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和平
威尔第的名字在意大利歌剧史乃至世界音乐史上都是响亮的,他以独特的歌剧创作方式、表达方式、阐释方式将意大利浪漫主义歌剧推向了巅峰。威尔第以歌剧创作为武器,在意大利处于四分五裂的年代里,创作出了具有革命与斗争意义的伟大歌剧篇章,极大地鼓舞了当时意大利人民的斗志。他的歌剧创作从不过分炫耀技巧,笔下的主人公永远性格鲜明、情感丰富,唱出了振奋19世纪意大利人民心声的旋律。他创作的歌剧作品贯穿着浓厚的民族情怀,时至今日,威尔第依旧是意大利人民心中的音乐领袖。
威尔第给歌剧创作注入了一种新的精神,这种新的精神在当时意大利摆脱奥地利统治的过程中,成为振奋民心的强心剂。这种新的精神就是威尔第歌剧创作中所体现出的团结爱国的主题。威尔第将这一主题融入歌剧创作中,使之富有更加真挚的情感、更加宏伟的气魄,使之转化为强大的思想力量,成为意大利人民在争取民族自由与独立的道路上不断前进,前仆后继地为国家统一与民族复兴而奋斗的深层次动力。
威尔第歌剧创作的高峰期正值意大利复兴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的歌剧作品与时俱进,反映出他对民族独立的向往。在歌剧题材选择上,威尔第早期的歌剧创作往往选择反抗压迫、争取民族独立等具有鲜明爱国倾向的题材;在歌剧音乐创作上,他继承了19世纪浪漫主义音乐的旋律手法,并从意大利民族音乐中汲取营养与灵感,展现出对意大利民族精神的呼唤,鼓舞意大利人民的意志。从16世纪起,意大利的大部分国土先后被法国、西班牙、奥地利统治,长期处于分裂的局面,意大利人民对于祖国和平、自由、统一有着强烈的追求。威尔第的歌剧创作恰好契合了意大利人民的诉求和时代主题,其歌剧创作甚至被视为意大利团结与统一的象征。
威尔第的著名歌剧《纳布科》就是一部展现意大利人民团结爱国精神的代表作。《纳布科》里的犹太人饱受巴比伦王的暴虐统治,这正好反映了当时意大利人民所处的水深火热的困境。剧中的经典唱段《飞翔吧,思想,乘着金色的翅膀》,后来成为广泛流传的爱国歌曲,意大利人民也将这首作品誉为“第二国歌”。实际上,威尔第正是洞见到这一脚本的内在张力,才产生了创作《纳布科》全剧的欲望。在此之前,威尔第正沉浸在妻子与两个孩子离世的痛苦中,他先前创作的《奥贝尔托》和《一日为王》都以失败告终。
这首合唱从创作层面来看,旋律朴素、结构工整。乐曲开头(见谱例1)简洁的主和弦与属七和弦干净、清晰地衬托出旋律优美的多声部齐唱,烘托出充满悲剧色彩的气氛。力度呈现出“弱——强——弱”的变化,在力度变换间将犹太人奴隶团结爱国的主题展现得淋漓尽致。
谱例1
威尔第创作中能够集中体现团结爱国精神的歌剧作品,在选材上往往以历史性题材为主,通过对人民与民族英雄的刻画来表达这样一种精神。除了《纳布科》之外,同类的合唱作品还有《十字军中的伦巴第人》(1844)中的《啊,天主,你在祖国上空》、《埃尔南尼》(1846)中的《起来,卡斯蒂勒的狮子》和《列尼亚诺之战》(1849)中的《意大利万岁》等。
甚至在改编自莎士比亚作品的《麦克白》(1847)中,威尔第也融入了团结爱国元素。第一幕里,苏格兰流放者在合唱段落《铁蹄下的祖国》中热情地歌颂与赞美着自己的故乡。他们唱道:“铁蹄下的祖国,您的英名与慈祥早已不再,无限的悲哀洒在被压迫的田野上……”这个唱段与上述唱段一样,摆脱了咏叹调这种个人的思想表达,而是将合唱作为主角与主题,以集体的形式表现出团结一致的人民所具有的力量。从意大利歌剧发展史的角度来说,威尔第歌剧创作中合唱的运用无疑是具有革命性的,也是体现其中的团结爱国精神的重要方式。
此外,在“意大利复兴运动”中,威尔第也积极地以音乐的方式参与。他与当时的“炭烧党”(Carbonari)成员马志尼(Giuseppe Mazzini)来往密切,并在信件来往中表达了他对祖国的爱。威尔第给马志尼写了赞美诗,希望能以音乐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于意大利统一的一份心意:“我现在给您寄上这首歌曲。虽然寄迟了一些,但是,我希望它及时到达。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以内,我尽量设法做到通俗易懂。无论怎样处理,由您决定……但愿不久在伦巴迪亚的平原上,在大炮的音乐中唱出这首歌曲。”①
值得一提的是,在1860年意大利王国建立后,威尔第成为博尔戈·圣多尼诺省(现菲登扎省)的议会议员,此时的他依旧心怀祖国,并对博尔戈·圣多尼诺的选举进程负责人表示,自己会坚定地为国家利益、福祉与统一努力,直到意大利真正独立。而他,也确实尽自己所能在第一届议会中践行自己的职责,直到加富尔(Cavour)②去世。加富尔是正确的,他要求威尔第成为意大利第一届议会的议员,因为他明白威尔第加入议会对于人民与国家的意义。上述材料应该可以表明,威尔第一直在积极地通过歌剧创作和身体力行的方式参与到“意大利复兴运动”中,表一位音乐家的爱国之情,尽一位音乐家的爱国之力。
总的来说,威尔第歌剧创作中团结爱国的主题是永恒的,他的歌剧创作不仅关注爱国和民族自由的题材,而且对这些题材表现出强烈的创作欲望。在歌剧表现的层面上,他不仅善于用合唱、重唱的形式凸显人文性特征,而且始终秉承歌剧是人的戏剧和歌剧是一种思想、精神力量的观点。威尔第在通过歌剧音乐塑造人物形象的同时,也培养了听众的审美意识。
歌剧《阿依达》
说到威尔第歌剧创作中自强不息的精神,就不得不将这种精神与其歌剧创作经历关联起来。威尔第的歌剧创作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如同前文所说,他的歌剧创作在《纳布科》“走红”之前不是很成功。威尔第既不像罗西尼那样与法国统治者的关系非常密切,也不像意大利歌剧作曲家、指挥家雅各布·福罗尼(Jacopo Foroni)③那样赶在自由革命爆发前逃往瑞典。在那样政治动荡的环境中,这位来自意大利北部的“农民”选择了一条看似倔强却很聪明的道路:留在意大利坚持歌剧创作,威尔第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被充分融入歌剧创作里,这在当时社会环境下是非常可贵的。
如果没有自强不息的精神,威尔第绝不可能创作出这么多部优秀的歌剧作品。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业已成为支撑威尔第歌剧创作的内在驱动力。为什么?因为在当时的意大利,无论是统治阶层还是平民百姓都热衷于观看歌剧。歌剧成为意大利人民情感宣泄的窗口,而歌剧的繁荣对于统治者来说,可以减少政治动荡的局面发生。出生在农村的威尔第想在大城市米兰成为一名作曲家,意味着要与有能力帮助他的人和机构合作。在19世纪30年代,威尔第依靠的是一批来自社会高层和奥地利统治阶层中的业余爱好者。他创作的富有爱国情怀的歌剧作品总是在奥地利当局那儿遇到麻烦。即便如此,威尔第在歌剧创作中仍然坚守自己的音乐主张。通过对比威尔第手稿与最终上演的歌剧总谱,能够很好地判断出威尔第的这样一种坚持。
米兰的奥地利当局在批准威尔第早期歌剧演出时,总会设置许多“障碍”。如奥地利政府的政治审查人员不允许部分歌剧内容的呈现,因为这些具有爱国情节的歌剧作品把统治者描绘成了反面人物,或者表达出了他们认为“危险”的思想。在威尔第的歌剧《纳布科》中第四幕中,就有这样的一个唱段(见谱例2)。该部分脚本为:“Tu spandi un'iride? Tutto è ridente. Tu vibria il fulmine? l'uom più non è.”。结合谱例会发现第二句“Tutto è ridente.”(一切都在欢笑。)与半音下行的旋律在词曲关系上极不匹配。威尔第不会允许这么糟糕的词曲关系出现,他所要表达的是什么?实际上,这一段便是被修改过脚本的段落。在威尔第的手稿中,该段的脚本原本是:“Spesso al tuo popolo donasti il pianto; ma i ceppi hai franto se in te fidò.”④大意为“通常,您(意大利)让您的人们哭泣伤悲……”这样的脚本与旋律才是完全匹配的,上述疑问也因此得到了回答:威尔第虽然会迫于当局的压力,通过修改脚本的内容从而让剧目顺利上演,但他宁愿采用这种词曲关系不和谐的段落,也绝对不修改他的音乐。现在看来,这种做法反而像是威尔第在讽刺统治者对其的刁难。
谱例2
改编自雨果《欧那尼》(Hernani)的《埃尔南尼》(Ernani)最初也因受到了政治上的压迫而不允许上演。实际上,雨果的《欧那尼》本身就引起了当时文艺界的大辩论。这场争辩,双方被鲜明地划分为“古典派”与“浪漫派”,参加人数之多、持续时间之久、影响范围之广都是史无前例的,后世称之为“欧那尼之争”。威尔第见到这部剧本的时候兴奋异常,不仅是因为剧本本身打破了法国古典歌剧剧本的既有规则,更在于这部剧本被认为是革命性的、充满激情的。剧本的这种革命性与威尔第歌剧创作中自强不息的追求不谋而合,威尔第立刻表达了“希望以该部戏剧为蓝本创作一部歌剧”的想法。
由于《埃尔南尼》中的剧情非常敏感,特别是第三幕,该场景以一个反对国王卡洛的阴谋开始,描述了主人公约翰准备带领人民起义,向杀死其父的国王复仇。编剧皮亚维(Piave)早已意识到可能出现的问题,也对当局最终是否会批准该剧上演表示怀疑。结果,该剧果然被官方禁演,但威尔第亦拒绝将乐谱撤回。最终该部歌剧将密谋起义的段落删去,且更改剧名,才得以上演。
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很多,如《假面舞会》也以更改剧名与地名的方式进行演出。甚至在威尔第仅存的书信记录中,也有地方记录了威尔第的歌剧遭到政治性禁演:来信和附寄的绝对禁演《诅咒》(即《弄臣》)的命令收到,事出意外,竟使我手足无措……禁演的命令使我绝望!⑤
1860年12月,一位那不勒斯的朋友请威尔第写一首赞美诗,庆祝那不勒斯国王决定把王冠交给加里波第(Giuseppe Garibaldi)。威尔第坚定地回答:“不!我会永远拒绝这样的请求,只有在威尼斯环礁湖、那不勒斯和阿尔卑斯山必须同时听到这首民族颂歌,我才会写下这样一首歌。直到那一刻,如果上帝帮助我们打破枷锁,如果我活着看到那一天,那将是威尔第的第一首也是最后一首赞美诗。”⑥
威尔第歌剧创作中的民族情怀是贯穿始终的。用威尔第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歌剧的创作要让“它们的歌唱性(充满意大利民间歌曲、舞曲节奏和音调的音乐)与戏剧情节急邃的发展融为一体”⑦。关于歌剧音乐的创作问题,威尔第在给维克多·莫列的信中还有更加详细的论述:“现代的作曲家过分偏爱和声与配器了,他们没有那种在剧情需要时就退居次要地位的英雄气概,更没有勇气在不需要音乐的时候就完全不写音乐。现在的通病是把音乐填得满满的。他们首先想的是和声配器,他们一味追求乐队的音响动听,而偏偏忘了表现要精确而丝丝入扣,人物塑造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剧情要真实、合情合理。”⑧
通过以上材料,我们可以认为,歌唱性是威尔第歌剧创作的重要呈现方式之一,而这种歌唱性则源于意大利民间音乐。这一点不难理解,威尔第出生于意大利北部的农村,虽然他从小热爱音乐,但始终没能进入音乐院校接受专业、系统的学习。这些经历反而促使他与意大利民间音乐产生了更密切的关系,使他在歌剧创作中重视意大利民间音乐的歌唱性表达。威尔第的歌剧创作在音乐旋律塑造上,经常以民间曲调为基础进行创作,很多唱段诸如《饮酒歌》《女人善变》等,“几乎成为民间歌曲”⑨。这样的旋律唱起来朗朗上口、风格鲜明,不仅反映了威尔第歌剧创作的民族情怀,也契合了大众的歌剧审美偏爱,并得以广泛流传。在《饮酒歌》中(见谱例3),威尔第运用了意大利民间音乐里轻快的三拍子节奏与六度跳进的动机,搭配色彩明亮的大调将男主角对女主角的爱慕之情一览无遗。这种六度跳进动机就是对意大利北方民歌中的平行三度、六度和声进行的模仿。
谱例3
此外,威尔第于1855年创作的《西西里晚祷》将男女主人公的婚礼钟声作为起义的信号,表现出了复杂社会背景下的纷繁矛盾:外来统治者与本土民众的矛盾,镇压与起义的矛盾,爱情与亲情的矛盾,生与死的矛盾……这部作品将个体的爱情悲剧上升至时代的悲剧,音乐旋律中总是蕴含着情感快速、曲折的变化。其中,最著名的唱段《谢谢,朋友们》使用的也是极具民族特色的“波莱罗”曲调(见谱例5)。
谱例5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但更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威尔第歌剧中的民族情怀随着他的歌剧影响力的增强不断走向世界。尤其是他中后期的歌剧创作,不仅吸收了国外歌剧的精华,还采用了其他民族的音乐元素,这其中最典型的作品当属《阿依达》。
威尔第曾因为有人认为《阿依达》模仿了瓦格纳的风格而大发雷霆。不可否认,《阿依达》是一部旋律优美、场面壮阔、剧情精致、气势磅礴的歌剧,这样的描述放在瓦格纳任何一部作品中似乎也并无不妥。然而,《阿依达》既没有采用“无终旋律”的技法来描绘旋律线条,也没有使管弦乐过分地淹没声乐表现。在《阿依达》的第三幕引子中,威尔第在充分了解古埃及的历史风貌、人文习俗、音乐文化,运用减三度与增二度结合的音程使音乐增添了一丝东方神秘色彩。
歌剧《茶花女》
意大利传统音乐是威尔第歌剧创作的基本来源,展现了威尔第歌剧创作的基本审美准则与民族性内容。威尔第歌剧创作中的民族情怀以汲取民间音乐元素为根本,并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吸收其他国家歌剧创作精华与民间音乐的元素,最终形成了威尔第独特的个人创作风格。
纵观世界歌剧创作的发展历史,威尔第歌剧创作的成就和地位是显而易见的。他不仅是一位杰出的意大利歌剧作曲家,也是一位具有国际影响的、伟大的歌剧作曲家。总的来说,威尔第歌剧创作中的民族精神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其一,团结爱国精神是威尔第歌剧创作中的永恒主题。在威尔第的早期歌剧创作中,这种精神主要体现在题材选择、展现集体力量、强化集体意识的表演形式。在威尔第的中后期歌剧创作中,则着重以音乐深度挖掘和刻画人物内心来表达这种精神。团结爱国精神在威尔第歌剧创作中最明显的表征在于,他的歌剧创作与政治环境生态呈现出的强烈趋向性。
其二,自强不息精神是威尔第歌剧创作的生命体现。威尔第在歌剧创作的同时一直坚持务农,其创作歌剧的初衷不仅是受到自身爱国主义情怀的影响,也希望通过歌剧创作糊口。在最初的创作失败后,他并没有气馁,而是在统治阶层强大的压力下坚持自己的创作,充分展现了一个来自意大利北方农村的“农民”所具有的坚韧不拔的精神。
其三,民族情怀是威尔第歌剧创作的终极原则。威尔第歌剧创作与意大利民间音乐有着不解之缘,在其歌剧创作中特别重视民间音乐内容的呈现。歌唱性和戏剧性相融合的思想体现了威尔第的歌剧创作的基本原则。在他的歌剧创作中,无论戏剧性、音乐性还是民族性,都是服务情感表现的手段,都成为彰显其歌剧创作民族精神的旨归。
威尔第用充满民族精神的歌剧作品,证实了走向世界的前提就是坚持团结爱国、自强不息、民族情怀的歌剧创作的精神内涵。因此,威尔第歌剧创作中的民族精神不仅为意大利人民所铭记,也将成为世界歌剧宝库里的精神力量。
注 释
①威尔第著,李季芳等译《威尔第书信选》,人民音乐出版社1978年版,第10页。
②卡米洛·本佐·加富尔(1810——1861),意大利国家统一时代的撒丁国王和国务活动家,资产阶级化自由派贵族的思想家和领导。威尔第在他的引荐下进入议会。
③雅各布·福罗尼,1824年7月28日出生于意大利维罗纳省,1849年抵达瑞典斯德哥尔摩,1858年9月8日死于霍乱流行。雅各布·福罗尼创作了歌剧《玛格丽塔》(Margherita,1848)、《角斗士》(I gladiatori,1852)和《阿沃卡森·潘瑟林》(Advokathen Panthelin,1858)等作品。
④Gossett P. ,"Giuseppe Verdi and the Italian Risorgimento",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156,no.3, (2012):275.
⑤同注①, 第14页。
⑥同注④,第 281页。
⑦〔苏〕尤里·凯尔第什著,《西方名音乐家传》翻译组译《西方名音乐家传》,人民音乐出版社1992年版,第154页。
⑧同注①,第106页。
⑨万木《欧洲音乐史》,时代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16页。