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鑫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唐·王维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一
九九重阳。洛阳城外,老君山。
此山为八百里伏牛山主峰,贞观十一年(637年),太宗皇帝重修景室山铁顶老君庙,赐名“老君山”。
从昨日起,老君山上的老君庙便香客盈门,香火鼎盛。远远望去,山道逶迤,出游赏菊、登高赏秋者摩肩接踵,络绎不绝,蔚为大观。
栾川人氏陈昆便夹杂在这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年届不惑的他早已没了年轻人的那股子冲劲,好在常年的田间劳作,陈昆的体力尚可。他不时地走走停停,极目远眺,享受这秋高气爽。
不经意间,一个身影映入他的眼帘。此人一身解甲军士打扮,头戴幞头,身穿脏兮兮的圆领袍,胡子拉碴,皮肤黧黑,脸上有两处醒目的刀疤,但那双眼睛,明澈一如当初。难道是他?真的是他?一股难以名状的心绪涌上来,在这芸芸众生里,他竟然还能再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神龙三年(707年),皇太子李重俊发动兵变(史称景龙政变),诛杀权臣武三思父子,兵锋直指其父(唐中宗李显)和韦皇后,兵败后潜逃。中宗皇帝下令清剿余党,叛军溃败途中强征兵丁。其时,陈昆的二弟陈季前往村口打水,被叛军掳走,从此音讯全无。
十年过去了,兄弟俩动如参商,未再相见。有人说陈季早就死于乱军之中,也有人说陈季投降后被发配边疆,生死未卜。自父母去世后,陈昆更加思念二弟,他坚信陈季还活着,也曾托人四处寻觅,可始终没有结果。
眼下,三十丈开外,那个在登山人群中时隐时现的身影不正是他日夜思念的二弟陈季吗?没错,做兄长的不会看错!
“二弟!”陈昆激动地大喊起来,他拨开人群,奋力追上目标,“二弟,你还认得我吗?我是你大哥陈昆!这么多年你都去哪儿了?爹娘过世,你为何没回来看一眼……”
“老兄,你认错人了吧?你姓陈,我姓何,我不是你二弟。”那人面无表情地说。
“你姓何?不,你姓陈,你叫陈季。”
“在下何郎,真的不姓陈。这青天白日的,我又何苦骗你?”那人笑了一下,脸上的刀疤触目惊心。
望着何郎远去的背影,陈昆发誓要盯住他,查清楚他的身份。
二
何郎也是独自一人登山。在他四周簇拥着无数陌生人,可他全然不在意,我行我素地登上山顶,进庙烧香,叩拜太上老君。半道上,何郎摘了一串茱萸插在幞头上。“插茱萸”是重阳风俗,可避疫消灾。陈昆也如法炮制,摘了一大串茱萸插在头上,他灰白色的头发束以葛巾,那串红果茱萸插在上面,分外醒目。
陈昆一路尾随,暗中观察,就这样走走停停,上山下山,大半天的工夫,已然忘却了那点犹疑,心中只有一个执念,那便是必须让何郎亲口承认自己是陈季。
天擦黑的时候,何郎来到山脚下一间客栈,掏出“过所”(身份证明),向掌柜的要了一间便宜的人字号客房。按照《千字文》“天地玄黄”的文字排序,天下所有客栈都将“天字号”作为最高等级的客房,“地字号”次之,“人字号”当然更次之。这家客栈不大,是个夫妻店。掌柜姓王,负责登记店簿、引领客人、收钱管账等。王掌柜的老婆,自称王嫂,负责烧火做饭、打扫客房等杂事。除了他俩,店里唯一的活物便是院门口拴着的一条大黑狗。王掌柜将何郎领到二楼东侧的人字一号房。陈昆躲在院外观望,并不着急进去,唯恐何郎住下后又出门,与他撞见。
不多久,两个官军押着一个黥面罪犯走进客栈,要求安排一间最大的客房。王掌柜说,二楼“地字一号”便是最大的客房,足够住下三五人。官军拿出官符,声称公干,催促王掌柜快点登记,再送些酒菜吃食,烧些热水烫脚,不可怠慢。王掌柜应允着,见他们头上没插茱萸,还好心地问要不要给他们弄些茱萸。其中一位官军挥手道:“不要,要那作甚?什么玩意儿也不如爷手里的钢刀驱鬼辟邪。”王掌柜陪着笑,点头称是。
掌灯之后,见何郎没有出来,陈昆这才放心地走进客栈,向掌柜要人字二号房。此房就在何郎隔壁,方便探听虚实。王掌柜却说此房已被包了,可安排人字三号房。
“怎么可能?我一直在门外看着,你何时安排别人住了人字二号房?”陈昆听说心仪的客房没了,不由地着急道。
“客官,此房确实被一对晋商父子包下了,他们一大早经过小店,便给了定金。”王掌柜解释道。
陈昆无话可说,只得答应住人字三号房。
客栈提供吃食,但需额外花钱。陈昆不知道还要尾随何郎多久,身上那点钱得省着点花,索性躲进房间,关上门,从怀里掏出午餐吃剩的烧饼,就着凉水吃了下去。
吃完烧饼,陈昆有些倦意,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似乎有两个年轻后生说说笑笑,还伴随着踩踏楼梯声。窗外火光闪过,那是王掌柜举着油灯给新客人引路。不久声音又从头顶上传来,看样子是两位有钱的公子哥,住了三楼最高级的天字一号房和天字二号房。陈昆苦笑一声,翻個身继续睡。
不知何时,外面传来噼里啪啦雨点砸落屋脊的声音,还伴随着呼呼的风声。陈昆感觉有些口渴,便起身点了灯,倒碗水喝。正喝着,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喊声:“救命啊!”
陈昆急忙端了油灯,开门出去。哭喊声是从楼下传来的,他飞快下楼,只见大堂里点着灯,王嫂跪倒在洞开的大门前哭泣。在她身旁,王掌柜仰卧在地,一动不动。院子里,那只大黑狗拼命狂吠。
“出了何事?”陈昆来到近前,拿灯一照,只见王掌柜脸色发紫,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再一看,其脖颈处有明显掐痕。
“今晚老头子值夜。刚才我被犬吠吵醒,出门查看,发现老头子……”王嫂泣不成声。
陈昆小心护着油灯,走出大门外。院子里除了风雨声就是犬吠声,地上泥泞一片,却没有一个脚印。他回到屋里,不经意发现门槛下面有一串茱萸。他捡起茱萸,发现上面湿漉漉的。
“啊?出人命了!快报官吧!”
客人们陆续都醒来了,他们听闻王掌柜的死讯,再也没了睡意。陈昆扫了他们一眼,发现他们头上都没有插茱萸。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头上,茱萸还在。这说明别人睡觉前都摘了茱萸,而自己是和衣而睡,根本没在意头上还有茱萸,好在自己的茱萸也没弄掉。
“王嫂,今晚客栈住了多少人?”陈昆问王嫂。
“连你一共九人。天字号二位公子,地字号军爷二位带一人,人字号三间四人。”
人字号四人,应该就是陈昆、何郎和晋商父子。店簿记载,二位公子,一位姓苏,一位姓陶;那父亲名叫魏史杰,儿子叫四游。陈昆看了看,苏、陶二位公子下来看热闹了,两位官军只有一人出来打探情况,想必另一人还在看守囚犯。而魏史杰、四游父子和何郎却不曾见到。
“院子里没有脚印,门锁没有破坏,且院门有看门狗,想必不是外人所为。”陈昆说道,“凶手应该就在这客栈之中。”
“啊?”二位公子吓得脸色发白,“你说凶手还藏在这里?”
“二位公子是最后住店的吧?”陈昆拱手道,“敢问你们昨日插茱萸了吗?”
“我二人从洛阳城赶来登高,岂能不插茱萸?”苏公子说。
“你们看,这案发现场有一串茱萸,而王掌柜因值夜,没有睡觉,所以头上的茱萸插得好好的,说明地上的茱萸是凶手作案时留下的。如果客栈里谁没有茱萸,那就有杀人嫌疑。”陈昆言之凿凿,“烦请各位将茱萸取来,以证清白。”
王嫂拿出自己的茱萸,苏、陶二位公子见状,也立即返回三楼客房取茱萸。
陈昆随之上楼,在楼梯处遇到魏史杰、四游父子,只见他俩头上都插着茱萸。再遇见官军,他正押着囚犯去后院,说是上茅房。陈昆知道,两位官军和囚犯住店时就没插茱萸,他们可以暂时排除。这样一想,嫌疑最大的便只剩最后一位了——何郎。
陈昆急匆匆来到何郎的人字一号房,门虚掩着,床上被褥凌乱,屋里没人。陈昆走进去,四处找了找,没发现茱萸。坏了!电光火石间,陈昆不假思索地摘下头上的茱萸,一分为二,给何郎留了一串,又急忙离开。
三
天明雨歇。两位官军留下一人看管囚犯,另一人骑快马去县衙报官。很快,县令带人赶到客栈。
“大人,死者颈部有掐痕,很显然被人从正面大力掐死。死者死前有激烈挣扎,听说打落了凶手插在头上的茱萸。”仵作勘验尸体后对县令说。
“大人,卑职以为,凶手便是此人。”报官的那位官军指着陈昆说,“此人口口声声说只要拿不出茱萸,便是凶手。可除了我公差二人和囚徒之外,其他客人均能拿出茱萸。经过我等仔细查看,他与刀疤两人的茱萸原本是一串,这说明他俩之中,必有一人弄丢了茱萸,又分了另一人的茱萸,企图混淆过关。案发后此人最先到达现场,想必是来不及返回客房,便假装闻讯而来,且此人在入住时与王掌柜多有龃龉,定是怀恨在心,激愤杀人。”
“小人不是凶手,还望大人明察。”陈昆反驳道,“我与王掌柜素味平生,只是没入住想要的客房,怎会因此杀人?我若是凶手,又是除王嫂之外最先到达现场的,我为何不直接捡起茱萸插在自己头上,反而如此大费周折?再说了,随我之后赶来的二位公子可以证明,我捡起茱萸时,头上还插着茱萸。”
“没错,我俩可以证明。”苏公子和陶公子点头。
“你若不是凶手,那刀疤就是凶手。”官军又说。
陈昆心中一惊,自己想帮助二弟,却好心办坏事,现在那串茱萸成了对二弟不利的证据。可是二弟为何没有茱萸呢?
“有没有茱萸,与杀不杀人有何关系?”何郎冷笑道,“我昨晚弄丢了茱萸,与这位陈兄一见如故,他分了我半串茱萸,那又如何?”
“如此说来,也未尝不可。”县令对那官军说,“指证凶手,需要确凿铁证,或许那凶手原本就有两串茱萸呢!区区茱萸,叫本官如何定罪?”
陈昆忽然想起,捡起茱萸时,上面湿漉漉的。
“大人,”陈昆抱拳道,“凶手不但弄丢了茱萸,且弄湿了衣衫,因为现场茱萸上有水珠,说明凶手淋过雨。可眼下大家的衣服头发都是干的,头发尚可擦干,衣服却需烤干,店里还没有生火,凶手如何烤干?唯一的办法,就是作案后换了新衣服。”
众人相互看看,经过王嫂回忆,现在只有苏公子、陶公子和四游换了衣服,其他人都没换衣服。
县令派人去他们房间搜查,发现人字二号房里挂着四游的湿衣衫。魏史杰解释说,犬子雨夜上茅房弄湿了衣衫,故此换了新衣。
“既然下了雨,上茅房为何不撑伞?大堂里就有备用的油纸伞。”陈昆问。
“来不及呀,犬子拉肚子。”
“下雨可以不撑伞,但不能不掌灯。茅房那么黑,不怕掉粪坑里?如果掌灯,这里没有灯笼,只有灯盏,你如何确保灯盏不被大雨浇灭?”陈昆反驳道。
“我们常年行走各地经商,随身自备有灯笼。犬子上茅房时提了灯笼。”魏史杰回答。
“如此说来,令郎在下雨后去了茅房,故淋了雨。而兇手是在令郎回房之后才动手的?”陈昆问。
“一定是这样!凶手被打落了头上的茱萸,而犬子的茱萸好好地放在房里,犬子怎么可能是凶手呢?”魏史杰摇头道。
“若县令大人能证明,你们父子的茱萸都不是自己的,又当如何呢?”陈昆步步紧逼。
“大人若能证明,草民甘愿听候发落。”魏史杰笑道。
陈昆将这父子二人的茱萸摘下,交到县令手上,然后带领众人来到人字一号房。何郎奇怪地问:“来我房间作甚?”
“少顷便知。”陈昆趴在地上仔细查找,终于从床下捡起一个微小的东西,捏着它交到县令手上。
县令仔细端详,竟然是一枚茱萸红果。再看魏史杰父子的茱萸,其中一串茱萸竟然少了一颗果子。县令顿时明白了,大喝一声:“魏史杰父子,你俩可知罪?”
“大人,冤枉啊!”魏史杰护住儿子。
“魏当家,你没想到从何郎房里偷走的那串茱萸,少了一颗红果吧?”陈昆直言不讳道,“凶手就是令郎!他借着上茅房的机会,掐死了王掌柜,然后假装无事,回到房间。你见令郎头上的茱萸不见了,但为时已晚,此时王嫂已经发现了尸体。为此,你趁着尸体刚刚被发现,客栈里一片混乱之际,将你的茱萸给了令郎,自己溜到隔壁,趁何郎上茅房之时,偷了他的茱萸,神不知鬼不觉地弥补了这个纰漏。可是,慌乱中,你却没看仔细,这串茱萸少了一颗红果,那是何郎昨晚睡觉前,摘了茱萸扔在桌上时掉落的。方才我注意到你头上的茱萸有些异样,便告知县令大人,将你引入彀中。”
见父亲哑口无言。四游忽然嘶吼道:“没错,人是我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不要为难我爹了。”
“少年,你与王掌柜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此毒手?”县令问道。
四游哭着坐在地上:“商人重利轻别离。我爹要我像他一样做个商人,可我死活不想做商人。我要参军,去阵前杀敌,做个大英雄!昨晚是最好的逃跑机会,当时刚刚下雨,但地上还未湿透,故不会留下脚印。我已来到院中,可掌柜的收了我爹的银子,阻拦我逃走。打斗中,我失手掐死了他……”
“陈昆,既然此案与你无关,你为何要分茱萸给何郎?”县令又问陈昆。
“因何郎他……”陈昆还未说,便被何郎打断:“回大人,小人不是說了嘛,我与陈兄一见如故。我丢了茱萸,难免被怀疑,陈兄为了保我,才分我一半茱萸。”
“何壮士,幸亏你那串茱萸弄丢了一颗红果。倘若不然,你或许真成了替罪羊。”苏公子对何郎说。
“我不怪陈兄,我知道他是好心保我。”何郎说着,看了陈昆一眼。
四
县令命人押着凶犯魏史杰、四游父子,圆满办结此案,浩浩荡荡回府了。
“那颗红果,不是自己掉下去的吧?”何郎叫住陈昆,缓缓问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何如此信任我?只因我长得像你二弟?”
“你就是我二弟陈季。因你是我二弟,我就必须保护你,哪怕豁出性命。”
“所以你甘愿冒险从那串茱萸上偷偷摘了一颗红果,然后假装在我房间里找到?”何郎震惊地望着他。
“说谎者心中有鬼,怪不得别人。”陈昆笑道。
“大哥……我对不起你。”何郎跪倒在地,热泪盈眶,“十年前,太子残部由长安逃至洛阳,我被抓走。后辗转行至终南山脚下,太子被杀,我身负重伤,是从叛军军营里逃出来的。为了不牵连你和爹娘,我有家不能回呀,只能用偷来的过所,改名换姓,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昨日你认出我时,我真怕连累你,其实我多想叫你一声大哥啊!”
“二弟,啥也别说了。记住,你就叫何郎,是我因此事相认的兄弟。走,大哥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