敢贸然冲击,僵持了起来。县政府的炸弹是王怀信引爆的,为的就是把周朝吸引过来,在中途利用并不宽阔的街道进行伏击。
周朝自然也算到,蛰伏的王怀信会搞声东击西战术。他把肖含玉给绑在自己队伍的最前列。肖含玉已经被折磨得脱去人形了,披了件旧棉袄,被两个士兵拖着前行。
周朝大声嚷:“王怀信,老子就知道你会这时候出来搞事。你的女人在我手里。你投降吧,别想着拿到吕司令了,他已经莫名其妙中毒死了!骗你是孙子!”
王怀信在黑暗中听了这句话,有点疑惑,更多的是内心悲凉。以他对吕天平的了解,选择这个时候自戕,完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王怀信却并没有因为心中的悲凉,就乱了分寸,他让人喊话说:“周某人,你也别想着卫长河了,他也在唐家被处决了。他亲手杀了唐经方,罪有应得。”
周朝听了这话,也是将信将疑。这时候,一个跟从卫长河的警卫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哭嚷着报告说:“报告师长,卫司令,他……他没了!”
周朝完全不信自己的耳朵,要这个警卫连说三遍才弄明白原委。他问:“那个混账老管家呢?他一定是受了王怀信的撺掇,才敢对卫司令下杀手的,没抓起来毙了?”警卫哆哆嗦嗦说:“他们都是帮会里的人,举着唐老爷灵牌断事的,完全属于唐门家事。枪毙了卫司令后,所有跟随的人不问,各发银元五块。大家也都散了,没人敢管人家事。”
周朝真想拔枪毙了这个警卫,或者让他把五块大洋给交出来,一块一块吃下去。想想,最终还是放过了他。不禁悲从中来,泪流满面:“卫师长,可惜您一世英武,忍辱负重,为国为上,居然死在这些宵小手里。”
他努力使得自己平静下来,用枪指着肖含玉的头:“王怀信的女人,快叫你男人在三分钟之内放下武器投降,否则,我不客气了。”意识迷糊的肖含玉吓坏了,哭喊着:“怀信,怀信,救救我吧,可怜可怜我,救救我!”
午夜飞雪,这凄厉的求救声显得特别刺耳。
由于发电厂也被预先爆破,平州已经彻底陷入黑暗之中。黑暗之中,不断有听到枪声的士兵,按照事先的约定,趁着夜色向王怀信身后汇集而来。他们大多是从皇桥前线轮替回城的人,还有的,是策反周朝所部投奔王怀信的人。
三十五人的队伍迅速发酵成了三百多人。
王怀信旁边的一个络腮胡须的军官询问:“王指挥,怎么办?天寒地冻,我们不能一直和他们僵持在这里。再拖下去,天就要亮了,天亮了对我们很不利啊!”
王怀信沉默良久,冷冷地说:“上机枪,把她打哑了!做我的女人,就是一场孽债。欠她的,下辈子我再还吧。”
那个军官得令,拉动手头“捷克造”的枪栓,循着声音开火了。
肖含玉立刻没了声音。周朝差点中弹,慌忙躲到掩体后,喘着粗气骂道:“王怀信这个老鬼,自己女人都杀,看来真的疯了。打照明弹,给老子硬冲锋,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天空中射出一颗又一颗的照明弹,在雪夜之中把平州的巷陌照得通明。
这个杀戮之夜,全城愈发的死寂,仿佛是一座堕入了阿鼻冰封地狱的空城,空空荡荡全无一人,只有无数的死魂灵在屏息等待。
在不足兩百米的街面上,双方开足了火力对射。战了半个多小时,人数占优势的周朝却愈落下风。他举着望远镜看了看,责问身边的参谋官:“怎么回事,王怀信的人怎么越打越多了?营区备战的兵怎么还没过来?”
参谋说:“报告师长,营区里也炸营,刚准备互相动手,突然来了一道上峰的命令,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
周朝问:“谁的命令?吕司令和卫司令都死了,还有哪个上峰能下命令?”
参谋吞吞吐吐,“好像是……好像是黎司令的命令。”
周朝一听就恼了:“放你娘的屁,黎有望早死了!”
两人正争着,有一个传令兵举着令旗快步跑来说:“周师长,省保安总司令黎有望少将让我传手令,请你部立即停火,停止内讧,原地待命。”
周朝一愣,接过他手中的纸一看,果然龙飞凤舞签署着“黎有望”的大名。与此同时,王怀信那边的火力也慢慢暗了下去,似乎也收到了同样的命令。
“见鬼了,他居然还活着!”周朝一时间不知道何去何从,只得让士兵次第停火。他让人喊话:“姓王的,黎司令下令我们停火,老子不跟你打了。你撤不撤?”
王怀信那边的回复是沉默。
几个士兵把两挺重机枪推了上来,周朝立刻有了底气,把肖含玉的尸体踢到一边,高喊:“活捉王怀信,替卫司令报仇,活捉者赏五千大洋!”他又打出了两颗照明弹,街道一片通明,两挺重机枪吐出了烈焰火舌,层层压制对方。
一波士兵受到鼓动,奋力冲锋,很快被王怀信部打出的交叉火力网所吞噬。一个侥幸逃脱的年轻士兵趴在落满白雪的街道上,拖着长长的血迹向回慢慢爬去。王怀信从己方的火力网后站起来,抬起一杆步枪,狠狠地扣下了扳机。
照明弹慢慢熄灭了下去,街面又恢复了黑暗。正当这黑暗恢复到最为浓稠的时刻,又连续有两颗照明弹从居中的一条巷陌里射出,瞬间照亮了平州。
马蹄声“哒哒哒”,如寺中敲钟。一匹战马从巷子内徐徐走了出来,一个铁塔般巍峨的汉子背着把钢刀、牵着马走出来。是乌力吉。
马上则骑坐着一位军官,他用沙哑的嗓子喊:“我是黎有望。这场残杀已经够了。所有士兵,立刻放下你们手里的枪,原地听命,把主战的王怀信和周朝两人给我押上来,带到慈云寺!”
一瞬间,原本枪声大作的战场变得寂静无比。
3
周朝声嘶力竭地冲着部下叫嚷:“你们是七十七师的兵,卫司令在,听卫司令的,卫司令死了,由中央党部的特派员‘老K给我们指令。”
他身边的士兵还是纷纷放下了枪。有几个胆大的,把他给拿下,押送到了黎有望的马前。周朝知道抗拒是无力的,此刻马背上的黎有望,并不只是目前平州军衔最高的指挥官这么简单。
他能活着归来,不管是站在哪一派的士兵,都已把他看成一个图腾、一尊神了。
黎有望在马上睥睨着周朝:“韩光义已自顾不暇。你和卫长河推行离间和分化的每一步,都是‘老K所指使的吧?”
雪已全停了,士兵们已经燃起了火炬。火光中的周朝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实在没有勇气抬头看黎有望的目光。
黎有望又问:“‘老K,他还在平州?”周朝想摇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黎有望点了点头,说:“好,你马上随我去慈云寺指认。”他随即又想起了什么,连问:“你的人搜到了白小姐没有?”
周朝摇了摇头:“搜了很久,只见刘清和、酒井特使和一个姓鲁小兵的三具尸体,并没见到白小姐。”
黎有望仰头,深深吸了口冷气,哀伤地说:“今夜,死的人太多了。”
随同王怀信的士兵们也陆陆续续围了过来,他们中的一个络腮胡军官出列,向黎有望敬了个军礼:“黎司令,我们已经执行您在皇桥的安排,控制住了投降汪伪的周朝全军,平州顺利光复了。”这些军官,都是黎有望在皇桥潜回平州之前,秘密安排好的。
黎有望看了看不远处那个被王怀信所毙杀的年轻士兵的尸体,慢慢抬起手回了一个军礼,极为感伤地说:“辛苦了。王怀信人呢?”
那个军官脸微微一红说:“我们没留神,让他溜走了。”
黎有望心里明白,王怀信带着他们,号称是为小校场上被周朝枪毙的四个弟兄报仇。他们是故意放他走的。“算了,就由他去吧。天快亮了,我们一起去慈云寺吧。”
周朝顿时吓得面如死灰。他这才注意到那些跟随王怀信的军官和士兵,胳膊上都束着黑纱。他们都瞪着周朝看,眼光之中尽是复仇的怒火。
周朝拔出枪来:“黎司令,我不去慈云寺,我不去。你的人,一定会吃了我。”
黎有望慌忙挥手,喝令:“周朝,快把枪放下,我们按公论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一发冷枪放了出来,击中周朝后脑勺。周朝一怔,慢慢瘫倒在了地上。黑暗之中,已经无从寻到是谁开了枪。
最为诡异的是,它是从周朝身后人当中射出的。
跟从王怀信的人,都捧起自己手中的枪,以示无关。
黎有望策马绕着周朝尸体走了一圈,高声喊:“够了,都够了,统统回营待命!”
天微微亮,晨曦透过薄薄的云发出微微的光。黎有望独自骑着马,踩着脏兮兮的积雪、薄冰和血迹向着慈云寺而去……
出乎所有人的意外,王怀信并没逃走。
黎有望离开后,他从黑巷里走出,跨过周朝的尸体,在角落里找到肖含玉的尸身,脱下军大衣裹了起来,默默地抱了起来,往善贤街自己的寓所走去。
双方士兵收起了弹药和枪械,三三两两地往营地走去,没人说话,也没人再去理会王怀信。
天初亮时,王怀信抱着肖含玉走到了寓所前。推了推门,他才发现大门已经被詹家人用几层铁锁链给锁死了。
王怀信苦笑一声,坐在台阶上,把肖含玉放在腿上,倚门闭目休息。
“你回来了!”有人叫唤。
王怀信睁开眼一看,竟然是宽良街的谭傻子站在了自己面前。此刻,他的表情现在看起来一点不傻。王怀信笑了笑,在胸口摸了摸,掏出怀表,交给他说:“来,伙计,拿去,当了,把自己收拾得体面一点。”
谭傻子接过怀表:“谢谢,放下她吧。她已经死了。”
王怀信冲他摆了摆手,说:“你是傻子,你不懂。”
谭傻子就无声无息离开了。
王怀信刚刚闭上眼睛,又听到哒哒的马蹄声、车轱辘转动的吱吱声,伴着极轻的脚步声。他忍着倦意,睁开眼睑,看到三个防疫队员牵着一辆骡车站在自己面前。他们都戴着日式的防毒面具,套着白粗麻布外罩,像是一群催命的无常。
“她不是鼠疫,这城里压根就没他妈的鼠疫。”王怀信冲着他们又摆了摆手,“收尸的,滚开!”
三人中为首的一个摘下自己的面具,正声对他说:“‘木师,给你这个叛徒一次坦白机会。不然,我们就要收两个。”
王怀信这才看清楚,说话这人是绿柳晴旅馆的老钱。另外两个人也脱去了面具,王怀信却不认识:一个是张德彬,一个是赖贵明。他们宽大外罩下隐约可见腰部鼓囊起来,显然都带着枪。
王怀信夸张地笑了起来,问老钱:“原来是你。坦白什么?我自己现在都弄不清我究竟叫王怀信,还是叫王均如。”
赖贵明怒了:“不管你是谁,你都是个朝三暮四的叛徒!”
王怀信仰头看天,自言自语:“叛徒,我?弄不明白,麻烦你们送我去吕天平那边问问吧!”他把手迅速地伸进怀中肖含玉的身侧,似乎是想抽出一把枪来……
不一会,骡车就载着两具尸体在城中行走,去往交战的街巷里去搜集这最暗、最长一夜的死者。厚厚的帆布下,那男人的手紧紧握着女人泥泞而纤长的手。
第一百〇一章 黎明前
1
一夜间,慈云寺内的梅花就开放了,在日光中熠熠生辉。明海法师大早起床,早把寺里庭院的雪扫净了,到后厨去揉面、切面、调料、煮面。两个年轻士兵把旗杆上“万”字的佛幡降了下来,重新升起了“抗日救国军”的那面军旗。
一面伤痕累累、满是弹孔的旗帜,上面还有赵松的手书和血迹,依旧倔强地迎风招展,发出哗哗声,仿佛是不屈的呐喊。
黎有望拍拍身上的雪,慢慢走到旗杆下目送着旗帜升起,叹息一句:“光復了!哪怕就这么短短的一天,也真的好啊。”
还未进入寺门,刚刚从县政府监禁所被释放出来的罗耀宗就向黎有望报告,并郑重给了他几份材料。罗耀宗侦听到,何辅汉已经向赵汉生让出了莲河要塞,数万伪军已经兵临城南,只是因为不明平州城内局势不敢贸然行动。
与此同时,在皇桥方向,因为酒井中佐完全失联,不明就里的武田达也,受命率领一个联队的日军向西进军。平州、郭店一线兵力微弱,全部向日军投降。
黎有望明白,自己只有十二个小时了,来不及组织城防,也来不及布置工事,唯有撤退一条路了。他随即向罗耀宗下达了撤离令。
终于要离开这座城了,黎有望感到一丝轻松。他继续向寺里走,遇见两个士兵用担架抬着奄奄一息的朱子松出来。
朱子松一见黎有望,瞬间笑了,想撑起来敬军礼。黎有望摇摇头说:“尽快先送出城,养好身体,我们再杀回来!”
庭院内一些士兵把香炉的香灰铲出来,抱出大批的文件投入焚烧。烟火缭绕之中,黎有望听到有人在悠然地吹着口琴,不太成调,但听得出心态很悠然。
所吹奏的,是弘一法师的《送别》。
黎有望扇扇鼻子边的香火烟,见正是黄开轩坐在大雄宝殿的门槛上吹着,就挨着他身边坐了下来,很好奇地问黄开轩:“子亭兄,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洋玩意的?”
黄开轩停下来,说:“在南昌的时候,从一个洋鬼子身上搜到的。琢磨了十几年,一直行军打仗,没琢磨出门道。最近被革了军职,闲了,才琢磨出名堂来,不光是吹,还要吸,就跟人喘气一样。”
黎有望哈哈一笑说:“你该买本教程,那样学起来很快。”
黄开轩没接他的话茬,问:“白露找到了没有?”
黎有望一怔,摇摇头,却很坚定地说:“来不及细细找了。她一定死不了!”
黄开轩又问:“周朝呢,你没带他来指认谁是‘老K?”
黎有望说:“他死了。”
黄开轩若有所悟:“你不信棺材铺的徐长寿就是‘老K?”
黎有望说:“他是个提线木偶。‘老K,才是在他身后那個提线的人,都被他暗中操纵着。区区一个上校,调动不了卫长河、刘精忠、何志祥、刘清和,犯那么多的险。得是更有资历的人。所以,我把徐长寿给放了,没必要得罪军统。老K另有其人,子亭,以你这么聪明,还看不出来是谁吗?”
黄开轩笑了笑:“所以,你早看出来了。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撤啊,鬼子和伪军都到城边上了。玉石俱焚,守不了。真的要去打游击了!”黎有望顿了顿,低声说,“黄兄,其实一个人的字迹很容易模仿、伪造,但是他画出的图很难模仿,况且还画得那么准确、那么漂亮。”
黄开轩笑了笑:“因此,你确认是我?地图测绘,可是常见的军事技能啊。”
“很多事,单独看,看不出端倪,要串联在一起看,想要隐藏真相,很难。从直罗山,到伪造赵松信件,从莲河拍出去的密电,到不断给我们发信,牢牢操控着平州的布局,人为棋子,你为执手,厉害。”黎有望从怀里掏出一幅地图,“不过,你给我的二龙山工事图真好,马上,它就要派上大用处了。”
黄开轩郑重致谢:“谢谢你把‘紫密纲要托付给我,于国于私,它更重要。它让我换回了自由身。”
“你为党国,我为中国。”黎有望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你有你的使命,我有我的信念,这样就足够了。我们是并肩战斗至今的兄弟。况且,你还毒死了军统叛徒救下了我,困新化时救过我,还有,在望江楼更别说,嘿嘿……”
黄开轩默默地笑笑,什么都不说。
黎有望掏出一份罗耀宗刚刚送来的材料:“卫长河逼着罗耀宗给日军拍通电。罗耀宗耍了个小计策,以‘老K的名义跟他上线联络了一次,请示行动。江西梨桥大山窝里的方言做密码底本,指人专译,别人看不懂,罗耀宗却破得了。鬼才啊。回电内容如下:‘K,停用‘黄开轩身份,启用‘杨德胜身份,赴江南活动,执行黄雀计划,C。弄了半天,你才是黄雀计划真正的核心啊。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电文我转给你了哈。你怎么办,自己决定吧。”
黄开轩一愣,从口袋里掏出纸烟和火柴,取一支烟递给黎有望。他接过那纸电文,划了一根火柴点燃,用火点烟,让它烧成烬,丢在空中,吸了口烟说:“倦了,退了。没什么决定,就想跟着明海,在这庙里先静静地呆着再说。”
黎有望只说两个字“可惜”,又说:“太多往事,我还是弄不明白。所以,请了一位老朋友来一起聊聊。”
说话间,一个身着长衫、手持礼帽的人,不声不响地从大雄宝殿里走出来,不声不响地坐在了黄开轩的左手边。
黄开轩一见,竟然是小学堂的校长左月潮。
“程兴柱老弟,别来无恙。”
左月潮只是说话,并不看着黄开轩。前面,一队士兵捧着诸多阵亡将士的灵牌,正绕过大殿往后走。左月潮致注目礼。
“我曾经是黎雨萍的同窗,也曾默默喜欢过她。她是在我的影响下参加了革命,但比我要积极得多。我记得,当年,你应该是最后一个加入我们小组的。我参加秘密集会不多,对你印象不那么深。民国十六年,‘清党分流的那一天,我原可以走脱的,但是不放心雨萍,还是进去了。你也在场。最后,我们一起上了刑场。那九个人里,我是第四个。吕天平对行刑的刽子手们做了一些安排。即使这样也没用,唯有我和雨萍两人幸免了。我更侥幸一点,心脏生得有点偏。轮到你的时候……嗯,你应该是在刑场被特赦了,理由是年纪太小。个中真正的缘由,不用我来点明了吧。”
黄开轩冷冷地说:“是,其实,我就是中央党部调查科安插进来的人,先是为党国监视吕天平这样的军阀出身分子,后来就奉命侦缉你们共党分子了。你们的死,与我有关。可我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左校长是当年的哪一个了?”
“你不用记得。十几年沧桑变易,若非黎司令,我也不可能认出你。”左月潮起身,戴上自己的礼帽,“若非吕天平亲手把雨萍的日记交给我,我也不能弄清往事。我不是来寻仇的。抗战至艰,我们都还活着,还有悔改的机会。”
说完,他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封面的笔记本,走到焚烧文件的香炉面前。黎有望一惊,那正是他丢失掉的那本。他开口想要,欲言又止。火焰正炙,左月潮略一犹豫,将本子投了进去。随后,他戴上礼帽,大踏步离开了慈云寺,头也不回。
2
天空中传来了“嗡嗡”引擎声。
不用抬头,黎有望就知道,是日军派出了侦察飞机。明海从后厨为黎有望和黄开轩端来了两碗面,然后,抬头看了看侦察机,口呼“阿弥陀佛”。
黎有望和黄开轩两人接面,像两头饿狼一样吃完了面。吸面声“呼哧呼哧”,比飞机引擎声还响。黎有望不由得连声大赞:“这个味道对,这个味道好!”
明海低下头,笑眯眯地赞叹:“嚯,都吃光了?鬼子的飞机还没走呢!”
黎有望抹了抹嘴:“别管那劳什子飞机,飞那么高,他们能看见个屁。”
明海叉着手说:“吃完了?该走的就上路吧;愿意留着的,去扫扫庭院。”
这分明是在逐客了。
黎有望笑笑,也不多说什么,嚷着:“兄弟们都撤了,得把清静还给佛祖,把寺庙还给明海法师!”
那些忙活完的士兵,就排起队,在乌力吉的指挥下有序离开了慈云寺。
黄开轩把口琴揣入衣兜,拿起了一把扫帚,送黎有望出寺门。行到天王殿时,黎有望想起来什么,伸手插入口袋。沉默的黄开轩突然说:“黎兄,‘光耀计划不是我出卖给卫长河的,像是吕司令自己洞悉,顺带还做了其他什么安排。”
黎有望一愣,伸手拍到黄开轩的掌心里,是两根小金条:“姐夫死了,我也死了一次。难过。不去想这些了。两条鱼拿着。一贫如洗,佛祖也不肯收容啊。”
黄开轩没有拒绝,笑笑,收下了金条。黎有望晃了晃手里的刀子:“这个,我就不还你了。关键时刻,真能救命,比枪好使!”
黄开轩也一拍脑袋,从衣襟里掏出个没封口的信封,递给黎有望说:“这封信,是明海让我交给你的。他让你别急着看,机缘到时,你自然想看。”
黎有望回看了一眼寺内,骂道:“明海这个怪和尚,死了老婆孩子后,搞得整天神神叨叨的!”
黎有望阔步迈出寺门。黄开轩执帚,欲关寺门。黎有望将信插入怀中,回视一眼。黄开轩笑笑,挥手作别:“保重。照顾好她。”
黎有望不解,想问是谁。黄开轩已经重重地闭上寺门。
告别了黄开轩,黎有望疾步到了小校场。
一些泥瓦工在用泥灰抹平英烈碑上的铭文,也把弹孔和血迹都抹平了。军械厂的工匠在用重锤砸着那些不能带走的辎重、武器和机械。黎有望特别爱骑的那辆日军摩托,已被砸成了废铁。重炮、部分电台和电话,也被砸得七零八落。
他暗自叹一声“可惜了”,大步向县政府而去。
县政府里也是烟雾缭绕,留守的公务员在焚烧着大量的文件。秘书滕勇出门迎接黎有望。他一见黎有望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伸手想拥抱他。
黎有望哈哈一笑,与滕秘书熊抱了一下。看着滕秘书那残缺了半年的左耳,黎有望忍不住说:“光复仅仅一天,马上还得撤退。滕秘书,你是助我们起义的大贵人。马上汪伪就要来了,怎么,不想跟着我一起去打游击吗?听说,政府里你们这些留下的,南京出调令来了,要去伪中央任职,还恋着那高官厚禄?”
滕勇推了推眼镜,微笑着说:“想是很想啊。可是呢,黎司令有能耐,是个大冰山,可以勇往直前地冲撞敌人。我们没能耐,浮不出水,只能做做冰下的那部分,暗暗托举着冰山移动。不敢忘赵县长、吕司令之志。终有一天,我们会一起把他们撞得粉身碎骨的!”
黎有望能听出他话中有话,也就不勉强,拍了拍他的肩膀,到县政府内查看了一圈。战死将士的坟都平掉了,吕天平、鲁培林等人也被葬入其中。
平坦坦一片地,唯有黎有望记着。看诸事妥当后,他无声告辞离去。
稻河边的军营燃起了熊熊大火。
士兵们放火烧了不能带走的装备和补给,防止落入敌手。到了中午,所有愿意跟随黎有望撤退的士兵悄悄集合了起来。罗耀宗找黎有望报数,有一千七百六十二人。人数远远高出黎有望的预估。其余周朝所部人马,选择脱去军装、上交武器离队。
黎有望也不着恼,不灰心。愿者随,不愿者走。他看了看名单,留下的都是精华,将来的战斗会更加艰难和痛苦,唯有勇者胜任。
中午时分,天空又阴霾起来,似要落雪。黎有望带着所剩士兵,带足粮食和弹药,向城北撤去。很多百姓只躲在屋子里,透过窗缝和门缝向外探看,“黎司令果然又活了,可惜这么快又要走了”,很多人在暗自叹息,暗自落泪。
队伍来到城北,过最后一座大石拱桥时,黎有望下了马,在桥栏杆边向稻河里探视。河面一如既往地平静如砥,在冬日的光芒下跳动着金子般细碎的光。这些光拼起了一张脸,有白露那圣洁的笑容,令黎有望有点黯然神伤。他唇齿间依旧回荡着她舌尖的清香,还有一碗鱼汤的温暖。他比任何人更坚信,白露还活着,正如白露曾经坚信过自己不死一样。
罗耀宗走到黎有望的身边,悄声问:“黎司令,您心里还有什么牵挂吗?”
黎有望苦涩一笑,摇头不答。此时此刻,平州瞬间恢复了生机。远远响起洪亮的钟声,是慈云寺的钟声。黎有望循声望去,许是明海和尚,或许是黄开轩在向自己道别。
“黄开轩”应该不是他的真名。他究竟叫什么,也无所谓了,至少曾是兄弟。
司号兵吹一遍号,下令队伍加速撤离。行将出北城门时,一个戴着学生帽、穿着男式学生套装的人追上了队伍,嚷着要求加入队伍。
黎有望仔细一看,这人面目清秀、细皮嫩肉,竟是唐家二小姐唐晓蓉,不禁正色说:“二小姐,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吗?战争,让女人走开,好好回家,或者回上海租界去,安心呆着,保护好自己。”
“黎有望,你算是死而复生,还是这种见识?”唐晓蓉脸色一绷,嗔道,“那个家,我不想呆了,得空逃出来了。我跟你一起,也算并肩战斗过很多次吧。远的不说,难道城中的防疫队,不是我这个新生活运动卫生秘书长,帮着你悄悄组建的吗?”
这咄咄逼人的语气,一改往日的细语羞涩,倒是真怼住了黎有望。她的目光瞟向河对岸。黎有望这才远远注意到稻河对岸。那里几个戴着防毒面具的防疫队员,拉着骡车,正在河沿上挥手,送自己和唐晓蓉。其中一人手上,还挥动着一条红丝巾。
黎有望见之,心中万千念头在胸口策马群奔,一念起,万念生。那是白露的丝巾?她还活着?
军号催促,容不得黎有望多想了。他只有冲他们挥了挥手,再见了,同志。
“况且,我知道你要去哪!”唐晓蓉瞬间恢复了少女般狡黠的微笑,“你要去九龙湖里投奔新四军!”
黎有望挠了挠头皮,下了马来,无奈地对她说:“那好,上马走人吧,到时候在湖荡子里打游击,没吃没喝,你自然会回去的。”
队伍继续前进。
出城门时,黎有望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俯冲轰炸机尖锐的啸叫,满城的防空警报声大作。他让士兵们迅速出城隐蔽,自己择一处高地用望远镜向后探看。那三架俯冲轰炸机却不是冲着自己的队伍而来,只在城内西南方向投下了几颗炸弹,然后迅速拉升、离开。
那是慈云寺的方向。爆炸声如同雷鸣,闷生生,次第传来。
黎有望浑身冷汗出如浆。陡然间,才又想起明海让黄开轩转交的信,慌忙取出打开,见信中如是說:
“黎司令好,你看信时,贫僧应已涅槃。其实,我是‘千手观音和‘神光计划的最后一枚棋子。日寇和汪伪囚禁了我的老婆孩子,逼我回平州来谋你。谋得,他们能活;谋不得,他们万无活路。敌寇在城中还有眼线,知你活着,密令我羁你于寺中,以钟声为号,以飞机轰炸,作最后一击。抗战苦海,纵身为僧众,亦有家国之责。愿司令此去,伏魔不屈,普济苍生,善哉,我佛慈悲!明海顿首。”
3
傍晚,黎有望带领着队伍抵达九龙湖边。汤汤湖水,层层苇障,一望无垠。
马背上的唐晓蓉问牵着马的黎有望:“没有船,黎司令,你准备沿着湖边走,还是准备飞过去?”
黎有望没有理她,只是把手指塞进嘴里,对着天空吹了个很长的呼哨。
身旁牵着马匹的罗耀宗,哈哈一笑,也把手指塞进嘴里吹响了呼哨。无数的水鸟被惊出了青纱帐。许多士兵嘻嘻哈哈,纷纷效仿。
不一会,湖荡里划出了几十条船来。一个新四军军官矗立在领头那条船的船头。那人身材消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腰间挎着一个木质的驳壳枪盒子。
“黎司令,一别数月,天地玄黄,别来无恙。”
船还没完全到岸,那个新四军军官一跃,鹄身跳到了岸上,阔步上前,与黎有望双手相握。
“管指挥,无力固守桑梓,丢城弃地,连枪都丢了,实在是惭愧啊。残兵败将,只好望贵军不弃,能包容我这支不成器的杂牌队伍。”
黎有望表情严肃,也有诸多无奈。来接应的人,正是管蔚然。
管蔚然哈哈大笑,拔出了自己的佩枪,赠送给黎有望:“哪的话,抗日的队伍,无论是大是小,无论敌前敌后,无论打阵地还是打游击,都是主力。黎司令要不嫌弃,从今起,就用我这支盒子炮吧。早盼望着你们加入我们新四军,我真的等了兄很久!”
黎有望脸上鲜亮的疤痕,让管蔚然不由得想起那位战友,在白马镇没有等来的丁聚元,握着他的手更用力了。
天空中又响起了闷雷般的“嗡嗡”声,依旧是日军的侦察机在盘旋侦察。
罗耀宗催促:“两位指挥,事不宜迟,让我们的队伍赶快上船吧,保不准鬼子的轰炸机就要跟来了!”
黎有望和管蔚然几乎同时说了“好”。
士兵们飞速蹚过冰冷的湖水,按照班排秩序上船去,满了一船,立刻撑镐划桨出发。几十艘船很快就消失在沿湖丛丛莽莽的芦苇荡深处。
等到日軍侦察机盘旋一圈后再看,只见无边的苇涛和一湖广阔的水。如血的夕阳西下,劲风吹来,芦苇一波接一波起伏,像是无数卫国之义勇在匍匐行军……
尾 声
据最近陆续披露的部分历史档案资料记录:
1941年1月3日,江北地方武装指挥官中将吕天平在投降南京汪精卫伪国民政府后,在欢迎宴会上被日伪方投毒杀死。此事引起轩然大波,大量观望摇摆中的地方武装势力首领再次发生动摇,对日伪选择不合作或者反抗态度。
1941年1月4日,南京汪伪政府特使何志祥,在平州遭遇不明分子枪击后胸部中弹,经过当地医院美国传教士医生马修礼主刀救治,最终脱险。伤愈后,他回到南京继续担任伪政府秘书长,其后,经历过多次暗杀皆未遂。由于汪伪内部派系倾轧,他于1944年11月宣布辞去伪职,移居香港,后又移居加拿大,1980年病故。
1941年1月1日,平州地方宣布投降汪伪政府。经过短暂的挣扎,元月5日,投降汪伪的原国军八十九军七十八师何辅汉率部进入平州,宣布承担“治安肃共”职责。汪伪政府于元月10日宣布全面施政平州,原县警察局长徐永财为平州首任汪记县长,原国军韩光义部脱队军官刘精忠出任伪警察局长,何辅汉出任平州城防司令。1941年2月,何辅汉率部万余人向新四军发动进攻,遭到新四军痛击,几乎全军覆没。
1941年1月6日,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爆发,新四军滞留在江南泾县地区的军部,遭受国民党政府第三战区顽固派的伏击而损失殆尽。不久后,新四军宣布在江北重建军部,继续对日伪作战。浴火重生的新四军在战斗不断扩充力量,在广阔的九龙湖地区建立了龙湖支队,指挥官为李雄川。
1943年4月,江北国军总指挥韩光义中将在其老家淮城西北一带,与新四军一部发生严重摩擦,其军部两千余人被新四军生擒后又很快全部释放。自此,韩光义在军中一蹶不振,晚年退居台北。
黎雨萍烈士,中共早期党员,1923年1月在法国旅学途中,经少年时代同学左安平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1924年回国投身大革命,在南昌建立共产革命小组。1927年5月,遭叛徒出卖后被捕,随即与左安平等八位烈士一起被秘密杀害。
左月潮烈士,中共早期党员,生年及籍贯皆不详,为平州地下党教育界杰出代表,一生致力于国民基础教育和平民教育。1944年8月,因日方不能容忍其“秘密进行支日敌对教育”“未按支和亲善教育大纲实施教学”“利用课堂、讲台煽动反对东亚共荣”“推行日语教育不力”等理由,将其逮捕并杀害,并曝尸以警示所有“支那人中精神之反抗者”。其牺牲后,整个中国教育界为之哀恸,连伪政府报纸都发出“孔子门生,教书何辜”的叹息。重重的舆论压力之下,日方不得不收尸厚葬。
钱壮图烈士,中共早期党员,长期从事地下工作,并取得了卓越的功绩。1943年6月在潜伏平州期间,因电台泄露,不慎为日伪逮捕,很快被杀害。残忍的日本特高课特务将他的头颅割下来,悬挂在平州南城门。其妻王真兰女士得知他的死讯后,悲痛欲绝,千里寻夫,孤身找到日军指挥武田达也,犯险索要丈夫头颅,并收敛安葬在平州。1943年7月初,新四军武工队秘密潜入平州,击毙日本及汪伪特务多人,为他报仇,其中包括伪县长徐永财、伪警察局长刘精忠。
罗耀宗烈士,新四军通信领域卓越专家。1942年11月冬,因军部转战黄淮,他指挥、掩护电台转移,在九龙湖北区域、盐州宝灵集,遭遇日伪伏击。在突围战斗中,他不幸中流弹牺牲,年仅28岁。
谭培伟烈士,中共早期党员,长期从事地下工作,以“谭傻子”身份掩护,长期潜伏平州,抗日屡建奇功。1948年初,他作为特使争取说服国民党江北将领赵汉生起义时,为赵汉生设计出卖,被军统逮捕送至南京后秘密杀害。后赵汉生被解放军俘虏,作为战犯宣判,1951年病死在上海狱中。
小野行男,日本九州岛人,日军师团长,早期担任日军驻法使馆武官。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应召赴华参与侵略,曾在东北、华北、江南及江北等多个地区指挥侵华日军作战。其作战方式多变、诡谲,在日军中有“九州之狐”的绰号。1941年12月,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小野行男随“马来之虎”山下奉文转战中南半岛及缅北等地。1945年8月,在菲律宾吕宋岛率部向盟军投降。战后,因“约束部下不力”导致师团所至之处发生过“广子屯惨案”“西郭峪惨案”“吴家桥惨案”“坦若羌惨案”等屠杀平民事件,遭到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起诉。内战中被秘密特赦,短期担任过国民党政府国防部特别高参。1948年返回日本后,全面反思战争,致力于中日友好事业。1976年,因年迈病逝于九州岛家中。
武田达也,日本关西人,日军独立旅团长,长期指挥对新四军作战,多次组织对盐州等地区“大扫荡”,号称有“三破盐州”之功,有“江北第一屠”的恶名。1945年初,恶贯满盈的武田晋升少将后不久,在江北新化“视察地方特别防务”途中,遭遇新四军特遣武工队伏击身亡。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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