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好猎
1. 千年莲子
十年前仲夏的一天,湛明法师又来到胡同口。
正赶上斜阳雨后,湿黑的路面上落了一层金灿灿的栾树花瓣。湛明法师踩在上面,想起经书上说的,佛说法时,香花如雨,落地成金。南方有桂花,北方有栾树,开花时都如此殊胜。
可上一次来时,他跟很多人一样,被这胡同的名字激起了很大的期待,结果却发现平平无奇。可见人的喜怒怨憎都起于业报的玩弄。憎恶一人,只是因为带着恶业相遇于此世;如果在无量劫中携着善业重逢,或许会彼此爱得死去活来。
穿过三十步长的窄窄过道,又看见那牡丹团花的红铜铺首和门环,他喜欢听这种古意盎然的敲门声。只可惜的是这次只敲了几下,门就开了。
李芳恩穿着鸦青衬衫、藏青散腿裤子、青面布鞋,整个人就像金冬心的字。
听湛明说那棵七叶树照他的法子救活了,他非常开心。湛明法师这次专门来北京答谢他,但有了第一次的教训,这次的礼物既不是钱,也不是什么昂贵奢侈的东西,但却非常稀罕,而且应该非常合他的心意。
一个柏木小方盒,盖上刻着一只佛手,结释迦施愿印,紫铜祥云合页,穿心扣。
看做工这么精致,李芳恩皱了皱眉,湛明法师立刻说,您放心,这里面既不是珍珠钻石,也不是玉石翡翠。
的确,这里面只是两颗莲子。
千里迢迢从东海之滨来到北京,就送来两颗莲子。
但李芳恩眼里放出光来,轻轻拈起一颗,对着夕照仔细打量,完全沉浸其中,遗世独立,忘乎所以,宛如一僧得了佛祖舍利。
2. 百花李
杜若轻车熟路就来到镶着牡丹铺首的墨绿门扇前面,这么讲究的红铜门环装在这扇小门儿上,觉得别有一种凄凉,门里的主人作为百花李的嫡传,如今蛰居于寻常巷陌,只有像她这样的秘闻猎手才能挖掘出来,否则这个家族的传奇就会和光同尘、自生自灭。
进了院子,目之所及出奇的干净,看来百花李的家宅也不是非要花团锦簇。
只在院中有一细瘦的陶缸,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出地面两尺。缸中一朵莲花。
李芳恩就请她坐在缸边。
杜若说这莲花的颜色很特别,虽然白,但并不是夜色里月光的皎洁之白,倒不如说淡如昼月。李芳恩高兴地沉吟着,淡如昼月,很好,很好,眼光很好,要知道这缕月色可是从晚唐照过来的,肯定有些朦朦胧胧,我还要留得荷叶,听听李义山说的那种雨声……只可惜北京的秋天雨太少太少,总共就两颗莲子,等了十年才舍得投一颗,如果今秋无雨,那就太辜负了。
杜若听懂了缸中这朵莲的玄机,想来这朵莲是一颗古莲子萌芽生发出来的。她早听说50年代曾经在瓦房店出土过唐代莲子,而且还能开花,只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我听说,真正懂莲的人是“夏听蛙沉秋听雨”,早知道,我应该带一只小青蛙过来,从荷叶上跳进水里,那发出的声音,在这缸里一瓮,一定非常好听。
李芳恩抬头看了看她,然后轻轻叹息似的说,都好几年了,这院子里没进过别人。
杜若也的确有些意外。
花协的国花办秘书杨蕾告诉她,别看李先生住得这么局促,但圈内的老炮很多都知道他的身份和能耐,想来这几间陋室来拜访的人还真不少,但极少有人是李先生愿意见的。比方说去年日本的关西花社社长托花协的领导说要拜访李芳恩,结果李先生几乎不假思索就拒绝了。后来杨蕾和领导一商量,推测是不是因为李先生觉得自己家只是大杂院里的一隅,才四十多平方米,过于寒碜,不好意思接待外宾,那就把李先生和日本友人都接到毓王府花园去。李芳恩说,那地方干净人不去,毓亲王雇人画过一套春宫,把花园里的花木树石都画进去了。当然更主要的是跟日本人也没什么可交流的,别的不敢吹,单说花道,中国是大树,日本就相当于一根小树枝,你让一棵大树跟小树枝交流,能增进国际友谊吗,更可气的是,他们虽然就一小树枝儿,但人家保存得好,完完整整,毫发无损,可我们这边的大树呢,连根儿都掘了,你说是交流,不过是找人打脸,无偿提高日本人民的优越感,还是算了吧。你就跟那位喜爱魏晋风骨的日本社长说,“兴尽而归,何必见戴”,也是雅事儿一桩。
所以,杜若这番能得到李先生的邀请进来,能跟他面对面聊天,远远超出她的预期。
都是源于一个月前她在豆瓣上贴的一篇长文,写的是她所知道的百花李家族的往事。关注她的人还纷纷释放惊讶的表情,问她是不是要转型写小说了,编的故事神神叨叨的,和她以前的人设大相径庭。毕竟她过去是一个典型的非虚构作品里的大女主,比如为了保护高黎贡山的紫背杜鹃和当地政府打了好几年官司,在豆瓣和微博上发起“国花当自强运动”,呼吁用本土品种替代西方鲜花……
花协国花办的秘书杨蕾,也常年混迹豆瓣社区,和杜若成了朋友,她就拿了这篇文章给参加国花办纪念庆典的李芳恩看,结果李先生就提出要见见写他们家史的这个人。
面对李芳恩本人,她觉得他的眼神既像饱经世事的智者,让人无所逃遁,又有一种未经世事的拙稚,讓人不好意思带着机心。
你怎么知道这世界上有“花神令”呢?他单刀直入,犀利得像新发于硎。
没有花神令,怎么过得了老佛爷那一关呢。她说。
3. 花神令
对于百花李,杜若所能追溯到的这个家族最远的节点,就是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的一个凌晨。
那一天,四九城,冬云如壁。
南城的一个大花圃暖洞子旁边。四面剁草黄泥的墙,竹竿搭着棚子,苫着油布,油布上面盖着破破烂烂的棉被。刚下过雪,一个穿着青黑棉袍的伙计急匆匆地从远处跑过来,掀开厚厚的风帘子,一猫腰钻进小小的门。花圃里却是春色盎然,各色花卉、盆栽、盆景,满眼翠绿,拥挤不堪,只是弥漫着一股马粪味儿。因为距元旦还有些日子,暂时还不能用炉火熏,免得花开早了,所以就先用马粪温温地捂着。
百花李的掌柜李成桐在这个凌晨早早来到花圃,反正他也睡不着。
他前天晚上发噩梦。梦见自己进了一个静悄悄的大宅子,静得让人头皮发麻,可是梦里面,人都是越害怕就越犯贱似的往里走,走进正房,掀开门帘进了卧室,看见两具尸首躺在床上,脖子朝外,被切得整整齐齐,气管食管筋肉骨头,红红白白的断茬儿,清清楚楚,俩脑袋跟南瓜一样整整齐齐摆在床下。他吓得急忙退出来,一回身,隔着纱帘看见西厢卧室里是一排半大孩子的尸首卧在床上,地上的脑袋跟秋天晒大柿子一样摆成一排。等从房门跌跌撞撞退出来,一转身发现院子里,人头到处都是,像翻车撒落的萝卜。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阴曹地府。就这时候看见一个白衣女子打大门进来,衣袂若飞,手里端着一个笔筒大小的杯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树的根子雕凿出来的,外面到处是瘿瘤孔窍。她把那杯子就放在地上,朱唇微启,似乎说了几句什么,就见从杯子的孔窍里伸出条条细藤,直向上长,比雨后的笋子长得快十倍,长到三丈高,也粗如手臂,接着垂头向下,如条条碧虹,直钻进土里,忽然间又如同潜龙升天,从土里条条钻出来,将那些头颅高高举起来,顷刻间,那些血淋淋的头颅都变成了白瓣红蕊的牡丹。从没见过如此巨大的牡丹,人在花下,就如同一只雀儿。
虽然这梦开始时极为恐怖,但结尾却花团锦簇。到底是什么预兆,是吉是凶,难以索解。
李成桐连日来脑子里萦绕的都是那些到处撒落的断头。
他惴惴不安地看着眼前的几盆蜡梅,就听见伙计从外面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没想到这坏消息来得这么快。
刚刚几年前闹拳乱,接着闹洋人,死了不少人,这次轮到慈宁宫里的主子。她满身金翠,珠光宝气,但形容枯槁,气衰血败。如同一只装饰华丽的牛蟾,垂死之际,每一次呼吸都如此时的国事一样难于应对。
但即便在这四大分离、魂魄消散之际,她依然对大清帝国的任何一个子民生杀予夺。
她说想看满院子牡丹花热热闹闹地开着,而且一定要白牡丹,毕竟是正白旗出身的。为了这道谕旨,内务府的花木管事和几个打理花圃的太监已经丢了脑袋。
城里的人都传言,其实她并不想看牡丹,实则是变着法地找人殉葬而已。如今,内务府的人带着这道催命符来到百花李面前,谁让你是京城里最有名的花把式呢,宫里反正是没有,你想辙吧。
不巧的是那个栽牡丹的暖洞子前几天被雪压塌了,正好砸在那几十盆牡丹上。这不就是天绝人命吗?正在这当儿,昌平刚来不久的伙计小仇说,还有一株白牡丹没被雪压死,他在棚子墙根儿发现的。李成桐记起来了,的确有一株白牡丹因为品相不佳,被放在西南角,反而幸免于难,可是前些天旁边的东昌纸被大耗子咬出个窟窿,这花受了风,刚刚打的花苞,差点憋回去。
但是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李成桐让伙计把那盆白牡丹拿过来,伙计说这花盆也太不像话,赶紧换上细泥儿牡丹筒子吧。李成桐一看那花盆,不正是梦里那个满是瘿瘤孔窍的丑器吗。心下一动,莫不是天机早已明示,这东西能让全家化险为夷呢。于是就决定不换盆子。把整盆花装箱,箱子底下铺着一指厚炒热的盐粒子。他看了看头顶的月明星稀,再看看惊起的一家子,个个眼里魂不守舍,便平静地说了一句:“要是事完得早,我带前门六必居的豆汁回来……”
身后的太监鼻孔呲出一股凉气,他显然对李成桐的命不抱什么希望。
一行人就出了门,上了骡车。进了宫里,被领到老佛爷寝宫,站在李莲英面前。自始至终,李成桐都没敢抬起头,险些一泡尿直接流到靴子里去了。他打开了箱子,李莲英冷笑了一声:“你是拿着花骨朵给老佛爷看呐——哎哟,我的亲娘,你这花盆是让耗子嗑了是怎么着?”他看着李莲英,颤颤巍巍地说:“这盆儿看着丑,却是千年阴沉木抠出来的。至于这花,是花神庙里搬出来的,不敢进献开过的牡丹,或许这花也通人性,非要当着老佛爷的面才能开呢。”李莲英皱了皱眉头,你有这造化?李莲英让太监宫女都在外面等着,带着李成桐进了寝殿。
那个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女人此时视线模糊,双耳懵懂,只能隐隐约约见到有三个人影出现在她床前,李莲英的声音她还能依稀听出来,但就像被人摁在水底下,看着水面上的人。不一会儿她感觉被浊水浸泡的灵明仿佛是一个气泡慢慢升了上来,眼睛重新亮了,耳朵重新灵了,鼻子能闻见一阵阵浓郁的香味,皮肤重新感受到寝殿里的暖气。她看见一盆巨大的牡丹放在床前的地上,一个白衣若飞的女子站在牡丹旁,面容清秀明艳,手指白腻、晶莹剔透,通身香气四溢,不染尘埃。她就觉着浑身舒适,心里充满欢喜,以为自己真的已经要飞升极乐,看见了接引菩萨。只见那仙子般的女人对她说了句话,伸手点了点那株牡丹,就见得它抽枝拔茎,一条条如绿龙般直上藻井,到了顶便如垂虹般探下头来,枝叶间露出无数花苞,眨眼间,如同入夜的星斗灯火,花苞全部绽开,花大如鞠如拳,照耀得乾坤通明。慈禧大叫着,花神娘子、花神娘子……无法控制地嘟囔呓语,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李莲英傻了,若非亲见,他还真不敢相信,老佛爷对着一盆蔫了吧唧,打着骨朵的牡丹大呼小叫,跟见了佛祖似的。李成桐同样也是瞠目结舌,情不自禁跪在地上,流着冷汗和眼泪喃喃道,花神显灵,花神庇佑。
当然,李莲英和李成桐都没有看見牡丹盛放,更没看见什么白衣女子,只看到老佛爷突然睁开眼说出了话,好像要活回来了似的。李莲英替慈禧传出最后一道懿旨:“百花李请来花神有大功,重赏——”
说完懿旨,话音犹在,李莲英就看见老佛爷眼里渐渐收了光亮,含笑的嘴角也僵了……
此时她眼里那巨大的牡丹忽然如同烧过的线香,寸寸成灰,倏忽间化作一团蒙天盖地的大雾。
老佛爷也算遂了心愿,全了念想,高高兴兴地薨了。李莲英也终于是如释重负,百花李也能全身而退了。
李成桐出了大清门立刻跪下朝着那个花盆磕了九个大头。
看来这块非根非茎、不中绳墨、无所用之的木头,原来真是花神早就给了他们家族的神物,竟然一直被当成破烂儿栽着不入流的品种。细想想,他爷爷从山东曹州流落到北京,靠给大慈寺烧炭活下来,最后跟方丈学会了栽花,之后祖传三代莳花侍草,人丁兴旺,丰衣足食,这冥冥中不早就受着花神的庇护吗。
这个看似奇丑的花盆,就是花神令。有了它,就可以让人间任何一株草木如你所愿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甚至还不止于此,它还能让莲生兰蕊、桃树结梨、松竹同根、梅菊并蒂,无中生有,平中生奇。
百花李也因此秘植出很多稀罕品类,成了宫墙内外、王公卿贵、富商大贾、名流贤达追捧的俏货。
4. 炼花
李芳恩对于杜若的这段故事还是挺喜欢的,他爷爷竟然能有幸成为见到慈禧最后一面的人,还得了赏赐,如果是真的,这在当时也足以让李成桐在街上横着走了。
他爷爷的爷爷从曹州来到北京,本来就是带着种牡丹的手艺来的,在大慈寺不是方丈教他种花,而是他教会了寺里的和尚种牡丹,起初他们家在京城得的名头也不叫百花李,而是牡丹李。可能当初神化百花李编故事的人并不知道这个原委,但又隐约知道牡丹之于百花李家族的意义,于是演绎出了李成桐带着一盆白牡丹入宫进献垂死的老佛爷这故事。慈禧何时最喜欢白牡丹了?李芳恩表示这很可疑,不但他没听说过,而且从道理上推,不是正宫的慈禧应该忌讳牡丹才是,因为牡丹是百花之王、万艳之尊。至于那个充满神话色彩的古怪花盆,杜若所说的花神令,功能也太强大了,远超过今天最前沿的基因编辑技术。这东西如果能在世间出现,不掀起血雨腥风才怪。就如当年和氏璧一出,诸侯倾轧,列国相残。可是,从没人记载过百花李家有什么花神令,甭说别人,就连李芳恩自个儿也没听说过。“你告诉我,那花神令现在在哪呢?”
杜若说,烧了,早就烧了,再也见不到了。
谁家有这么个宝贝,怎么可能会烧了呢?那得是遇上了多冷的天儿,但凡旁边有个没用的人,也不会先烧了它啊。
除非是在整个国家处在严重高烧、仇恨的火焰四处燎原的时代。
一个对红色充满狂热痴迷的时代——
就是在一个闷热的夏日正午,一个赤膊的男人正在新刷成赤红的墙壁上写着雪白的标语:三年超英,五年赶美!
正写着,后面有人叫大菊,别写了,赶紧去办公室开会。
写标语的男人正是李成桐的儿子、李芳恩的爸爸李东菊。
可不嘛,李东菊已经不再是百花李的传承者,至少不敢这么标榜,他如今是草桥第一花卉公司的一名平凡的栽培工人。别说这是家族没落,能获得工人这个身份,以他们家的这种成分,简直可以说是个奇迹。日本人进北京之后,已经风烛残年的李成桐带着一家人躲到上海租界,抗战胜利后,他们一家回到北平重操旧业,但没等到开国大典,李成桐就去世了。李东菊还算有眼色,老早地把自家的花圃、苗圃都献给国营公司了,只在自己家的三进四合院里辟了一个小花圃。但这后来也被某个细心群众揭发了,说是留着资本主义尾巴,搞不好不但要没收房子,政治成分也可能不乐观。李东菊的老娘想到娘家有个侄子在中南海国务院办公厅里做事,就让李东菊急忙去求救。李东菊找到这位表哥,沉痛地讲述了百花李家族的辛酸历史,明确其一直以来备受封建统治阶级压迫蹂躏的阶级地位。对方非常有涵养地倾听了他的漫长故事,然后启发他,苦大家都吃过,关键是你们对于建设新中国能有什么用。李东菊明白了,立刻带着很谨慎的自豪说,百花李的手艺不是浪得虚名,世界上没有他们家养不活的花,别人能养活的,一定没他家养得好。
果然没几天,一封国办的信下发到街道,清清楚楚地通知,李东菊家的小花圃专供中南海西花厅办公花卉。谁不知道西花厅那是总理办公的地方啊,这还得了。从此李东菊不但没人敢提他家小花圃的事儿了,还有好几家国营苗圃和花圃来动员他去工作。最后李东菊选择了相对离家更近的草桥第一花卉公司。李东菊凭着自己的手艺,很快就成为业务骨干,是经理和书记眼前的红人。
今天找他商量的事儿非同小可。总理三天后就要回国,这次是刚刚访问完亚非拉十三国,取得了辉煌的外交成果,主席说了,这次机场迎接一定要隆重。其中献花这个环节,北京的各个花木单位都踊跃提供自家名花,竞争非常激烈,咱们草桥第一花卉公司能不能破天荒争取到这个机会,就看百花李家的传人了。
李东菊感觉经理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非常烫,书记那打在他脸上的目光更烫,就像看着自己就要进洞房完成传宗接代任务的儿子。李东菊回到家为此愁眉不展,妻子就问他,他就说出了心中的各种纠结。如果按照常理,草桥第一花卉公司没戏:总理喜欢丁香,有单位先下手得了法源寺的;总理夸过海棠,有单位先下手得了雍和宫的;总理抬爱过牡丹,有单位先下手得了极乐寺的;咱们公司唯一有的不过就是马蹄莲,但品種很次,长得没精打采的。但是如果这次不帮着单位争到这个脸,一是砸了咱百花李的招牌,让人觉得什么百年传家也不过如此,二是再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家怕没准儿又被划成资产阶级了,除非单位觉得我至关重要,不可替代,否则他们也犯不着保我。
他媳妇一听其实就明白他想干吗了:“要用花神令,得娘答应,明天咱俩一块跟娘说去。”没想到李东菊那快九十的老娘活得很通透:“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先过了这一关再说。”李东菊老娘床头旁边地上栽着一棵石榴,有两尺来高。屋里栽树,多奇怪的事儿,实际上是栽盆里的,只不过这盆儿不是摆在地砖上的,而是埋在地砖下的土里的。李东菊把那花盆小心翼翼挖出来,正是一身瘿瘤孔窍的花神令。李东菊将一小段马蹄莲茎放进一个小孔里,顷刻间一条绿茎直冲出三米高,接着两边如鲸刺一样对生枝条,枝端上长出马蹄莲芽,芽苞打开,茎叶疯长,抽剑成蕾。第一朵一绽开,李东菊惊了,竟然是有生以来第一回见的白衣红箭!
十几盆白衣红箭放在小会议室里,几位领导都看傻了,红衣、黄衣、白衣的马蹄莲都见过,但花心的这支箭都是黄的,从没见过白衣似雪、箭红如血这么打眼的品种。不愧是百花李,真是有料啊。
这种被命名为“赤兔”的马蹄莲毫无疑问让草桥第一花卉公司扬眉吐气了一把,击败了市内其他单位提供的名花,无比光荣地成为迎接总理的鲜花。李东菊当然是最大的功臣。
人的欲望就如同潘多拉的盒子,一打开就后患无穷。因为这次的技惊四座,别人对百花李就格外崇拜。领导总是希望李东菊培育出惊艳四座的品种来长脸,但李东菊又极不愿意为了这种虚荣去频繁使用花神令。然而更糟糕的是领导的更替。新领导一来,就要找李东菊这样的业务中坚谈话,目的当然是要他给自己争脸。全北京市的行业内一年四季的花卉交流,实际上就是比赛,每个单位都特别看重名次。李东菊如今是被架在火上,想上上不去,想下下不来。如果不露两手,那就是不给新领导面子,这以后还怎么待呢。没辙只能一次一次靠花神令创造奇迹,于是草桥第一花卉公司的新品种不断震惊着全市的花卉界,传统名花都被一路碾压,号称丁香芳欺法源寺,海棠艳压雍和宫。
终于迎来了一个眼光毒辣的新领导,仇东君经理。他注意到了李东菊培育的新品种,几乎都是几天之内就从家里弄出来的,从不在单位的花圃里培育。他猜到,秘密就在李东菊家里,百花李家要么有不宣的秘方,要么有隱匿的宝贝,否则就无法解释这一切。
很快,1966年以后的态势,让仇东君可以放开手脚来摆弄李东菊一家。
他撺掇那些妒忌艳羡李东菊的工人写大字报揭发、批判李东菊,开大会小会折腾李东菊,而私下里对李东菊旁敲侧击,让他吐露实情。李东菊很难应付,自己编的一些假话,三两句就被懂行的仇东君拆穿。显然李东菊所说的那些所谓祖传的栽培技巧,不足以培育出那些珍奇稀罕的品种。随着精神折磨升级为肉体伤害,李东菊的老娘和妻子都觉得不能再撑下去了,就要把花神令献给国家。李东菊却大为纠结。他后悔自己贪图名声、爱慕虚荣,频频使用花神令,终于铸成大错,让自己和家人成了俎上之肉。
一天晚上,他坐在那棵石榴旁边,觉得愁苦如同漫天乌云没有一丝缝隙。正在这时候,忽然门外人声鼎沸,他心头一惊,难道是仇东君那帮人又来了?他把门推开一条缝,正看见一个女的被人用铁丝拽着往前走,那根铁丝从左腮帮子扎进去,右腮帮子捅出来,然后拧成一个环儿,就跟农民穿牛鼻子一样。从后背插的牌子看,是又被揪出的“反革命”。等这些人乌泱乌泱过去之后,李东菊看见路上只留着一滴一滴的血连成的线,从远远的巷口来,到远远的巷尾去。就在这时,李东菊忽然忍不住蹲在地上哭起来。在哭泣中,他反而释然了,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把花神令给他们吧。他觉得他面对的那种恐惧并不是对人的恐惧,因为他还从未经历过人与人之间可以这么凶暴,这种凶暴是没来由、没道理、没逻辑的。眼下的蹂躏和杀人是那么不可捉摸与不可理解,这儿是里九外七、古都众生,这儿是灰墙黑瓦、寻常巷陌,既没有带着刺刀的帝国屠夫,也没有恶贯满盈的流氓土匪,不过都是像我们一样的熬过漫长黑夜想过太平日子的人,是老师、工友、邻居、亲戚,甚至是子女、夫妻,怎么忽然间就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怎么就可以像从不认识一样去诬蔑、诽谤、凌虐、杀害。他不明白。但他知道他无力抗拒这种在所有人头上崛起的黑暗,他只能把花神令献给他们,那些想攫取它的人。他应该羞愧,因为花神把这件无与伦比的宝贝赐予他的家族,这是何等的荣耀,但他背叛了,辜负了。他或许可以像殉道者一样,以自杀做最后的抵抗。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设想这种壮烈,他的家人也绝不容许这种选择。即便被神抛弃,但毕竟还可以活下去。
仇东君拿到花神令的时候,虽然想保持自己的矜持,但他的手臂和肩膀在不停地颤抖。在别人看来,这么一个丑陋奇怪的容器让仇东君这么失态,是很奇怪的。李东菊却突然明白了,仇东君或许早就知道花神令,早就知道百花李的秘密,所以才会无法控制由心底激发的震颤。
可是两天后的夜晚,仇东君一个人走进了李东菊家的院子。仇东君阴冷的眼神打量着四周,好像一个屠夫在动刀前打量羔羊。他显然愤怒至极,他将父亲留给他的那盆雪月山茶放进花神令里,眨眼间就枯萎腐烂,从根里爬出一堆堆蛆来。“你是想鱼死网破吧,才敢这么拿我开涮。”他把花神令狠狠摔在地上,但花神令却没有从青砖上崩地弹起来,而是像从高处坠落的猫一样,轻盈地落在地上,几乎都没发出声音。但这无声之际,在李东菊那里早已是晴天霹雳,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家视若性命,眼珠子一样守护的东西会被人甩锅摔碗一样砸在地上。他几乎跪在地上,捧起花神令,手指轻轻抚触,如同抚慰自己跌倒的孩儿。他抬起头,无法掩藏眼里的怒火,这怒火几乎让仇东君感到一丝恐惧,所谓兔子急了也咬人,毕竟他可是在人家里呢。但李东菊的愤怒很快变成了一种轻蔑,他呵呵冷笑:“能知善恶忠奸,能判黑白正邪,这才是真正的宝贝。你不配。”“我——不配,也不会留给你。”
仇东君走出了院门,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李东菊叫住他:“你也不必再费心思,我今天就断了你的念想。”李东菊已经将花神令在油缸里浸了一下,看着仇东君,他啪地打开打火机。仇东君惊呼一声,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花神令一下子燃起来,顷刻间七彩的火焰从花神令的孔窍里向四面迸射而出,如龙如虹,从仇东君身边耳际呼啸而过,或直上九天星月,或直入三泉黄土。在火焰里,他看见世间之花,非世间之花,万万千千,乍开乍谢,乍生乍灭。他后背紧贴着墙,浑身颤抖,顺着墙滑下去,瘫坐在地上,直看到花神令化成一团灰烬,在夜风里,倏地散开,星星点点,如霰如雨。
5. 芍药之罪
杜若的这个故事讲得血泪滂沱,似乎也让神情闲适的李芳恩渐渐凝重起来。
他起身邀请杜若去屋内坐坐,试试他刚制的一款香。
两人坐于雷纹青蒲小方席上,檀木小几,上置青瓷鹤形熏炉,燃上香,片刻后一缕青烟,细如婴儿垂涎。杜若闻着就觉清气入鼻,直通百会。说说吧,这香里有几味料,李芳恩问。
她仔细闻了一会儿,君料是陈度极高的阴沉木,臣料清沁,应该是水生的,总有荷花是逃不掉的,其他的还分不出来。
李芳恩笑着点点头,岷江来的千年阴沉木,据测年说是西周时沉入江里的,两味水料,洞庭的菱角花、芰荷蕊,都是湖南的朋友带来的,我趁着鲜生炮好。
这款香的调子是亦老亦嫩、亦陈亦新。杜若看见那蒜头大的香罐上还贴着字条。他拿过来看看,“扬州初逢白乐天”。这是香的名字?还真别致,里面一定有不少故事吧?他问。
没什么故事,只是触景生情。那年刘禹锡在扬州碰上白乐天,刘禹锡就写了一首诗献给他,我从那时候就喜欢这首诗,句句都让人很有感触。然后他就情不自禁地吟了一遍:
巴山蜀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杜若听说过,李芳恩没结过婚,一直单身。不知道他终生不婚的原因,或许他的心思全在侍奉花草上,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留给女人了。
这款香是献给您的知交挚友的吧。
可以这么讲。你仔细盯着这香,有人说看久了会看见别的世界。我就看见自己在夔门山上,“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也见到自己躺在一叶小舟里,“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每个人心性不一样,看到的世界也不一样。你试试。
杜若看着看着,发现这一缕细细的烟变成彩色的,隐约间有花团锦簇,有枝叶扶疏……她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还是一缕烟而已。但她刚才的确是看见了。李芳恩说,古人说墨分五彩,何况烟呢。你有这种天分,可以看见这烟里不只有百花争艳,更是别有洞天。
两个人隔着一缕幽香,定格在这种宁静里。
专注之下,一丝烟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如同一层层轻如无物的帷幔,一层层地掀起来,她就感觉自己钻进一条长长的熏香围绕的廊道,忽然一大团灰蒙蒙的云带着溽热的湿气扑面而来,散开了一看,才看清眼底下是蓝灰色的四九城,远远灯火如夏夜之萤。
百花李的伙计仇子霜坐着洋车捧着花篮,感到傍晚雨后的风,如小旦的水磨腔一样轻柔。
这是他头一回坐洋车,被人拉着驰行在铺着细沙的路面上真是舒服,碰巧是雨后,不扬灰尘,雨又不大,不会甩一身泥点子。他这趟是赶往吉庆剧院,把花篮急送给今晚上要登台的袁槿秋。这位是目前北京城炙手可热的小花旦,号称小荀慧生。他每次登台前化妆间里的花篮都是百花李家的,老板李成桐都是亲自插剪好。袁槿秋成角前就是李成桐的忘年交,李成桐还建议他的艺名小白牡丹。他对花草的品味,没有比李成桐更清楚的了。这次由于是新戏,李成桐特意亲手做了一个花篮,本来要亲自来,结果儿子李东菊突发水痘,就只好派伙计仇子霜去送。
仇子霜一直想出人头地,他觉得这次给袁槿秋送花的差事就是一个契机。他觉得李成桐的这个花篮,铺得太满太贵气,尤其是他见过影芳馆的插花之后,觉得自己的构思更清雅别致。于是他自作主张,把圆圆满满的佛光式,改成玉鹤式,减了几枝牡丹,代之以马莲和芍药。
他带着花篮进了后台的化妆间,跟班见他是百花李家的,就容许他在里面看看。袁槿秋年轻俊美、嗓子清甜,政府、国会和大商人里争着做他金主的人多的是,所以他每次登台前的排场吓死人,很多成名已久的角儿都比不过。看着珠翠生辉、镶金滚银的蟒裳凤帔,他呆若木鸡似的怔在那里,连跟班的不住咳嗽提醒他袁老板马上要进来了,他都浑然不觉。
袁老板自然是个清秀过人的年轻人,见仇子霜还客气了两句。仇子霜觉得这是个攀附的好机会,就主動端来那个花篮。袁老板微微一皱眉:“老李也开始追新潮了。”便不再说什么了。仇子霜生怕袁老板没看出这花篮的用心,便开始讲起里面的妙意来。忽然听见袁老板厉声问道:“这里面有芍药?——天杀的!”跟班们一听也大惊失色,急忙抓起那花篮、揪着仇子霜的领子推了出去,一直搡到剧院外面大街上。
仇子霜并不知道芍药冲着谁了。
等他回到店里,李成桐早和伙计们等待多时了,不由分说先把他绑在木桩子上。“你这点天灯的,袁老板就被你乱插的芍药熏倒了嗓儿了,今晚上栽在台上了。你死一百次也赔不起这面儿。”
仇子霜因为不知道袁槿秋对芍药花粉过敏而闯了大祸。李成桐抽了他一顿藤条,给了他月钱,让他赶紧滚回老家去,越远越好。其实李成桐这是暗里在保全他,让他赶紧躲出去。但仇子霜并不明白,他只觉着自己实在太他妈委屈了。他一气之下跑到百花李的同行影芳馆,想通过给新主子卖力,狠狠报复旧主,一解心头之恨。但没过几天,不知是袁槿秋的哪个金主咽不下这口气,派了警察到了影芳馆,把老板和仇子霜都逮了,拘押起来。老板是第二天就放出来了。但仇子霜在里面足足待了一年多,饥寒贫病,瘦得像条带鱼,才被他女儿辗转求人放出来。
在北京是吃不了花匠这口饭了,于是仇子霜带着孩子去了天津,之后去南京,又到了上海。其间学会了吸烟片、打老婆、卖儿女。“三一八”之后的一天晚上,他去找在西餐厅里当服务生的儿子借几块钱。儿子讽刺他说,日本人的大炮都没把你赌桌上的晦气炸跑,看来是老天都不帮你,你还找儿子有什么用。他几天没吃饭了,连指着儿子鼻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惨淡地说了一句:“亏我当初硬是把你留下没卖掉……”“大概你知道自己就算穷死也不想断子绝孙吧。要是为这个,我可是不会感激你。”仇子霜就一步一步退到大街上,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一辆电车开了过来,等他儿子推开门冲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有几滴血远远地溅到餐厅的窗户上,餐厅里辉煌的灯光将血色晕染开,一层层,一圈圈,如同莲花形的涟漪,在窗户,在墙壁,在大街,在整个楼宇林立的租界荡漾开,都是血色的……
涟漪荡漾间,万象渐渐消逝,只剩一片灰蒙蒙的混沌氤氲,越来越窄,直到只剩一线……
香如一线。
过了好一会儿,杜若才从恍惚中恢复过来。仇子霜原来是这样的人——其实我设想过,他或许也不会那么无辜和委屈,但是也没想到一朵芍药惹出半个世纪的家族仇恨,仿佛带着原罪的彗星拖着漫长的彗尾。
眼见未必都是真实,更何况还是烟里所见。你知道吗,在四九城的各种老术士里,有一种人精通障眼法,那可是比一般的彩戏师高明得多。烟戏是其中的大宗。在一股烟里可见山川日月、村落城郭、市井男女、飞禽走兽,更高明者还能让你看见荣辱兴衰、悲欢离合,有的好似看台上别人演戏,有的好像自己黄粱一梦。烟散了,才知道,都是幻象。难道老佛爷看到的不是幻象,仇子霜、仇东君看到的不是幻象?
幻象虽然是幻象,可是人心中有什么样的念头,自然就会看到什么样的幻象。我想您父亲一定也猜到仇东君和仇子霜的关系了吧。没有送芍药的过失,仇子霜大概也不会一生潦倒落魄,没有他的潦倒落魄,也就不会有仇东君的黑暗成长,没有这种黑暗成长,也就不会有他之后对百花李的仇恨,自然也就不会有火烧花神令,您说这样理下来,到底和真实的情况有多少出入?
我父亲对于花圃里撵走一个伙计这种事情肯定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印象,那时候他主要是念书,很少进花圃。倒是后来我奶奶将两个姓仇的人联系起来,加上他又知道所谓花神令的事情,想来要么是父子,要么是子侄。但是说实话,拎出了这根线,我爸爸也就不再那么恨仇东君了。有因必有果,而那因也不都是仇子霜一个人种下的。只是你还相信花神令这回事吗?难道不更可能是仇子霜被撵走以后,为了报复,故意制造的一个谣言吗。同行们也有意无意地愿意相信,因为这总比承认自家的手艺技不如人要舒服些。
我还是相信。因为这不是传闻,而是我听仇东君本人说的。
我听说他后来精神不太正常了。
是——但只要说起这段记忆的时候,他就显得头脑异常清晰,说话也很正常。只是我其实并不相信,那花神令真的被烧了。就如你所言,眼见未必真实,或许当天晚上,李东菊也只不过使了障眼法,让人信以为真。花神令如果真的烧了,那又怎么解释你做过的很多事情,我想到的解释,只能是“如有神助”,一定是花神令隐秘地传下来了。
6. 秘传
杜若所知道的几件事情是行内关于李芳恩最广为流传的。
第一件号称“一叶救菩提”。
就是十年前初夏的一天,晨光初曦。
李芳恩早起,打算穿过胡同,绕什刹海一圈……但一推开门,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年僧人。
湛明法师是从南海著名的观音道场来的。寺庙里主殿前的一株七叶树突然开始叶子枯黄,不断凋落,似乎病入膏肓。这棵树植于唐代,被第一代法师从雁荡山带到岛上,据说是李白亲手所栽。虽无法考证其真伪,但至少是与寺同龄,因中国本土并不生菩提树,所以七叶树常被作为菩提树的替代,对于整个道场都意义非凡。所以方丈广延高手,前去诊治,但没有谁能妙手回春,眼见着整棵树的树冠发黄,如同一头黑发,一夜而白。最后有位来进香的人大委员知道百花李的后人曾经在六十年代的时候风光一时,培育出不少罕见的奇花异卉,自然也知道如何对付花木的各种疑难杂症。
湛明法师说明来意,然后拿出一个木盒,里面是四块籽料的和田玉牌,是清代玉雕名家的四君子。还有一个红包。李芳恩说,能救观音道场的一草一木,也算是自己此生莫大的善缘,不会收佛门的一分钱。湛明法师虽然神情依然平静,但心里似乎有些疑惑。李芳恩孤老一生,也没工作,居所逼仄,平时怎么糊口呢。李芳恩立刻就看出他的心思,便直截了当地说,既然您能找到这个偏僻地方,别人自然也能,或者请我医花木之病,或者打听名贵草木的消息,我自然是可以靠一点手艺生活的。湛明法师点点头,连说善哉善哉!然后他问能否请李芳恩亲自前往,李芳恩问是否带来这棵桂树的一枝一叶。湛明法师听过行家事先指点,在银盒里还真带来几片叶子,但他颇为怀疑谁能从这几片叶子看出树得了什么病,所以事先并没有拿出来。李芳恩一看,这就够了,不必千里迢迢过去。在屋里,李芳恩把那几片叶子用火柴燎了一下,放在桌子上闭着眼睛闻了片刻,然后又放水里浸了片刻,就告诉湛明法师,这棵桂树不过就是受了太盛的香火,葉子的气孔都沾了太多的烟油。湛明法师恍然大悟,双手合十连声道谢。不过马上就涌起一丝疑惑,本寺香火之盛,明清以来五六百年,为什么只在今时发病。李芳恩微微一笑,您问问寺里采办香材的人吧。千年万载,树依旧是树,但人不是那人,香也不是那香了。
李芳恩说,这件事本身也未必就有什么神秘可言,不过是一个花匠几十年的经验累积加上感官敏锐,就能做出判断。杜若摇了摇头,你没有显微镜,也没有生化实验室,只通过水泡火燎几分钟就能做出精确的判断,而且不止于病理,还窥测人心,我很难相信纯粹靠的是经验。而下一件“雨夜采药”就更难用经验来解释了。
李芳恩高中辍学,去东北插队。为了救一个被熊抓伤的女知青,在雨夜进山采齐三味草药。杜若认为这是李芳恩无法合理解释的。雨夜滂沱,感官再敏锐、经验再丰富也是无济于事的。兴安岭那是山高林密、野草如壁,就说二三十年的山参,即便是抬了一辈子棒槌的老把头,在光天化日带着几十个徒弟,也未必就能保证在几天之内找得到。
李芳恩的脸色似乎又凝重起来,叹息道,情急之下,谁会在乎采不采得到。只是碰巧都找到了,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件是方程求解,可以先计算再行动的。
两个人又沉默了,似乎这次拜访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处。
忽然李芳恩说,你如果只能信到这儿,那我也只能说到这儿了。
杜若便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画。李芳恩一看,凝重的神情便释然了:“没错,这就是我十二三岁时的样子。你在哪见的?”
在梦里,而且是一个青春期以后就动辄突袭的梦。在梦里,她在一个巨大的城市里走着,街道两边的建筑在猛烈的风里一点点变成粉末,然后在别的地方又重新堆积成建筑,接着又被迅速风化,周而复始……这时候迎面来了一个少年,英俊明媚如这座城里的天使。他说,我知道你要去哪里。就一直把她带到一座剽风无可奈何的房子前面,这房子看上去像一个倒扣的杯子,只是表面疙疙瘩瘩,大窟窿小眼儿的。这是哪里,她问。少年说,这是千红窟,也叫万艳杯,住的都是跟你一样的人,我们只能在这里住得安稳。正当她要进去的时候,忽然她感到后背一阵刺痛,好像少年在背后将一根锐物刺进脊梁骨里,她便惊醒了。每一次都在这里惊醒,但领路的少年似乎每一次都在逐渐变老,直到变得像眼前的李芳恩一样。
很显然,这个梦以及梦里的李芳恩,绝不是她人生中的偶然,而是需要解释的神秘。
那我就来补全你的故事吧。李芳恩说。
以花为业的李成桐和李东菊发现家族唯一的传人李芳恩是个“花痴”时,并不高兴。
儿时的李芳恩性格柔弱,如同自闭一样不爱和别的孩子嬉戏,只爱在花丛里走来走去,困了甚至就睡在花底下。这种爱是一种单纯的、对人一样的爱,跟他的父亲、爷爷以及祖上都不一样,花在他眼里不是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不论这种目的看上去有多令人垂涎,或者多不可一世。
他在小学和高中一直是最合适的霸凌对象,因为爱花,那些坏孩子一直叫他二尾子。
高一的某一天是他人生的分水岭,他的爱被赋予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就在仇东君和李东菊在前院鱼死网破的晚上,并不知情的李芳恩在后院自己的房间里忽然头晕得不行,他以为是自己太用功了,加上天太热,可能有点中暑,他就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的后背发热,如同被火烤着。他想去他爸妈的房子,可是觉得自己手足绵软,像一只离了水的鱿鱼,一动都不能动。这时候,门一开,一个一身白衣挎着药箱的人进了大门。她说最近有一种跳蚤传染的热病在这一片流行,她是卫生局防疫科派到这片街道挨家挨户摸底的。一看李芳恩的情况,说确定无疑就是这种流行病了。这针扎得也奇怪,竟然把他翻过来摁在凉席上,从他脖子后面的大椎扎进去,也不知道是多长的针头,感觉这针顺着脊梁骨捅下去,都扎到骶骨上了。
打完针后,她就坐在床边说要观察十分钟才能离开。
李芳恩觉得后背不那么烫了,以为这针药见效还真够快的。他问他爸爸妈妈干吗呢,怎么不给医生倒杯水呢。医生说已经喝过了,然后说他爸爸正和他们经理说事儿呢。李芳恩立刻表达了对仇东君的不满,说这人以革命的名义可以干任何坏事。那医生笑了笑。李芳恩忽然注意到这医生真的很漂亮,而且年纪并不大,他有个表姐就是医专毕业的,和他没差几个月。但她穿着医生的白大褂,又显出一种成熟,让他觉得既温暖又威严。她没有直接回应他对仇东君的咒骂,却讲了一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故事,一个好人如果想保住自己的璧,就不能让它显露在外。李芳恩知道自己家有件宝贝,就脱口而出,我们也没露在外面啊,埋在我奶奶床边呢。他说完,吓得自己舌头差点掉出来,这可是他向父亲发过誓的,绝不能对外人讲的事儿,但面对女医生,竟然毫无防备之心。女医生似乎并不惊讶,轻轻摇了摇头,藏得再好再巧,只要是有形有色之物,就一定会有人找,会有人抢。只有无形无状、无声无色,藏在灵魂里的东西,才是别人抢不走的。
在前院承受着割心挖肺之痛烧了花神令的李东菊,绝想不到花神已经对家族的命运另有安排。
高一还没上完,学校就停课了。居委会要分摊插队名额。像李东菊这样得罪了领导的人,自然是重点动员对象。虽然李东菊一再央求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实在不行,自己可以下乡插队,完成这个指标。但他遭到严厉批评:“再教育是极其严肃的事情,你还想顶包,看你这觉悟,就應该和你儿子一块改造去。”李芳恩却并不害怕,同学里有很多自愿去祖国边疆的,根本用不着动员。
他和很多北京人去了大兴安岭东坡的一个农林兼作的农垦队。
农垦队的劳动是很艰苦的,要把成千上万年的荒野开垦成耕地,种麦子、大豆、高粱,就好像驯化一种野性顽固的兽类。队长看他长得文弱清秀,也很照顾他,让他主要负责喂养几头山羊。有一次他赶着几头山羊走到林边,看见大片的紫椴开花,他耳边隐约听到一种歌声,他知道,那不是人发出来的,是紫椴森林的和声。
自从几个月前那个神秘的医生扎了他一针之后,他就如同打开了另一套眼耳鼻舌,如同戴上了所罗门的指环,可以听得见草木说话,只不过并不通过人类的言语。每当倾听草木花卉的声音时,他的脊梁就会变得温热,如同有一盏灯在身体里亮起来。从那时起,李芳恩就发现自己可以和一些植物“共情”。就如《聊斋》里讲的,一个人如果痴到极点,即便是草木顽石,也能和他通灵会意。
他正听着,忽然发现几只蜜蜂出现在自己周围,那些蜜蜂似乎对他非常热情,但并不蜇他,甚至他伸手过去,还会温柔地落在他的手背上。过了一会儿蜜蜂乌泱乌泱地聚成一团,在他周围飞舞,他有点看不清前面的路了,就打算用手向两边赶一赶。心念一动,前方的蜜蜂就豁然散开。他又想着,蜜蜂可以像佛背后的圆光一样,正想着,蜜蜂果然就在他身后聚成一张硕大而薄的碟形。
这一切都被周樱樱看见了。她是农垦队林业组养蜂小队的队长。她惊讶地说,见过驯熊驯猴的,没见过驯蜂的。她问他愿不愿意去养蜂。他看着周樱樱,温暖而又庄重,这感觉有些依稀仿佛。他自然很喜欢,哪能不答应呢,更何况养蜂的人也一定是能看到花的人,对于他,这可是最幸福的事情。
于是他就和周樱樱养起蜂来。一聊才知道周樱樱是一〇一中学的,比他高一级。因为她爷爷原来是华北农学院的植物学教授,她从小也喜欢养花弄草,上小学的时候就组织了养蜂兴趣小组,所以插队到这里之后,就进了养蜂组。当时白糖极其短缺,所以能有蜂蜜这种甜食,农垦队都觉得是十分幸福的事情。最开始是附近农民给了两箱蜂,在周樱樱手里,两年间分出十几箱来。连周围养了几十年的蜂农都经常跑过来观摩、请教。农垦队的人说,那当然了,人家虽然只是高中生,可是一出生就站在教授的肩膀上。李芳恩说一〇一中学位置太好了,隔壁就是圆明园。李芳恩因为住城里,只去过圆明园两次,都是自己去的,那里的花很特别。
怎么特别了?
特别伤感。
你这又是多愁善感了,难道桃李杨柳也得有国仇家恨吗,再说就算草木有心,那火烧圆明园都一百多年了,如今可是睡狮觉醒了,那草木不是正应该欣欣向荣才对吗。
你们家都是科学家,不像我们家是种花的。在我眼里,它们不是菊科、茄科、蔷薇科什么的,它们都是一个个有生命的,就像走在王府井,身边那些摩肩接踵的人一样。你去过靶场那的大土墙吗,墙下面长了几棵金银忍冬,感觉它们一定是大火之后没烧死,重新发出来的,所以它们怕火,甚至怕光,向阳面的都死了,只有背阴面,紧贴着墙根儿长了几棵。
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周樱樱当然不太能理解李芳恩的话,但她觉得也很有意思。她把他的话作为诗来理解,因为她有个小表弟,就是能写诗的神童,她觉得他写的那些诗都很好玩。
或许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说的并不是诗,白桦树真的会合唱,毛虫成灾的时候,它们还会哭,声音可以从山脉北坡传到南坡。
两个人一起度过的两年,虽然艰苦匮乏,但李芳恩就像生活在无忧宫里的王子。他来到这个离家千里的地方,主要是由于那个被摊派的插队名额,这和热烈响应中央、主动去广大农村锻炼自己的周樱樱霄壤云泥。但来了之后,他却意外地发现这里的山川如此肥沃,养育的草木花果如此丰富,它们的灵力如此强劲,即便隔着山脉,他有时也能感受到遥远山麓上松杉桧柏在秋霜到来时的呻吟,悠长如鲸唱,或它们第一场春雨之后醒来的呼吸,如同巨人们伸了一个懒腰,抖落几个世纪的尘埃。别人觉得这个孩子脑子有点问题,所以并不相信他说的这些草木密语,唯独周樱樱非常认真,尽管她要么把这当成诗和童话来欣赏,要么利用这些信息来寻找蜜源,或者预防自然灾害。她也会跟他袒露自己的抱负,她不会像她爷爷和父亲一样满足于只做一个科学家,科学家当然很伟大,能够培育出高产的种子,产出如山的粮食养活亿万人。但是他们却无法决定如何分配粮食。这世界终究有一天会生产出足够的粮食、蔬菜、水果,以及任何一种今天看起来还非常稀罕的食物,可是却不会自动公平地分配给世界上的所有人,尤其是那些穷人。所以一定要有人去缔造一个公平正义的世界。他看着她说到激动的时候,脸轻酽如粉杏,“可是你还没有长大……”他觉得她像领袖那么伟岸崇高,情不自禁地充满羡慕,但又担心她好像一只羽翼渐丰的雄鹰,随时都可能一飞冲天,把他抛弃。“你知道卡斯特罗和他的切·格瓦拉吗?我就想成为格瓦拉那样的人。”她说。他好像听说过卡斯特罗和古巴,但并不知道卡斯特罗还有一个妾,不管这个格瓦拉有多了不起,但他仍然反对周樱樱把一个妾作为自己的人生楷模。
“如果我们要像周围村子里的农民一样,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呢?你怎么成为格瓦拉?”他当时对回北京不抱什么希望。“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但凡教育总有毕业的时候,那就是我要改变世界的时候了。”她说。他却并不希望那一天来得太快。他觉得和她生活在旷野之地很幸福,最好这样直到时间尽头。他当然不知道,这段时光就像烈焰一样燃尽了他一生中绝大部分幸福。
一次周樱樱和箫声带着一半蜂箱去采紫椴蜜,李芳恩和另外两个组员带着另一半去采野草莓蜜。在那片肥美的向阳山坳里,蜜蜂忙着采蜜,李芳恩他们去周围采山杏、毛樱桃、龙葵、山丁子,他还给周樱樱采了一大兜子。忽然他听见一阵低沉的声音从头顶扫过,阴沉肃杀,他回身,明白了这声音就像一阵风从谷芒上推过去那样扫过蜂群。他立刻感到一种极其不祥的东西。他马上对另外两个人说,要去找周樱樱,她们有危险。另外两个人觉得这没头没脑的,但他们都知道李芳恩有点仙气儿,于是决定留下小下巴收拾蜂箱,李芳恩和大力把马卸了辕,跨上马就是一鞭子。在路上碰见了箫声,她满脸泪花,惊魂未定。
果然,周樱樱她们把蜂箱放下后不久,忽然一头月牙领、炸鬃毛的大黑瞎子从林子里冲出来,蜜蜂闻到了熊的腥味,立刻从蜂箱里冲出来,密密匝匝地在半空里飞舞,发出恐怖的声音。箫声拿起刮蜜的刀,而周樱樱立刻冲到小拖拉机里拽出猎枪。箫声看那黑瞎子似乎非常饥饿,根本不怕蜂群的叮咬,掀开一箱又是一箱,锋利的爪子抓起一大块一大块的蜜脾,金色的蜜汁顺着它肥厚的熊掌流到肚子上。箫声吓得嘴唇乌青:“樱樱姐,咱们赶紧跑吧。”周樱樱沉默了片刻,然后坚定地说:“不行,这蜂群是我们花了四年多养的——你赶紧去找人,我来对付这头熊。”箫声一边跑一边听到身后兩声枪响,接着是熊的嗥叫声……但她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山下跑。
等李芳恩等人到了凌乱如墟的蜂场,只看见周樱樱倒在血泊里,血里还落着紫椴寒星般的花朵……
农垦队队长亲自开着整个农场唯一的一辆吉普车心急火燎地从三十公里外请来最有名的赤脚医生夏半条。夏半条看了脖子、胸部、肋部的抓伤,大惊失色。这些抓伤非常严重,有几处从翻开的伤口能看见白色的骨头,大量的失血,已经使她陷入危险的昏迷之中。而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据说一百头熊里有一只六指的熊,那根胼指里有毒,这比外伤可凶险多了。但不愧是夏半条,他知道一个方儿,尽管从没给人用过。
只是这方儿……虽有也和没有差不多。夏半条深深叹息。
这是什么话,只要有方儿就能去弄药。队长嗔怪他。
方子里三味药是缺不得,二层楼的人参、桦树阴面的苦白蹄、连根带叶的八股牛,这些药哪里能一时找齐。更何况——
夏半条看看窗外,这可是瓢泼大雨的夜里。
只要有方子,只要山里有,我就能找到。说完李芳恩穿上雨衣,背上药篓子,推开门冲进大雨里。队长急忙让好几个人跟出去。可是李芳恩是去马棚里牵了马,孤独地冲进大雨里。但所有人都认为这孩子的行为只是绝望的冲动,是不能接受周樱樱就要死去的事实。
但令人惊讶的是,李芳恩连电筒都不用,在几乎睁不开眼的暴雨之夜,一个钟头里就找齐了三味药。据跟随的人说,他根本不是像采药的人在草窠子里翻来翻去,而是好像去找自己曾经埋过的东西,一扑一个准儿,找药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只是浪费在来回的路上。
夏半条拿着沾着泥的三味药,瞠目结舌。
但可惜的是周樱樱在李芳恩他们离开不久就没了呼吸。
尾 声
我真想看看她的样子。杜若说。
李芳恩就带着她走进里边的卧室。
他每天都会不经意地坐在床上,看着阳光穿过长长的过道,照在最里面卧室对面墙上周樱樱的照片上。他喜欢琥珀色的夕照打在她的脸上,就如同北非的阳光穿过神庙长长的隧道,照着深处枯坐的王后麦色的面庞上,有些缥缈,有些神秘,有些恍如前世或来生。那些最初的绝望、悲伤和自责慢慢被时光风化剥蚀,只剩下一些更抽象、更神性的东西,像长明灯一样摇摇曳曳地亮着。他也没想到,从人生的傍晚回首时,他生命中欢乐的时光那么少。但唯一庆幸的是那短暂的时光是和她一起度过的。
杜若看着照片里刚刚摘下防蜂斗笠一瞬间的周樱樱的眼睛,就像和自己对望。
现在你知道自己来到这里绝不是偶然了。李芳恩把那相框拿下来,很久以前那个女医生、周樱樱,还有你!——在你尾随我绕着什刹海遛弯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只是花神令游历世间的一个客栈而已,我之后,就是你的了。
您早发现我在“跟踪”您吗?其实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猜出了八九分,她和周樱樱的面容、神情的依稀仿佛,对于李芳恩这么敏锐的人来说,不可能不注意到。
杜若觉得也不应该再隐瞒自己的身份了。仇东君就是她的父亲。自从目睹花神令烧毁之后,仇东君的精神问题越来越严重,他老婆就带着杜若和哥哥离开了,后来杜若又有了继父和异姓的哥哥姐姐。仇东君的病掩饰不住的时候,他为了不进精神病院,突然出走,消失了。之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其实,我知道他曾经在哪儿。李芳恩说。
杜若眼圈红了,她何尝不知道,她成年后回到北京,其中一个心结就是为了寻找她爸爸仇东君。她在花乡新建的西花神庙附近找到了做了十几年流浪汉的仇东君。父女俩对视了片刻后,都会心一笑,却不说破。他只有在她来的时候才恢复短暂的正常,凡是她问的,他都跟她说,细如牛毛的往事,一帧都不落。她明白,他其实已经没有病了,他在花神庙这里通过自轻自贱、自我沦落来治疗自己、救赎自己。所以当他听到女儿捅破窗户纸叫他爸爸,请他去她租的公寓时,他立刻恢复疯癫的样子,卷着衣服背过身去不理她了。而第二天她再去花神庙的时候,发现仇东君不见了,永远的不见了。
一年后的某个春日,李芳恩看着桌边青瓶里的一枝早樱去世了。
按照遗嘱,杜若领了李芳恩的骨灰,远远地离开闹市,放在一棵花树之下,让风将苍白的骨灰一点一点吹走,直到最后剩下一粒小小的赤铜色的颗粒。这大概就是当初那个女医生放进李芳恩脊梁骨里的东西吧。杜若把这颗东西带回家放在放大镜下,看见那是一个深杯的形状,外边瘿瘤孔窍密密匝匝。她会心地一笑,这花神令就如草木一样能感时气节令,世道变乱时,它就化为无形藏在人的身体里,世道太平了,它又以形色现身。而所有那些爱花如命的人不过都是它代代流转的过客。
她把它放到小银盒里,跟剩下的一颗莲子放在一起。
杜若想再上一次天台,算是离开北京前再看一眼这条胡同。斜阳把邻居家的一架葫芦投影在李芳恩家院子的东墙上,葫芦和藤蔓的影子,梅花间竹般的构图,就像一张乐谱。她不懂乐理。从天台上看见不远处的十三陵六号院又要重新装修,一些人把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音响设备搬到厢车上,大概是那个录音棚终于要寿终正寝了吧。她耳边响起刘慧清的声腔:“在那百花的深处,有位老妇人穿着绣花鞋……”
临走前,她想了想最终还是取下周樱樱的照片揣进口袋里,这是李芳恩去世后,她对这个院子唯一的改动。这本来就是他叮嘱她带走的。
车马上就要出胡同口了,她发现照片背后竟然还有字,是一首诗,落款写的是赠表姐樱,这或许就是周樱樱那个号称神童的表弟写的:
百花深处好,世人皆不晓。
小院半壁阴,老庙三尺草。
秋风未曾忘,又将落叶扫。
此处胜桃源,只是人将老。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