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
空荡的街道,梦境馆的大门紧闭。
一位一袭黑衣、一头紫色长发的女孩咬着棒棒糖,经过店门口。
她瞥见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硕大的字条:店主旅游去了。
女孩不禁皱眉。
她往玻璃门看了一眼,看到了什么后,嘴角微微上扬。
[1]
几个月以前,这里还是迷茫的孩子们诉说秘密、祈求得到梦神指引之地。如今,那个曾经致力于摆渡别人的神,和他的助理小醒,一起踏上了寻找自我的旅途。
两人刚刚到达被称为“上帝亲吻过的城市”——A城。这里没有高耸入云的大楼和巨大的广告牌,仿佛落后于时代,有一种复古的质感。
他们坐在一家咖啡店的窗边,对面是A城最繁华的购物中心,据说购物中心至今依然沿袭上世纪的营销模式。咖啡店的老板在吧台拉动咖啡机把手,一团水蒸气升腾上来,陶瓷杯移动时发出清脆声响。小醒转着眼睛,不放过咖啡店的每一个客人,似乎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南柯先生戴着墨镜,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露出的皮肤苍白如同吸血鬼。
他呷了一口咖啡,显然已经进入了休假模式:“一个城市最重要的地标,并非公园或商场,而是咖啡店。”
为他们送上甜点的老板微笑:“当年,我买下这家咖啡店时,它还很不景气,对面的购物商场还没什么人气。当时我就告诉我的妻子,我买下了一辆停在车库里的法拉利。”
老板说得没错,他的咖啡店位置绝佳,这里有厚蛋糕、铺着亚麻桌布的餐桌和牛奶咖啡。这家咖啡店内部的木墙装饰既不像咖啡馆也不像餐厅,倒是更像是船舱。隔着玻璃幕墙,你能看到不远处的大海。或者说,你会一直感受到大海的存在:有时是鼻端传来的咸味水汽,有时是眼角瞥到远方地平线上的一抹灰白。这个城市不属于任何国家,它属于大海。
小醒环顾四周,叉了一口甜点:“我应该来这打工,至少能多赚点。”
“这一路上,你可没少跟着我吃喝玩乐。”南柯先生撇嘴。
小醒放下叉子,掏出一个银色的钱夹,打开用力拍了拍,钱夹里只掉出了两个硬币。
“你之前在梦境馆做慈善,赚的钱买奶茶都不够。要不是对面奶茶店的姐姐愿意借钱给我们,房租都交不上。”
南柯先生沉默了。
“你就没有什么变出现金的‘钞能力吗?”
南柯先生摇摇头:“我只会编织梦境。”
咖啡厅里的灯光不亮,但他依然可以看到对面小醒脸上的笑容。
南柯先生轻声说:“我敢打赌,你一定又有馊主意了。”
小醒反复捏着银色钱夹,若有所思,点头:“你说得对,我的确想到一个好办法能赚够回程的旅费,只要你愿意扮演一个角色。”
“化妆改扮?”南柯先生像个几千岁的孩子,“扮演什么?”
“一个绝望的父亲。”
“我又不是演员。”南柯先生一下子冷了下来。
“别谦虚了!工作需要的时候,你可没少在梦里扮演过男女老少。我会扮演一个患有窃疾的小女孩,然后……”
“我是个正直的梦境管理者,就算流落街头,也不会加入你肮脏的诈骗计划!”南柯先生义正词严。
小醒气鼓鼓地站起来,摘下南柯先生的金边墨镜,戴在自己的脸上,丢下仅剩的两个硬币和银色钱夹,扬长而去。
“清高的神,自己想办法为咖啡买单吧!”
第二天下午三点,正在民宿午睡的南柯先生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先生您好,我叫丁一,是大世界百货公司的保安主管。”
“有什么事?丁先生。”大世界百货就是咖啡厅对面的百货商场。南柯先生紧张起来。
“我们这有个小女孩,她说她是您的女儿……我们的一位保安人员抓到了她,她在我们这里偷东西。”
“什么?”
“她身上没有任何证件,不过她给了我这个号码。她现在在我办公室,一头短发,瘦瘦小小,眼睛很大,十一二岁,穿着绿色的裙子,戴着一副大人的金边墨镜,很能哭。这像不像您的女儿?”
南柯先生长叹一声,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丁先生,她偷了什么东西?”
“一条意大利丝巾。她偷偷把它塞进口袋,然后就要跑出商场,保安拦住了她,搜出丝巾,把她带到我这儿。丝巾价值五百元,她说您会买下这条丝巾,请求我们不要声张。但是公司规定不能这么做,所以她在這里痛哭流涕,想请求爸爸来救她。她不敢和您通话,让我向您转达,说您会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显然,小醒已经把他送往了一条不归路。接下来,除了按照小醒设定的套路,他没有任何选择。
“您还在吗?如果这个孩子说谎,我会将她送到警察局。”电话那头的男人催促。
“听我说,丁先生,”南柯先生严肃道,“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医生之前说这孩子已经痊愈了,现在看来,这位医生的诊断错了。”
丁先生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先生,您女儿……患有窃疾?”
“是的,她平常很诚实,不过偶尔发作的时候,多半会偷些小东西。她明明知道,她喜欢的任何东西我都买得起。可是毛病一旦发作起来,她就控制不住自己。”
“所以您女儿说的是真的,说您不让她带信用卡出门。她又没带自己的小钱包。”
南柯先生额头的汗都冒出来。他吞了吞口水,一眼看到床头柜上小醒留下的银色钱夹。他打开钱夹,里面果然藏着一张信用卡和一张全家福,信用卡的名字是柯先生,全家福上有一家四口灿烂的笑容。
南柯先生盯着全家福看了一眼,忽然觉得这一幕好像曾经发生过。
“是的,我现在就过来。”他站起来。
关键时刻,他还是没有办法丢下这个孩子。
一天前,咖啡店。
小醒在吧台点咖啡的时候,机灵的眼睛可没闲着,她很快瞥到了一位西装革履的老年男人正在和老板聊天。男人点单后,不慎将信用卡掉在了桌子下面,小醒轻轻用脚尖踩住信用卡。
她的年纪还不够使用这张卡片,但是她的脑子已经疯狂运转,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每一步都在她的计划中。
当南柯先生推开门,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小醒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我和你说了,他一定会来的。”小醒对丁先生说。
“柯先生,我们需要单独谈谈。”丁先生一脸严肃。
“她不是我的女儿。”南柯先生坦白。
“我明白您现在正在气头上。”丁先生皱了皱眉,转而对小醒说,“我想我们一定能商讨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方案。可以让我和你爸爸单独谈一下吗?”
小醒点点头。
“小利,你先送她下楼,在大厅等我们。”丁先生让一位年轻的保安送小醒下楼。保安的年纪看起来比小醒大不了多少,扣着一顶宽大的帽子,几乎罩住他的半张脸。他身着褪色的牛仔裤和皱巴巴的T恤,一双茶色眼睛非常警觉,看起来像个还没毕业的兼职学生。
小醒离开之前,朝南柯先生眨了眨眼。
南柯先生彻底懵了。此时,无论他说什么,丁先生都会默认他是一个在说气话的父亲。
显然,堂堂的梦神,被一个小女孩玩得团团转。
几分钟后,当南柯先生走出办公室,小醒立刻跟上他。
“你骗过他了吗?”小醒笑嘻嘻。
南柯先生压抑住愤怒:“你打算以后都以行骗为生?”
小醒耸耸肩:“我保证,回去后预支我的报酬,还给丁先生。至少,我们需要能够返程的机票吧。”
“你口袋里是什么?”南柯先生警觉。
小醒掏出了一条丝巾。
南柯先生摇摇头。
小醒只好又掏出了一条闪闪发光的钻石项链,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你简直无药可救!”南柯先生绝望。
“其实我有个坏消息。”
“还能有比你行窃更坏的消息?”
“有人要和我们分赃。”
南柯先生快气晕过去:“我不想再听你胡言乱语了。”
“你还记得那个送我下楼的保安吗?他就是头一天抓到我的人,后来他一直跟着我,他知道我们的计划。”
“把‘们字去掉。”
小醒翻了个白眼:“他说,他一直借住在姑父柯先生家。柯先生家很有钱,但对他非常刻薄,所以他只能出来打暑期工补贴自己的房租。他比我们更需要钱,希望能和我们分赃。”
“你相信他?”
“不相信也没有办法。他现在就在斑马线那头,限定我们五分钟内做出决定。如果我们不分他一杯羹,他就把这件事抖出去。”
“那个男孩肯定是个骗子!我们现在就向百货商场的主管坦白,趁还没有错上加错。跟我走!”南柯先生拽着小醒。
小醒摇了摇头,后退到斑马线上。
车辆不断经过。
“他还有别的要求……”小醒愈发任性。
“快过来!很危险!那个男孩是个骗子!”南柯先生过马路。
“他要和我一起去冒险。”
“告诉我,你不会和一个骗子一起去冒险。”南柯先生好言相劝。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小醒笑了。
南柯先生愣住。
“我答应带你一起去冒险。然后,我们离开了梦境馆……”南柯先生的腦壳疼。
“那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们……”
“你永远不会记得一个梦是怎么开始的,对吗?梦境管理者。现在,你正在我构建的梦中。”小醒注视着南柯先生。
南柯先生头皮发麻,向前一步,想要拉住小醒,却离她越来越远。
“不用挣扎了。这座城市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它是我构建的。”小醒打了个响指,地面上彩虹图案的斑马线无限延长,将两人抵到桥梁的两头。白天变成黑夜,硕大的月亮高悬天空。
“在梦境馆的这段时间,我悄悄学习了你编织梦境的能力,这是我编织的第一个梦境。怎么样?”小醒轻轻一抬手,摘下了天空中的月亮,悬挂在一棵树上。
“小醒!”南柯先生不断向前,但是他不断踩空,地面不断塌陷。
梦快结束了。梦的世界也开始不断坍塌。
“你并不想带我去冒险,只是想把我送回梦中的世界。对你来说,我只是个不该存在的梦的叛逃者。我的人生和梦想,不值一提。”小醒的刘海遮住眼睛,看不清表情。
“小醒!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南柯先生奔向她。树上的月亮掉下来,重重砸向他。
“再见了,南柯先生。”小醒转过身,消失在天边。
南柯先生向下坠落,口袋里飘出一张照片。他在照片上看到了什么,瞬间明白了一切。
极速坠落中,他努力抓住照片。
南柯先生在梦境馆醒来,浑身是汗。身边的茶几上是一杯冷掉的咖啡,咖啡杯下压着一张倒扣的照片。
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睡着了。催眠他的那个女孩,早已在他熟睡时,离开了梦境馆。
在门口发现情况不对的紫头发女孩,推门进来。
“看来那个从梦里逃跑的女孩,独自去冒险了。有趣哦,她造梦的能力已经超过你了。”她扬了扬手上那张撕下的“店主旅游去了”的字条。
“她不是从梦里逃出的女孩。她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南柯先生擦了擦汗。
“在我成为梦境管理者之前,她就存在了。”他焦急地翻开茶几上那张倒扣的照片,照片正是梦境中的那张全家福,全家福上有一个短发的女人,一位英姿飒爽的飞行员抱着一个小女孩,身边还站着一个咧嘴笑的男孩。
为什么他在梦里没有早点发现这个秘密呢?
南柯先生的目光,落在那个抓着父亲帽子的小女孩身上。
——这么多年了,女孩的眼睛依旧没有改变,叛逆又倔强。
“她是我女儿。”南柯先生悔恨的眼泪掉下来。他用双手捂住头,痛苦的影子陷入黑暗中。
紫头发的女孩叹了口气,她不善于安慰,只是淡淡说:“这回,她又逃到哪里去了呢?”
“她只会去一个地方。”南柯先生摸着手上的照片,望向窗外的天空,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